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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令大眾深信不疑的謠言或負面知識?

2014-12-29知識

06/06已修正一些不太精確的地方並更新11部份。 由於字數上限,本回答目前停止更新,手機翻頁太過困難所以關閉評論了,peer review請私信。 有語言類的問題歡迎喵我,但不保證回答;拒絕回答一切古漢語音韻、方言相關問題。

原來這個問題本來想作為某個微信公眾號的推廣的,實在是不好意思啊推廣人員讓你們費心了。一開始只是因為看著不爽寫了一個答案,覺得語言學只是個偏見多科普少的冷門話題,沒想到這麽多人回應,感謝大家的厚愛和支持。這個回答的主要目的在於辟謠式的語言學科普,也就是說我 只會介紹當前主流的被學界廣泛認可的教材式的內容 ,我無法預測未來十年語言學研究會變成什麽樣,也無法確定我今天所介紹的內容哪天就被推翻了。如果有天有的內容變了,只要知乎還開著,我大概還是會來更新的。

我一不搞生物,二不搞養生,就添幾個語言學科普裏經常碰到的問題吧。其實這個回答幾乎可以起名為「論我爹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如何激怒我這樣的語言學在讀學生」。

利益相關:語言學在讀——對我就是看不慣某些語言民科在他們不懂的事情上瞎扯淡忽悠人,就好像語言學真的不研究就能成專家一樣。

這裏是目錄;請善用頁面搜尋功能(Ctrl+F)搜尋開頭編號進行快速跳轉:

00. 「你學語言學?啊那你學的什麽語言啊?」

01. 「粵語是聯合國承認的一種語言!」

1.5. 「我在電視裏看到說唐朝人說的是廣東話誒!」

02. 「法語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最明白,最精確。」

2.5. 「普法戰爭之後,亞爾薩斯人失去了學母語的機會。」

03. 「日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是三個公認的發音優美的語言。」

04. 「印歐語言比漢語更邏輯、更精確。」

05. 「漢語有幾千年的歷史,比其他的語言更前進演化、更高級!」

06. 「使用漢字的地方,說的就是漢語。」

6.5. 「日語和韓語都是由漢語轉變而來的。」

07. 「劍大橋學研表究明,母字序順並不一定影閱響讀。」

08. 「簡化字/普通話/漢語拼音都是TG搞的鬼!」

8.5. 「要不是一票之差,現在的‘普通話’就是廣東話了!」

8.8. 「今天學漢語拼音,明天就廢除漢字,中華文化要斷根啦!」

09. 「英語國際音標跟國際音標是兩碼事。」

9.5. 「p、t、k在s後面要濁化,大家記住了嗎?」

10. 「連女王都說的是地道的英國倫敦腔,倍兒有面子!」

11. 「說英語的腦子,和說漢語的腦子,應該是不一樣的吧。」

請我們的老師祖宗索緒爾鎮樓,引自【普通語言學教程】:

在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中,言語活動比其他任何因素都更重要。我們不能容忍語言研究還只是幾個專家的事情。事實上,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在研究語言。但是,對語言發出興趣的意想不到的後果是,沒有任何領域曾經孕育出這麽多的荒謬觀念、偏見、迷夢和虛構。

00. 語言學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學語言。

現在在高等教育裏所說的「語言學」(對應英語的linguistics),主要研究中古至當代語言的結構。其主要研究物件是 語言的發音、詞匯構成、句子結構和表意 。語言學研究可以是普適性的(我做的就是普適理論),也可以是針對特定語言的,但是語言學研究者(從教師到學生)並 不以學習某一門語言作為目的

按照我碩士時代雙持大牛的說法: 我們理論上可以會任何一種語言,但是實際上哪種都不認真學 。至於你問我會哪種,我是流利的漢英雙語(其中漢方言包括普通話和粵語),德日可以讀,聽說寫的話在幼兒水平,法語和荷蘭語勉強可以讀。

01. 聯合國絕對沒有承認過粵語是一種獨立的語言。

粵語是漢語群的一部份,與其他漢語的方言擁有同一個先祖; 這導致在任何時候,「粵語」和「漢語」兩個概念是無法並列的 。這裏直接參照我當時科普廣播

「十二周入門語言學」終結周 這都是你的幻覺

裏的一段,當時為了寫這個稿子做了兩周的research。

剛才我們提到當前漢語內部語言變體的劃分時,說到了四個不同的層級( 漢語—七種變體—變體下的片區—片區下的具體方言 ),那麽這四個層級裏,到底哪一個層級符合「語言」的含義呢?這才是決定粵語到底是不是一種語言的時刻。如果我們以互通性、特別是語音的互通性作為代表來劃分語言和方言的不同的話,那麽往往可以把「語言」的概念擱在第二個層級上——有時如果細化的話甚至可以放在第三個層級上。這樣說來,粵語是一種語言是完全有道理的,不過同時,我們對廣義上的漢語的理解就要產生變化了:既然粵語已經是一種語言,而它又位於漢語的下屬層級裏,那麽漢語就不能稱為「語言」,而需要換一個名稱,我們必須叫它「語族」或者「語言群」。目前國內一種流行的劃分方法就認為,我們所說的「漢語」其實應該叫「漢語族」或者「漢白語族」,它不是一種單純的語言,而是在內部包含了多種同源的語言。也就是說,當我們認為漢語是一個語族的時候,那麽粵語就可以算是一種語言了。反之,當我們認為同源的所有語言變體都只屬於同一語言、只靠閱讀完全可以無障礙理解、或者打算借助軍隊的力量來清算的時候,整個漢語的四個層級裏,只有第一級才能叫「語言」。在這種情況下,既然廣義上的漢語算是一種語言,那麽粵語就不可能和它平齊,只能往下走一格,屈居為方言了。所以,當我被人問起來「你覺得粵語是一種 語言 嗎」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反問對方:「你覺得漢語是 一種 語言嗎?」只有確定了對方的漢語觀,我才能告訴他我相應的粵語觀,要不三觀不合是很容易打起來的。不過,我平時更傾向於把廣義上的漢語當成一個語族來看待,這樣一來,粵語就不再是單純的方言,而是語言了。
就聯合國來說,不管是大會、安理會還是教科文組織,他們都以「漢語」作為工作語言。而這裏所說的漢語又有了更復雜的情況:在套用上來說是狹義上的漢語,也就是以現代書面漢語作為書寫版而普通話作為口語版的那一種漢語的語言變體——可以稱之為「標準漢語」的通行語;但是,為了避免政治爭端,從概念上來說,聯合國的「漢語」指的其實是廣義上的漢語,包括了漢語族裏的各種語言變體,當然粵語也包括在內,它們把「語言」放在了第一層級上。所以,之前的傳言中, 「粵語是一種已經被聯合國承認的語言」是不可能的,它頂多算是「被聯合國承認的語言下的一個變體」;聯合國的各個分屬組織裏,以及ISO的國際標準裏,也並沒有以書面檔方式宣布過粵語是一種「被承認的語言」 。再說了,如果要承認粵語是一種語言的話,那麽位於同一層次上的閩語、吳語、客語怎麽能坐得住呢?

知乎上其實也就這個問題吐過槽,看這裏:

粵語是否是聯合國承認的官方語言?如果是,吳語可以嗎?

1.5. 唐朝人說的不是今天的粵語。

之前談到廣東話的時候,跟老基友

@Tariel

說到這個問題,然後塔爺硬是不肯自己去搜,說是怕瞎了自己新換的八心八箭氪金貓眼,於是我自己去搜了,搜到了這個問題:

唐朝人說的是廣東話嗎?

然後我的八心八箭氪金貓眼也瞎了——電視台你們給我認真一點好不好!

語言絕對不是一成不變的;正相反,語言是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變化的,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北京人的「晚」、「為」等音從圓唇的零聲母逐漸變為半咬唇輔音,這說明我們從來不會拘泥於任何一個發音。唐代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千多年,其間語音的發展可想而知,他們穿越過來,我們穿越回去,肯定都會因為聽不懂對方說什麽而抑郁至死。 唐朝人說的,是唐朝時代的漢語變種,無法準確地對應今天漢語的任何一種方言變體。 所以說什麽「李白的詩用廣東話/四川話/etc念出來才是真對的」這樣的說法是不靠譜的。

知乎那個問題裏,poem和張東磊兩位知友的回答都是靠譜的。為了這個問題,今天特地查了羅傑瑞(Jerry Norman)的【Chinese】一書(其實是剛好系裏圖書館就有這本),裏面在粵語的問題裏說到,粵語「是南方漢語的代表之一,但歷史上受到了北方漢語的明顯影響, 最顯著的影響可以歸結到晚唐時中原漢語的音系特征 」。 但是在分化出來的這幾百年裏,粵語自身內部也有著發展和變化 ,比如說,近現代粵語尖團合流,其痕跡反映在港英政府剛建立時的羅馬化方案和當前讀音的區別上,「沙田」羅馬字寫為Sha Tin而當前念成/sa tin/、「石硤尾」羅馬字寫為Shek Kip Mei而當前念成/sek kip mei/。有了這樣的變化,你還敢說粵語一直保存著一千多年前唐朝的「原汁原味」的語音嗎?

所以說,一句話總結: 粵語在語音的一些地方相對完整地保留了晚唐時期中原漢語的音系特征和音系內部規律 。但這句話可不能簡稱為「粵語就是晚唐時期中原漢語」。

02. 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不是法語,因為沒有人管你到底哪種語言「最優美」。

我們一般接觸到這個概念,就是在小學語文課本裏讀到都德的【最後一課】,裏面韓麥爾老師說的那句「法語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最明白,最精確」。但是, 【最後一課】裏面那句話是都德為了愛國主義教育而說的 ——普法戰爭法國戰敗,被迫割出亞爾薩斯和洛林,如果不說這句話,怎麽能讓大家感覺到「亞爾薩斯是法國自古以來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呢?聽一個宣揚愛國主義的法國人說法語是最優美的語言,跟「孩子是自家的好」這樣的描述,基本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那麽到底有沒有「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說來有趣, 這個命題本身就十分模棱兩可 :語言的「優美」,到底來自於哪裏?是語音、韻律上的調和,還是單詞含義的「美」,或者是說句法結構上的統一或精簡,更甚是來自於語用、修辭的作用?目前語言學界還沒有蛋疼到界定一個「美」的標準,所以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自然無從談起。在此之前,我們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的母語是最美的。

2.5. 繼續上面【最後一課】的問題說: 韓麥爾老師還真不是在教學生母語;他更像是「到粵語區推廣普通話」的 ——你們還覺得他是為了捍衛大家的母語而鬥爭麽?

(所以說這些問題我當時在寫科普稿的時候都想好了……)這裏繼續參照我自己寫過的內容,來自

「十二周入門語言學」第八周 核心理論語言學之外的世界

如果我們仔細思考一下,就會發現一系列問題:小弗朗士身為一個法國小孩,到了小學五年級,為什麽連最基本的法語動詞變位都不會呢?為什麽那個郝叟老頭,還要跟小學生們坐在一起從初級讀本開始學法語呢?
是的,問題來了—— 法語和德語對於這個鎮子上的居民來說,都算是外語 。在普法戰爭的時代,亞爾薩斯大區的通行語言既不是法語,也不是德語,而是從屬於日耳曼語系的亞爾薩斯語,也可被稱為「亞爾薩斯德語」。由於宗教原因,在普法戰爭之前,亞爾薩斯歸屬於法國,但當地的居民說的則是一種與高地德語有著親緣關系的語言。所以,在鎮子上教大家法語的韓麥爾老師,與其說是一位土生土長的鄉村教師,倒更可能是被中央派來推廣普通話的,在這個鎮子裏,法語並不是通用語言,而更像一種普及起來有點困難的官方語言。普法戰爭之後,由於被普魯士占領,亞爾薩斯大區也進入了以德語為官方語言的時代,不過對於當地人民來說,生活可能還會簡單一點,畢竟亞爾薩斯語本來是和高地德語有著親緣關系的,學起來也更方便。等到兩次世界大戰之後,這個地區終於平定下來,重新被劃入法國領土,而法國政府又一次在這個地區開始了推廣普通話的行程——到今天,亞爾薩斯大區的官方語言和通用語言都已經變成了法語,亞爾薩斯語只是一種限定於部份地區的方言,根據我家寵物羊 @Rockie Yang 從亞爾薩斯當地發回的考察,曾經以德法雙語出版的地方報紙,已經變為純法語出版了。亞爾薩斯地區三種不同語言及方言的起起落落,正是政治博弈對語言影響的絕佳體現。

有關亞爾薩斯地區的方言血淚史,可以參看回復裏

@Tariel

貼出的報告,我這裏礙於篇幅,不摘錄了。

03. 並沒有研究證明日語、西班牙語或意大利語是聽起來最好聽的語言。

這個傳說是我在做普及材料的時候意外接觸到的,之前我甚至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說法:「在國際語言學界,日語,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是三個公認的發音優美的語言,其中,日語更是排在第一位。」全文可以見這裏:

(轉)聯合國公布世界最難學的十大語言及各種圍觀

。另: 我沒有查到UNESCO公布的具體細節以及任何標尺(比如說是對於哪種外語者來說等),所以這個排行榜很有可能也是個謠言。 沒想到某日報英文版也轉了這玩意兒,看來還真是「不轉不是中國人」。

說回發音最為優美的語言;我當時嚇得夠嗆,還想著國際語言學界到底有哪個音系學家瘋了敢引這樣的戰,於是特地跑到Google Scholar裏面查,結果喜聞樂見地沒有查出任何文獻。( 切記,如果你聽到「最××的語言」說法,並對此感到懷疑,請一定要搜英文。一般國際語言學界不會隨便玩這麽蛋疼的ranking,又沒有人資助我們做這樣的實驗所以就更不會做了——要知道我們很窮的。

後來我想了想,之所以有這樣的說法,肯定是和這種語言的音系結構有關系。而這三種語言可能有的幾個特點,剛好能讓它們聽起來感覺「很順耳」:

  1. 近似平均分布的五 / 七元音,顧及到前後、高低、圓扁各種形式,元音之間非常清晰且對稱。
  2. 輔音裏沒有太沖的喉擦音、小舌音,不會給人「清嗓子吐痰」的感覺。
  3. 音節內部 元音輔音比例高,也就是一個元音所帶的輔音較少,不出現輔音群(consonant cluster,對,讀一遍cluster就知道什麽是輔音群了,真是個好詞)。這剛好也是那篇文章裏提到的。
    (其實在這裏就可以看出那篇文章到底有多麽不靠譜,它是這麽說的:「在語言學上,評價一種語言的發音是否優美,有一個公認的標準,那就是輔音數量和元音數量的比例,比較合適,最好是一比一。」——先說這裏沒有說是語言內元輔音比例還是音節內元輔音比例,如果是前者,日語有至少14個頭輔音(onset consonant,意為可以在音節首出現的輔音)、五個元音,這哪裏是一比一了啊!)

日語的標準音節結構是(C)V(C),C是輔音,V是元音,意思就是可以單獨一個元音存在,也可以是CV結構,最復雜是CVC結構(例如「本」讀作 h o n ,這雖然是兩個モーラ, 但在音系學裏算一個音節 / syllable;羅馬音的「本當」寫作hontō,音節切分應該是hon.tō而不是ho.n.tō)。西班牙語的音節一般以CV結構出現,但是容許CCV以及VCC,比如 fl aco 或者 i ns talar ,所以並非嚴格的一比一。而意大利語則是可以容許CCV甚至CCCV出現的,比如 pl atano scl erosi ——所以這元輔音比例一點都不高啊!作者給我出來面對!作者你音系學考過50分了嗎!

對,到這裏還沒完:所說的「聽起來優美的語言」,並非「音節內元輔音比例高」,而一些音節內元輔音比例高的語言卻沒有出現在這個名單裏。對沒錯那邊那群南島語系的都給我站住,我說的就是夏威夷語。夏威夷語的音系結構和日語有著近似之處,近似平均分布的五元音分長短音,有喉音但是只有無聲喉塞和清擦音,不像清嗓子吐痰,而且也是典型的(C)V結構,元音輔音比近乎一比一。這裏我給個link,裏面是一段夏威夷語的材料,大家可以感受一下這種語言:https:// oleloonline.s3.amazonaws.com /audio/nupepa/Poino-i-ka-lio-Advanced.m4a

除此之外,南島語系很多語言都表現出和日語相似的音系系統,比如Malagasy、Tagalog和馬來語;我不知道為什麽國際語言學界在統計「最好聽的語言」的時候,這些語言根本提都沒有提,難道這些語言就跟日語差著那麽多嗎?還是說因為這些語言的競爭力不如日語—— 但是只是說「最好聽」的話,跟語言的傳播廣度和競爭力又有什麽關系?就語言自身的性質來說,她們都是平等的,憑什麽就可以判定一種好而一種不好了?

以及能翻墻的朋友可以看這個,我覺得特別酷炫,Tagalog語配音的【灌籃高手】,感覺能跟原版戰一下:https://www. youtube.com/watch? v=SKJcjbRzJW8

以及,可以找出世界上最好聽的語言嗎?當然可以! 我並沒有否認這個問題的存在,哪種語言最好聽是可以由全世界人民證明的——只要大家給錢! 參見 @虞翔 老師的世界上最好聽的語言 - 說不定有意義 - 知乎專欄

04. 印歐語言不比漢語「更邏輯、更精確」。反之亦然。

這個問題要罵還得罵我們的另一位專業老先祖威廉·洪堡特,因為他在他那本名字長得要死的【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裏面間接地表達過一個概念:由於存在著復雜的變位、變格形式,一切語法內容全部依靠屈折變化完成,所以梵語以及它之後的印歐語系後代是把所有語法形式都體現在表面的語言,從而表現出比較明顯的邏輯性;與之相對,漢語不存在屈折變化,卻依靠語序來表達形式關系,這點和印歐語系的語言大相徑庭。他只說到這裏,後面就被人安上了「漢語不邏輯」的帽子。同時,也有人持完全相反的觀點:作為分析語的現代漢語已經用抽象的概念和語序來表達一切的關系,所以比一切都浮在表面上的屈折語更能表達整體上的邏輯,因此漢語才是世界上最邏輯的語言。

對這個問題我繼續參照

「十二周入門語言學」終結周 這都是你的幻覺

裏的一段:

在語言學裏,唯一認真地提到「邏輯問題」並加以研究的,大概就是語意學中真值語意負責的那一部份了,也就是符號邏輯 、條件式的推理這一方面的內容。當我們分析真值語意的時候,是在判斷命題的真假,透過邏輯運算子進行真值的計算。當我們把真值語意運算式回歸到自然語言的時候,我們可以把命題符號和謂詞符號回歸到任何一種語言裏,不管它具有什麽樣的句法結構,是屈折語、分析語還是綜合語——這樣一看,動詞是否有屈折變位,主語、主動詞、賓語有什麽順序,跟我們在含義層面的邏輯推演過程如何發展,絲毫沒有關系。不管我們用身為分析語的漢語、從綜合語往分析語發展的英語、有著典型屈折變化的德語,甚至是多式綜合語,都可以表達出各種簡單或者復雜的不具有歧義的命題,並且在邏輯符號出現的時候進行邏輯運算。 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確切的證據可以證明語言的外在形態能夠影響其「邏輯性」,語言學界也並沒有討論過任何單純和語素、句法形態有關的「邏輯性」——也就是說,句法規則是無法用「是否邏輯」這樣的字眼來表達的。我們甚至可以這麽說,所有的自然語言在邏輯表達的能力上都是一樣的 ,能不能表達出邏輯,並不在於這個媒介是否邏輯,還得看具體使用的人有沒有邏輯;沒有邏輯的人,不管是用漢語,用德語,甚至用梵語,都是白搭。如果非要說一種「世界上最邏輯的語言」,那麽我們大概很難從自然語言裏去尋找,目前公認的「最邏輯的語言」,也就是 最符合形式邏輯、毫無歧義、讀音與書寫完全一致的語言 ,是一種構建語言,稱為「邏輯語」(Lojban);感興趣的朋友可以上維基百科的邏輯語版感受一下這種語言的神奇之處。

05. 漢語不比其他語言「更前進演化」 ,只是在演化的時候點了不一樣的科技樹。

在語言學裏,我們不探討所謂的語言前進演化,而是在討論「語言演化」——同樣是一個詞evolution,「前進演化」說明語言是「始終在往高等的方向發展的」,而「演化」則是單純的演變與變化,不分高低好壞。這兩個詞的轉譯,直接關系到「語言學的政治正確」:前者認為,不同的語言之間一定會有前進演化的高等與低等,有些語言就是比別的語言更加高等,而後者則認為語言在其結構和效用方面是相等的, 不管是什麽語言,有多少音、多少詞、多少句子結構,它們的復雜程度、表達能力和母語者之間的交流效果都是相同的

這樣看來,漢語和其他語言自然被拉到了同一個水平線上——漢語有可以表達的東西,也有不能表達的東西,句子結構可以簡單也可以復雜,可以使用修辭也可以使用直陳,可以文學化使用也可以實際化使用。雖然可能在某個方面有著表意的欠缺,但也很有可能在另外一個方面有著表意的長項。從這個角度看,漢語並不比其他語言更為前進演化。

06. 漢字不等於漢語,使用漢字的地區並不代表這個地區的人就說漢語。

漢字是一種文字,漢語是一種語言,語言和文字之間雖然有比較明顯的對應關系,但絕對不是一對一的關系。日語到現在還保留了漢字作為自己文字系統的一部份,但是其漢字的讀音往往和上古漢語的讀音有所區別(音讀和訓讀的區別,參見

日語裏面娘為什麽指女兒?與古漢語有關系嗎?

裏面的解釋);同樣,越南語和韓語也是借用了漢字的書寫系統和一部份讀音,但 在另一部份讀音、詞匯含義和語法上繼續沿用自己語言內部的系統 。在實際套用中,我們必須把語言和文字兩者嚴格分開:漢語的分支可以不采用漢字來表意(例如

東幹語

),而采用漢字的也不一定是漢語(如日語)。

其實不僅是漢語面臨這個問題,印歐語系這方面更是混亂得不可開交:英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瑞典語都用擴充套件拉丁字元作為自己的書寫文字,你能說它們幾個因為用了同一種文字所以是同一種語言麽?要這樣的話歐盟早就相安無事了,還用得著現在……

6.5. 日語、韓語和漢語之間並非傳承關系。

這個我就不多說了,有關歷史語言學的入門書籍乃至於維基百科英文版都可以解答這個初等問題。其實是因為要寫起來的話這個答案會變得特。別。長。而我又特。別。懶。

07. 劍橋大學從來沒有做過「把字母順序打亂你還能認出英語單詞」的研究 ,語言學系、心理學系、腦科學研究組都沒做過。我可以把手按在學生手冊上發誓。

為了方便大家知道這個謠言究竟是什麽樣,我在這裏全文復制:

Aoccdrnig to a rscheearch at Cmabrigde Uinervtisy, it deosn't mttaer in waht oredr the ltteers in a wrod are, the olny iprmoetnt tihng is taht the frist and lsat ltteer be at the rghit pclae. The rset can be a toatl mses and you can sitll raed it wouthit porbelm. Tihs is bcuseae the huamn mnid deos not raed ervey lteter by istlef, but the wrod as a wlohe.

我為啥這麽肯定呢,是因為自己人都跑出來辟謠了——

People | Cognition and Brain Sciences Unit

——其實我才不會說這個謠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推動我去考他們的博,就是為了在考上博之後跟大家解釋「我的同事們才沒做過這種研究,他們要做了我怎麽可能不知道」……Matt Davis並不是我們系的,但是不妨礙他在這方面有著足夠的發言權;他為了這個問題,特地寫了一篇辟謠書,裏面他是這麽說的:

There are elements of truth in this, but also some things which scientists studying the psychology of language (psycholinguists) know to be incorrect. Most strikingly, a recent paper showed an 11% slowing when people read words with reordered internal letters:

Raeding Wrods With Jubmled Lettres There Is a Cost
Keith Rayner, Sarah J. White, Rebecca L. Johnson, and Simon P. Liversedge(這個組不是劍橋的,是UCSD的)
Psychological Science, 17(3), 192-193

At the same time, though, people are quite often unaware of these misspellings, and the 11% cost is smaller than would be observed for replacing letters, or for changing the order of external letters. So, the meme has some elements of truth in it, but is false in its entirety.

那段話是半真半假的,所以非專業人士辟謠起來非常困難。 人們的確可以無視拼寫中的錯誤,但是在單詞裏的字母重新排序之後,讀起來反而會變得更慢 ,要多出11%的時間,期間的消耗就花費在重新安排字母上。

那麽到底在此之前有沒有人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呢?有。

Graham wrote a letter to New Scientist in 1999 (in response to a paper by Saberi & Perrot (Nature, 1999) on the effect of reversing short chunks of speech). In it Graham says:
This reminds me of my PhD at Nottingham University (1976), which showed that randomising letters in the middle of words had little or no effect on the ability of skilled readers to understand the text. Indeed one rapid reader noticed only four or five errors in an A4 page of muddled text.

It's possible that with the publicity offered by the internet, that Dr. Rawlinson's research might be more widely read in future. For those wanting to cite this in their own research the full reference is:
Rawlinson, G. E. (1976) The significance of letter position in word recognition. Unpublished PhD Thesis, Psychology Department, University of Nottingham, Nottingham UK.

1976年 Graham Rawlinson 諾定咸大學 的博士論文就是最早有關字母順序和單詞辨識的研究之一,很可惜這不是劍橋大學。Rawlinson簡述了他的研究成果:單詞中間的字母順序改變,對於一個讀書很快的人來說,並不造成很大的影響,甚至不造成影響;在一頁A4紙的亂序字母文章裏,一個讀得快的人大概只能辨認出四到五個錯誤。

Davis分析,那段話是精心構造的;也就是說,那段話的作者選取了特別容易理解的例子來輔助自己的論點,但實際上這些「規律」不是普適成立的。他舉了另外三個根據「規律」安排好的例子:

1) A vheclie epxledod at a plocie cehckipont near the UN haduqertares in Bagahdd on Mnoday kilinlg the bmober and an Irqai polcie offceir

2) Big ccunoil tax ineesacrs tihs yaer hvae seezueqd the inmcoes of mnay pneosenirs

3) A dootcr has aimttded the magltheuansr of a tageene ceacnr pintaet who deid aetfr a hatospil durg blendur

大家看懂這是什麽了麽?我是得稍微反應一下,特別是在pneosenirs、magltheuansr、blendur這些詞的時候。 我們當然不是每個字母都讀過去,但也並不僅僅依靠頭字母和尾字母來確定一個單詞,在閱讀中確定單詞的機制非常復雜,到現在也沒有個完整的定論

至於為什麽我們能夠快速地對那段話做出反應,Davis和他的同事們提出了幾個原因,在辟謠書裏有著很長的論述,我這裏簡單轉譯一下:

  1. 單詞越短,變化可能性越少(甚至不會變化),也就越容易辨認。
  2. 大多數情況下,語法詞(介詞、連詞、數詞、助動詞等)基本都不動,因為它們短。它們在語句中出現的頻率比較高,而且能夠幫助我們分析句子的結構,所以它們不動我們就不會讀不懂句子。
  3. 調換字母順序的時候,調換相鄰字母比隔著幾個字母調換更容易認讀。
  4. 沒出現調換字母後組成新詞的情況。
  5. 在調換順序的時候,幾乎保留了原詞的讀音。
  6. 我們本身可以預測這個語段的內容,所以也就不需要去認真讀了。

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去看看Matt Davis的那篇辟謠文,我覺得寫得相當清楚,而且都是用正常字母順序的單詞寫的。

08. 簡化漢字、以北京音為基礎的普通話(國語)和字元化漢字註音這三樣東西,真的不是TG想出來的主意——這些玩意兒從民國就開始搞了。

這個問題得分三個部份來看,我先說簡化漢字。最早提出簡化漢字的人是金心異(好吧我魯迅看多了,就是錢玄同),他在1920年撰寫了【減省漢字筆畫的提議】。之後簡化漢字一事由民國政府進行操作,那是在大概1934-1935年的時候,1935年8月民國教育部公布了第一批簡體字表進行推行,可參見

第一批簡體字表

;不過民國的簡體字非常短命,1936年的時候教育部就收回了這一批簡化方案,說是行政院要求暫緩執行,從此這批簡體字就沒有公開實行過,但在部份學校試點實行(比如當時的燕京大學)。結果吧,這一緩,他們就跑到台灣去了。 在中國大陸大規模推行簡體字的確是共和國政權建立之後,推行的也是一個有所差別的簡體字表,但是漢字簡化這個點子絕對不是TG想出來的,他們只是把民國政府沒完成的事情給幹完 。另, 港台地區也有相應的部份簡體方案 ,比如說「憂鬱的臺灣烏龜」也會寫成「憂鬱的台灣烏龜」——但是怎麽看怎麽還是很憂鬱的吧。以及有關目前現行漢字簡化方案是不是合理的問題,我可一個字都沒說。大家盡可以繼續因為簡化字看著不順眼而去用繁體。

第二部份是推行以北京音為基礎的國語,也就是現在說的普通話。中華民國建立之後,就已經有了「選定國語」的呼聲,1913年的國語運動中就已經出現了國語的第一版本「老國音」,1919-1920年開始,老國音開始在整個民國進行推廣。老國音以北京音為基礎,不過同時相容了很多古音的細節,比如說分尖團、有入聲;但是,在推行中,老國音出現了一些問題,再加上當時漢語拉丁化的呼聲甚高,所以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期被新國音取代。 目前台灣的國語、大陸的普通話,以及東南亞地區華語的語音,基本上都是以1941年的【中華新韻】及相關檔作為基準——而這貨也是民國政府推行的

第三部份,也就是字元化漢字註音,用非漢字的拼音方式給漢字註音,代替古漢語的反切註音系統。這段我實在是累得沒精神頭寫了,所以直接用我以前科普稿的部份,全文在

「十二周入門語言學」第二周 「hi」和「嗨」其實是兩碼事

在引入拉丁化概念、開始使用拉丁字母表示語音之後,真正的「普通話的拼音」的時代開始了。 早期的拼音方案裏,影響比較大的有劍橋大學的威妥瑪發明的「威妥瑪拼音」,也叫「韋氏拼音」(這是英國人發明的!) 。在一些晚清和民國時期轉譯的中文典籍,以及一些源自漢語的英語外來詞匯裏,我們還可以找到威妥瑪拼音的影子,比如「清明節」和「功夫」;威妥瑪拼音使用單撇號來標記送氣,和國際音標中對漢語輔音的送氣標記法類似。之後,基於威妥瑪拼音又創造了「郵政式拼音」,專門用於拼寫地名。在建國後郵政式拼音已經完全被漢語拼音取代,但在某些場合保留了普及度比較高的郵政式拼音書寫,比如說北京大學(Peking University)、清華大學(Tsinghua University)、青島啤酒(Tsingtao Brewery)這些專有名詞的英文裏用的就還是郵政式拼音,而廈門(Amoy)和廣州(Canton)也都保留了郵政式拼音的寫法。
(中間省略國語羅馬字、拉丁化新文字的內容,請參見8.9)
現在,在普通話及國語流通地區廣泛使用的語音表記,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建國後在大陸地區推行的漢語拼音,我們從小學的就是它。它使用的是拉丁字母,和國際音標比較類似,但是有顯著的區別:比如說同樣一個h,在漢語拼音裏表示的是軟腭清擦音,在國際音標裏則是聲門清擦音,j、q、x的用法和國際音標相去甚遠,而i這個拼音甚至可以表示三個不同的音。另一種則是 從民國開始使用、目前在台灣沿用的註音符號 ,就是看起來「有點奇怪、長得有點像日語」的註音方式,它不屬於拉丁字母,而是一種特別創造出來的用於語音表記的半音節字母。註音符號和漢語拼音基本可以進行互換,但是在一些細節上還是有出入的。

所以說非漢字的拼音方式一不是中國人的發明,二不是共和國政府全面推行的,只有漢語拼音才是TG的產物,目前也不是要用它來取代漢字的,為啥還要怪到TG頭上,TG真是躺著都渾身插滿箭……

8.5. 廣東話/四川話/陜西話/etc從來沒有以一票之差被北京話擊敗過 ,因為根本就沒有「方言投票」這種環節。

在老國音的定音評審之中,大家已經預設以北京音作為語音的基礎,因此就再也沒有進行「基準方音」的投票環節。事實上, 需要投票的是老國音定音評審中的六千多個漢字的具體讀音,而不是一個大的「基準方言」

至於認可北京話的重要地位,這在各個國音方案制定的時候,幾乎已經成了一種共識;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清雍正年間推行官話的時候。這裏不妨摘錄幾段不同時期的說法——

1913年,國語運動,剛開始制定老國音時,推行國語的人士向資政院的說帖:

凡京師所在,人皆趨之。千百年薈萃磨練,而成此一種京戲話,斯即中央而非偏隅也。且原與京話大略相同者,已有直隸、奉天、吉林、黑龍江、山東、河南、甘肅、雲南、貴州、四川、陜西十一省,及江蘇、安徽之兩半省矣。此外各語,無兩省相同者。為高因陵,為下因澤,豈有舍京語而別事矯揉之理哉! 京語非北京人私有之語,乃全國人共有之語。

1926年【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宣言】:

這種公共的語言並不是人造的,乃是自然的語言中之一種;也不就把這幾百年來小說戲曲所傳播的‘官話’視為滿足,還得采用現代社會的一種方言,就是北京的方言。北京的方言就是標準的方言,就是中華民國公共的語言,就是用來統一全國的標準國語。這也是自然的趨勢,用不著強迫的:因為交通上、文化上、學藝上、政治上,向來都是把北京地方作中樞,而標準的語言照例必和這幾項事情有關系,然後內容能豐富,可以兼采八方薈萃的方言和外來語,可以加入通俗成語和古詞類;然後形式能完善,可以具有理論上精密的組織,可以添加藝術上優美的色彩。 這仿佛是一種理想的語言,但北京的方言,因環境和時代的關系,實已具有這種自然的趨勢,所以采定北京語為標準國語,比較地可算資格相當。

1950年【小學語文課程暫行標準(草案)】:

所謂語文,應是以北京音系為標準的普通話和照普通話寫出的語體文。
講解用的語言,仍用以北京音系為標準的普通話,不用方言土語。

8.8. 漢語拼音不是漢字拉丁化。

漢語拼音到底是做什麽的?這點我之前曾經在另一個問題

為什麽「知吃詩日資詞思」和「裏米」並不押韻,但在漢語拼音方案裏韻母都是 i?

回答過,不過我不介意復制貼上一遍:

套用漢語拼音方案為漢字註音來幫助識字和統一讀音,對於 改進學校語文教學,推廣普通話,掃除文盲 ,都將起推進作用。對於少數民族制定文字和學習漢語方面,也有重大意義。因此,這個方案草案在提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討論和批準之後,可以在師範、中小學校,成人補習學校,掃盲教育和出版等方面逐步推行,並在實踐過程中繼續求得完善化。
1958年1月10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舉行報告會,周恩來作了【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的重要報告。報告規定了中國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是:簡化漢字,推廣普通話,制定和推行【漢語拼音方案】。並指出: 漢語拼音方案是用來為漢字註音和推廣普通話的 ,它並不是用來代替漢字的拼音文字。

可見, 漢語拼音本身是漢語的輔助工具; 雖然曾經有過漢語拼音替代漢字的構想,但也僅止於提議, 在漢語拼音廣泛套用之後,共和國政府並不再想漢語拼音來代替漢字 。當前所有說「今天我們學習漢語拼音,明天我們就得用字母來寫漢語了」的人,基本上都可以被當成是耍流氓。

與之不同的是,民國時期曾經風行一陣的漢字拉丁化是以廢除漢字為目的,把漢語中的各個詞全部按照拉丁文拼寫。漢字拉丁化有兩個歷史上很有影響力的方案,一個是趙元任的

國語羅馬字

,另一個則是瞿秋白的

拉丁化新文字

。這兩套方案都以廢除漢字為目的,試圖把漢語的一切發音元素全部用拉丁化方案來轉寫,同時完成漢語切詞。目前我身邊會北方拉丁化新文字的一個人,就是軟萌的寵物羊

@Rockie Yang

。在這個回答的回復下面,他一直在用北拉咩咩叫……

Dagia xao a. Zai zhego wenti xiamian, wo xui zhjyng Beila fa pinglun di.

(話說我這麽說完以後,會不會大家恨死趙元任了……)

09. 當前外語教材及詞典所用的「外語 音標」,是寬式國際音標的各類變體 ——對,它倆不是兩碼事,但也並不能直接混為一談。

本來我都沒想到這個問題的——因為本來這個問題它不應該是問題的!結果回復裏知友

@豆回回

一句話把我給炸出來了……本來我也不想談這個問題的,因為我怕談著談著就有點要針對某位已經把我拉黑的知友了,但是既然這是個誤區,那麽我不妨說一下。

國際音標,如果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麽的話,請戳這裏:

International Phonetic Alphabet

。理論上說,國際音標可以標記任何語言的任何發音——沒有的話我們可以造擴充套件包嘛,一點都不擔心。在實際套用時,國際音標分為寬式及嚴式兩種用法,寬式以雙斜線/piːk/作為標記,嚴式以雙方括弧[pʰiːk]作為標記。具體寬式和嚴式的區分度,可以看這裏,引自

「十二周入門語言學」第二周 「hi」和「嗨」其實是兩碼事

在通常使用國際音標時,我們可以有兩種不同的標記方式:一種是放在左向斜線內,稱為「寬式音標」,我們在英語教材中經常能看到, 寬式音標用來標記粗略的音位 ,比如廣義上的清濁、輔音發音的位置和方式、元音的大略音色等;另一種是放在方括弧內,稱為「嚴式音標」, 用來標記嚴格的實際的發音 ,包括送氣、協同發音特質、特殊的發聲方式、實際說話時音節之間的停頓等。

如果有人不明白什麽是音位,我這裏篇幅有限不多做解釋,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參看

為什麽「知吃詩日資詞思」和「裏米」並不押韻,但在漢語拼音方案裏韻母都是 i?

裏面「需要引入幾個概念」的那一段,對音位的概念有著大概的解釋。平時我們接觸到的外語教材及詞典,一般用的都是寬式音標,因為我們學習單詞的發音,實際上學習的是它到底使用這種語言裏的哪一個音位,使用的是廣義的「清濁」、「長短音」、「元音高低」等。

接下來我就說說現在常見的英語標音制度,看看它們到底是不是國際音標。

  1. 坊間所稱的DJ音標,也有人稱為IPA一式,基本上可以被看成是國際音標的前身。 此外,近期出版的劍橋、牛津、柯林斯等詞典,使用的都是幾乎完全基於當前國際音標的寬式標記 ,標記在雙斜線內,字母幾乎完全與國際音標表等同,只有一兩個不一樣,典型的就是「right」裏面的/r/。為了排版、認讀方便起見,在這個方案裏,「right」的頭輔音記為/r/,而其實際對應了國際音標裏的[ɹ]。因為英語少見大舌音[r],所以這麽標記也沒有太大問題,不會造成混淆。
  2. KK音標 ,也就是一般俗稱的IPA二式, 是一種85%基於當前國際音標的寬式標記 。個別元音與通行的IPA標記有所區別,最典型的是采用schwa加diacritic的方式標記卷舌schwa /ɚ/和雙元音/eɪ/縮標成/e/。在印刷方面,也和標準的國際音標有所區別。
  3. 北美一些英語教材及語言學教材使用的是60%基於當前國際音標的APA式寬式標記 ,標記在雙斜線內。為了排版方便起見,在這些教材裏,除了/r/的標記法之外,/ʃ/、/ʒ/、/tʃ/、/dʒ/還會被寫為/š/、/ž/、/č/和/ǯ/。此外,在元音和重音方面,表記也有所不同,特別是雙元音時以/y/來替代收尾的/ɪ/。
  4. 其他英語教材, 如BBC、Lonely Planet等材料, 使用的是20%基於當前國際音標的轉寫方案 ,標記在雙斜線內。為了排版方便起見,在這些教材裏,基本上放棄了IPA的元音字母表和超出普通拉丁字母的輔音字母表,而使用其他的方案來進行標記。詳情參看Pronunciation respelling for English。

所以說,要說「英語音標」到底是哪一種,本來就是一個很讓人覺得討厭的事情。

@豆回回

所說的 「英語國際音標」,在我們習慣的討論裏一般是指以上的第一種情況——那麽它就是國際音標在英語中常用的寬式寫法,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是如果指的是KK、APA的話,那麽這和國際音標寬式標記的確不是一回事,但是KK和APA也是繼承於國際音標的寫法出現的英語發音寬式標記。

9.5. 英語的sp、st、sk/sc等發音,不是語音學意義上的輔音濁化,而是不送氣。

對,我之前留了個心眼的,在說到寬式音標的時候,我說的是「廣義上的清濁」。

因為 從語音學角度來看,英語沒有所謂的清濁對立,只有送氣和不送氣的對立,也可以被稱為「強弱」對立(fortis / lenis) 。以下來自

「十二周入門語言學」第二周 「hi」和「嗨」其實是兩碼事

在後接元音的塞音和塞擦音的發音中,聲道在一段時間內是完全阻斷的。這樣,在聲道阻斷釋放和聲帶振動之間就可以有時間上的區別:我們可以先使聲帶一直振動然後再釋放聲道的阻斷,或者讓聲道阻斷先行釋放然後再振動聲帶,或者讓兩件事同時進行。這個時間差有一個專門的名字,叫做 發聲起始時間(Voice Onset Time) ,一般用得更多的是它的簡稱VOT。VOT以聲道除阻為基準點,如果聲帶在之後發生振動,則VOT值大於零,出現的是帶有明顯氣音的 送氣爆破音 ,比如漢語普通話和英語的/t/;如果聲帶振動和聲道除阻在近似的時間,則認為VOT值等於零,出現的是 不送氣的爆破音 ,比如漢語普通話和英語的/d/—— 這兩種情況都屬於清輔音的範圍,因為在塞音完成之前聲帶都沒有振動 。如果聲帶在聲道除阻之前就已經開始振動,那麽VOT值就是負的,這裏出現的才是真正語音學意義上的 濁輔音 ,我們在日語和西班牙語裏都可以聽到這樣的音[d]。這可能和我們的通常認知有些出入:漢語和英語不是有清濁對立嗎,為什麽突然出現的是兩個不同類別的清輔音呢? 事實上,漢語和英語的所謂「清濁對立」,在語音學上更多的是「強弱對立」,送氣程度強的更「清」,送氣程度弱的則靠近「濁」——但不是真正的濁輔音。 有一個實驗,是把英語裏「spy」這個詞最開頭的s音剪掉和「buy」進行波形和頻譜對比,對比的結果是二者極為近似,這也說明了英語裏所謂的濁音/b/,其實是失去爆破的清音/p/。這也解釋了為什麽我們有時候覺得日語的「清輔音」更像我們的「濁輔音」:日語的清輔音是不送氣的,剛好和漢語普通話裏的所謂「濁輔音」都屬於VOT為零的範疇,而日語的濁輔音其實是VOT為負的、真正聲帶振動的濁輔音。

在前接s的時候,送氣過程已經在/s/發聲的時候徹底完成,在除阻階段,除阻和聲帶振動同時開始,因此就沒有了我們所說的氣音,從而聽起來像「濁化」——但它的實質並不是濁化,只是失去送氣。

這段寫給專業人士,非專業人士可以不用看:就英語的/b/到底是VOT=0還是VOT略小於0,我們當時接觸的說法是VOT「幾乎」(almost)等於0,所以英語的/b/在語音轉寫時依然要寫成[p](英語的/p/寫成[pʰ]估計沒人有意見吧);這個問題可能依然和英語方言有關系。

10. 女王說的不是倫敦音;在英國,一口倫敦音絕對不會讓你「倍兒有面子」。

英國王室、政府官員、上層人士、BBC新聞播音員,所說的英語口音並不是倫敦地區的口音,而是一種構建出來的口音 Received Pronunciation ,其地位和中國的普通話差不多,但是比普通話有更多的「上流社會」的暗示。而倫敦音一般所指的 東區考克尼方言 ,在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中期被當成是「窮人的方言」。

所以說【大腕】這個電影到底坑了多少人了啦……以下摘自

「十二周入門語言學」第八周 核心理論語言學之外的世界

如果要舉一個階層和語言之間的互動影響,那麽最典型的例子還是應該回到一個君主立憲制的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英國。這還要說回到馮小剛的電影【大腕】裏,李成儒有段台詞:「門口再站一英國管家,戴假發,特紳士那種,業主一進門,甭管有事兒沒事兒都得跟人家說:May I help you, sir?一口地道的英國倫敦腔,倍兒有面子!」這段話有名歸有名,但裏面有一個很嚴重的語言學問題:「一口地道的英國倫敦腔」是不是真的就「倍兒有面子」? 實際上,真正「倍兒有面子」、被認為是「上流社會口音」、由王室成員及BBC的新聞播音員使用的英語語音,並不是倫敦音,而是一種名為「公認發音」(Received Pronunciation)的語音,這種語音並不來自於倫敦,而是以英格蘭南部的通行發音為基礎構建而成的 。它是十九世紀中期起在英國的公學裏所使用的語音,而英國教育體系裏所說的公學,則是面向貴族子弟開辦的私立學校。如果一個人在說話時使用的是公認發音,那麽我們可以推測他接受過極為優越的教育——而這又意味著他一定來自上流社會。到現在,公認發音的使用者只占英國總人口的百分之五左右,而這裏面的人絕大多數都是上層階級成員,比如英國的王室成員、政府官員、宗教領袖以及畢業於伊頓、哈羅等公學的學生們,他們給一般的英國民眾留下的也大多是「擺上等架子、不食人間煙火」之類的印象。
那麽,在【大腕】裏提到的「英國倫敦腔」到底又是什麽呢?一般社會語言學家熱衷於研究的倫敦方言,主要指的是流行於倫敦東區的考克尼方言(Cockney),這種方言看似反映了語言的地區性特征,但它更大的意義在於使用者的社會地位。在十九世紀,倫敦東區的居民大多數是外來移民和貧民勞工,而考克尼方言的主要使用人群正是這些窮苦的勞動群眾。 二十世紀初期,當公認發音在英國上流社會受到追捧的時候,考克尼方言則受到了嚴重的打壓,被當成「低階的、窮人的語言」,直到二十世紀中期才有所改善 。在第二周的時候,我曾經為大家介紹過根據蕭伯納的劇本【皮格馬利翁】改編的音樂電影【窈窕淑女】,裏面奧黛麗·赫本飾演的那位貧窮卻美麗的賣花姑娘Eliza Doolittle就說著一口濃重的考克尼方言,和希金斯教授使用的公認發音有著明顯的對比。

關於Received Pronunciation,更通俗的叫法稱為「牛津音」,但是這不代表RP是牛津地區的語音;相反,RP的基準並非來自廣義上的牛津地區,而是著名貴族學校牛津大學的教職、學生的口音。關於RP的使用,最近幾十年,因為被批說「上流社會說RP太高貴冷艷啦,我們不要高貴冷艷的女王政府和電視台」,所以王室、政客、BBC的新聞播音員們也開始逐漸註意自己的口音,不完全跟隨RP的全部發音,而是逐漸加入地方語音的特色。而二戰後英國的階級觀念有了新洗牌,考克尼方言的汙名也逐漸被洗幹凈,成為了一種「普通的方言」。因此也會出現

@徐立人

所說的女王的發音開始顯示出倫敦地方口音的特征,這說明透過語音來反映社會階層的觀念在逐漸淡去——但是這種隔閡到目前並沒有完全淡化掉,要不碧咸也就不會在發家之後改掉自己的一口倫敦口音了。

11. 語言未必會決定人類的思維,也未必會影響人類的腦結構。

問題來源感謝

@張音

,不過目錄裏那句話其實是我在大四的時候說的。你們看我也有特別民科的時候對不對!對不對!知道自己有可能想錯了,就要好好學嘛……

語言是否會決定人類的思維,這個論調被稱為「語言決定論」(Linguistic Relativism),這問題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有了兩百多年的歷史了,歸根結底,還是得罵我們的另一位專業老先祖威廉·洪堡特——他已經中槍第二次了——他在那本名字長得要死的【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中提出,語言之間在語法結構上的差別很有可能會影響到以這種語言為母語的人的思維方式,而某個群體在社會生活中所強調的方面也會透過語言的結構體現出來,語言結構和人的精神發展之間有著互相強化的作用。這大概可以被看成是這一論調的起源。

在他之後,隨著人類學與人類語言學的發展,這一討論的重心轉移到了美國,由美國語言學家和人類學家愛德華·薩丕爾、他的老師弗蘭茨·波阿斯以及他的學生本傑明·李·沃爾夫進行更深刻的討論。薩丕爾認為,因為兩種語言之間完美的對譯是不存在的,所以語言之間必然有差別,表達現實的方式也必然有差別,所以不同社會群體所生活的「現實」其實是不一樣;沃爾夫則一直試圖用不同語言中表達某一概念的詞匯的多寡來證明不同母語的人對世界的認知是不同的。後人因為他倆在這方面討論較多,所以把師徒二人的論點內容綜合了一下,變成了「薩丕爾-沃爾夫假說」(Sapir-Whorf Hypothesis)。通常,在提到這個假設的時候,我們會在之下區分兩個強弱力量不同的假設。強假設認為,語言完全限制住了思維的發展的可能,我們一旦接受母語之後,整個腦子就被語言的結構、詞匯、含義表達方式進行了塑型;弱假設則沒有那麽武斷,它只是認為語言中的結構和我們平時習以為常的語言用法,可能會對我們的一些思維方式和日常行為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

以下內容引自

「十二周入門語言學」終結周 這都是你的幻覺

將近兩百年後的今天,當年洪堡特提出來的「語言結構決定人類思維」的理論,也就是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強假設,已經基本被否定掉了 ;名詞的性別並不決定著名詞所代表的事物真的擁有性別,語言裏缺失「左」和「右」的詞匯也並不代表著母語者就無法區分左右、進行旋轉。但是, 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弱假設,也就是「語言使用影響人類行為」這一點,卻依然在學界裏有著強烈的爭議 ,因為一系列意圖驗證這一假設的實驗都有了支持它的結果:最經典的實驗當屬相對位置的表述和顏色的辨認,母語中強調「東西南北」的人更傾向於使用絕對方向描述,而母語裏經常使用相對方向的人則會以「前後左右」作為描述的基準;人們在為顏色命名的時候,往往會對母語裏有相應單詞的顏色做出更快的判斷,而藍和綠的界限是最難判斷的,因為在很多語言裏,它們會用同一個單詞泛指這兩種顏色。這麽看來,母語的詞匯上、結構上出現的區別,的確會在某些方面影響到人類的行為。
但是,話又說回來,俗話說「語言是人造的」,那麽到底是語言影響了我們的思維,還是我們的思維影響著語言呢?這就變成了一個「到底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問題了。對於顏色命名來說,有些語言的母語者可以區分不同黃綠色的細微差別,面對藍和綠兩種我們看起來「截然不同」的顏色卻難以分辨,我們可以說是因為不同的黃綠色在他們的母語裏有詞匯代指,所以更容易區分開,但造成這樣現象的根本原因是什麽呢?說不定是因為在他們生活的環境裏,某種特定的黃綠色有著特定的意義,比如是非常危險的植物的顏色,所以在交流的過程中,久而久之就「前進演化」出了特定的指代那種「危險顏色」的單詞了。在一些情況下,即使是以同一種語言為母語,也會出現群體上的認知影響——在提到絕對方向和相對位置的表述時,我們班裏在北京居住過幾年的同學都可以快速地清楚地分辨東南西北,而來自其他地方的中國同學卻會有點小困難。按理說,同樣是漢語,對於絕對方向和相對方向的強調程度是差不多的,但是為什麽在同一語言內部也會出現這樣的認知差異呢?語言真的就是這些認知影響的來源嗎?這就不好說了。既然有這樣的情況, 我們也很難全盤認定就是語言的結構對我們的思維方式和日常行為造成了影響,薩丕爾-沃爾夫假說的弱假設也又回到了懸而未決的狀態 。我之前所說的,所謂「說漢語的腦子」和「說英語的腦子」,具體有什麽不一樣,還得依靠之後的研究才能解決。

這大概是我在所有的謠言裏反駁程度最輕的一個,因為現在我們並沒有一個定論。事實上,認知語言學的一些研究認為,人類語言的表意層面始終共享一些最基本的元素,比如說「上」是好的,「下」是不好(詳情參見

從語言學角度看,「上」與「下」為什麽有特殊含義?

)——當然我個人很懷疑這一點,暫且不論。所以說,有可能在最後研究出來,漢語母語者和英語母語者在思維習慣方面真沒什麽不同,或者說產生的不同少得幾乎可以忽略;當然也有可能說母語不一樣思維就真的不一樣。如果有一個確定的結果,我會很高興地向大家匯報的。

本來11.5都寫完了,結果發現知乎回答字數到了上限,把我的回答砍了一半,所以我也就停止更新了。如果有什麽需要問的問題,歡迎以直接單獨提問的方式拉我出來(請不要發私信),我盡量把我可以透露的內容都告訴大家;如果我不說,那麽首先是因為涉及到我自己的研究,其次是因為太難了解釋起來太費時,第三個就是我真的不知道……

語言學是一門有趣的學科,但是也是一門容易陷入「想當然」的學科。我這次的回答不過是投擲一塊磚,引出大家對語言學的關註,以後在遇到這些傳言的時候可以先想想看是不是合理再做出判斷。大家對語言學能有所了解,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依然謝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