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在被綁在祭壇上等待臨刑的那個清晨,我會想起剛入宮那天的漫天鴉群。
若不是那鴉群向我撲面而來,我不會遇到顧羲和,不會窺見北疆皇室的秘辛。
也許我會繼續以和親公主的身份在這深宮中雕零下去。
你問我後不後悔?
我會告訴你我從未後悔。顧羲和是我黑暗困頓的人生中唯一的光。能被他照亮一次,此生也算不虛此行。
一
十五歲那年,我被冊封為公主。
但天上掉的餡餅一定有毒,我娘教過我。
我要去和親了。
北疆國屢次犯邊,塞外的將士已經無力抵抗。為了江山社稷,終究要有女子前去和親。
可當今聖上怎舍得親生公主遠行千裏?於是我,驃騎將軍的庶女,便作為掛名公主上路了。
車遙路遠,兩個月後鳳冠霞帔的我和黃金百兩一同被擡進了北疆皇宮的大門。
入宮當天我便被召幸,鳳鸞車載著我悠悠地駛向皇帝寢殿,霎時漫天的鴉群猙獰著向馬車沖撞而來。
我又被原路送回去了。
這就是我被剝奪位分的理由:我是不祥之身。
其實我明白,這是北疆皇帝羞辱我們鵲南國的方式。
從入宮到貶為庶人,我只用了一天。也許創造了北疆嬪妃貶職的最速傳說。
被貶後我成了北疆皇宮裏品階最低的侍女,被指派到觀鶴台做雜役。
這觀鶴台遠在皇宮西北角,且清冷至極。與極盡奢靡的宮廷相比,這裏簡直荒無人煙。據說這裏住著什麽神秘的大人物,但這並不是我這個普通宮女能知曉的事情。
二
也許我真的和北疆皇宮氣數不和吧,來到觀鶴台不出幾日便招致了殺身之禍。不過也因此,我遇見了那個覆寫我命運的人。
觀鶴台的掌事嬤嬤嚴厲得緊,性格又勢利。因我是被褫奪位分的妃嬪,又是鵲南來的異鄉人,種種粗累活計都落到了我頭上,此外還要時常忍受宮女們的打罵與譏諷。
這夜解裙欲睡時,貼身帶著的芙蓉羊脂玉佩已摸不到了。
那玉佩是母親留給我的遺物,我貼身戴著時時留作念想,今日定是被宮女推搡譏笑之間掉落了。
我要去找這玉佩。
宵禁後出行是重罪,但白日時宮女是不允許獨自行動的,更找不到尋找玉佩的機會了。
我偷偷溜出居所,沿著長街一寸寸摸索。盡管小心翼翼,但還是暴露在巡邏守衛的視線中。
不由我分說,守衛手上的棍子已經落到了身上,那守衛手起棍落,我似乎聽到了皮開肉綻的聲音。數日以來的委屈與絕望瞬間攻占了我的腦海,眼前一熱,淚水便決堤般湧出。
「王爺在這裏,何人膽敢造次!」
我一擡眼,面前站著個烏發素衣的少年,身量眼瞧不過十六七歲,身邊跟著個小侍衛。
那小侍衛上前一步接著說道:「憑她犯了什麽錯,既然是我們王爺的人,就該聽憑王爺發落,如何輪得到你們責打?」
聽罷侍衛跪了一地,不敢作聲。
那素衣少年悠悠地開口道:「原是我殿裏的貓不見了,遣個宮女出來尋,既然你們如此嚴苛,不如將本王一同拖去刑司杖責吧。」
那些守衛納頭便拜,向這少年求饒。
後來的事我一概不知,大概是被疼暈過去了吧。醒來時我還在自己的床鋪上,已不知過了幾天。
三
一位嬤嬤帶著一種微妙的神情找到我。
我被升為一等宮女,調進觀鶴台內殿伺候。
他們北疆人真的很莫名其妙。短短幾天內,先剝奪了我的妃嬪位分去做粗使宮女,又大發慈悲似的給升職。
什麽嘛。
我被帶進內殿報道時,眼前人讓我一楞。
是那位救下我少年。
也就是那位被稱為王爺的。
讓我驚詫的不是這王爺俊朗的面容,而是那雙本該清澈有神的眼睛,那麽黯淡無光。
原來他是失明的。
這可是驚天的秘聞。
王爺似乎能感知到我的到來,朝我的方向淺淺地笑了一下。
順帶一提,曾經欺侮我的嬤嬤被趕出觀鶴台了。
對外的說法是王爺丟了件珍貴的翡翠鎮紙,原是那嬤嬤手下的人手腳不幹凈,那起子時常羞辱我的小宮女連同掌事嬤嬤一同罰了三個月的俸祿,趕出了觀鶴台。
「前日之事多謝王爺出手相助,若不是王爺,恐怕已經……」
「無妨,本王向來厭惡他們仗勢欺人的樣子。」那位王爺笑吟吟的,性格似乎十分溫潤,「留在那裏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她們只會欺人更甚。不如來我內殿,這裏沒人敢欺侮你了。」
「還不知姑娘芳名?」
「樊望舒。」
「望舒……嗎?」他有些吃驚地呢喃著我的名字。
「你就是鵲南國來的公主?」
「正是。」
四
近來北風越來越急了,呼嘯著,簡直要將這京城的草木盡數折去。
進內殿已經一旬有余,我卻始終沒什麽活計可做。
這內殿的宮女和守衛權責分明,每項工作都銜接得天衣無縫,真正做到了流程透明化,連一道點心都能「原產地溯源」。
我每日看著井然有序又不茍言笑的宮人們,不由得自慚起來。
王爺正在廊下靜坐呢。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茫然地望向廊外的飛雪。
我捧來一件荼白色狐皮大氅為他披上,旋即退到他身後一步之外。
「王爺,天冷了,您別著涼。」
「你來得正好,我有樣東西要給你。」說著王爺從袖中取出個小小的碧色荷包遞給我。
開啟一看,竟是我苦苦尋找的那枚玉佩!
進了內殿以後,我仍不死心,每日偷偷在觀鶴台內四處搜尋,卻仍未找到。
「聽說你每天都在這偌大的宮裏找東西,實在是辛苦,便叫江寧領著侍衛尋到此物。」他笑了一下接著說道,「這芙蓉羊脂玉是鵲南國的特產,在我北疆極少出現,上面所刻又是鵲南人所鐘愛的芍藥,所以我猜這正是你所尋的物件。」
果然還是被發現了啊。
王爺饒有興致地開口道:「那麽,講講你的故事吧,阿舒。」
自打我來到北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所以我講我的表達欲對他和盤托出。
從將軍府裏不受寵的庶女,到只做了一天的北疆嬪妃,再到平平無奇的宮女,我把我離奇的故事講給他聽。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見到他的眉眼染上了哀傷的色彩。
「是我說得太多了,是不是惹得王爺不高興了?」
「我沒有…以後你叫我阿和就好。」
「好的,阿和……王爺。「
他無奈道:「若再叫王爺,就罰你這個月的俸祿。」
「好的,阿和。」我很快地改了口,沒人和錢過不去。
「阿和叫我來內殿,我卻遲遲無事可做,白食俸祿,豈不成了祿蠹?」
「白享清閑還不好?」
「我心下不安。」
「那從明日起,每日在梅園中去尋開得最好的一枝,折來供養在白瓷梅瓶裏。這便是你的工作。」
王爺是雅致之人,殿外種了一整片的梅花,如今正是寒冬臘月,百花雕零之際,卻是梅園景致最好的時候。
我在這內殿裏,每日只需做些研墨烹茶折花等文雅之事,過得倒是舒坦。不覺已過了十幾日。
五
又過幾日,我終於發覺阿和身上的蹊蹺。
他從不踏出觀鶴台半步。殿內上下奴仆等人雖對他畢恭畢敬,將他錦衣玉食地供養,卻始終對他敬而遠之。
且北疆王爺年滿十二便離宮自設王府,為何阿和年已十六卻還居住在宮中?
種種疑惑織成謎團。
六
下起暴風雪的那日,是我第一次見阿和眼疾發作的日子。
發作之時,他說只覺頭痛欲裂,眼眶刺痛如刀割火烹。本就清瘦的少年跪在地上,雙手撫目,蒼白的額上青筋隆起,口中嗚咽的呻吟聲猶如中箭的困獸。
沒有太醫前來問診,身邊只有我和他的侍衛江寧陪著。
此刻我覺得他好可憐。
今日眼疾發作了半日,江寧煎了藥與他服下,才稍稍平息些,靠在榻上淺淺地睡去了。
看著他睡夢裏緊簇的眉頭,仿佛有種名為心疼的情緒在心頭翻湧。
這些年,他一直如此生活嗎?為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緣由,被軟禁在這幽幽的觀鶴台。
沒有雙親的照拂,僅有個少不經事的小侍衛忠心耿耿。他太孤獨了。也許正是這孤獨,讓他對同樣孤獨的我起了惻隱之心。
雙目失明,他的世界裏僅有一片虛無。
觀鶴台雖大,宮人仆役人等雖多,然而人來人往間皆對他敬而遠之,絲毫不敢與他沾上半分瓜葛。
據說他身上,藏著當今聖上的驚天秘聞,稍有不慎便是殺頭的死罪。
夜色四合,聲聲暮鼓已經在遙遠的方向被敲響。
阿和緩緩睜開了眼。他眼睛生得很漂亮,可惜再也看不見了。
「阿和,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好些?」
「我好些了,阿舒……陪我出去走走吧。」
「現在?天已晚了,仔細外面的寒風吹著,還是明天吧。」
他卻執拗地坐起來,摸索著外套決意要去。
我很好奇王爺究竟為何執意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