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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寸草之心,難報春暉

2024-01-10新聞

那年去陵園為母親立碑時,公墓的人問,要在碑後寫點什麽。我想了半天,實在找不到什麽詞章可以表達內心復雜的情感,最後留了「寸草之心,難報春暉」八個字。

光陰荏苒二十年,時不時會想到母親,想到還有著她的過去。

小時候,我們一家住在陋巷中。這種巷子,用上海話講叫「滾地龍」,成片成片的破屋,多建在河浜邊。住在這的都是解放前來上海逃荒的窮人,只靠賣苦力度日,有個棚遮蔽風雨,已經滿足。現在,「滾地龍」只出現在城市歷史資料照片中,黑壓壓的一片,是低矮的屋檐和黝黑的河水。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滾地龍」卻遠沒有照片裏的可厭。那時,夏天是可以盡情地打赤膊的。月夜,光著膀子,伏倒在媽媽身邊,敞開著大門睡覺的樂趣永遠回不來了。依稀還記得,媽媽輕搖著小扇,送來陣陣涼風。我喜歡把頭枕在她的臂膀中,她的皮膚總是涼涼的。

住在「滾地龍」的家庭,幾乎沒有富足的。從今天的生活標準回望,當時家裏的生活非常艱辛。但媽媽就像個魔術師,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竟從未讓我感覺到過貧窮的可憎。她特別擅長精打細算,有一本小小的筆記本,以她略顯笨拙的筆記錄下了家庭開支。那時候我長得矮小,據說多吃雞蛋能讓男孩子長個,於是在那本帳冊中,頻頻出現了雞蛋兩字。

有兩年,我的學校離家很遠,清晨五點就必須起床坐公交車上學。每天四點半,媽媽就會準時把我叫醒。我戀床,她便打醒我。我揉著惺忪睡眼盥洗時,她就為我準備早飯,總有一個雞蛋。我什麽都收拾好了,就邊吃早飯邊抱怨早飯的千篇一律,弄得每個早晨也都千篇一律。接著出門,冬天天色仍舊漆黑,夏天稍好些,天已經蒙蒙亮,遠處泛起魚肚白。

後來,我住校了。當時叫出租車,在我想來無異於天方夜譚。我的行李,是媽媽踩著三輪送到學校去的。她不會騎自由車,卻偏偏會踩三輪,但踩三輪的樣子我從未見過,因為她沒讓我跟著三輪走,而是叫我坐公車,篤篤定定地先去了學校,在宿舍等著她和爸爸。

媽媽是個非常質樸的女人,人很聰明,喜歡文藝,平時會把在報紙上看到的水墨畫給剪下來,偷偷貼在小本子上。我覺得,如果她生活在書香門第,或許能成為一個詩人,雖然我從未看過她寫的任何一篇文章。

她喜歡聽音樂。夏夜,別人家聚在一起看電視,她卻願意一個人坐在家門口,開啟無線電,調到播音樂的頻道,聽著音樂吹著微醺的晚風。我想,那是百分百屬於她自己的時刻。她尤其喜歡二胡,咿咿呀呀,在朦朧的夜色裏顯得有點淒涼。

她是個感情很豐富的人,但並不太願意表達出來,往往給人內向甚至有些冷漠的印象,不過我知道她對於我、家人乃至朋友,都有著很多愛,她默默地為這個家付出了她力所能及的一切。

那年立冬,媽媽的墓碑終於立下了。我偷偷轉到墓碑後,撫摩那特地刻下的八個字。誰都知道,這是取自唐人孟郊「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的詩句。那八個字,鮮紅鮮紅的,精神漂亮,新鮮得讓我覺得和已故去的人顯得如此不相宜。

有時候我想,這世界是個奇妙的迴圈,「太陽底下無新事」,也並不見得就多「新人」。人走了,一切都消散了,但因為我們的天真,使我們更願意相信,會有一雙眼睛,在某個神秘的地方,看著我們,不管你跌倒還是大步流星地前進,都仍然無私地愛著你。

李密以【陳情表】流芳百世,文中有「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的句子。媽媽過早的故世,對我而言當然是天大的遺憾,最深切的遺憾,就是「無以為報」這四個字,以至於在馬路上,每每見到白發蒼蒼,身材瘦削的老嫗,我都會感到突然襲來的憂郁。

快到母親的忌日了。終於寫下一篇文字紀念了媽媽,算完成一個小小的心願。寫得不好,也沒有什麽誇飾,因為樸素才符合她的一生。

文字草草,心止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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