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是一名運動員,曾經沒有一個人比我跑得快。
那時我第一次來到這所學校,跟我同一屆的學生清一色的沒有生氣。但是越到後來,你會發現他們的氣色越來越精神了,曾經一聲不吭的少年現在廢話連篇,曾經愁眉苦臉的女孩兒現在發了春似的花枝亂顫,曾經憤世嫉俗的惡霸現在會在同學面前光明正大地講黃色笑話了。曾經……歷史上有許許多多個曾經,但對我真正有意義的是我見到隔壁班的李飛腿同學在田徑塞上沖過終點線的那一刻,大家都叫他李飛腿,因為他在100米短跑時跑出了11秒46的成績破了當時學校的記錄。當時我剛升上初一,一切還剛開始,而他已經是學校田徑隊的了。
「這不是隔壁的娘娘腔嘛。」他們看到了站在跑道邊的我。李航遠正在壓膝蓋。
「每次都看到他,站在一邊,體育課從來不動的。」
「別理他。」
他們交頭接耳,這麽大的嗓音,我都聽到了。但我沒有因此離開,我討厭他們,我討厭這裏的一切,我們的世界像是假的,即便如此仍有人虛偽地追求著什麽。
李飛腿向我走了過來,「餵,你這是什麽眼神?」
他比我高半個頭,我沒說話,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看什麽看啊!」他向我又靠近了一步,鼻子快貼到我頭發了。
我沒有後退,任他的喘息吹到我的頭發,他的呼吸聲加快了,然後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一個沒站穩,摔在了地上。手掌上傳來跑道上塑膠顆粒的刺痛感,陽光很晃眼,我擡不起頭。
「路建飛!到你了!」
我聽到了老師在叫我的名字,默默地爬了起來。
「李航遠!」
叫到李飛腿名字時,他得意地對我笑了笑,「真巧啊。」於是他吹了聲口哨站到起點線上。
我百般不情願地站到他旁邊。
「你能跑得比我快嗎?」他歪過臉對我說。
討人厭的家夥,我低頭握緊了拳,為什麽這裏的人總是那麽討厭呢?
「預備——」體育老師擡起了手。
李飛腿彎下腰做好了準備動作,像只剛放進鍋裏的大蝦。
「能。」我輕聲說。不過李飛腿似乎沒聽清。
「跑!」老師就在這時一聲令下,我們兩個人像箭一樣飛了出去。
所有人都不會相信結果的,我虛脫地躺在地上,感覺大腿上的肌肉在瑟瑟發抖,心臟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兒,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珠順著我的發梢流到耳根。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在我的白色短袖校服上投下一塊又一塊。
李飛腿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我,「你剛才說了什麽?肯定是因為你說了什麽,所以才害我分心的。」
「我說我能贏你的。」我對他說。
「不可能,你一定是故意害我分心了,不然你這個一副死人樣的怎麽可能贏我?」
「可我已經贏了。」我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好熱啊,夏天來了。
李飛腿一臉的不服氣,「有種我們在跑一次!」
「測試已經結束了。」我說著穿過周圍驚訝的人群,他們飽含期待地指望我能跟李飛腿幹上一架。
「路建飛,你留一下。」老師突然叫住了我。周圍的人不歡而散。
「有興趣參加田徑隊嗎?」老師問我。
我為什麽要參加田徑隊,就因為我贏了李飛腿?這才是這個世界討人厭的地方,他們的眼裏只有結果。
「考慮一下吧。」老師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放學後,李飛腿和他的朋友們等在校門口外,等到我走到校門口時,他們一個個向我圍了過來。
「路建飛,要麽我們再比一次。」李飛腿指著我的鼻子說,「要麽我讓你今天爬著回家。」
我不會跟他比的,如果我跑得比他快,那他肯定追不上我。於是我推了他一把,擠開人群,飛也似地跑了出去。他們迅速跟了上來,但是很快道路上就只剩下我和李飛腿兩個人了,我在前面跑,他在後面追,我拉不開他,他也追不上我。剛開始確實如此,只是越到後面,我的腿就越像是灌了鉛,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腿,扯著我往後退,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泥潭裏。
李飛腿漸漸地追了上來,「你跑不過我的。」他在我背後喊。
然後我眼前一黑,仿佛真的陷進了一個泥潭。我轉過頭,李飛腿向我撲了過來,我們兩個同時跌倒了,扭到了一塊兒。不過我們兩個已經都沒了力氣,沒滾多久就分開了,肩靠著肩,仰躺著。日光洋洋灑灑地穿梭在白雲中。
「我說了你跑不過我的。」李飛腿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至少你永遠無法跑得比這個世界快。」
「你是這裏跑得最快的嗎?」我問。
「怎麽可能,我想大概有一百個跑得跟你我一樣快,但是他們無法跑得更快了,你也一樣,我也一樣。」
「我討厭這裏。」我說。
「為什麽?沒人會討厭這裏的,可能一開始會,但是到最後大家都會舍不得離開這裏,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才討厭,如果找不到呢,如果你跑得沒那麽快呢。」我問。
「你的問題沒意義,因為我跑得就是這麽快。」李飛腿說著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既然你討厭這裏,你為什麽要來。」
「沒有選擇,我們都沒有選擇。」我轉過頭看著李飛腿的側臉。
他突然爽朗地哈哈大笑,「對你而言,這是一個討厭的世界,對我而言,這是一個11秒的世界。全國大約有一百個學生人跑得比我快,卻沒有一個人跑進過11秒,11秒就是這個世界的極限。只要我跑到11秒,這個世界就再也沒有人比我快了。」
「11秒之外的世界。」我若有所思,「為什麽沒人能跑進11秒?」
李飛腿露出略微詫異的表情,「事實就是這樣的啊,沒有初中生能跑進11秒內的。」
「如果跑進了呢?」我問。
李飛腿靜默了片刻,然後望著藍天白雲,「如果跑進了呢?」他自言自語,「那你就超越了這個世界。」
初一的夏天我成了一名短跑運動員。每天放完學,我就留在操場上練習,沒人給我掐秒表,我只是不停地跑,即便我不知道自己跑得多快。
「你是認真的啊?」李飛腿躺在草地上喘著粗氣說。
我風一般地在他眼前停下,「這一次呢?」
「比上次慢。」他說。
「你怎麽知道,你又沒給我掐時間。」
「不用掐我也知道,你以為跑步不用花體力啊。」
「至少我跑得比你快。」
「瞎說!」他跟彈簧一樣地坐了起來,「有種你再跟我跑一次。」
「你都已經休息十分鐘了。」其實我知道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了,而我也已經挪不動步子了。
初一的夏天,我和李飛腿成為了這個學校裏跑得最快的兩個人。但我們都認為跑得最快的不應該有兩個,就像李飛腿覺得他跑得比我快一樣,我也覺得我跑得比他快。
李飛腿的目標是跑到11秒,我的目標則是跑進11秒,因為有一種說法,如果你突破了這個世界的限制,你就能超越這個世界,從而脫離這個世界。
不知從何時開始,這裏的人都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虛假。不是那種有意識的察覺,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知曉,而我們都習以為然地接受這個世界。一則我們脫離不了這個世界的約束,二則我們隱隱約約察覺到了這個世界之外存在著什麽,這使我們對那裏感到恐懼。而在這裏,我們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李航遠和我是數一數二的短跑運動員,二班的長著一副大餅臉的劉大餅下圍棋從來沒輸過,四班的譚詩詩能完美地彈出只聽過一遍的曲子,除此之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強項。這裏沒有自卑,沒有失望。但我一開始就說過我討厭這裏,因為它讓我感覺不真實。
每次我一回到家,桌上就擺滿了菜肴。爸媽和藹地坐在我桌子兩旁,他們時不時地跟我聊天,談起學校的事。
我說:「我加入了學校田徑隊,我現在是一名短跑運動員了。」
媽媽自豪地笑笑,夾了一塊紅燒肉放進我碗裏,「你終於會笑了。」她跟我說。
難道我以前就不會笑嗎?我沒在意。「明年我會參加全國比賽,我會跑得比誰都快。」我對她說。
「嗯,嗯。」媽媽瞇著眼睛,不停地附和。
「不止如此,我還會跑出一個全所未有的記錄。」
媽媽停下了筷子,爸爸也放下了報紙,
「怎麽了?」我問。
「沒什麽,繼續吃吧。」爸爸頓了一下說。
你知道為什麽我覺得這個世界不真實嗎,因為這裏溫暖得讓人感到殘酷。
體育老師成了我們教練,我在市級100米跑比賽跑出11秒25的成績,李航遠11秒28,一跑完,他非但沒有為我們能夠進軍全國比賽而感到高興,反而一臉不服地看著我,這是他對我最常使用的表情。
「行了,如果你像路建飛練得那樣勤快,你也不會每次都跟在他後頭了。」教練過來拍了下他的腦袋說,「我看你飛腿的頭銜是時候該讓人了。」
李航遠呼呼喘氣,說不清是跑的還是被氣的。
「犯不著啊,想想看你們明年就能在全國比賽上出風頭了,該為自己感到自豪才對啊!」教練安慰著李航遠說。李航遠拿過一杯水,嘩啦啦地倒在自己臉上,甩了甩頭。
初二的夏天被他甩落,水滴折射出渺小的光。我和李航遠都跑進了11秒30,這速度,毫無疑問已經能進入全國大賽的預選。
我問教練全國有多少學生能比我跑得快。
教練伸出了三根手指,然後皺著眉頭考慮了片刻,收回了一根手指,「20個,大概。」他說,「因為越到最後,你們就越會發現自己越難以突破原來的速度。」
「那全世界呢?」我又問,「全世界最快的速度是多少?」
「10秒00。」教練說,「這是這個世界最快的速度。」
10秒00,奇怪的數碼,為什麽全世界最快的速度仍然無法突破10秒,就像我們這個水平級的難以突破11秒一樣,越往前跑,你越能感覺背後的漩渦。而你沒法回頭看,因為一旦你回頭,你就覺得自己會失去逃脫的力量。是的,每次向前跑的時候,我都有這種感覺,感覺自己在擺脫這個世界,進入真實。
「11秒。」我默念。
教練把手放到我的肩上,「別妄圖超越,這就夠了,對你們來說已經夠了。」
我「嗖」的一聲跳了起來,教練的大手自然地從我手上滑落。
「不夠!」我失態地高呼。
教練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然後扔給我一條毛巾。「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那麽想超越11秒。」他背過身,一邊整理包袱,一邊說。
我站在那裏,捏緊拳頭。
「超越自我,這也沒什麽不好的。」教練把一件件T恤塞進包裏,「但是或許,或許你會後悔的。」他站直了跟我說,然後瞥了眼正在換衣服的李航遠。
李航遠似乎沈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我明白了,」他突然說,「怪不得我跑輸了,跑進11秒,即便這不可能。但是這家夥要跑的話,我也奉陪。」
他扔給我一瓶水,又甩了甩濕漉漉的頭。
教練無奈地搖搖頭,「兩個蠢貨。」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無數條黑乎乎的觸手抓住了我的雙腿,將我拉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穴,我拼命地掙脫。周圍的一切霎時間變黑,腳下只剩下一條狹窄的跑道,前方沒有終點,只有不斷縮小的圓窗,細微又脆弱的光線從圓視窗擠進來。我拼命地想握住那道光線,突然卻感覺不到我的雙腿,後方的道路一點點塌陷,落進見不到底的深淵。我在跑道上摔倒,開始往前爬,觸手從我的小腿一點一點往全身蔓延,漸漸地,我連爬行的力量也失去了。我恐懼地回頭看,發現自己的雙腿被分解成了碎片,不斷消失。我只能絕望地大喊,圓窗漸漸封閉,最後連光線也消失了。
我從床上彈了起來,大汗淋漓。哢擦,一條細細的光線從門縫間鉆了進來,隨後探出我媽媽憂心忡忡的臉。
「建飛?」
「我沒事,媽,只是個夢。」
只是個夢而已……我對自己說。門合上,黑暗中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連腳步聲都沒聽到,連腳步聲都沒聽到……我握緊拳頭,攥緊了被子。我想下床上個廁所,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
「昨晚我做了個夢。」我仰躺在操場上說。
「真巧,我也做了個。」李航遠說。
「我夢見我自己被許多觸手抓進來一個黑洞,最後他把我吃了。」
「真巧,我也是。」
「我還夢見我的腳沒了。」我又說。
「真巧,我也是。」李航遠依然心不在焉地說。
「最可怕的是,我醒來時,大概有半分鐘的時間發現自己的腿動不了。」
「真巧,我也是。」李航遠突然對著我,睜大著雙眼說。
「你能認真聽我說麽?」
「我本來就是認真的啊,我真的也做了一個夢,醒來時發現自己不能動。」李航遠連連點著頭說。
「你的意思說你跟我做了一樣的夢?」我問。
「也許大概可能不太一樣,管它呢,我忘了,但是醒來後我確實發現自己動不了了!」他說完,然後躺到了我旁邊。
我們都隱隱約約地知道這個世界是虛假的,可從來沒有人真正拆穿這一點,也是,誰會否認一個美好的世界?
「11秒,我們真的能跑進11秒嗎?」李航遠望著白雲喃喃自語。
「會的,不管花上多久,會有那麽一天的,到時候,全世界都會向你喝彩。」我對他說。
不過,那一天仿佛距離我又遠了。別再跑了,我媽突然對我說。
我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桌子上,「為什麽?」
我媽看看我爸,我爸依然低頭看著報紙。
「你想拿命去跑嗎?」我爸突然開口了。
我楞了一下,一時什麽也說不上來。
「你太拼了,腿會受不了的。」他翻了一頁報紙說。
「我可以的。」我忍住想要嘶喊的嗓音。
「你最近沒感覺自己的腿比以前遲鈍了麽,收斂一點吧,你瞞不了我的。」他從報紙後鉆出腦袋說,厚厚的金絲邊眼鏡遮住了他的視線。
我低下頭,合了合自己的腿。別跑了,我媽對我說。別跑了,我爸對我說。別跑了,這句話像是詛咒般在我腦海回旋,別妄圖超越11秒,教練也這麽說。
或許你會後悔的。
跑吧,我的右腿對我說。跑吧,我的左腿對我說。超越他們,我十根蠢蠢欲動的腳趾這麽說,超越這個世界。
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建飛,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我爸敲了敲桌子。
我盯著碗裏的白米飯沈默不語。
「先把學習跟上去吧,在畢業之前別分心思了。」
「嗯。」我扒了最後一口飯,然後離開座位。
「在初中畢業之前,」我走到臥室門口,突然又轉過身,「我一定會跑進11秒。」
爸媽用難以言說的表情望著我。
於是我練得更勤快了。
風變成了一個個舉著大盾牌的戰士,齊壓壓地擋在我面前,我每跑一步就像是在穿過一個屏障。戰勝他們,我的內心在喊。黑洞的侵蝕感又向我襲來,一個身影從我身邊以慢速趕來,我擡起腿,猶如在跟地面撕扯一般。前所未有的重量感,跑!我弓起腳尖,他離我很近,快!我加重了呼吸。快!我催促著。快快,再快點!
有一瞬間,我以為自己快要突破那一界限了。
呼——呼——風的戰士一個個倒下。教練掐下了秒表,我又向前緩沖了五六米。
李航遠對我打出了「V」的手勢。「我贏了。」他說。
大腦的缺氧感還沒散去,我恍恍惚惚地看著他,「我……我感覺到了。」
「教練,時間!」李航遠卻異常興奮,屁顛屁顛向教練跑去。
「11秒13。」教練驚訝地捏著秒表。
「教練!」我喊了一聲。
「路建飛,11秒 20。」
這大概是我和李航遠差距最大的一次,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教練,我覺得我的腿……動不了了……」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說。
100米的前70米,李航遠始終落後於我,我甚至有種感覺,如果我找這個速度跑下去,11秒的界限馬上就會如玻璃一般在我眼前碎裂。可是終點線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我看到了另一種幅場景,無數人呆滯地站在一個全白的空間,面無表情,猶如木頭一般,我想逃離卻發現自己動彈不了,原來我也是其中的一個木頭人。眼前出現兩個熟悉的身影,他們圍著我,忽遠忽近,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溫暖的觸感從手掌流入我的心臟,最後我感覺到了自己心臟的跳動,愈跳愈烈,陽光照進來了。包裹我的枯皮從頭至尾一一剝落。
再快點,我催促自己,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界限,超越它,進入到真實。
枯皮一直褪落到我腳跟,突然停下了。夢中的恐懼感又向我襲來,不——我大喊。觸手拖住了我的雙腿,黑洞再度將我吞噬。
我眼睜睜地看著李航遠從我身邊超過,率先越過了終點線。
「你說你的腿動不了是個借口吧。」李航遠坐在我旁邊說。
我趴在長椅上,教練按摩著我的雙腿,我悶聲不吭地鉆在雙臂間。
「問你話呢。」李航遠輕輕推了我一下。
「還記得你第一次輸給我時說的話嗎?你說你輸是因為我的話害你分了心,如果你承認那是借口的話,那我也承認。」
「切。」李航遠愛理不理地扭過頭。
「好了,你試著動一下吧。」教練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說。
我擡了擡小腿,下了長椅,輕輕跳了兩下。蹲下身壓了壓膝蓋,又蹬了一下。
「教練,讓我再跑一次吧。」我說。
「不行!」教練厲聲喝到,「禁跑一個禮拜。」
「為什麽!」簡直難以置信,11秒的界限就在我的可及之處,只要再跑一次。
「你訓練過度,再跑下去對你的身體是沒好處的,好好休息吧。」教練拍了拍我的肩。
「好好休息吧。」李航遠也拍了拍我的肩。
有人說,如果你知道要去哪裏,全世界都會為你讓路。現在我知道即便我知道要去哪裏,世界也不會為你讓路的,他們會想法設法地擋在你前進的路上。爸媽、教練全都成了我前進的阻礙,更別說那個幸災樂禍的李航遠。
教練不讓我跑,我就偷偷地訓練。原本我確實是這麽打算的,後來我發現只要我一開始跑,我的雙腿就開始難以言喻地疼。連它也開始阻礙我前進。
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往前跑的,連我自己也不行。夢境越來越頻繁,阻礙我前進的人都似乎變成了噩夢的一部份,它想將我拽入黑洞,那麽我只有比他跑得更快才能擺脫它,無法在現實中跑,我就在夢境中跑。我一刻不停地蹬著雙腿,連黑暗都被我甩在後面。惡心的觸手去死吧,你抓不住我!呼——呼——呼——終於只剩下了我自己的呼吸聲,黑暗漸漸褪去,四周開始變白,我在一片虛無的空間中奔跑。
突然一個身影擋在了我的面前,誰也擋不住我,管他是誰,我繼續跑。可是卻發現無論如何也超越不了那個背對我的身影。
是誰,究竟是誰?
我的腿並沒有停下,我甚至能感覺到來自身體的疲憊感。
「停下吧。」那個身影說。
呼——呼——
「停下吧。」
呼——呼——
「停下吧。」
「你閉嘴!」我揮了揮手,想趕走他。
「你為什麽要跑?」他問我。
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在這個世界裏我只能跑,只有跑才是屬於我的。呼——呼——
「就算你不用跑,你也可以在這裏快樂地生活。」
快樂?和藹的同學,溫柔的老師,溫暖的家庭,我細細地回憶起一張張臉,他們在我四周的虛無中排成一張張影像。這就是快樂嗎?我思考著,胸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呼——呼——
「不如停下吧,如果你一直跑下去,他們會被你遠遠地拋在後面的,你會失去這令人羨慕的生活的。」
停下吧——停下吧——是啊,我的生活如此美好我為什麽要跑?停下吧,我已經不知道跑了多久,夠了吧,我跑的已經夠遠了。
我停下了,周圍的影像展現出了笑臉,可是為什麽呢?我胸口的缺失感源自哪裏?我停下了,但卻發現無處可去。他們發出各種各樣的笑聲,如果我超越自己,全世界都會為我喝彩,但這不是喝彩。這是一種……
憐憫的笑聲。
為什麽憐憫我,我做了什麽值得你們這麽同情?為什麽所有人都披上了幸福美好的外衣?為什麽這裏沒有痛苦、失望與責難?
你不應該停下的,只有跨過終點的那一刻,我才會成為自己。我又擡起了腿,我差點忘了,從一開始我就是討厭這裏的。一開始,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呢?清晰的記憶是從我升上初一那天開始的,但是之前呢?為什麽我想不起來?
就在我疑惑之時,灼熱的疼痛感鉆進我的骨髓。「啊——」我抱著膝蓋倒下,大腦已經懵了。
那個人漸漸轉過身,同時又隨著花白的空間一同消逝,最後定格在了他那張模糊的臉。
「我說過你會後悔的。」他最後對我說。
那是教練的臉。
我慘叫著醒來,汗流浹背。燈早就亮了,爸爸媽媽一臉擔憂地坐在我身邊。我全身發熱,慌張地喘著粗氣,好像我真的從夢裏跑到了現在。媽媽摸了摸我的額頭,緊張地問我哪裏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含糊不清地說:「腿,我的腿。」
「沒事的孩子,可怕的事情不要去想就行了,只是個夢。」她替我把腦袋放正在枕頭上。
「不是的,媽媽,幫我看看我的腿,我的腿還在嗎?」我緊張地問。
她摸了摸我的腿,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的腿……沒感覺了……」我說。
「你是不是還在跑?」爸爸問我。
我點了點頭,避開他的眼光。真是奇怪,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
「只要你放棄跑步,你的腿就會好起來的。」爸爸說,「什麽也別想的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能繼續走路、上學,過著平常人的日子。」
我低頭沈默,零散的幾根頭發黏在我的額頭。媽媽的嘴唇上下啟闔,我已沒心思聽他們說了什麽,所有人都像是電子影像一樣布上了一層模糊的馬賽克。
對虛假世界的疑惑越來越深,甚至讓我開始懷疑起身邊的人,甚至讓我開始懷疑起自己——我發現我14歲之前的記憶是空白的。這世界是不是按照它自己的規律執行,所以不允許有人打破它的界限。同學是不是虛構的,爸媽是不是虛構的,我是不是也是虛構的?
以及,教練是誰?
如果我沖破了它的界限,所有人是不是都會消失?包括我……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樣上學,記憶中的我們一直重復著同樣的生活。上課、課間時間、聊天打鬧、放學、訓練、回家,這樣的規律從來沒變過。
「真遺憾啊真遺憾。」李航遠攤著雙手出現在我面前。
我倏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伸出雙手捏住李航遠的臉,上下撕扯。
「啊……哦……啊……」李航遠咿呀大叫,腦袋隨著我的手掌移動,「你幹嘛啊!」他一把甩掉我的手說。
「你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問。
「廢話!」
「他們不讓我跑。」我說。
「不就禁跑一個禮拜麽,至於麽?」
「你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我爸媽也不讓我跑。」我嚴肅地說,「甚至我一想起跑步這件事,我的身體就有點不聽使喚……糟了,我的腳又開始麻了。」
「你這是被害妄想,是病,得治!」李航遠一字一頓地說。
「病……病……」我瞪大了雙眼,「對了,自有記憶以來你有沒有生過病?你記不記得到這所學校之前的事兒?」
李航遠托起下巴,歪過腦袋思考,「沒,我沒生過病?以前的事也……」
沒等他說完,我就離開了座位。這不正常,我和李航遠都沒有生過病。
「你有沒有生過病?」我逮住每一個從我身邊的人問道,「你記不記得入學前的事兒?」
清一色的搖頭與否定的答案。不可能這裏的所有人都沒生過病,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記憶確實,在那段空白的記憶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飛也似沖出了校門,跑回了家中,街道上見不到任何人。一到家門口,我就匆忙地取出了鑰匙,一顫一抖地插進了鎖孔。爸爸媽媽這個時間應該在上班,但我必須知道在我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麽。我偷偷地潛進爸媽的臥室,翻遍了他們的衣櫃和儲物櫃,什麽都沒有,除了幾件一成不變的衣服之外什麽都沒有,沒有我們的照片,沒有他們的結婚證,也找不到我的出生證明。
一陣痙攣的刺痛從我的腳底湧到我的牙尖,我抑制不住叫了一聲,摔倒在地。一陣白光在我頭頂恍恍惚惚,我的神誌有點不清。
「你不應該懷疑你父母的。」臥室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隨後是腳步聲。
我會想起那天突然在我門外消失的媽媽的腳步聲,冷汗如瀑布般從我額頭流下。
「誰?」我問道,沒有轉過頭。
「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也是真實的,你也是真實的。或許是當初我不應該邀請你加入田徑隊。」那個聲音說。
我這時才緩緩地轉過頭。
是教練。
距離全國比賽還有一個月,我的記錄停留在11秒03,每次跑完我都要躲進更衣室,在膝蓋上敷上冰塊,強忍著等待痛苦散去。
更衣室的門「嘩啦」一響,那陣輕緩的腳步聲慢慢地踱到我背後。
「李航遠呢?」我問。
「他結束田徑隊了。」
我用濕毛巾擦拭著雙腿,我和教練之間的空氣凝固了片刻。
「我來幫你吧。」教練走過來說,想從我的手中接過毛巾。
「不用了。」我站起身,與他擦肩而過。
「即便我與你們不屬於一個世界,可我依然是你老師。」教練在我身後不滿地說。
我停下了腳步,冷冷地說:「我不需要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裏。」
「你剛進入田徑隊時矮我一個頭,現在倒是能跟我平起平坐地說話了……你長高了,但這並不代表你真的能飛出這裏。」
外面刮起了狂風,吹著樹梢沙沙作響。
「能。」我輕聲說。
「什麽?」
「能!」我擡高了音量,就像當初對李航遠說的那樣。風吹的大門哐當哐當地摔打著門沿,半個世界突然變暗,隨即是一聲響徹天際的悶雷。
轟隆隆——
房間裏再次亮了起來,我握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一路小跑回到了操場。天上下起了磅礴大雨,豆大的雨滴落在跑道上把跑道淋得濕滑。李航遠全身濕透地站在跑道的對面,他的劉海留到了眼角,水流順著發尖爬上了睫毛。
我默默從他身旁跑過,回到起點線上,準備新一輪的起跑。
「你知道等在你前面的會是什麽嗎?」李航遠遠遠地問。
「我不用知道前面有什麽,在我前面的只不過是終點線,而我要做的就是跨過那裏。」說完我蹲下身,狠狠地踩了下腳後跟。腳下迸出一朵朵水花,由於地面濕滑,在沖過終點前,我摔倒了。
「你不在的時候,我跑出過11秒02。「
「所以呢?」我爬起身,彎腰撐著膝蓋頓了一會兒,好緩解腿部的疼痛。然後再次默默地走回到起跑線。
「所以你還不明白嗎?我們不可能跑進11秒。」李航遠說,只不過過了一個禮拜,他就從一頭矯健的獵豹變成了一只低落的鼴鼠。
「很久以前你問過我為什麽要來這裏,我回答說沒有選擇。現在我要修正那個答案,我們一直都有選擇,可是你怕了,你懼怕在突破了界限之後重新變回一條不起眼的毛蟲,所以你是跑不過我的,即便是在這個虛擬的世界。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是為了要束縛我們,而是因為它本身的局限,它只能做到這個地步。我們都太習以為常,所以在界限前不知道要做什麽,所以走到最後你發現自己必須得停下了。因為在它後面你不知道還有什麽更可怕的東西,李航遠,這所有的原因都只是因為你害怕!」
「是啊是啊,畢竟對你來說這是一個討人厭的世界!「
「不,對你而言這是一個11秒內的世界,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受限制的世界,我要的是真實,不是一回到家爸媽就準備好了所有東西一切和諧地等著我,而他們其實根本就不在這裏!11秒外的世界,就在終點線那邊,我看到它了,我必須跨過去!「
「什麽11秒外……歸根結底,你還是沒聽教練說了什麽……」李航遠幽幽地說。
「沒有,我選擇不去知道,因為我自己會見證那一刻的。」我回到了起點線,再一次起跑。
我拖著滿身的泥濘回到家,一進門就摔倒在地上,大腿好像在被無數只蜜蜂蟄著。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動靜,一陣腳步聲慌亂地向我走來,在我面前站住,又靠近了幾小步,然後又停下。
「別過來!」我呵斥道,艱難地爬起身,踉蹌地回到自己的臥室,然後鎖上門。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建飛,建飛……」
我記不得敲門聲持續了多久,它在突然間戛然而止,然後又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耳朵貼在門口,外面依然沒有絲毫動靜。我扭了扭門把手,開啟門,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門,爸爸不在客廳裏,媽媽也不在廚房裏,哪裏都沒有他們,房子裏除了我之外空無一人。
我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外面的世界做什麽,但至少在這裏,我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被困在外面世界給我們創造的幻境裏,分不清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就像我分不出我真實的父母是怎麽樣的,就像我分不出李航遠究竟是一頭自負的獵豹,還是一副慫樣的落水狗,我確信他在我禁跑的一個禮拜內經歷了與我同樣的痛苦和疑惑。可當教練站在我們眼前時,我們卻做出了不同選擇,我的選擇使我繼續勇敢地往前跑,李航遠的選擇迫使他停下了腳步。我選擇由我自己去發現外面是一個怎麽樣的世界,而李航遠,他顯然已經知道了那個世界的姿態,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能感覺我的身體正在崩塌。
我並不後悔我做出的選擇,即便最後它讓我失去了自己的雙腿。
我調整了一下輪椅的方向,伸手拉開了半掩著的窗簾。他仍然睡著,陽光灑在李航遠消瘦而皺跡斑斑的臉上。我回來了,而他留下了。他還在跑嗎?有時候我會幻想他在那個11秒內的世界裏正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我不能說他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因為在真實的世界中我們可能連擡起腳的資格也沒有。距離我沖出11秒外後又過了三年,曾經我是全國比賽的冠軍,曾經沒有一個人比我跑得快,而現在,我只是一個半身殘廢的殘疾人。
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李航遠那天對我說的話。
我在場外熱著身,低下身檢查鞋子的舒適度。李航遠默默地走到我身後。
「你現在一定覺得我是個懦夫吧。」李航遠說。
「你一直都是。」我頭也不擡地說。
「建飛,如果你來的時候沒有跟我比賽,你也一直沒有發現你有多能跑,你只是像個普通人一樣默默地活在人群之中,沒有人看你一眼,你無所作為,最後老去,那樣的世界對你來說還會是一個美好的世界嗎?」李航遠問。
我擡起了頭,那天的天空跟我來時一樣藍,陽光在枝叉中旅行。
「我覺得……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我站起身,在起跑線上做好準備。
全國比賽的跑道跟我們平時跑的並沒有太多不同,只是觀賽台坐了更多的人,掌聲雷動。那巨大的嘈雜像是洪濤一般將我從一個人的溪流推向了洶湧的大海。在一個月內我習慣了完完全全孤獨的生活,爸爸媽媽從這個世界中消失,教練時不時出現在我眼前但我選擇視而不見,每次跑完回頭時,我總會在無意間瞥見李航遠默默地站在遠處,欲行又止。
我痛得開始麻木,也出現過放棄的想法,可我知道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或許有,但是誰又甘心終點就在眼前時,你卻轉而回過頭往回走,明明前面只有一步而已。
明明前面只有一步而已。
砰!
槍聲響了。
所有起跑線上的人都成了離弦的箭,這就是全國比賽的速度嗎?居然沒有人可以與我並肩前行,曾經有一個人可以,但是他現在正在跑道之外。迎面而來的風前所未有得暢快,與平日一樣,我的速度再次到達了臨界點,細小的鉆頭開始從我的骨骼中往外鉆,像是要將我的身體擊潰,黑洞中的觸手捆住了我的全身。
周圍的人漸漸跑到了我前面,我感到我的身體在往下陷。
這個世界的創造初衷就是為了將來到此地的人困在其中,不過它依然有自己的界限,這個界限就是按照人的身體、精神、智慧等要素經過計算生成的臨界點,打破它的唯一方法就是超越自己。而外面的世界對你而言將會是個比這裏更為殘酷的地方,我可以告訴你真相,你有選擇知不知道的權力,對所有想要逃脫這裏的人我們都會這麽做。教練那一天這麽對我說。
我選擇了不。
要沖破這裏光靠身體的力量是不行的,我深知這一點,還有精神的速度,思想的速度,把這些全都加在一起,最後才是我真正的速度。
來吧,所有的痛苦、疑惑與煩惱,都由我來承擔,給我前進的勇氣,給我面對巨浪依然張開巨帆的膽量。我不要在恐懼中輸給自己,這種痛感,這種黑暗,我已經經歷過無數次了,怎麽可能再讓它們擒住我?
無與倫比的力量灌入我的雙腿,我大口地吸氣呼氣,一口氣重新跑在了第一位。不,還有一個人跑在我身邊,我無法拉開和他的距離,不是跑道上的人,他在跑道之外,在綠色的草坪上與貼近內道的我一起在奔跑,是李航遠。
周圍的人全都消失了,他還在和我一同前行,身後的場景在漸漸逝去,前方出現一道白色的大門。
「路建飛你給我記住,早晚有一天我還是會追上你的!」李航遠用盡最後的力氣大喊,然後他的整個人消失。
我在白色的大門前慢慢停下,「10秒98。」教練站在大門邊掐下秒表。
他把門開啟,白光洶湧而來,但是一點也不刺眼。我往前邁了一步,跨過了門檻。
「對了,」教練在我身後說,「你爸臨走前跟我說過一句話。」
「什麽?」我問。
「讓他跑吧。」大門關上了,教練協同著那個世界一起在我眼中消失。
我猛地睜開雙眼,拼命地喘著氣,天花板上閃著白光,這次是刺眼的光。我掙紮著爬了起來,發現身體上連著好幾根橡膠管,連我的嘴上都戴著呼吸器。我將它們拔掉,房間裏回響著「嘀嘀嘀」的聲響,有好幾個人在我面前手忙腳亂。
「請你先躺下好嗎?」有個聲音不停地在我耳邊說。
我置若罔聞,只想從這該死的地方逃出去,但是直到我想起身下床的時候才發現我的雙腿完全動不了。正在我驚愕之余,房間的門開了,站在門外的是我的父親母親。母親閃爍著淚花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雙手。
「太好了,建飛,你終於醒了。孩子他爸,他終於醒了!」她語無倫次地說。
長達好幾個小時的喧鬧。
門被輕聲開啟,打斷了我的思緒。醫生慢步走到我身後,「你又來了啊。」他拿著一張表格,對著李航遠頭上的儀器抄下一組組數據。
「是啊,醫生。」我推了推輪椅,給他讓了點位置,方便他工作,「我一直有種錯覺,好像我一不在,就會錯過他醒來的那一時刻。」
「你真的相信他會醒過來?」醫生問。
「嗯,就跟我那天一樣。」
醫生突然停下了動作,「我問你,你有沒有後悔過自己醒了過來,你有沒有憎恨過我們對你們做的一切?」
我遲疑了一會兒,灰塵在視窗跳舞,在李航遠的眉毛上一起一伏。「曾經,有過。」我回答說,「在我剛醒來的那段時間,我一度認為,如果這就是真相,那還不如把我一直困在那裏算了。為什麽還要設定所謂的界限?後來我明白了,所謂的超越自我,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繼續往前走而已,有了這份勇氣,生活在哪裏都是一樣的,我們不需要偽造的滿足感麻痹自己。」
「這個工程剛開始的時候很多人都懷疑它的可行性,畢竟世界上有那麽多植物人。而我們要將他們的潛意識聯通,為他們構建一個虛擬世界,並植入人工智能作為精靈,讓他們在那裏像平常一樣生活。我記得你是在小學六年級時出了車禍變成了植物人,當時醫院向你們的父母介紹這一工程時,他們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要知道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啊。幾乎每天下班,他們就過來與程式聯通,進入偽世界和你交流,雖然有時候會因為你腦電波的不穩定導致訊號中斷。」
「嗯,只可惜我醒來時,下身還是癱瘓了。」我無奈地笑笑。
「能醒來就不錯了,你可是一動不動地躺了三年啊。很多人醒來後都會落下點殘障。」
「是啊,所以他們才選擇繼續沈睡。」
「還有一個問題,你相信那邊的人是過著幸福的生活嗎?」
我沈默了半響,回答說:「不,那畢竟是虛構的。生活在那裏早晚會厭倦的,不過嘛……」我把輪椅掉了個彎,向門口滾去,「……也不賴。」
「我也覺得,因為出來的人都不是弱者,比如說你。」
「比如說李航遠。」我補充說。
「你那麽相信他?」
沒等我回答,房間裏的警報就「嘀嘀嘀」地響了起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在我身後響起。身上的橡膠管被他一根根掙脫,我回過身時,他正在迷茫地東張西望,然後看到了我,眼睛突然發亮。他動了動嘴,發現一時發不了聲,只能撅著嘴不停地呢喃。他虛弱地靠在床頭,我能讀出他噴張的眼神激動地想向我傳遞著什麽。
「11秒?」我小聲問。
他努力搖了搖頭,顫抖著舉起右手,把右手的食指彎下來一點,再彎一點……與此同時,他的嘴角也開始上揚。
「你是說,」我的心率頓時飆高,仿佛看到了奔跑者來到門前,秒表被掐下的那一瞬間,決定命運的時刻,「9?!」
「9……9秒99……」他艱難地從嘴裏擠出含糊不清的詞匯,「我追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