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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微觀中短篇新作:裘山山、尹學蕓、王威廉、李約熱

2025-01-03心靈

三根苦瓜

郭梅

讀完裘山山的短篇新作【綠挎包】,不由得心生同情——故事裏三根互相纏結的愛情的苦瓜,一根比一根更苦澀寒涼。

最苦的瓜是婆婆老劉,看似張牙舞爪掌控全家,實則在婚姻中招數全無一敗塗地。因為初戀愛而不得的「冷漠癥」丈夫老張總讓她歇斯底裏,可是她愛他,「婆婆再暴躁從來不罵他,對他和藹可親。」即便私下調查早就知曉了丈夫初戀卞姑娘的死訊,也死守這個秘密,「生怕丈夫知道了心如刀絞,也生怕丈夫知道了變得更加冷漠。」罵女兒女婿、損兒子兒媳,卻將全部的柔情給了傷她最深的男人。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個一輩子裝深情裝負責的男人,在她去世沒多久,就急欲尋找那個被年輕時的自己辜負的女孩,像著火的老房子。

夫婦結合本應出於情愛,而以妥協為條件,就失去了相愛的本意。老張的患得患失和懦弱性格淪陷了兩個本該幸福的女人,一個因思念過度神思恍惚而遭遇車禍,一個死守無愛婚姻、愛而不得怨氣沖天。她倆都困於傳統倫理情感以及價值觀無法抽離,最終釀就了一生的悲劇。

在故事結穴處,公公老張因為兒媳編造的謊言得到了內心的救贖,自欺欺人式的道德滿足讓他放下了對初戀的愧疚,但內心或許不免失落和失望吧——他以為自己是專一的白馬,甚至一直以當年送給卞姑娘的定情信物綠挎包為微信頭像,好不容易妻子逝世他重獲自由,就急著出發去遠方拯救那個為他傷心欲絕的女孩,卻不料人家很幸福。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活在記憶和預期中,老張始終不曾走出自己的牢籠,而兒媳善意的謊言卻讓讀者洞察了人性的幽微與復雜。真實與虛妄、溫和與犀利、愉悅與悲涼,無不讓人隱隱生疼,老張、老劉、卞姑娘,三個人都在自己的思維和情感的河裏或溺亡或幾近斃命。

生活充滿悖論,五十多年前的初戀早就喪生車輪之下,五十年前的故事卻一直持續,作家透過旁觀者視角,以家人和女性的身份,講述公婆的婚姻困境。忍耐與將就貫穿一生,暴躁與冷漠對立互撕,婆婆看到公公內心的兵荒馬亂,給予寬容和柔情,卻將滿腹的委屈外化為利器,戳得所有家庭成員間怨氣遍生;公公只想著自己的深淵,眼盲心瞎,目光所及皆是「監獄」的圍墻。前者在憤怒中消耗自己,後者在無視中抽出冷劍,共赴深淵。

裘山山的字裏行間總藏著一種不動聲色的無奈,淡淡敘來,悲憫而善解人意。小說既剖析了傳統婚姻中人的困境,也思考倫理和道德——直面靈魂深處,才有可能覺醒;彼此真正有愛,才是幸福的基礎。

(裘山山短篇小說【綠挎包】,刊於【芙蓉】2024年第6期)

天亮之前

鄭從彥

尹學蕓的小說【天黑請閉眼】是一篇反思社會發展與個人命運關系的小說,裏面記錄了大量的生活細節,以樸素卻不失細膩的筆觸,講述了養豬知識分子李進一段失意的往事。

一般而言,人物的功能在故事中起著穩定、恒常的作用。然而李進恰是一個「異類」,他是生意場上的倒黴蛋:盡管細心給豬搭配飼料、精心制作水龍頭讓豬喝上自來水、耐心為豬播放古典音樂,操心整宿令豬從感冒中快速恢復,卻終究抵不過越來越糟心的市場行情。他是生活路上的晦氣鬼:年輕的時候一表人才,但高考差了一分。他喜歡參加文娛活動,辦校報,搞演出,但差了一分,他選擇當了三年自聘老師,和他一起幹的人都端上了「鐵飯碗」,而他因不善於與人打交道,自然沒等來轉正的那一天。就是這一分,讓李進這個「有文化」的才子義無反顧地踏入養豬行業。

按理,妻子劉大芳是可以作為天平的另一端維持平衡。沒曾想,她成為壓垮丈夫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想及時止損,便叫豬販子上門收豬,這直接觸碰了李進的底線,逼得他破口大罵,夫妻關系降至冰點。雪上加霜的是,老丈人因胡亂替女兒出氣,一個耳光直接扇滅了李進心中最後的一絲光芒。綜上所述,小說一直處於失衡狀態。

正是這種失衡,讓李進的「異類」特質多少帶有一種悲情色彩:他雖是一個急先鋒,卻終成不了一個舞文弄墨的達標文人;他雖是一個弄潮兒,卻終成不了一個適應時代的合格商人;他雖是一個突圍者,卻終逃不過婚姻圍城對他的束縛局限。正是這種失衡,讓他變成了一個焦灼的警示者——撕開傷疤,揭出病苦,引起同病相憐者的註意。可是這種警醒,似乎並沒有引發許多有類似遭遇者的共鳴。他們雖同樣被不理解、被排擠、被打壓,卻異化出一種更病態的心理:不哀他人之不幸,慶幸自己之尚可。

尹學蕓的深刻性不僅在於她用失衡的敘事模式推動故事的發展,而且在於她將自己深邃的思索和冷靜的自省貫註於筆下的文字中。李進這個痛苦的靈魂,像一面鏡子,對映出人生百態,叫人五味雜陳。酸是一種嫉妒,李進渴望發財暴富,想著「自己搖身變成大款,讓所有的人都趨炎附勢」;甜是一種自得,李進「自詡盛得住事兒。不是他的錢財盛得住,是他的心性盛得住」;苦是一種常態,李進營造了一種自己的獨語世界,正如自己其實也是一頭被困在圍墻裏頭的豬;辣是一種刺激,豪情壯誌之後剩下的或許多是一地的雞毛。

讀者總是要去追問故事主人公最後的結局,去討論導致他悲劇命運的真實原因。其實,這個追問空間是作者尹學蕓為讀者開啟的,這種開放而細思極耐人尋味的思索空間也真真切切賦予了尹學蕓小說讓人欲罷不能的審美魅力。

(尹學蕓中篇小說【天黑請閉眼】,刊於【北京文學】2024年第12期)

技術時代的哲學之問

李涵秋

遠離生活、充滿誇張和想象,思索科技、肉體、靈魂、親情等諸多復雜關系,在作家王威廉的【暗生命】中,開闊大氣的宇宙觀導於先,理性思辨的哲學潛於內,專業紮實的物理功底遊於筆,王威廉走的仍然是自己的路,獨特且鮮明。

「小說的風格便是小說家的音色,越是經驗同質化的時代,越需要鮮明的音色。」他的小說世界,宏大而瑰麗,物理系、人類學系、中文系跨專業的無縫銜接和跨越,讓他在科幻這個領域如魚得水,既有理科的思辨和務實,也有文科的想象和浪漫,環環相扣懸疑叠生,文字成為向外和內省的利器。文中,隱喻和永恒相連,困境和哲思觸碰,所有的生命體都在尋找自己的答案,科技話語下的哲學追問,是作家對技術的反思,對人性的思考,對宇宙萬物的叩問和求索。

小說從亞瑟·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遊】和卡爾維諾的【宇宙奇趣】兩本書開始,以喬宇、李維、孫怡三個「月球孩子」的視角講述故事,「黑色石板」是與暗生命對話的關鍵,黑洞、地外文明、核融合、人馬座A、希格斯玻色子等諸多詞語頻頻出現,作家跳出了過去的寫作體系之外,走出了具有鮮明個性的寫作之路。「這是暗生命之後的又一種暗生命,在這宇宙中到底隱藏著多少我們看不見的生命啊!」寫作是現實曠野上的精神流亡,這次的流亡是為了與技術時代對話。

對話什麽?某些研究是否會引起人類的淪陷?獲得了更加文明更多自由的暗生命為什麽對曾經擁有的脆弱身體念念不忘?那些最基礎、最原始的情感是不是未來文明的珍貴之處?宇宙深處是否還有別的更高級別的暗生命?生命的純粹快樂會消失嗎?超越肉體是否是前進演化的最高境界?無數的問題蟄伏在文章的各個語段中,作家借小說表達憂思,科技、靈魂、肉體、文明、情感皆是時代之問。

科學外衣下依然潛伏著小說鮮明的特征,故事情節、人物、環境清晰可見。技術為王的時代,宇宙萬物如何生存?「人類就像我們的童年,我們看著你們,就像在看我們自己。」「千萬不要因為自己待在月球上了就遺失那些對月球的想象。」「我忽然懷念起地球上的土壤,黑色的、濕潤的泥土,散發出清新的氣味,也許裏邊還蠕動著蚯蚓。那真的是生命的樂園。」在跨越時空的敘述中,這些充滿哲理的話語時常提神醒腦,引人深思。

讀王威廉的科幻小說,如同登山望遠,既有開闊浩大的即視感,也有憂從中來的渺小與荒涼,物質與精神、自由與束縛、前行與回望、擁有與失去、觀察與被觀察……文中,很多對反義詞此起彼伏,問天問地也問自己。人類從不缺乏應對困難的勇氣和智慧,只是無論哪個時代,都需要洞察和反省、覺悟和行動。

(王威廉中篇小說【暗生命】,刊於【十月】2024年第6期)

暖酒滋味是鄉愁

翁欣

李約熱的短篇新作【新酒】以紀實寫法賦予文字以具象的畫面、細致的聲音和精妙的味道,將廣西八度屯重陽祭祖釀新酒的全過程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眼前,其生動的文字如暖酒般讓讀者不禁思緒翩躚,而仔細琢磨其背後的滋味,又能品出作者傳遞的厚重深沈的鄉愁。

「新酒祭先人」,作者在文章開篇便開門見山,點出主題。而後他傾註大量筆墨,詳盡描繪了農歷九月初九重陽時節,他與廣西八度屯村民老羅學習釀造重陽新酒的趣事。點火、接酒、嘗酒、裝酒……釀酒並不容易,而作者采用對話中穿插比喻、排比等手法,融合顏色、氣味、溫度、味道、聲音等全方位的感官體驗,使得這釀新酒的全過程在他筆下也如同醇厚的暖酒般緩緩流出,令讀者沈醉其中。最後,他筆鋒一轉精煉收尾,道出對逝者的懷念,意蘊深刻,令人回味無窮。

作者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為基礎,深入鄉野、立足鄉野,在文章中傳遞出了獨屬於鄉村的淳樸生活哲學。釀酒要提前準備裝鍋發酵,真誠神聖地宣布「點火」,展示了以老羅為代表的鄉村人民的淳樸性格和對以作者為代表的脫貧幹部的尊敬。老竹子、脫粒後的玉米棒、八角樹的枯枝葉需按一定的次序塞進火竈以控制釀酒的火候,是經歷了無數次嘗試之後,老羅的獨門釀酒經驗。用牛眼杯接一點點酒潤在嘴唇邊咂吧,則是能精確嘗出酒味與口感的專業品酒之道。看似平常的釀酒工藝,實際蘊含著無盡的學問與長久以來鄉村人民代代相傳的經驗,折射了他們的生活哲學甚至是生活美學,也凸顯了中華優秀傳統節慶與傳統習俗對於鄉村而言的重要意義。

正如李約熱所言,「小說就是無數個瞬間有機的累積或疊加之後的產物,黏合劑是作家的情感和價值觀。」鄉愁就是貫穿【新酒】全文的濃重情感底色。一百多年前,從北方過來八度屯定居的人把重陽節用新酒祭先人的風俗帶到這裏,一直延續至今,這期間便是人們的鄉愁共同凝聚起了傳承的力量。用過去一年的糧食、雨水和火變成新酒,灑在先人的墳前也辣在自己的喉嚨口,又怎能不算一種對土地的敬重和對先人的告慰!時光在流逝,居所在改變,人們總在為這樣或那樣的事情奔波,也許歷盡千辛萬苦仍找不到歸處,而故鄉則永遠屹立,酒香則永遠悠長,陪伴和見證著數不盡的人、事、物的變遷。

【新酒】是生活化的一個切片,亦是作者心中值得珍藏和反復品味的瞬間。雨水與糧食熬成新酒,暖酒滋味是鄉愁。

(李約熱短篇小說【新酒】,刊於【江南】2024年第6期)

欄目主編:陸梅、李淩俊 文字編輯:鄭周明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來源:作者:郭梅 鄭從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