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建德有间谍,李世民当然也有间谍。
从唐军的情报网那里,李世民得知了窦建德已经知道自己军中草料缺乏的消息,于是在河北牧马,准备决战。
李世民决定先发制人,毕竟唐军确实也到了极限,这场倾国之战已经从武德三年的夏天打到武德四年的夏天,接近一年。
所以,他先派出一队骑兵渡河,牧马黄河边,引诱窦建德到达李世民准备好的战场。
窦建德果然全军出动,到达牛口,在汜水河畔摆开了大阵。
十余万大军北靠黄河,西临汜水,南连鹊山,战阵延绵二十余里,从虎牢关上一眼望去,竟看不到边际。
夏军士卒跟着鼓点声昂首前进,密集的鼓声震耳欲聋。
李世民麾下的唐军将领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但见了这样的阵势,依然不禁惊惧胆寒。
而李世民则只是带着诸将登上虎牢关旁的高丘,眺望前面的夏军大阵。
俯瞰良久,李世民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战阵,讲的是协同与配合。
对于一军之将来说,实在是劳心费力的事情,因为打仗不是打群架,战阵中每一列、每一队的士兵,都要将他们如臂指使一般的指挥来去。
但是,由于号令所限,将领只能通过旗帜、金鼓、传令兵来下达调动命令,所以战阵当中的人越多,命令的传递就越困难。
三万人的战阵,几乎已经是将领指挥的极限了。
人数再多,就会演变成大兵团作战,由好多个将领分别统领几千几万人,相互配合,各自为战。
虽然眼前的夏军这十几万人的战阵看起来唬人,但是真正打起来会怎样,却是一个谜。
他们的前军和后军相距二十里,那前方发生的战况,需要传令兵跑上好几里路,报告给主帅窦建德,然后窦建德再下一个命令,由一群传令兵分别再跑十来里路传话给战阵各方向的夏军。
可想而知,战阵的指挥效率会低得吓人。
李世民远远观察夏军的状况,也发现这战阵中的夏军全都吵吵嚷嚷、交头接耳,完全不在战斗状态。
如此军纪不严、斗志不强的军队,就算号称三十万,延绵二十里,也只不过像一个臃肿而迟钝的巨人,徒有其表而已。如果遇到真正的精锐,必然无法应对。
所以,李世民笃定地对诸将说道:「窦建德的军队看来是没见过真正的敌人,摆出这样的阵势,自以为很牛,所以看轻我们。我现在就和你们打个赌,过了中午,我们必定能够击破他们!」
诸将心下稍安之际,只见远处大阵变动,三百骑兵渡过汜水,在虎牢关外一里处停下列阵。
夏军使者骑马奔来虎牢关城下大呼道:「请对面的朋友选几百精锐,来与我们比试比试!」
窦建德如此骄傲自大,那一定要将他的气焰给压下去。
李世民当即命令王君廓率领两百长槊兵杀向对面的骑军。
槊是步兵对抗骑兵的一大利器,两兵相交,王君廓指挥两百长槊兵用丈余长的马槊抵御住了夏军骑兵的冲击。
一番血战,谁也没占到便宜,收拾阵形之后,两队人马各自退回阵中。
忽然,城下又有队骑兵打着郑国旗号冲出阵前,衣甲鲜亮,威武无双。
只见当先一将身着华丽的明光铠甲,骑着一匹神骏异常的青骢马。
有人认得这是王世充的侄儿王琬,胯下那匹坐骑是当年隋炀帝的爱马,此时在阵前耀武扬威,不由让人惊诧,郑军与夏军果真合兵一处了。
此时的夏国,难道已经全部占据了虎牢关以东的地区?
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一个更难对付的敌人。
众将看向李世民,此时李世民的神色也有些不豫,眉头紧锁,看上去似乎也对眼前的局势忧心忡忡。
李世民却啧了一声:「阵前这人的马,果真是一匹好马啊!」
没想到李世民皱着眉头原来是因为这个,素知李世民喜爱骏马的尉迟敬德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有什么,我这就去为秦王把这匹马取来!」
「那不行,岂可因为一匹马而折损猛士?」李世民道。
「取一匹马而已,不过是探囊取物的事情。我只带两个人,定然可以全身而还!」尉迟敬德不从,还向李世民打了包票。
李世民点头首肯。
其实,一匹马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要让尉迟敬德施展一下身手,壮一壮唐军的士气。
只见尉迟敬德带着两员骑将杀出关来,手提长槊,径直朝着王琬而去。
他的神威之下,夏军阵中的军士们竟然都不能抵挡。
王琬没有防备,便被尉迟敬德像抓小鸡一般地提了起来。
尉迟敬德来去如风,就这样连人带马、干干脆脆地将王琬和青骢马带了回来,只留下阵前陷入茫然沉思的夏军将士。
唐军鼓噪欢呼,一时间快乐的气氛充盈着整个战场。
看到尉迟敬德阵前立威,诸将建议就在此时出击。
但是,李世民摇了摇头,道:「再等等吧。」
转头吩咐别将,「在河对岸放牧的马可以带回来了,去通知一下,回来以后,就加入战场。」
说完便回去休息了。仲夏时节的烈日炙烤着战场,夏军大阵中的将士们逐渐酷热难耐,又饥又渴,但军令在上,只能保持在原来的位置,于是所有人都忍不住坐下休息了。
士卒们争着到汜水河边饮水,又产生了不小的混乱。
夏军一些军士都已经抱怨起来,说既然唐军不出战,还不如先退回去休息。
李世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眼看过了正午时分,他升堂坐帐,命宇文士及带三百骑兵掠过夏军的战阵西面,向南骑行。
他吩咐宇文士及道:「你们经过敌军战阵时,如果敌军不动,那就引兵撤回;如果动了,那就和他们打起来。」
宇文士及领命,带着三百骑兵沿着汜水河,在夏军阵前贴脸而过,一路往南。此时,夏军将士们正在排队喝水,见唐军骑兵冲来,一下子乱成一锅粥,有的抄起家伙准备抵抗,有的则四处乱窜,想要寻机溜走。
李世民见状,知道时机已经成熟,一声喝令:「玄甲军披甲,全军出战!」
士兵们纷纷上来为骑兵将士和战马披上甲胄,准备组成「甲骑具装」,冲锋陷阵。
这几十斤的铠甲由于太过沉重,只在临战之际披上,否则一直披挂穿戴着,人和马都会受不了。
但是,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李世民一定要抓住敌军混乱、宇文士及冲杀的时机。
李世民等不及骑兵披甲了,此时在河边吃草的牧马也已经赶到,于是他下令大军准备好以后立即全军出击。
他首先带着随行的五百亲卫骑兵轻装杀出,骑兵涉水渡过汜水河后,同宇文士及一起,直扑夏军军阵。
中午时分,夏王窦建德正在帅帐之中接受群臣的朝谒。
夏廷的随行大臣,还有战阵中的各路指挥官都在帅帐外向窦建德行礼。
之所以要众将朝谒,不是讲究那些流于形式的礼数,而是夏军不得不为之的做法。
这个战阵实在是太大了,指挥起来极为困难,而且到了此时,各处都已经出现士卒饥渴疲惫、想要撤退的情况。
窦建德不得不把各处的指挥官全都找到帅帐来,既是商议对策,也是统一思想,让他们回去以后各自善加落实。
就在朝谒之时,号角声骤然响了,窦建德惊座而起。
他千算万算,谁也没想到,此时唐军居然大举来袭。
只见唐军骑兵飞速驰来,渡过汜水,轻易地穿插进了夏军阵中。
夏军士卒此刻还在满地坐着避暑、喝水、偷吃干粮,完全没有防备,只能任由唐军闯进了阵地。
而指挥官们也都在帅帐开会,前方阵中竟然没有组织起像样的还击。
眼看着这几路唐军骑兵左冲右突,有几队还正向着窦建德帅帐而来。
「骑兵队上前,顶住唐军!」窦建德大声吼道。
夏军骑兵原本在帅帐之后休息待命,此时得令后,上马迎战。
然而,前方眼看着唐军骑兵冲来,群臣纷纷退避到帅帐前,拥挤成一团,骑兵队竟然受阻无法出来。
窦建德怒火丛生:「都挤在这里做什么!敌军到来,诸将各司其职,文臣退到后面,让骑兵队出来!」
然而,唐军穿插的速度实在太快,帅帐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唐军骑兵的射程当中。
不得已之下,窦建德退却到了东边的一处山坡,据坡而守。
他们刚上了东坡,唐军骑将窦抗就已经冲到了面前。
夏军骑兵纵马迎战,两军激战,终于将窦抗的这一队唐军击退。
指挥部暂时稳定了下来,可是当窦建德在山坡的高处俯瞰自己的军阵时,才发现整个夏军大阵已经乱作一团。
他方才下达的命令,此时还在由诸将逐一传递到战阵各处去。
然而,军令还没有传到,形势就已经发生变化,那一条命令已经过时了。
面对唐军迅捷如风的攻击,夏军有如泥足巨人,深陷在水潭当中,正在以极其缓慢的节奏慢慢应对着。
整个十余万人的大军,也在缓缓地崩溃。
东坡之前,窦抗的骑兵队略有受挫。
但是,更多的唐军知道夏军指挥部的位置后,从各处赶来。唐军骑兵训练有素,每一队骑兵队的指挥官都遵照主帅李世民的命令,根据战场的变化形势便宜行事。
窦抗受挫之后,李世民带领骑兵也抵达了东坡。
一声号令,唐军的骑兵队直冲对面的军阵,压着夏军骑兵和步弓手打。
「甲骑具装」的淮阳王李道玄也在战场之中,夏军这边箭如雨下,全都扎在了唐军骑兵厚重的铠甲上。
「甲骑具装」的唐军不惧箭矢,从东坡的西面穿过,插进中军阵中,又从东面穿出。
李道玄下令调转马头,又从中军军阵后面插入,再一次对穿到了大阵的西面。
夏军的中军都是窦建德的嫡系部队,战斗意志极强,但在李道玄这队甲骑箭射不入、枪插不进,一次次的冲锋之下,终于绝望地溃散开来。
「道玄出来了!」李世民见李道玄再入再出,全身上下都是夏军射中的箭矢,活像一只刺猬,又脱下兜鍪,露出稚气的面孔来。
李世民这位年少的堂弟总喜欢学着李世民一样冲锋陷阵,幸好他的铠甲厚重,才没有受创,然而他胯下的战马虽然披着马铠、戴着马面甲,但是有的箭矢也穿甲而入,已经遍体鳞伤。
李世民见状道:「用我的马吧!」于是将自己备用的战马「什伐赤」让给了李道玄。
有了上次洛阳一战的教训,李世民出战时都带着备用的坐骑。
此时,唐军步兵大队和具装骑兵都已经到达战场,领队的唐军诸将按计划插入夏军战阵的每一个地方,整个战场杀声四起,尘埃滚滚,遮天蔽日。
李世民召集附近的骑兵队,找到了史大奈、程知节、秦叔宝、宇文歆等几队骑兵。
夏军在东坡的中军已经被击退,散成几个部分各自为战。
于是,李世民下令,让队伍把旌旗卷起来,不露出旗色,然后自己带头提枪冲杀进了敌阵,一直穿插进了夏军大阵的深处,再从阵后杀出。
「亮旗帜吧!」李世民道。
于是,唐军的大旗一齐展开,赤色的将旗迎风招展。
程知节、秦叔宝等将带领骑兵,挥着旗帜在夏军后阵左冲右突。
前面还在奋战着的夏军听到喊杀声从后面传来,回头一看,才发现唐军的旗帜已经在阵后飘扬,都以为全军已经战败,一时间再也没有战意,迅速地崩溃了。
败兵纷纷四散退走。败了,终于是败了。
窦建德在唐军的冲锋之下中了一枪,受伤之后,在乱军之中骑着马奔逃到了黄河岸边的牛口渚,想要找船渡河逃回河北。
然而,河边的船夫早已经逃走,窦建德没找到船,这时唐军车骑将军白土让、杨武威带兵追来。
窦建德只好上马继续奔逃,但他受了伤,越骑越慢,由于失血过多,力气也渐渐消散,控制不住马缰,坠下马来。
白土让追上窦建德,挺枪欲刺。
窦建德用了最后的气力呻吟着说道:「别杀我,我乃夏王也,能给你富贵。」
这句话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
一是白土让如果放了他,与他一起回河北,一定能给白土让高官厚禄;
二是白土让如果不杀他,而是俘虏他,送给唐廷,那唐廷一定能保白土让一生富贵。
白土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种理解,带着窦建德回到虎牢关,献给了秦王李世民。
窦建德虽败,但毕竟是一方诸侯,李世民还是客气地招待了窦建德。
这是窦建德第一次与李世民如此近的面对面说话,这个年轻人才二十四岁,但英姿勃发的样子,让人由衷地赞叹。这一仗,输在这样一个天才的对手面前,窦建德心服口服。
秦王问他:「我大唐讨伐的是王世充,和你有什么相干,为何率军越境,犯我兵锋?」
窦建德苦笑了一下答道:「这次不来,恐怕以后就要劳烦秦王长途跋涉来捉我了。」
这一战,唐军以数千人对战夏军十余万大军,结果夏军全面战败,除了流散的士卒,五万人成建制地投降。
窦建德被唐军以宾客之礼相待,与秦王李世民同进同出,算是报答当日他俘虏淮安王李神通、将军李世勣之后的优待。
虽然窦建德不免心想,五万人居然就这么投降了——就算是五万头猪,这不足一万唐军要抓住他们,也不止要花这些时间吧。
但是,他此时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请李世民能善待这些降卒,善待河北的百姓。
此时,唐军粮草已经捉襟见肘,供养不了这五万人。
而且,这五万降兵,人数也已经远远超过虎牢关的唐军了。
如果是放在前朝,遇上白起、项羽那样的「大杀神」,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降卒坑杀,但秦王李世民没有这么做,当天就将这五万人遣散了。
窦建德跟在李世民身边,看见了这些降卒们听说被遣散后如释重负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这些士卒,原本只是安居在河北的普通百姓,只是因为隋末的苛政、战乱,才不得不扔下锄头,抛下故乡,跟随他四处征战。
虽然窦建德自己号称是有德之君,但真的是以仁德对待自己的部曲、百姓的吗?
也许此时李世民将他们放归乡里,让他们继续安居乐业,才是最好的归宿。
窦建德随着李世民回师洛阳,在洛阳宫城下,以俘虏的身份见到了城楼上的郑国皇帝王世充。
二人相见,窦建德心里又是感慨万千:「我窦建德,没想到在今日与兄弟你相逢啊!」
原本他们都是各自镇守一方的国君,但是窦建德已经成为阶下囚,而洛阳城中的王世充,也眼看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两人说了几句话后,都不禁相对而泣。
不知此时的窦建德与王世充,究竟谁更自由?
洛阳宫城内,被俘虏的长孙安世被唐军送进城中,见到王世充后,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虎牢关之战的全过程。
殿中君臣听罢良久,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夏军此来声势浩大,挟雷霆之力攻虎牢,没想到被李世民用区区数千人给击败,连窦建德都俘虏了。
这秦王李世民,究竟是怎样一个神仙人物?
绝望的情绪蔓延在郑廷当中。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洛阳一定是守不住了。
郑国三大行台中,滑州行台、徐州行台已经随着窦建德一起落败,而今之计,或许可以带着少数人突围而出,逃亡到最后的襄阳行台。
但是,王世充摇了摇头说道:「我军之前指望的,只有夏国的援军,如今窦建德都被俘虏了,就算我们逃出去,也不太有胜利的希望。」
郑廷的众位大臣、战将望着皇帝王世充,陷入了沉默。
这个一代枭雄,就算在与李密作战的洛水浮桥惨败、所部全军覆没之际,也依旧斗志昂扬。
但是,如今面对城外李世民的唐军,却垂头丧气地丧失了继续战斗的信心。
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王世充手持国玺,带着太子、群臣,身着白色丧服,领着洛阳仅剩的两千兵马打开城门,缓缓地走到唐军大营门口,正式向李世民投降谢罪。
李世民坦然接受了投降,对王世充以礼相待,并允诺会为王世充求情,让他免于一死。
而城中的百姓,早已经凋零殆尽。
一将功成万骨枯,唐军创下「一战擒两王」的史诗般的传奇,但传奇的背后,其实是洛阳城中地狱一般的人伦惨剧。
不知是出于悲悯、同情还是什么原因,李世民下令唐军入城后不得屠城、抢劫。经历了数月劳苦的唐军将士,也许同样震撼于城中的景象,并没有按照惯例要求纵兵劫掠,放松一下,而是秩序井然地接管城中的市集、官衙。
史诗般的洛阳与虎牢之战终于落下帷幕,这座被围困了长达近一年的大都市,终于向唐帝国敞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