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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评价岩井俊二的【情书】?

2011-12-02知识

岩井俊二的【情书】如此经典,使「藤井树」的名字几乎成了一个耳熟能详的青春符号,而实际上在影片中,男主角藤井树是没有正式出场的,他只作为一个早逝的年轻人,存在于生命中两位重要女性的回忆里,这样的设置也使藤井树的形象被抽象为一切远去的青春时光的代表,带着美好而不可复得的忧伤被永远铭记。

寻找藤井树和回忆藤井树,可以视作两个女主角生命中某些部分的缺失与完满过程。「这个名字在我耳边掠过,它并不仅仅是提到一个不在场的人物,而是直接称呼讲话的对方,因此更有力地提醒我它所指的那个人的存在。」像【追忆似水年华】中回忆希尔贝特这个名字一样,由一个逝者的名字出发,两名年轻女性在通信和回忆中了重新构建出了少年藤井树的形象,也同时是在填补自己的执念与缺憾。

未婚妻博子的信写给从她生命中永远缺席的藤井树,而她自己也清楚这是一封不会收到回应的「寄往天国的信」,但巧合的是,她错抄了藤井树同名同学的地址,这封信最终被住在小樽的女生藤井树收到。应博子的请求,她向博子讲述了初中时两人相处的往事,对于博子来说,正是这些讲述填补了两人相识之前藤井树的空白形象,女生藤井树代替了男生藤井树的在场,相识之前的男生藤井树的在场代替了死亡之后的他在场。而在女生藤井树的回忆和探寻中,曾经青涩而朦胧的感情也开始变得清晰,直至母校的学生们发现男生藤井树曾经的借书卡,并送给女生藤井树,这段不曾说出的初恋终于得到迟来的证实,而此时男生藤井树已去世两年,也喻示了女生藤井树青春的终结,那张年少时候错过的书签再被拾起的时候,只剩下了无尽「花落人亡」的凄美与惆怅。

两名女性角色都经历了寻找——重现——直面——释怀的心理历程,影片以男生藤井树两周年忌日的墓地追思开始,以博子和女生藤井树的重获新生作结,「逝去的人总是会被遗忘的。」这是女生藤井树的母亲在谈论起她去世父亲时说的话,故事中展现出了人们对于逝者的不同态度:男生藤井树早已消失在一些朋友的生活里,他们只把追思当做一次喝酒聚会的机会;生前一起登山的朋友尾熊则留在他遇难的山峰上照顾前来的登山者。而在两位女主角身上,她们的表现截然相反,一个沉湎于过往,一个逃避过往。博子依然处在藤井树去世的阴影里,无法开始新的生活,女生藤井树对于父亲的死亡一直表现出回避态度,初中时对少年藤井树的爱意也始终视而不见。

影片借「追忆藤井树」这一过程,使她们的的情感也各自达到了顶峰,在追求者秋叶茂的陪伴下,博子来到小樽寻找收件的女生藤井树,这里也是男生藤井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第二次他们探访朋友,来到了藤井树遇难的山中,这是博子直面自己巨大悲痛的一刻。在这两段旅程中,博子追寻了藤井树由青春年少到意外离世的轨迹,曾不为她所知的藤井树形象逐渐丰满,他们重新认识,然后正式告别,博子也由此走向了释怀。而在女生藤井树的生活中,自己重病使得父亲因肺炎去世的阴影卷土重来,由母亲和爷爷的对话,父亲的死因被更详细地交代出来,一样的风雪和困境使一家人被迫再次需要做出选择。最终女生藤井树被及时送医,她写给博子的告别信没有成为绝笔,而他们也得以从多年前的自责中解脱。

在戴锦华老师所著的【电影批评】中,运用拉康的「镜像」理论来解读这部影片,将其称作一个自我寓言。在影片情节和人物的设置中,少年和少女藤井树有相同的名字,而博子和少女藤井树有一样的容貌,很容易看出其中的镜像隐喻。根据纳喀索斯的神话,这篇影评将两段恋情作了双重解读,即是他恋的爱情故事,也是没有爱情的自恋故事,少年藤井树爱上少女藤井树,实际上是爱上自己在她身上的投影,而对博子的「一见钟情」则出自年少时与少女藤井树相处的美好回忆。影评中别出心裁地提出,藤井树与博子的爱情是「爱上幻影的幻影」,从这种解读来看,影片巧妙地表现出了青春如梦、人生梦的易逝和虚幻,同时,「镜像阶段」也是通过他人认识自己的过程,博子和女生藤井树通过追忆藤井树的历程来完成自我治愈与成长,使【情书】不只是一部青春片而是进入了哲学层面的表达。

虽然影片以一种近于圆满的方式结束,博子走出了沉湎于藤井树的记忆,与秋叶茂开始新的生活,女生藤井树不再陷于父亲之死的泥潭,也终于发现了年少时光的温暖真相,但在本质上,所有人依然是孤独的,影片不仅展现了生命中的成长与和解,也是对青春伤痕永远的纪念。她们填满了那些缺失的时间碎片,却无法弥补的其中的缺憾,他们彼此相爱,但却是错过的、在不同时空的单恋,少年藤井树的情窦初开不曾被少女藤井树发觉,失望的少年转身将满怀爱意投向一个相似的幻影,而当少女藤井树发现了迟来的真相,两人却已永世相隔。时光无情地斗转星移,他们仍然没能在同一个时空里真切地爱过彼此,像是宇宙中遥望的星辰,那束光抵达已是多年以后。

岩井俊二的电影中习惯用逆光拍摄人像,高光使背景过曝,人物从从背景中分离出来,更为突出,采用软光从前方补光,使人物面部不至于过暗,而又笼罩在柔和的轮廓光中,造成一种迷离梦幻的效果。在剪辑上,影片运用场景的呼应造成了行云流水的时空转换,如医院一场戏中,女生藤井树进入父亲去世那天的幻觉,她听到医生叫自己的名字,望向走廊另一端,急救室推出的车上出现了父亲的脸。镜头切到她惊愕的表情,这时车从她身边推过,她站起来,发现母亲和爷爷跟在车后,他们转身朝向她,于是她也向车远去的方向跑去,在奔跑中,医院和学校的几幕场景一闪而过,而当镜头再次切回医院的长椅时,女生藤井树蓦然惊醒,医生仍在叫她的名字。这一段情节在摄影上特意将现实场景拉长扭曲,镜头摇晃,景物变形,暗示父亲之死在她的潜意识中始终是噩梦一般的经历。而当结尾博子在山中向逝去的藤井树呼喊「你好吗?我很好」的时候,医院中的女生藤井树也在昏迷中呓语着收到的第一封信:「你好吗?我很好。」博子不愿在信中写藤井树去世的真相,但在此刻,她开始直面和接受藤井树永远离开的事实,在博子心中,藤井树在这一刻真正死去,而与此同时,女生藤井树脱离生命危险,并摆脱父亲死亡的伤痛,开始真正的生活。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场景相互呼应,死亡与重生以一种近于文学中互文的方式,表现出两人与过去的告别和新生。

在故事中,关于回忆情节的选择格外细腻而精准,同学们的起哄,为引起注意的恶作剧,保护喜欢的人与同学发生争执,借口看英语试卷得到多几分钟的相处,那些细节平凡而无比真实,在不可复得的追忆中显得更为忧伤。岩井俊二不吝以绝美的光线和构图描绘出少年藤井树捧书临窗而立,望向少女藤井树的瞬间,大概每个人生命中都曾经有那样难以忘怀、无比惊艳的一霎,在很遥远的后来一直余音袅袅。只因为这些不曾目睹过的故事,博子寄来相机,请求女生藤井树拍摄少年藤井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睹物思人的愿望是最悲伤的爱屋及乌,也许我们会发现,那一瞬的心动不止是某个人,还有那天的阳光正好,那一天的自己也值得怀念。

「在我每一本练习本的每一页上,我都写满了她的名字和她的住址,但当我看到我潦潦草草地勾画而她并不因此而想起我的这些字行,它们使他在我周围占了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地位而她并不因此而进一步介入我的生活,我不禁感到泄气,因为这些字行所代表的并不是连看都看不见它们的希尔贝特,而是我自己的愿望。」

那些练习本上写下的名字不由让人想到少年藤井树执着于写在借书卡上的名字,这些行为如此相似,愿望也如出一辙,大概这正是故事中安排藤井树最后一次还书【追忆似水年华】的目的,当少女藤井树把书放回书架,阳光下尘埃散落,如同封存起多年后的回忆,当物是人非之后,只有不再遗忘,也不再记起。「心底珍藏的纪念也有它的骨灰,别用手去触摸那些神圣的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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