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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奕斐:在漂泊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巢

2025-01-06心靈


小寒時節,大雁北歸,鵲壘新巢。這並不是一個現代漂泊生活中會隆重慶祝的時節,正如我們如今越來越少慶祝團圓和重聚。但正是在這個時間,我們更想談談歸屬的力量。

歸屬感,不是逃避漂泊,而是學會如何在漂泊中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安穩處。而這,正是沈奕斐想告訴更多人的:生活的復雜從不令人害怕,反而是我們與世界編織歸屬感的契機。

註意到時節,註意歸屬的安定,也註意一個更好生活的契機。

文| 怡林

編輯| 桑柳

家鄉的味道

窗外是海風吹拂,北方的海並不熱烈,到了這個季節,水花拍到岸邊,就會變成層層堆疊的碎冰。

沈奕斐剛剛從海邊遛了一圈回來。她向來是一個風風火火的人,這次的拍攝地點是秦皇島,其他人都披上了軍大衣,她覺得限制了行動,穿著大衣加了幾個暖寶寶,喊著「足夠了」就走了出去。

從2020年走向公共領域開始,沈奕斐一直都很忙。她的研究領域是社會性別和家庭社會學,在當下似乎契中了某些社會情緒;現在,除了每學期校內固定的兩三門社會學課程,她還要參加講座、節目拍攝等等,時不時就要坐著飛機一連閃現好幾個地方。

人們都說「年底忙」,但小寒前後,反而是沈奕斐一年中少有的輕松時刻。她記得小時候,每從小寒開始,家裏都會燒一道「筍幹燒蹄膀」,這道菜會越煮越入味,家裏會陸陸續續吃掉兩三個蹄膀,一直吃到過年。這是她在一年起始最期盼的事,那時候,她上寄宿學校,不常回家,對她來說,吃到「筍幹燒蹄膀」,就是「回到了家」。

等做了老師,小寒就是課程結課、學生放假的時間。暑假總是科研多、活動多,也沒多少整塊時間能歇歇,相比之下,沈奕斐更喜歡寒假,能安安靜靜地讀完學生們的期末論文,同時更新自己的課件,在這個時間,前面一整年的論文也都陸續上傳了各大資料庫,她要把最新的學術成果匯總,以融入下一年的課程。

在快速的現代生活中,沈奕斐依舊擁有很多寶貴的錨點。她語速快,但就像人們向來在節目中感受到的一樣,語調並不高昂,是溫柔的、娓娓道來的,還時不時帶有一些吳語特有的語調,透露出她的來處——老家是蘇州吳江,媽媽做的筍幹燒蹄膀便是吳江的特色菜,這裏是她人生最初的「巢」。

後來,考上了復旦大學,沈奕斐從蘇州來到了上海。與當下社會普遍流行的頻繁跳槽、追求職業多樣化的氛圍不同,她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在復旦,深耕一隅。老師、學生,構成了大學這個「學術共同體」,比起一般職場中的同事關系,校園裏多了一份傳承,也多了一份責任。

如今,在上海生活二十多年,沈奕斐的父母也都搬到了上海,和她一起生活。某種意義上講,沈奕斐有意促成了一種「幸運」,和家庭生活親近是她的常態。去年,她在外訪學,丈夫、孩子輪流去探望她,真正一個人生活的時間只有三個月,她說,所有人「都會盡量實作見面」,這就是家庭紐帶存在的意義。

作為一名社會學者,沈奕斐半生的時間都在研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她看來,人的自我無法獨立存在——這是社會學建立的根基。自我一定要在關系中才能確認,而這個關系,「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社會位高權重,而是一個人在社會網絡體系中所處的位置,以及這個位置是否有連線」,這也是歸屬感形成的基石。

在中國,家庭一直是歸屬感的重要來源。與西方的「團體格局」不同,社會學家費孝通曾用「差序格局」去形容中國的這種秩序關系:就像把一顆石子扔到水池裏濺起的水波紋,「你」是中心,一圈圈的漣漪就是從家庭關系往外推導的親疏遠近。

中國人這種特有的歸屬感,在時節裏體現得最為明顯:歸來、團聚,又分離。到了小寒,天氣依舊寒冷,卻是大雁開始北歸的時節,進入臘月,在外漂泊的人們也開始收拾心情,回歸那個連線著他們的家中。

就像結束了漫長工作後,沈奕斐會再一次回到家裏。她知道,推開家門,迎接她的,除了熟悉的家人之外,還有熟悉的那一道「筍幹燒蹄膀」,和兒時記憶裏的味道絲毫未變。

「我們對自己過於狠了」

歸巢與漂泊,向來是一對反義詞。就像在現代快速的生活節奏下,家庭和關系的重要性被逐漸沖淡,沈奕斐也越來越多看到了遠離關系、精神漂泊的人。

她從她的學生們聊起。一個年輕人為了考研,把所有的事情都「中斷」了:原先喜歡的跑步,不跑了;原來與朋友一起看電影、聚會,不去了;連原來每個月定期回一次家,也不回了,所有的時間,都不能「浪費」在與考研無關的事情上。

還有一個在老師們看來的好學生敲開了她的門,聊起自己剛剛過去的一年,這也沒做好、那裏也差。可沈奕斐有點疑惑,眼前這個孩子,明明上學期還拿了獎學金。她問了這件事,對方回答,那是之前表現得「還行」。但沈奕斐記得,眼前的學生在之前來談心時,對自己的評價也是「做得不好」。

沈奕斐也見過那種職場人,有的徹底貫徹「反PUA」精神,但凡受到一點「委屈」就要辭職;有的則走向另一種極端,要考到一切能考到的證書,法考、會計師資格證、普通話,有的沒的、相關的、不相關的,通通先考一遍再說。

面對催婚、催生,也有人很幹脆地說,不要孩子、不要結婚、不要談戀愛。最近幾年,沈奕斐還聽過一種說法:「原生家庭是所有心理問題的緣起」,還有人會毅然選擇斷親——和父母斷絕關系,再不聯系。

看到這些決絕的選擇,沈奕斐有些難過。「我們現代人總是對自己過於狠了,對別人不耐煩,對自己更不耐煩,發現了問題,又不留足夠的改變時間。」好像一刀一刀割斷所有的連結,才能證明自己的獨立。

在社會學的研究案例中,這種情況並不少見:當人把身邊的社會關系一一斬斷,只會感覺周圍沒人可以理解自己。最後,哪怕沒有經歷物理意義上的漂泊,人依然會感覺到缺少歸屬。

其實,沈奕斐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掙紮。從小,她的母親就不斷教導她,要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和母親,要以家庭為重、以犧牲自我為榮。沈奕斐並沒有完全遵循這種「自我犧牲」的人生模式,她努力保全自己的發展機會,即使成為母親後也不例外。生下女兒的時間,正好趕上她的學術研究轉型期,2002年,國內舉辦了首屆「女性學」研究生班,她感興趣,為了能夠繼續學習,她選擇打斷奶針,把尚在哺乳期的孩子留在家裏,自己匆匆趕去上課。

現在回頭看,這段經歷並不輕松。那時,她的母親總是說她「當媽不負責」,認為她上學還有機會,但一旦打了針,孩子就再也沒有母乳餵養的機會。面對這樣的指責,沈奕斐感到不理解甚至憤怒,她以為母親不支持她的選擇,也無法接受她對學術的堅持,她把「不理解」與「不愛」劃上等號,覺得自己孑然一身。

焦慮和迷茫,成了當下人們的普遍感受,這背後也透露出一種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不信任。人們很容易因為一些關系中的挫敗,而質疑關系本身,質疑愛的存在。

但「不理解」真的可以和「不愛」劃等號嗎?很多年後,沈奕斐意識到,也許當年自己確實是做得不夠好,但「成為一個完美的母親」,也從來不是她選擇生育孩子的原因。反觀母親,盡管母親當時嘴上對她有很多責怪,但在沈奕斐去上學後,還是幫她帶起了孩子。

現在,沈奕斐已經不再要求母親理解自己。在她看來,原生家庭可以提供的愛,也許不會是「理解的愛」。「在我們父母那一代成長的語境中,把愛說出口並不常見。」沈奕斐說,「作為兩個時代的人,他們和我們的思維模式不同,有時候他們的教養方法也的確不正確,但父母在做這些的時候,本身並不帶有惡意。」

她開始更多地沈下心來,給自己時間,也給母親時間,去試著消解掉表面的不理解,看到更深層也更本源的愛和連結。

真正的連結

剛剛過去的2024年,沈奕斐有一部很喜歡的電影——【荒野機器人】。其中有一個場景讓她印象深刻:透過數數,負鼠「粉尾嬸嬸」發現一個孩子丟了,但她沒有停下來尋找,而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帶著剩下的孩子繼續向前走。

在沈奕斐看來,這樣的場景在人類社會幾乎不會發生。母親與孩子之間,有著一種天然的深刻連結。無論過程多麽艱難,母親總會用盡一切辦法找回自己的孩子。這種無法斷裂的關系和紐帶,正是原生家庭的另一面:它既可能帶來羈絆與困擾,也是一種不可替代的情感依托。

和親子關系一樣,好的親密關系,始終是歸屬感的重要來源;而所有的親密關系,也都需要用心經營。這種經營並不是一味地迎合或妥協,而是在彼此的不完美中找到理解,在日常的摩擦中尋求平衡。

剛剛結婚的時候,沈奕斐和丈夫就因為一件小事,發生過一次讓兩人記憶猶新的爭執——關於買什麽樣的洗發水。她喜歡不同種類的洗發水換著用,而丈夫不喜歡浴室台子上擺滿五花八門的瓶瓶罐罐。那時候,兩個人都剛剛參加工作,每個月的薪金只有幾百塊,生活並不寬裕,丈夫覺得這樣的「折騰」既浪費錢也浪費時間。

他們吵了好幾次,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他們找到的解決方案是:沈奕斐可以繼續保持用不同種類洗發水的習慣,但每次只買小瓶裝的,一次用完一瓶,再換另一個品牌。這樣既能滿足她的喜好,又不會占用太多空間,雖然不見得節省開支,但是另外一方不會看得心煩。兩人透過一次次的爭執和妥協,把這種看似細小的分歧轉化成了生活中的一種平衡。

「這些爭吵不會消失,但它們也不會動搖關系的根本。」沈奕斐說,用什麽樣的洗發水,和用的人持有什麽價值觀,甚至用的人是什麽樣的人,其實並沒有必然的聯系——這是沈奕斐想要講「洗發水事件」的原因。爭吵之後,她明白,這背後並沒有所謂的「價值觀分歧」或者「立場沖突」,不過是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意見不同罷了。

20年過去,類似的爭吵仍然時不時出現,有時甚至吵得很激烈,但這些起伏並不會真正動搖他們的關系。歸屬感並非來自關系的完美,而是來自關系的穩定:那種在矛盾中依然能夠找到共同點,在起伏中依然願意彼此靠近的力量。這才是一段親密關系最重要的基礎。

沈奕斐相信,人註定是群居動物,人天然需要歸屬感作為心理的支撐。即便是那些宣稱「不談戀愛」的人,在和朋友關系破裂後,也可能感受到和失戀一樣的痛楚;而那些沒有固定連結的人,常常會在孤獨中不自覺地尋找某些新的依賴,哪怕是並不可靠的關系。

不可避免地,建立連結並不總是一帆風順的。與人交往意味著暴露自己,接受誤解,甚至經歷沖突。但沈奕斐認為,這些波折本就是生活的一部份。歸屬感,不是逃避漂泊,而是學會如何在漂泊中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安穩處。而這,正是她想告訴更多人的:生活的復雜從不令人害怕,反而是我們與世界編織歸屬感的契機。

這種歸屬感,可以來自一段親密關系的修復,也可以來自一次與朋友的真誠對話,甚至是透過一項新興趣重新建立的內心秩序。它不一定偉大,也不一定完美,但正是這些細微卻真實的連結,構成了我們面對不確定性的底氣。

更多根「線」

漂泊的現代生活,讓沈奕斐想到了氣球:一個輕輕的、大大的球,在風中搖曳。讓它不至於飄走的,是下面牽引著它的線。這些線,就是人與世界建立的關系,有些粗,有些細,各自起著不同的作用。

她看到有些人選擇用一根很粗、很結實的線固定自己的生活,比如把所有的重心放在家庭上的全職媽媽,時間、精力幾乎全部圍繞家人運轉,家裏的瑣碎日常、孩子的成長軌跡,甚至家人的喜怒哀樂,都成了她們生活的核心內容。這種投入無疑能讓生活看起來很穩定,但當孩子長大離開,或者家庭關系發生變化時,這根線可能會突然松動,帶來深深的不安。

還有些人選擇把事業當作生活的唯一重心,似乎只有在事業上表現出色,人才活得有意義。但這種過度的「績效主義」也可能讓人不堪重負。當工作出現問題,或者不得不面對事業停滯的現即時,這根線再結實,也難以承受生活的全部重量。

在沈奕斐看來,這種把所有依賴放在單個線上的做法,看似穩定,實則過於決絕。當一個人的氣球只有一根線,無論它看起來多粗多結實,當這根線斷裂,生活就可能瞬間失去平衡。單一的依賴,往往無法應對現代生活中復雜的變動和挑戰。

其實,人需要很多根線。

最近,沈奕斐一直在嘗試做一個溫和的人,她並不介意別人稱呼她為「某某太太」或者「某某媽媽」,因為這些只是她眾多身份中的一部份,卻並不是她的全部。她是妻子、母親,但同時也是學生、老師、女兒,還有自己的生活愛好。

這裏能夠窺見她講過的「建立更多元聯系」的重要性——每一種身份、每一段關系,都是一條繩子,共同系住並托起一個人的生活,「一旦有好多條線連著,你會發現剪斷一條線,生活會有些擺動,但不會像浮萍一樣飄走。」

對沈奕斐來說,歸巢的意義,就在於找到讓自己安定的這些個錨點,而好的關系始終是實作歸屬感最小的單位。

如果說歸巢和漂泊是量尺的兩段,一端代表歸屬與確定,另一端象征機遇與更多可能性,它們更像社會學中的「I和me」——一種動態的平衡。人在一生中會經歷無數次往復,歸巢讓人感到安穩,而漂泊則為生活增添廣闊的視野。

在沈奕斐看來,歸巢和漂泊從來都不是絕對對立的,二者相輔相成,共同塑造出更加豐富的生活狀態。而這正是「讓更好發生」的真正含義——如果一開始就為自己設下過多限制,反而可能更容易感到痛苦,而忽略了遠方平衡的可能性。

事實上,「更好」從不遙遠,它往往藏在那些用心經營的關系中,體現在對生活細節的關註裏。正如特侖蘇一直倡導的,「更好」沒有標準答案,歸屬感也不該拘泥於單一的形式,它可能是家庭的溫暖、友誼的陪伴,也可能是個人興趣的滿足與事業的成就。它從多元的連結中延展出來,成為生活中一根根牽引我們的「線」。「讓更好發生」不是等待生活變得完美,而是主動在每一次用心的連結、每一個細微的探索中,發現生活的穩固支點,讓更好的生活自然流淌。

比如,每一次對親密關系的重新理解,都是對「更好」的一次探索。沈奕斐最近新推出了一門家庭教育的課程,其中一位學員,本來上這個課程的目的是解決自己的教育焦慮,希望和孩子能更好地相處,結果聽了課「順便還解決了和自己母親的關系」。其實,每一段關系都蘊含著「更好」的可能性。只要願意去探索和調整,歸屬感就能變得更深刻,這也是「讓更好發生」的第一步——從理解身邊的每一段關系開始。

而每一次拓展邊界,也是在為自己的人生增加一條新的「線」。在沈奕斐看來,對待自己「過狠」的現代人,也許也可以試著為自己留出時間和空間。相較於一味斬斷關系、試圖用唯一途徑尋求確定感,或許,開啟自己的邊界,接受更多的可能性,是一種以「更好」為目的的解法。

年輕時,沈奕斐也曾對自己的職業方向感到迷茫。那時的她覺得自己不適合當老師,薪金低、前景模糊,甚至一度嘗試去廣告公司面試創意策劃崗位,卻被評價為「不適合,反而更合適做行銷」。沈奕斐當時氣得想和面試官「理論」,但反過來一想,她起碼做出了嘗試,面試官給出的「行銷」建議,在若幹年後,也被沈奕斐誤打誤撞,很好地實踐了。

拓展邊界,留出時間。在學術上,她也總是走得更慢一點。不僅是研究成果總是出得慢,論文數量也比不上其他老師們。但沈奕斐並不焦慮,也不給自己設立明確的目標。相反地,做研究已經是她喜歡做的事,在這條路上行走著,也即是朝著「更好」前進著。

唐代詩人元稹寫道,「小寒連大呂,歡鵲壘新巢。」歸巢的意義不僅是停下腳步,更是在內心深處找到那份安定的力量,當歸巢成為一種內心力量,漂泊成為一種主動選擇,那些微小的歸屬感也就能交織在一起,成為令我們紮根生活、迎接未來的支點。

這就是「更好」的真實樣貌,而我們會在由微小日常交織綿延的生活之河裏,讓更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