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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家的收藏和錄音,保留百年前京滬的市井生活

2024-09-14心靈
當今是提倡學習知識的時代,人們去博物館、美術館看展品,都想了解展品背後的究竟。僅僅一兩個故事很難讓人滿意,凝固動輒百年歲月、橫跨東西方文化的展品,會讓人有更強烈的求知欲。
但並不是每個學者、收藏家、考古學家都以推崇寶貝為唯一愛好。100多年前,一位名為伯特霍爾德·勞弗(又譯「勞費爾」)的德裔美國人類學家來到中國,他廣泛學習了中國多個地方的方言,了解普通中國人的生活,買下了大批當時中國人使用的東西。他還使用當時尚在萌芽階段的錄音裝置,在中國錄下了民間戲曲等各種聲音。
1902年,勞弗把在北京收來的皮影寄回紐約,收件人是「美國人類學之父」法蘭茲·博厄斯,後者是這趟中國旅程的策劃者。在信中,勞弗告訴博厄斯:「(皮影戲)在中國北方將很快成為歷史,我想我在最後一刻搶救了它們。」
最近,【77街的神龕: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裏物的靈韻與人的故事】出版,作者薛茗是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工作的人類學家。在這座博物館二樓的亞洲民族學館中國展櫃裏,「中國戲劇」部份展出了勞弗收來的皮影,其中包括一組【西遊記】師徒四人的皮影。
一般來說,皇家物品、藝術家名作作為收藏品,對觀眾而言更有吸重力。人們去博物館觀看展,總會有比較高的期待。但是勞弗卻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收藏的很多看上去不太高檔、當時並不稀有的東西,反而為今人保存下了豐富的民間文化素材,讓人們可以了解20世紀初的中國社會。
大洋彼岸來的年輕人
19世紀末,隨著一些商人在東亞進行開發活動,美國人對東亞的興趣越來越大。人類學家博厄斯想為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搜集亞洲藏品,把東亞文化納入他的人類學研究框架。他也開始感受到,東亞的「傳統」文化正在迅速被西方文化沖擊和替代。時間緊迫,1900年,他說服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館長莫裏斯·傑瑟普,建立了東亞委員會,為實施長遠的亞洲研究和收藏計劃鋪路。
博厄斯認為,「尊重」是收集中國藏品的基調之一,他希望未來西方公眾能透過來自中國的藏品,了解中國文化的復雜性,接觸中國的技術、藝術和社會特征。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於1900年底依靠猶太富商雅各布·希夫捐贈的18000美元(今天約合60萬美元),開啟了為期3年的中國遠征計劃。
勞弗就是這個計劃的執行者。他在柏林大學讀書時就接觸東方語言,23歲在萊比錫大學獲得博士學位時,已經學過包括漢語、藏語、滿語、蒙古語在內的十種東方語言。雖然不是學人類學出身的,但勞弗早已向往中國,對古籍、書畫尤其感興趣。1901年8月,27歲的勞弗帶著3000美元經費,坐船獨自抵達上海。
勞弗留下的資料很多。薛茗看過他與博厄斯之間的幾百封通訊,都在對收藏、研究作學術討論,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收藏物品的認知與常人的設想大相徑庭。1901年8月30日的信是勞弗從上海寫給博厄斯的第一封信,其中提到,到上海之後的10天裏,他就收集了「裁縫用的剪刀、繡娘的剪刀、割煙燈燈芯兒的剪刀、修腳刀、訂書錐子等」,對紡織品、成衣和手工藝品更是挑花了眼。
當時中國古玩市場已經非常發達,蘇州的一位寇先生對勞弗說,他家的一對青銅大鼓「是漢朝的老物件」,又拿出一對銅鼓來給他看。但勞弗對贗品制造、甄別和黑市交易有所提防,經過仔細對比研究,包括一次不打招呼「突襲」寇先生家,他最終買下了這四只銅鼓,寄回了紐約。
勞弗收下精美的蘇繡、寧波的木劍,出沒於古玩店、當鋪、文人聚會和寺院,學習賞析書畫作品、鑒定題跋和署款,尋找大學時代聽說過的藏文經碑。勞弗能夠閱讀中文古籍,學語言的能力也非常強,很快融入當時的中國社會中。
1901年12月,勞弗來到北京,待了一年。他逛廟會、訪寺院、探官窯,還去了承德。他用蠟桶留聲機為戲班子錄音,很機智地設法用兩台留聲機錄下完整的一出戲。兩年間,勞弗用這樣的方式,在中國錄了502卷蠟筒錄音。其中399卷現存美國印地安納大學,余下的在柏林。
2019年,民族音樂學者、「中國音網」總編魏小石組織了中央音樂學院、清華大學和印地安納大學的檔案館合作立項,把勞弗錄下的聲音數位化,並讓其「回歸中國」,出版了【百年前的中國音聲之美】(包括英漢雙語版檔案試聽網站、畫冊和CD)。在2019年4月的分享會中,魏小石等人展示了由勞弗錄音的1901年上海秦腔、灘簧戲、京劇片段,1902年北京鼓詞、單弦、民歌等。
民族音樂學家喬建中認為,「勞弗特藏」以整合方式保存了20世紀初期流傳於中國的十余個樂種和多種方言的口頭表現形式。上海錄音記錄了當時吳語民歌等多種傳統體裁的存續狀態,讓人重溫當年上海灘精彩的民間曲藝氛圍。北京錄音大多錄制於現場表演,部份唱詞在後來存世的曲藝資料中難覓蹤影,展現了小調民歌被納入京津地區曲藝表演的早期面貌。二胡的器樂形態在當時已經有了即興表演和自娛自樂的性質。「勞弗特藏」錄下的器樂片段,遠早於對劉天華和阿炳的錄音。
在後人的幫助下,勞弗實作了他對博厄斯所說的,搶救一批中國文化的物質與非物質遺存。1902~1904年,勞弗先後到上海、漢口、西安、天津、山東,又以高強度的工作考察考古發掘現場、古玩市場等,跟農民學習打農具、種地,記錄了瓷器和玻璃制造工藝。
從勞弗身上看文化自省
薛茗說,勞弗筆頭很勤,但是很少寫日記。除了跟博厄斯不斷通訊,敬業地匯報工作、討論問題,他還為每一件收來的藏品寫詳細的記錄。薛茗在書中寫到,勞弗性格堅毅,「魔鬼般敬業」,可以一邊忍受拉肚子的痛苦,一邊連續十幾個小時騎馬存取杭州的名勝,到寺院給石碑做拓片、存取僧人了解故事。他扛著行李蹭牛車、驢車,甚至自己推手推車、步行在內地遊走。當時,勞弗在中國也許感受到了某種緊張,覺得時不我待,他到北京的時候,帝都已經受到過八國聯軍戰火的侵襲,他還收藏過一張慈禧重返紫禁城的照片。
薛茗對勞弗的心態很感興趣。「我查檔案慢慢還原這個人,想象他當時是以什麽樣的心理狀態接近中國文化。當時的勞弗是一個投身遙遠異文化的西方人,現在的我作為一個來自中國的研究員,跟他有著相似的路徑。我們都是時間上的一個遠征者。」
剛進這家博物館工作時,薛茗在中國民族學展廳看到勞弗收來的「破銅爛鐵」,真的是中國人的「家物什」,感覺平平無奇。「後來我看到【紐約無人是客:一本37.5℃的博物館地圖】,作者沈辛成現在是上海交通大學助理教授,他在我們博物館實習的時候參與過計畫,整理勞弗的古籍收藏和展品之間的對應關系。沈辛成當時也被勞弗的經歷觸動到,寫到了書裏面。我一下子覺得,這件事情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就開始去找勞弗的通訊。」
薛茗說,中國公眾不熟悉勞弗是一種遺憾。勞弗其實已經進入了中國學術界的關註範圍,有幾部著作被中譯出版過。中西書局去年還出版了【勞費爾著作集】13卷,把他的論文都轉譯過來了。而今年正值勞弗誕辰150周年,也是他最終因抑郁癥於芝加哥自殺身亡90周年,是讓更多人了解勞弗對中國文化的熱愛、在中國傳統文化的保存上作出的重大貢獻的好時機。
薛茗認為,現在的人類學研究,比勞弗當時已經精進很多,但是國內的出版社介紹勞弗時仍把他當成一位漢學家。對漢學家這個詞,大家會有模式化的認識,尤其是勞弗那個時期,還容易和「東方主義」這樣的視角聯系起來。「但是勞弗有意思的地方恰恰在於,他不想當漢學家,也不承認自己是一個漢學家。」薛茗說,「勞弗一生都在身份認同上面搏鬥,他想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遠征再辛苦,他也特別開心。現在來看,他的很多收藏是超前的,超出他所在的時代。他是一個不適合他那個時代的人。」未來薛茗想有機會再做一個「雙向對視」的研究,當年勞弗來看中國,中國也可能有一些有心人在收藏西方的東西,這就可能形成一種有趣的碰撞。(本文圖片由出版社提供)
【77街的神龕: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裏物的靈韻與人的故事】
薛茗 著
上海三聯書店2024年9月版
【紐約無人是客:一本37.5°C的博物館地圖】
沈辛成 著
中西書局2017年5月版
【勞費爾著作集(十三冊)】
[美]勞費爾 著 黃曙輝 編
中西書局2023年1月版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