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書【暮色將盡】,作者戴安娜·阿西爾,被譽為「20世紀最傑出的編輯之一」。
【暮色將盡】是戴安娜·阿西爾臨近90歲高齡時寫下的一本老年生活隨筆,言辭坦率豁達,饒有趣味。這本書獲得了科斯塔傳記獎、美國國家圖書評論獎等眾多獎項,也出現在了國內各個熱門讀書榜單上。
本來去年底就打算讀一下這本書,但看書名總有種暮色沈沈一切將盡的感覺,覺得深冬讀這樣的書不免令人內心感到蕭瑟淒涼,於是一拖再拖。後來證明我之前完全錯了,覺得老年女性的生活就會孤寂悲苦是很狹隘的想法。實際上阿西爾不僅一生過得自由瀟灑,到了老年也非常從容淡定。
在書中,她隨心隨性地談論著關於衰老與死亡、愛情與性、和年輕人相處、興趣愛好、閱讀和寫作、後悔和遺憾等等一系列話題,行文的口吻仿佛就像和老朋友聊天般自在隨意。尤其是她思想上極度的坦誠與獨立,令人讀來震驚的同時,也十分羨慕這樣的心態。感覺就很像之前很多人想要追求的那種所謂的「松弛感」。因此,我願稱此書為一本「精神美學」之作。
盡管阿西爾是業界知名的編輯,但她也一直有著經濟上的困擾。她的年薪從未超過1.5萬英鎊,直到七十多歲都沒能在倫敦買到自己的房子。為了照顧九十多歲的母親,只能每周在諾福克和倫敦兩地往返。但她也依然堅持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極少數清醒而堅定地以踐行自我為人生首位的女性。她在工作中理性而克制,在生活中灑脫而隨性。從她的講述中,我們能看到,在20世紀動蕩的歐洲,一個普通的知識分子女性,是怎樣在與世界的周旋中安全生存下來,並維護好自己的精神世界的。
阿西爾在年輕時經歷過兩次浪漫愛情後,便基本確立了自己獨身主義的生活方式——「我對男人沒有期待。唯有獨處時,我才真正感到完整。」當然,她依然會談戀愛,依然有性生活,但這些關系都維持在最恰當的範圍之內,它們「幾乎都很令人興致勃勃」,但「沒有一次走到足以傷害我的程度」。
在情感關系中,她認為忠誠不是她的美德。期望不對等的忠誠,這種觀念全無實際意義,無非是想取悅世襲體系裏的老大罷了。夫妻關系裏,她覺得善意和體貼才是最重要的,而性的不忠未必會導致這種關系終結。
在和年輕情人山姆相處時,她認為他們真正的、最重要的共同點是誰都不想愛上對方,或為別人平靜的心靈負責任。他們甚至不需要太頻繁的見面,心知肚明對方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而在和已婚情人貝瑞相處時,她回憶道:「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有很多話說,他曾告訴過我如果與太太分手,他唯一確定的是再不會結婚了,我還記得聽完這話後心裏曾一陣輕松,因為我不再有罪惡感了。這對我,甚至是個安慰。因為從那個時刻起,我就知道無論如何,總會有另一個人為他洗衣做飯,我可以享受愛的果實,卻並不需要在廚房裏艱苦努力。我吃驚地發現,盡管年輕時經歷了這麽多浪漫愛情的風風雨雨,到在我才意識到自己最適合的角色是做第三者。和貝瑞的關系逐漸穩固,逐漸持續,但我們一直都更像是相互喜歡而不至於相互迷戀的朋友,這一點從來沒有改變過。」她很清楚自己在一段關系中想要享受的是什麽,不想要的又是什麽,還能不顧世俗觀念大膽剖析自己的想法,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這是普通人很難以做到的。
關於女性的身體,她感嘆上天精心設計為孕育後代而存在的女人,要經過多少代的努力,才能從身體的天命所帶來的精神桎梏中解脫。不管吞一個小藥片多麽簡單,都一樣,女性甚至可能永遠都達不到精神的自由境界。她認為「相較於年輕男性,性湮沒年輕女性的情況更甚,因為性對他們的消耗遠多於男性」「女人的自我常常泯滅於性活動之中,很多人到了中年以後才慢慢找到性以外的自我存在,有些人永遠都找不到」,這些言論看似肆無忌憚,實則是經歷了痛徹心扉和多年沈澱的經驗中生出的坦率感悟。
她對死亡有著神秘而詩意的想象:
「我有一次將死亡想象成一次習慣性的入眠,這是個我很喜歡的意象。關燈前我花了一兩分鐘,聚了聚神,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黑暗擁抱,然後將臉轉向下方,手腳攤開,我的床立刻變成了一艘載我漂向黑夜之海的小舟。這種感覺非常奢華,混合著一絲難以覺察的危險氣息,栩栩如生,充滿誘惑。」
在老母親去世後,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對連體雙胞胎,一個期待母親永遠不死,另一個卻害怕生命的復蘇,害怕持續可怕的痛苦,母親每天增長的無助,以及自己的罪惡感,只因自己無法放棄生命與之相伴。
她熱愛寫作,認為寫作是讓頭腦清空悲痛的方式,可以滿懷激情地寫作與自己情感經歷完全無關的東西。
她在四十三歲時曾經懷過一個孩子,但在四個月時流產了,還差點要了她的命。但失去孩子並沒有給她帶來多大的痛苦,對於沒有後代這件事,她並不感覺遺憾。她承認自己內心自私的部份讓她小心翼翼地避開需要奉獻出全部自我的事情,比如說母親對孩子的奉獻。
她深諳人生的無常與艱深,所以才能有如此通達透徹的感慨:
「一個人當下成功與否,更多依賴於運勢,較少取決於其主觀努力。如果又沒錢,身體也不好,心靈從未被有趣的知識或引人入勝的工作熏陶成型,童年也許還遭受到蠻橫不稱職的父母扭曲,或者在性生活中遭遇過背叛而從此陷於悲慘的情愛關系……如果有人曾經歷過前述任何一項或多項,甚至全部不利境遇,又或者任何一項或多項或所有我甚至不敢想象的其他災難,那麽面對他,一個如我這般幸運的人談論晚年,不管我說什麽,很可能都完全沒有意義,甚至會顯得冒犯。因此,我僅僅為,也僅僅對幸運者說話。不過幸運者的數量可比你想象的要多,因為一個人所經歷的好運或不幸,不僅源於周遭。當然,運勢的很大部份是別人給予或他人導致的,或因病毒、天氣、戰爭、經濟衰退造成,但同樣有很大一部份是天生鑄就,而所有幸事中最幸運者莫過於天性達觀。」
一本講老年的書並不一定要以嗚咽收場,當然也不可能鑼鼓喧天。阿西爾在自己漫長的一生中,都坦然地面對自己的所思所想。在暮年回望自己的一生,無論是寧靜和騷動,心碎和幸福,冷酷和溫暖,攫取和給予,都組成了生命裏立體的每一面。不論每個個體如何渺小,都是生命用來表達自我的載體。讀完之後讓我有了久違的感動,仿佛與一位未曾謀面的朋友分享了許多心底的秘密。讓人感覺在浩瀚宇宙中,有一顆遙遠的星星在陪伴著自己,傾聽和懂得自己。至少在這一瞬間,世界不再這麽孤獨和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