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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後宮中嬪妃們一定要爭寵?

2020-04-19知識

已完結,可放心入坑。

已更番外一篇。

本文文名【皇後永年】

哎,也不知為啥越寫越長,文筆實在枯燥,權謀實在垃圾,謝謝喜歡這篇文的朋友。

祖母說至尊想娶我為後的時候,我練劈了一把刀。

我的祖母是鎮國大長公主,當今聖上的親姑奶奶,到現在還流傳著當年祖母以一把引風刀鎮守住赤陽關的故事,可以說端朝的江山也有祖母的一份。

祖皇帝登基後,我的祖母便成了公主,太祖父和祖父的畫像都進了名臣閣,因為軍功,我的祖母歷經三朝都享有親王禮制。只是現在她老人家年紀大了,越發低調起來,越發聽皇帝的話來,好像以前那個幫助太宗皇帝兵變西鳳門架空自己老子的人不是她。

我很生氣,我不想嫁給至尊做皇後,我更生氣祖母就這麽答應了他。

「你去與至尊說我克夫好了,這樣我就不用去做皇後了。」家人從小給我定下一樁娃娃親,可惜我十五歲時那韓家公子死了,有家人在,別人不敢說我克夫,但我如今十八了也沒再找到合適的親家,想來還是留下了克夫的名聲。

祖母摸著我的頭笑笑:「你娘舍不得你也以此回絕過,但是,至尊說他在克妻一事上尤甚於你,不如與你這命格硬的做一對,也不算禍害……」

當今至尊,也算是我的表哥,的確克妻。但與我不同的是,韓公子的死是天災,而他克妻是他有意。

至尊十五歲成親,娶了「江北大小盧」的小盧美人做了秦王妃,而大盧美人正是他哥哥文烈皇帝的皇後。至尊十七歲時,文烈皇帝親帶兵與姑墨一戰,身陷囹圄,遭流矢中傷,救回來不到三天就斷了氣,當時內有權臣,外有強敵,文烈皇帝為了江山故沒有傳位給自己七歲的兒子,而是傳位給了自己的弟弟。

當時做丞相的是太宗皇後的哥哥——趙宗熙,按輩分來說算是至尊的舅爺爺,也是個畫像掛在名臣閣的人,卻開始貪權起來。至尊為了站穩腳跟沒有立自己的結發妻子小盧美人為後,而是娶了趙宗熙的一對侄孫女大小趙,大趙做了皇後,小趙冊封為妃子。沒多久,大趙就難產留下皇長子死了,為了安撫趙家人,小趙成了第二任皇後,這任皇後做的比大趙成功,可惜至尊把趙宗熙熬死之後,他之後的趙家人沒有他的老辣,很快就被至尊打壓了,小趙皇後也一道白綾歸了西。看來做他的女人大抵都沒有好下場。

本以為他會冊他的結發妻子小盧氏為皇後,誰能想到他居然瞄上了顯貴低調的姬家,我不願意又能如何,至尊早不是登基時的至尊了,在處理趙家之事和打壓關隴門閥一事上,他狠辣老道,就算我有祖母護著,祖母也終究老了。

小盧氏與文烈皇後大盧氏互為堂姐妹,大盧氏的兒子河間王也已經十六了,當年若不是情況特殊,現在繼承皇位的怕就是至尊的侄子河間王了,立小盧氏的確不妥。若跳開發妻去立別人為後,最好的人選便是身世清貴且不參與門閥之爭的人家,這樣的人選既不會讓至尊受困於門閥之手,也能讓門閥無話可說。思來想去,只有我最合適,我的祖母是大長公主,我的祖父生前官至太傅,我的父親雖然曾做過大將軍但被趙家波及被貶到禹州還未被起復,我的母親也不是出身門閥世家而是與皇字沾親的縣主。

三、

三月初三,宮裏來人來下聘禮,還送來一頂鳳冠,天下皆知至尊要立姬家女兒為後。

三月初四,我隨祖母和母親進宮向皇帝謝恩,至尊擡我母親為安平郡主,給了我一個縣主的封邑。出宮時,遠遠瞥見步輦上的盧貴妃,遠遠一觀,無愧「江北大小盧」的艷名。祖母卻因盧貴妃未下步輦致禮而生氣,我說:「或許她未瞧見您的車駕。」

祖母冷笑道:「她是至尊發妻,如今卻只是個貴妃,心裏自然是不平的。如今不把我這個大長公主放在眼裏,來日只怕也不把你放在眼裏。你進了宮可不要反被她給欺負了去。」

我安慰她道:「我姬家十三式的刀法在手,她的侄子河間王都給我打哭過,我還怕她不成。只是一向聽說她清高,如今被降妻為妾,也算是可憐,只要她不害我,縱是輕慢我一二,我以後也不在意。」

母親笑說:「阿壽真有容人之量,是該母儀天下的。」我嘆了口氣,誰想被困在這三宮六院裏有什麽「容人之量」。

三月二十八,父親和哥哥回京,父親就任太尉一職,時隔三年,終見父親和哥哥一面。

四月十七,是進別宮學規矩的日子,祖母把引風刀給了我,囑咐我皇帝多思多疑,要好好保全自己。

四月十八,學規矩。

四月十九,學規矩,背大婚禮儀。

四月二十,被皇帝乳母——我的禮儀女官崔孺人罰抄禮制十遍。

四月二十一日,至尊嫡母、文烈皇帝的親生母親——王太後來看我,賞給我一個八寶攢金的九尾鳳釵。

四月二十二日,崔孺人發現我早起練刀,嚇到崔孺人。

四月二十三日,與崔孺人吵架,崔孺人不許我練刀,我搬出祖母壓她,崔孺人松口說一日只許練一個時辰。

四月二十四日,學規矩。

四月二十五日,學規矩,又被訓斥。

……

五月十七,終於到了封後大典,四更天就被崔孺人喊醒梳妝打扮,衣服一件又一件,鳳冠重得壓脖子。

牽著禮官的手上了步輦,進了大概六個正宮門才到了含章宮前,烏壓壓的一片人立在殿前,我到了之後開始奏樂,君王立於高階之上,也是一身婚服。眾人扶我至階前,接下去的路由我自己走,我一步步拾級而上,服飾雖重,卻於我不算很累,快走到他跟前時,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來,我輕輕將手搭上去,他的指尖略有些薄繭,但還算溫暖。「小君。」他喚我。

「陛下。」我回他,以後我便是他的皇後他的小君了。我擡眼與他平視,卻不敢深看,他的眼睛很好看,長而不窄,線條流麗,是丹鳳眼的形狀,眉睫似漆,眼瞳也是夜的漆黑,看不出一絲的情緒變動。

也是,算來,這是他第三次舉行封後大典了,一回生二回熟的,早沒什麽新意。

我與他在眾臣面前行了夫妻禮,與他並肩受了眾臣敬拜。

四、

我以為我的宮殿是之前皇後所住的長秋宮,沒想到至尊給我準備竟是未央宮的椒房殿。未央宮是宮城內除了含章宮和太極宮的第三大宮,含章宮被用來招攬使臣和進行大典,太極宮用來上朝、大臣辦公和做皇帝寢宮。而未央宮也分三個用處,前殿用來布置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辦公處,端朝皇後有在自己宮裏開設官衙的權力,中殿用來做命婦妃嬪的宴會祭祀場所,而後殿也就是椒房殿便是皇後的寢宮。未央宮立於皇城中軸線上,地位尊貴,真正住進去的皇後也只有太宗皇帝的趙皇後,趙皇後死後,太宗皇帝傷心欲絕,下旨封了未央宮,之後的皇後皆住在長秋宮內。

崔孺人告訴我,至尊如此安排是因為小趙皇後在長秋宮的房梁上懸白綾自的盡,至尊覺得晦氣,才開了未央宮給我住。我想這宮裏哪一處地方不是沾著前人的陰魂,哪個地方又能真正不晦氣的。

幽隱的香氣從青銅制的香爐裏一點一點地飄出來,紅燭昏昏垂淚,給寢宮籠上了一層曖昧的光暈。我靜靜端坐在案前,等待我的新郎。紅漆木的桌子上擺著五谷和用最苦的葫蘆饢裝的合巹酒。

一天的流程下來,我肚子餓得有些發虛,我悄悄開啟桌上的九子奩,裏面藏著幾樣糕點,是崔孺人叫人放進來的。我趕緊拿起一塊,才吃了一半,就聽見外間侍女「見過至尊」的聲音。

我趕緊把餅放回去,拿起紈扇做出一副端莊嫻靜的模樣。他高大的身影站在對面擋住了燃燒的燭光,我透過扇子偷偷看他的影子,手不由攥緊了冰涼的玳瑁扇柄。

對面的影子矮了下來,卻不說話,我垂著眼,卻感覺他似乎在打量我。在他沈默了好久之後,我正不知如何時,他又突然開口了。

「朝日照綺錢。」他的聲音低低的卻很溫柔。

「光風動紈素。」新郎對著我繼續念,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念我紈扇上的五言詩。我緩緩移了移扇子,露出我上半張臉,悄悄擡眼,他正專著地用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在看我,我從未被這樣專著地看著,有些發窘。其實我小時候進宮也見過他,只依稀記得是個容貌昳麗的少年郎,如今靠這麽近看,又覺得和小時候見過的不一樣。

好像長得更好看了些,又覺得好像什麽也沒變。難怪大小趙皇後這樣信他,他那樣的容貌,再用那雙眼睛註上深情看著你,只怕要你的命也舍得,這才是紅顏禍水。

「巧笑蒨兩犀,美目揚雙蛾。」他念完了,我便將紈扇放下,又垂下眼去。

「你很怕朕?」他突然問我。

「沒有。」我垂下的眉眼在他看來可能是含羞帶怯,誰能想到我其實是在案下偷偷捅他的影子玩。

「沒有就擡頭看朕,不要逗朕的影子。」我一楞,沒想到被他發現了。

我於是擡眼看他,不過是兩個眼睛一只鼻子一張嘴,有什麽好叫人看,難道我就這麽幹巴巴地看他看一晚上。他好像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卻垂下眼去,又念了一遍紈扇上的詩:「巧笑蒨兩犀,美目揚雙蛾。」他頓了頓,漫不經心地說:「你的眼睛很趁這首詩的景。」

他不僅眼睛慣會騙人,嘴巴也是。我心裏想,卻又有些雀躍,女兒家哪有不被誇容貌而開心的。

下一步我便看見他輕車熟路地開啟九子奩:「原來吃了半個。」看我有些震驚,他補充道:「朕叫崔孺人放過來的,想來冊封禮一天下來格外耗人精神氣。」

果然不是頭婚,一回生二回熟的,熟練地很,呵,老男人。

「至尊,小君,到吉時了,奴婢可否進來?」

「進。」

於是兩排婢女魚貫而入,手上捧著同牢之食。

喜慶的鴛鴦同心尊裏,我和他用紅線綁在一起的雙十玉箸取出三次肉食象征性地咬一口,每咬上一小口,就有禮官行祝詞。

第一口,「龍鳳呈祥。」

第二口,「皇後宜男。」

第三口,「天命久長。」

吃完,各自漱口畢,又有宮人捧上合巹酒,兩個葫蘆用紅繩系著,裏面裝著屠蘇酒,喝的時候,我和他甚至要鼻尖對著鼻尖,喝完我擡眼看他,他也看我,我們的氣息甚至要融在一起。

椒房殿側殿有一方湯泉,我被宮人簇擁著帶去卸下妝發,泡在溫泉裏,由著她們給我身上抹香香的霜露,男女之間是怎麽回事,我也並非不知,可事到臨頭,卻不免慌亂。

回到寢殿,梳洗好的至尊穿著玄色的寢衣居然在塌上睡著了。他半濕的烏發沒有梳起來,而是行雲流水地搭在肩上,漆黑的睫毛輕輕顫著,顯得很安詳,白皙的脖子從領口露出來配上他鮮潤的嘴唇,居然有幾分禁欲和誘惑在裏面。

我還沒好好打量他,他突然睜開眼睛,旋即正坐,又成了那個威嚴的至尊,他說:「皇後來了,朕竟睡著了。」

我低頭玩自己衣服上的系帶,並不走近他,他拍了拍自己旁邊的位置,說:「阿壽過來。」我有些訝異,他以為自己叫錯名字,挑挑眉道:「朕記得你是叫阿壽的……」

我點點頭,坐過去,他身上有淡淡的木蘭的香氣,暖暖的,很安神。漸漸地,他的木蘭香越來越近,籠住了我,外間的十五枝連燈的燭火一一熄滅。

黑暗裏他籠住我的身子說:「皇後真是弱柳迎風……」我略略崩直身子,他摸到我手臂上的肌肉卡殼了,改口說:「看上去蠻纖細的……」

我「噗嗤」笑了出來,他有些惱怒地壓住我,熱乎乎的氣流噴在我的脖頸上,我知道他動了情,我也差不多,於是一夜妖精打架……

其實做這件事是有些疼的,雖然他對我還算溫柔,但我看他比我快活,就非常生氣地咬了他的肩頭一口。他有些訝異我敢咬他,然後反倒對我更加溫柔了些。

第二日晨起,他特意給我看他肩頭的牙印,說我像小狗一樣。我沒理他,兀自喚宮人梳洗打扮,他覺得有些新鮮:「這宮裏除了盧貴妃敢給朕甩臉子,也就是你了。」

大婚第一日就跟我說別的女人,他的心也真是大。但我想盧貴妃都能跟他甩臉子,我這個新來的皇後有什麽不能甩的。我也算是個心大的人,我問他:「盧貴妃怎麽給陛下甩臉子呢?」

他想了想,嘆了口氣,說:「若是她真的甩臉子便罷了,她是拿朕當死人……」

我心裏想,我若是她,好好地嫁給一個男人當妻子,登基了立了三個皇後也輪不到自己,只白頂著個發妻的名分叫人恥笑,這樣的夫君我也拿他當死了一樣。

至尊挽過我的手說:「不說她了,走吧。」

他帶我去了祠堂,拜見了先祖畫像。王太後住在慈寧宮裏,而文烈皇後盧皇後住在宮外的九章台。

我去太後宮裏時,大盧氏也在那裏,她快四十了,卻依舊傾城傾國,五官艷麗豐潤,看我的眼神也竟是打量。

王太後是至尊的嫡母,看起來和和氣氣的,很好說話,我給她敬了茶,她接了,看著我和至尊,說了一堆「佳兒佳婦」雲雲,又叫女官送了我很多禮物。我再看向大盧氏,她起身,我們敬了個平禮,我喚她「長嫂」,她叫我「小君」。雖然她是先帝的皇後,卻不再是「小君」了,只有當今聖上的皇後才能叫「小君」。

大盧氏也說了一些客套話,然後就開始說起她的堂妹小盧氏,只說小盧氏性子散漫,讓我不要多與她計較之類。我知道她與小盧氏關系說不上多好,現在跟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讓我不舒服,或許是怨我占了她小君的位置,或許又是怨我占了她堂妹皇後的位置……我卻不大在意這些,只接了她的話應了,她反倒覺得沒意思了。她還想再說些什麽時,至尊開口打斷了她:「河間王最近書念得如何?」

提起河間王,大盧氏來了精神,卻也只說:「你侄兒您還不知道,念個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說起來河間王也十六了,也該議親娶王妃了。」

「不急,這孩子心還野著呢,娶了王妃也定不下來的。」大盧氏懶懶地攏了攏鬢邊的九尾飛鳳的步搖,然後搭著宮人的手離開了。

由於至尊大婚可以休沐三日,所以這三日他都吃住在椒房殿,我也不用去面對他的妃嬪們。我將祖母送來的女官杜姑姑封為孺人,讓她補了大長秋的女官位置,我帶進來的兩個大丫頭霜霜和凝雪也做了皇後女官,一個做了典儀一個做了典飾,至尊還送來很多女官和宮女進來。出乎我意料的是,六局二十四司的中監尹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官,得封三品淑人,姓桓。杜孺人告訴我桓淑人是世家女子,才學不亞於男子,是被陛下請到宮裏來高就中監尹一職的。

我白日裏見宮裏的女官接手宮裏事宜,夜裏陪至尊。至尊雖然休沐,卻也把太極宮的事項搬來處理,到了第三日,我們都累得不行,至尊便帶我在宮裏逛逛。

我才想起,大婚三日我還沒出過未央宮。我們一邊走,一邊有宮人告訴我這是哪位妃嬪的什麽殿。才走至芙蓉苑,芙蓉花只開了幾朵小的,忽然遇見一女子帶著宮人在采芙蓉花的露珠。

那女子看上去不過十五六余,姿容明媚,一身紅衣,在芙蓉間竟有些「人面芙蓉」的感覺。那女子見了我與至尊,一臉驚慌地過來請安:「妾見過至尊、小君。」

原來是宮裏的妃子,我好像明白了什麽。那妃子沒見過我也在偷偷覷我。

「蕭婕妤在此處做什麽?」至尊似乎很有興味的樣子,我心裏頓覺得有些沒意思。卻只能看著佳人把戲演,蕭婕妤說:「妾想著至尊喜歡喝茶,便帶著宮人來采芙蓉花上的露珠,沒想到沖撞了小君和至尊。」

「你的心意朕知曉了,只是朕有一事不明。這采露水最好的時段是淩晨,現在都快晌午了,露水都快蒸發殆盡,婕妤如何留住這露水?」

蕭婕妤突然臉一陣紅一陣白,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的。

至尊懶懶地對她說:「你回吧,今日朕休沐,不要到處亂逛。」蕭婕妤唯唯諾諾地走了。我心裏還是覺得沒趣,至尊看看我,說:「朕也累了,回去用膳吧。」

(放一下復習無聊時畫的宮妃等級圖,字醜……)

大婚結束後的第一日,至尊的妃嬪們過來請安,這回看清楚了盧貴妃,比她姐姐長得清麗些,看起來更順眼,只是她懶懶的,看起來不大願意搭理我。柔妃和曹昭容是至尊王府過來的老人,看起來和順老實,大趙皇後的皇長子養在柔妃處,曹昭容膝下有一個公主。寧妃有一個二皇子,蔣貴嬪也有一個公主,除外,其他妃子皆沒有孩子,至尊子嗣並不多。後宮的女人包括我在內一共十二個,正好湊成一個十二生肖,除了三個王府老人,至尊登基九年,平均下來正好一年一個,也不算多。也不知還要多久才能湊一個二十四節氣。

蕭婕妤看見我有些緊張,我並沒有為難她,倒有其他妃嬪開始扯皮,我覺得有些頭疼,讓她們散了,不想聽她們話裏的機鋒。

五月二十七日,至尊昨日進了後宮宿在柔妃處,柔妃一臉嬌羞地過來請安,我派大長秋賞了東西過去,早上不鹹不淡的請安氣氛微妙起來,我讓她們以後三日過來請一次安。散了會,安心練刀。

五月二十八日,練刀,看書,大長秋告訴我至尊昨夜去了王貴人處,王貴人是王太後的遠房侄女,我賞了東西過去。

五月二十九日,寧妃、柔妃帶著皇子過來拜見,聊了會天,送她們走了。

五月三十,練刀,至尊沒有進後宮。

……

六月初五,祖母入宮,問至尊對我如何,我說一直在練刀看書並不關心,至尊好像不怎麽進後宮。祖母讓我對至尊上點心。

六月初七,至尊派人過來說晚上過來陪我說話,到了晚上,被放了鴿子,至尊在太極宮與上官禦史議事。

六月初十,練刀,至尊已經與上官禦史聊了好幾天,聽說朝也不上了,兩人對辯了好幾日,同吃同住,我有些懷疑至尊斷袖。

六月十一,去太極宮與至尊聊天,遇見上官禦史,長得好看,我更加懷疑至尊斷袖。夜裏宿在太極宮。

太極宮的寢宮比椒房殿的大一些,我與至尊並排躺著,至尊問我:「你覺得上官珝如何?」上官禦史的名字是上官珝。

「妾不是很了解,他一不出身世家大族,二來禦史也不是什麽高官。只聽哥哥說過他恃才傲物,多為門閥諸人所不喜。」我嘴裏這樣說著,心裏卻想著,你又不收他入後宮,問我的意見如何。

至尊卻說:「我覺得上官珝很不錯,是個人才。」

我打了個哈欠:「他都做禦史了,當然得是個人才了,若不是人才那才叫屍位素餐了。大半夜的,快安置吧,您老是跟我講這個什麽上官珝,妾怕做夢夢見這廝。」

至尊翻過身來,眼睛亮晶晶地看我:「你不準夢見他!」我「嗯」了一聲準備睡了,他又不滿意起來,將我搖醒,我懵懵懂懂地看他,不解其意。

只見他一臉禍水樣抻著身子妖嬈得很:「朕在這,你還睡得著。」然後又拉著我要打架,我一邊跟他打架一邊想他還算是個人嗎,簡直就是個禽獸!到了後半夜,我又在想,他果然是很久不進後宮了。

與我待了三天之後,他又開始了他雨露均沾的周期。後宮那麽多人有他不寵的,卻沒辦法說他最寵誰。祖母曾說至尊是真正的帝王,在他的心頭江山永遠比女人重要,皇位比情誼重要,他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麽,該怎麽做,從來不會為了誰而失態。就算是太宗皇帝,趙皇後死了以後在朝政上也發過幾次昏。

我那時說,那人的心總歸是肉長的,難道不會難過嗎?

祖母跟我講過一件事,她說趙宗熙都做到宰輔了,還如此貪權,是為了身後的門閥,至尊與門閥共治天下,遲早是要清門閥的,他們本就政見不合的。可是至尊做皇子的時候,趙宗熙是他的老師,他熬死自己的老師也會難過,可是再來一遍,他還是會這樣做。帝王會難過,可不會被左右。

我想並不是他沒有寵愛的人。就比如小盧氏,他也許是喜歡的,可是為了皇位要虧待她的名分,再來一遍,他還是會這樣做。

就比如大小趙,他也許也是喜歡的,可是要她們死的時候也是真想她們死的,再來多少遍,也是這樣的結局。

對不起她們,他也許會難過,可對不起她們的事還是會做的。沒有人可以讓他破例,我自然也不會是讓他破例的人。

還好宮裏有許多比至尊更讓我開心的事,比如我在椒房殿裏建了一個小小的演武場,比如新來的司膳做的飯菜各位可口,比如妃嬪朝我請安時,我覺得她們鬥嘴格外有趣,恨不得備上瓜子來嗑。

我在宮裏待了三個月時,妙絕仙師來了,妙絕仙師是至尊的親妹妹——朝陽公主,也算我半個手帕交,比我大一歲,十五歲那年不知怎的,突然想開出家了。

她簪著女冠,一身緇衣,看著真像個仙師。只是過一會便親親熱熱地攬著我手叫我「阿壽」,我笑話她:「仙師都斷塵緣了,該叫我施主。」

她也不在意:「我本來就是個假道姑。」她進宮是來做法事的,王太後最近身上不大好,順道看看我罷了。我其實跟她好幾年沒見了,也沒看出她哪裏的慧根就給點化離開紅塵了。

「我也不是給點化了什麽的,只是突然有一日我想著沒意思,做什麽也沒意思,也不想做女子了,做女子總要嫁人生子的,可我不想嫁人生子的,想來想去,一個不用嫁人生子的公主只能出家了。」

「就為了這個?」我有些驚訝她的任性。

「這世間女子的路越走越窄,換你,你願意做這個皇後,願意這樣活嗎?」

我的確不太願意做皇後,但沒到那種特別不願意的地步。我好像沒有什麽特別願意的事,也沒有什麽特別不願意的事。

妙絕看著我茫然的臉色,嘆了口氣:「還是你這樣的活著糊塗得好,有時候糊塗也是一種明白。」這話聽著倒有幾分出家人的意思了。

進宮四個月的時候,趕上我十八歲的生日。至尊問我打算怎麽過第一個千秋節,我想起自從入宮我就沒有打過馬球了,祖母新圍了一塊馬場,不如喊各人去那裏打一場馬球賽。

生日那天,我去圍帳換了騎服出來時,迎頭遇見一個桃花眼的少年,我看著有些眼熟,想著大概是哪家見過的王公貴胄。少年大概不知我的身份,直直地盯著我看,我被他看惱了,拉著霜霜就要離開。他卻喊住了我:「阿壽……表姑……」我停住,卻不記得自己有這麽大的一個侄兒,那少年見我不記得他,指著額角的一塊月牙形的疤道:「這是你打的,還不記得嗎?」

人我不記得,疤我是記得的,十四歲的時候,父親教河間王功夫,我打破過河間王的腦袋。我說:「這疤是我打的,你便是河間王罷!」話剛說完,覺得自己語氣詞不妥,像在罵他「河間王八」。

河間王笑嘻嘻地朝我作了個揖:「幾年不見,表姑竟成了嬸嬸,小王見過小君。」

我正要回話,卻見至尊不知從哪處轉出來,朝我道:「梓童,該去打馬球了。」河間王朝他行禮,他目光轉向河間王:「阿澈還在此處閑逛?」

河間王道:「侄兒在與皇後敘舊呢。」我心裏冷哼一聲,面上依舊笑著:「不過是河間王以前在父親處練過武,向妾問家父身體是否康泰。」至尊不帶痕跡地掃了我一眼,牽著我的手去馬球場了。

我心裏不知他聽到多少,即便聽去了又能如何,總不能為了我打過他的侄兒向我報仇吧。

馬球賽開始前,禮官獻上弓箭要至尊開弓射雁,至尊卻把弓讓給我,我才搭上弓,至尊忽道:「給皇後換個彤弓來,這弓尋常人拉不開……」他話還沒說完,我卻拉滿了弓,一只秋雁墜地,滿堂喝彩。至尊看我的眼神帶了些笑意,我有些得意地將弓還給了他。

馬隊分了藍隊和紅隊,我抽到藍隊,至尊抽到紅隊,於是我領了藍隊的長官,他領了紅隊的長官。宮妃裏有盧貴妃、寧妃、王貴人、高才人四個馬球打得好。盧貴妃推說身上不適,沒有上場,只其余三個上了場。

我頭上挽著藍隊飄帶上了馬,馬球上無尊卑,只有勝負,我坐在馬上,看著遠處的至尊一隊,心想管你是什麽,今日都得做我手下敗將。

沒想到至尊球技也很不錯,上半場下來,兩隊比分不分上下,我揮著棒追著馬球,躲過慶國公和長平王的夾擊,至尊卻從一旁殺來,他被勾起了勝負欲,直直地驅馬過來,我也不避開,也殺過去。兩馬愈來愈近,也不見他減速,只直直地盯著我。耳邊傳來人們此起彼伏的「至尊必勝」「小君必勝」的喝彩,他沖過來的速度越來越快,我想他真是個不要命的瘋子,正欲勒馬時,他卻錯開了身掠過我,河間王不知從何處偷走了我的馬球,而我身上一輕,他居然回身將我抓上他的馬!眾人喝彩!

卑鄙!我恨恨地看他,他將我圈在懷裏,低頭朝我得逞地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的馬兒追了過來,我錯身要跳馬之時,他緊緊抓住我,我心下一急,作出懸懸欲墜的樣子,他焦急地趕忙搭手要來拉我,我趁他恍惚間錯手要將至尊扔下馬,他很快反應過來,攀住韁繩,我已跳上自己的馬,眾人剛被嚇得魂飛魄散,見我如此,知道是演戲,正欲喝彩,不知那攪屎棍一樣的河間王從哪裏過來,一臉焦急,伸手要來抓我,我下意識揮桿,竟把河間王連人帶馬掀翻在地。

河間王負傷下場,換了蕭將軍來頂他。下半場沒多大風波,紅隊贏了比賽。

這一場馬球賽大家打得都很快活,只是河間王的腿折了要在床上靜養三個月,我和至尊去看他時,大盧氏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夜裏,至尊歇在椒房殿,直嘆我那回身奪馬的那一擊精彩至極。一番打架之後,我卻沒有睡著,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顏,卻想著他在馬場上把我抓下馬圈在懷裏的場景,那時只覺得他卑鄙,想把他扔下馬,可腦裏回想的是他在陽光下的閃耀的笑容,是他懷裏的溫度,和那時耳邊的風聲。他笑起來真好看,我突然覺得臉有些燒,翻過身背著他閉上了眼。

冬日到了,我越來越不喜歡做皇後了,每日管理宮務雖然有女官們幫襯著,卻也是瑣碎。我想了幾日,宮內除了我便盧貴妃的位分最高,沒有我忙著她卻閑著的道理。

再一問,原來以前盧貴妃就是掌宮務的,我記得我才嫁過來沒幾日,盧貴妃就叫宮人把宮裏的舊年賬本全送了過來,大長秋還說她不專權懂分寸,現在想來根本就是急著做甩手掌櫃。

盧貴妃的飛鸞宮就在梅園附近,不大,卻也算幽靜別致。我去的時候,起了壞心思,想看看盧貴妃平日裏在宮裏忙些什麽,就沒叫人通傳。

我進了內殿,只見盧貴妃頭簪巾幗,伏在案前不知道寫著什麽,案前一沓厚厚的紙,她窗戶也沒關,風吹進來,將案上的一疊紙吹散了。我俯身撿起,只見「婦言通鑒」幾個字,再一翻,是幾篇講述前朝宮妃生前逸事的文章,詞藻艷而不靡,雅而不寡,立意也講究知微見著。

我還沒看完,盧貴妃過來一把奪去,有些不快:「讓皇後見笑了。」

我也不惱,說:「貴妃的文章清新俊逸,曉通古今,善於用典,實在驚艷。」盧貴妃聽了,面色好轉,我卻微微搖頭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麽?」她蹙眉問道。

「可惜貴妃的有些詞句為達悲色,框於駢儷規矩之間,飄逸之色善缺,反而詞不達意。」

也不知怎的,最後竟成了我與貴妃一起坐論文章品次,原來貴妃年少時便心懷大誌,見史書上對女子平生三言兩語地輕描淡寫實為不滿,於是立誌在平生內立一個關於前朝今朝的女子平生逸事的史書,以留後人。

我聽了,心裏愧疚萬般,看看別的女子不僅長得貌美,而且誌向高遠,哪像我活得糊糊塗塗的,毫無建樹。以往我只以為她因為名分之事才待人淡淡的,原來人家根本就立意不在此,是我素日小瞧了她。我再想想我與貴妃一文一武多好的兩個女子,怎麽就便宜了至尊這坨牛糞。

真是久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什麽叫一見如故,我算是明白了,竟和貴妃聊到了天黑,待人來傳才離開。我也算是明白至尊怎麽能和上官珝坐辯論事論得朝都不上了。

快到未央宮的時候,才想起,白嘮了半天的磕,正事還沒與貴妃說。一進宮,至尊卻已經坐著等我:「聽說你去了貴妃宮裏,如何,她可有難為你?」

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來平日裏貴妃很不待見至尊。

「沒有的事,貴妃真真是一妙人,妾很欣賞她。」

「看來你們倒是一見如故。」不知為何,總覺得至尊話裏酸酸的。

盧貴妃拒絕了我同理後宮的邀請,理由是要安心著書,無奈之下,我去問祖母討了【宮詞禦覽】一書。這【宮詞禦覽】原版如今只剩下幾本孤本,其中我祖母藏了一套,為了能夠借閱【宮詞禦覽】,盧貴妃答應了我的請求,她來借書那日又是沐浴又是熏香,虔誠得緊。

我與貴妃交好,至尊沒什麽反應,妃嬪們卻不大高興,說我們拉幫結派。我就不解了,我與她是後宮裏位置最高的兩個女人,還要拉什麽幫派,不過是她們想看我與慕白打對壘好看戲罷了,對了,盧貴妃名喚盧皎,字慕白,人好看名字也好聽。

妃嬪們不高興便罷了,這大盧氏也不高興。當日要我好好善待她堂妹的人也是她,看來她與小盧氏關系實屬一般。

王太後敲打了至尊幾句,王貴人便成了王貴嬪。沒幾日,王貴嬪宮裏的一個女史有了身子,已兩個月了,原來是至尊有一次醉酒宿在王貴嬪處,王貴嬪讓女史自薦枕席了。

女史姓白,至尊封她為七品美人,住在王貴嬪側殿。

白美人臉蛋容長,皮膚白凈,卻算不上是大美人,不過是清秀裏添點麗色罷了。她跟著王貴嬪過來請安的時候,眾妃嬪臉上都難掩失望之色,白美人看起來也不是作妖的個性,在我跟前也算禮數周全。我賜下東西下去,她都勤勤懇懇地過來拜謝。

想來她也是可憐,若不是她有了身子,也許王貴嬪永遠不會讓她出頭。

冬至過後,是至尊的生日,至尊說一切從簡。

夜裏,他宿在椒房殿裏。

「母後讓朕把白氏的孩子交與王貴嬪撫養。」至尊夜間躺在塌上說。

「白氏身份低微,孩子的確該交給一個高位的妃嬪來撫養,她是王貴嬪身邊出來的,交給王貴嬪也算方便。」

他忽然說:「朕與白氏的這個孩子是王氏算計來的,不,是母後算計來的。」

他的手繞住我的肩膀,將我貼進懷裏:「阿壽,有一日,你會不會也算計我?」

我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木蘭香,沒有說話,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頭頂,聲音低低的:「朕知道,皇後的心裏從未有過朕,皇後從來不會為了朕吃醋、擔憂、難過……阿壽,有許多東西我都願意給你,可是你若不開口問我要,我便給不了你。」

我抵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卻突然覺得他很孤獨,我說:「陛下,您貪心了。」

他沒有理我,繼續說:「我不是母後的孩子,我的阿娘是父皇的淑妃,父皇帶兵去攻打南齊的時候經過阿娘的寺廟,阿娘那時候是個尼姑,父皇看了她一眼就愛上了她,把她帶走了。他把阿娘養在太極宮的朝陽殿裏,每日對著她說話,阿娘不願意做妃子,每日只敲著木魚發呆。」

「父皇讓她還俗,讓她緒發,這都是她不願意的事情,她的頭發越長越長,烏黑亮麗,卻還是不願意做妃子。母後是我見過的最愛父皇的女人,她想讓父皇高興,於是她到朝陽殿裏來勸阿娘,我不知她對阿娘說了什麽,阿娘便答應做妃子了。」

「阿娘做了淑妃,然後便有了我,我小時候卻喜歡母後勝過阿娘,因為母後會在生日給我煮長壽面吃,會在我生病時餵我喝藥。我八歲的時候,阿娘死了,她總是郁郁寡歡的,她死的時候我反倒覺得她解脫了。然後父皇也去了,大哥登了基,像半個父親一樣地養著我,就連他自己的孩子阿澈都沒有我得到的寵愛多。大哥死的時候,把皇位給了我,母後就變了,我說不上她哪變了,總之,她已經好幾年沒給我煮過長壽面了。今年我的生日她也沒有給我做長壽面。」

帝王也是血肉之軀,也有感情,可是做了帝王便意味著從此以後,夫妻不再是夫妻,母子不再是母子,師生不再是師生。我想,今夜他話太多了,明日他也許會後悔今晚的脆弱。

我不知怎麽安慰他,於是擡頭,忽然捧住他的臉,黑暗裏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與他平靜地對視著,額頭抵著額頭,我說:「只要妾一日是皇後,妾便會陪著陛下。陛下要做的事盡管去做,我都會是您的盟友。」

其實我們都知道,他要的我給不了,我要的他也沒辦法給我。他摸了摸我的長發,他的臉一半在陰影裏一半在月光裏,漆黑的頭發,漆黑的眼睛,就仿佛一片沈寂的黑夜,留不住一粒繁星,孤單而又寂寥。我憐惜地吻上他的眼睛,他的睫毛輕輕顫動,我仿佛透過這片夜色安撫著他身體裏滾熱的靈魂。

新年一過,至尊啟用了上官珝為禦史中丞,封父親為輔國大將軍,哥哥進了門下省做了左散騎常侍,任寒族科舉出身的杜玄蘭為司空,兼任中書令,監督百官。同時又提拔了一批寒族士族的大人。

我記得至尊提過,說杜玄蘭是上官珝的老師,是朝中寒族士族出身的大人的表率。一股新的針對門閥的力量正應運而生,同時至尊宣布自新年起,以後科舉增添殿試,帝王親自考校人才。

同時至尊派內監來告知我,以後皇後可以自由出入太極宮。

二月份,我入宮快大半年了,白美人的肚子也有五個多月了,胎象穩固,太醫告訴我這一胎可能是個男胎。大長秋為我擔憂,我入宮之後雖不算專房之寵,可是至尊來我這的次數也不少,肚子卻一直沒有訊息。

我告誡大長秋戒焦戒躁,大長秋說怕中宮無子,後位不穩。

我不以為然,我前面那兩任皇後失勢沒有一個是因為後宮爭鬥的,自古以來,皇後最大的敵人從來不是得寵或育子的妃嬪,而是皇帝。

我所要應付的人從來只有至尊一人,一個做的長久的皇後不僅要幫皇帝與外人鬥,還要與皇帝鬥。

到了三月,帝王要攻打姑墨,群臣爭吵不休,一向支持至尊的杜玄蘭居然站在了帝王的對立面,以前朝三打姑墨傷了元氣滅朝、先帝冒進攻打姑墨亡命差點反噬端朝氣運的事例勸阻至尊。

於是這事一直僵持著,就連後宮都為「到底要不要攻打姑墨」一事展開了激烈的辯論,其中覺得應該攻打的高才人和持反對意見的蕭婕妤為此差點打起來,我罰此二人閉門思過一個月,罰宮奉半月結束了這場激烈的辯論。

三月中,至尊宴請群臣,宴請前一日,至尊邀河間王議事,我便知道此二人要演一場大戲。

宴席中,河間王突然請命要帶兵攻打姑墨。我喝酒的手一頓,很好,戲開場了。

下一刻,至尊看了河間王良久:「你不能去。」

河間王便膝行上前拉住至尊的衣角道:「陛下!」

場面頓時寂靜下來,至尊平靜地看著河間王的眼睛,他沈默了很久,杜玄蘭瞇著眼睛冷冷看來,我突然說不準這二人是臨場發揮地太好,還是其實根本就沒有演戲。

至尊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很好!你要去!很好!霍去病二十三歲便死了。先帝走的時候,你才七歲,你是朕親手養大的,朕將你從七歲小兒教導到如今這個地步,你便打算像你的父親一樣死在姑墨人的手裏嗎?朕的侄兒十幾歲便死在姑墨的話,一定會在史書上留上一筆。」

於是「啪」地一聲,酒樽落地。我趕緊起身跪下,道:「陛下息怒!」於是百官一起跪下。

至尊朝後踉蹌了一下,我拉住他的手扶他,他順勢拉起我的手道:「皇後請起,你們都起吧。」他沒有看我,依舊一臉沈痛,手卻藏在我寬大的袖子裏輕輕捏了我一下,我了然,他果然在演戲。

「臣的父親死於姑墨人之手,臣倘若不能手刃姑墨人的話,枉為人子邪?」

我一直以為梨花帶雨是女人爭寵的手段,卻不想男子用起這招來比女子效果更甚。下一刻,至尊突然掩面而泣,發出一聲長嘆:「你以為就你想攻打姑墨嗎?朕不想嗎?先帝何等人物,十七歲能張弓射虎,卻……」

他的眼淚滾落下來,一臉悲戚:「朕恨不得一即位就攻打姑墨,先帝去時,朕並不在戰場,阿澈年幼,於是,先帝對身邊內監一直說‘傳阿朔來’,為了等朕,先帝三天三夜吊著最後一口氣不敢咽,一見朕便道‘我乃江山罪人!’」

「朕剛登基時,夜不能寐,一閉眼就是先帝的臉。先帝把擔子挑在朕的肩上,朕便一日不敢松懈,只怕負了皇兄,朕即位十年了,這十年,朕整頓吏治、改革官制,甚至對付自己的老師,在座的諸公裏有不少心裏是恨朕的,卻一日不敢提姑墨二字。時刻不敢忘皇兄冒進之失……」

「朕等了十年,依舊等得起,你不過才十七歲,如何等不起!」說著,他俯身扶起河間王,河間王也面帶悲色,兩眼含淚,下面的百官皆有動容之色。

杜玄蘭冷冷起身道:「先帝之辱自然不能不忍,可為私怨攻姑墨,反不得用。陛下籌謀得對。」

然後便有一些憤青官員對杜玄蘭的話進行了「汝聞,人言否」「汝為人否」「汝能言人言否」的問候三連,場面一度很混亂。

至尊睫毛上還掛著眼淚,我不知為何心裏覺得好笑,不覺笑出聲,至尊看向我:「小君為何無故發笑?」

我緩緩起身行禮:「妾兒時貪玩,在回老家的田壟裏曾被一蛇咬傷,從此便怕蛇,怕到後來看見草繩的影子也會嚇一跳。妾覺得這樣不行,便決定戰勝對蛇的恐懼,日日看父親書房裏的蛇酒。後來又有一日,妾又遇一蛇,妾很是歡喜。」

「妾告訴自己,若打死此蛇,妾此生無懼。那蛇橫在草叢間一動不動,妾為了一擊即中,便與那蛇僵持了大半日,後來這蛇便從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原來一擊即中,不僅需要忍耐,更需要果斷。後來,妾練刀射箭皆是如此,倘若出手便要果決,便要一擊即中。」

我說完,至尊笑起來,不可置否。「朕已經忍了十年,就差這一出手的果決了,倘若再僵持下去,那蛇便溜走了。」

杜玄蘭看向我,再看向至尊,緩緩地跪下:「臣祝陛下旗開得勝!」

「很好!」至尊緩緩擡眼,從容道:「此次出征,朕將親自出征,以輔國大將軍姬元甫為先鋒,定北侯蕭定章和征遠將軍魏子潛為左右軍。留河間王嬴澈留守京都,攝理國事,皇後姬壽代掌國璽,輔理奏章,中書令杜玄蘭和長平王為輔。」

河間王臉色大變,好像事情也出乎他的意料:「至尊萬金之軀,怎可涉險……更何況侄兒愚鈍……」

杜玄蘭伏拜道:「還望陛下三思而行。」

至尊道:「諸位不用多言!」我有些懵,至尊讓我代審奏章?這世上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便是叫我領兵打仗也沒如此荒唐。至尊卻安撫地攬住我的手。

十一

「妾素來愚鈍,平日裏性子又散漫,這國事豈能兒戲,還望至尊收回成命。」夜裏,我跪下辭命道。

至尊將我扶起道:「此戰講究速戰速決,不過兩三月朕就能回來,國事雖重,但代理朝政還是阿澈和杜玄蘭,你不過是跟在身邊學著罷了,幫朕留個神而已。」

我嘆了口氣道:「太宗時,趙皇後曾立下規矩女子不得幹政。」

至尊道:「你在閨中素來離經叛道,還信這些。趙皇後說女子不得幹政,她自己就時常幫忙審理奏章,進諫君王。昔日建朝之時,前朝宣帝下令拘祖皇帝在京中的子女為人質,恰巧姑祖母和姑祖父在京,為了助祖皇帝大業,姑祖母與夫婿分兵兩處,她那時一個通緝犯一路上賑濟災民,尚能拉起一個幾萬人的軍隊襄助祖皇帝。你如今貴為皇後,又是姑祖母的孫女,怎可沒有她半分風範。」

他拉住我的手,道:「阿壽,朕要的不是一個三從四德活成典範的皇後,朕的皇後該是能和朕並肩的人。」

我想,你想要怎樣的皇後,與我有什麽關系呢?我原來就不願做皇後的,是你要我做皇後的。於是我說:「陛下想要怎樣的人,就該找怎樣的人。我原是怎樣的人便是怎樣的人。」這是我對他說過的最大膽的話。

他怔住,面色冷了些,卻沒有發火,只是說:「你果然是不願意的。」

我沒有說話,他卷著被子翻過身背對著我:「安置吧。」

到半夜醒來,對上他的眼睛,他默默地看著我,突然攬住我的肩膀,張嘴在我的脖頸上咬了一口,我的睡意徹底給他這一口咬沒了。他開始拉我的寢衣,道:「不管你願不願意做朕的皇後,你橫豎這輩子是鎖在我身邊了。」

我一聽他這話就更來氣,他今夜又格外孟浪,以往他情至深處也是極其溫柔的,今夜的他恨不得把我的肉撕開喝我的骨髓吸我的血,仿佛是要把我的靈魂從肉體抽幹禁錮在他自己的身體裏。與他夫妻將近一年,這是我一次覺得恐懼,但同時一股憤怒在我胸腔迸裂開來,我一掙紮,想把他推開,竟然差點把他從床上推跌下去。

他的寢衣半敞著,月色在他玉一樣成色的身軀上遊走著,他的長發霧濛濛的,他的眼睛卻在光亮裏更加漆黑,就像死去了一樣:「原來皇後如此厭我。」我心想他誤會了,他卻披好衣裳離開了。

三月二十,他整頓大軍離開了,走的時候沒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生氣了。我想我在他那裏算是失了寵,也好,可以安心過我自己的小日子,最好哪日他休了我放我出宮。

他走之後,我的日子並不得閑,我得早早起來趕往太極宮整理朝堂奏章,杜玄蘭等人來議事的時候也得在旁邊聽著,夜裏還要寫信給他告訴他宮裏宮外的情況。才幾日,便累得不行,想來他平日的日子比我現在辛苦幾倍,也不知怎麽過來的。

杜玄蘭也是煩得不行,我曠朝要說我懈怠,我衣裳穿華貴了要說我奢靡,我養只畫眉在太極宮的屋檐下解個悶,也要說我玩物喪誌,我反駁他不過一只畫眉怎麽就喪誌了,他就說什麽以小見大什麽千裏之堤之類的屁話,還能說幾個典故。

反正我說不過他,至尊真乃明君,杜玄蘭這個老東西如此聒噪還能如此重用。

四月中的時候聽說至尊的兵貴神速,竟繞開姑墨大軍直搗姑墨人的王都,弄得姑墨人措手不及。

有一日,得閑在禦花園裏逛逛的時候,看見白氏挺著個大肚子坐在涼亭裏喝茶,我皺眉,都七個月份的肚子怎麽還到處亂逛。她看見我挺著肚子要行禮,我止住了她。

於是她默默地跟在我身邊陪我逛著,我說:「你月份大了,還是回宮裏養著。」

白美人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說:「妾的孩子倘若能被殿下撫養便是一樁福氣了。。」

我於是說:「王貴嬪是你宮裏的主位,你孩子養在她那裏還方便照拂,也不失為一樁福氣。」

她仍是嘆氣,我記得孕婦不疑多思,便以為是她舍不得孩子,便寬慰她:「王貴嬪不過是幫你養幾年,待幾年你位份高些,孩子便能自己樣了。」

她朝我溫柔地一笑:「妾沒有那一天了……」我想她為何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她又添了一句:「妾的意思是至尊並不喜歡妾,妾的位份也就如此了。」說著便請安離開了。

又過了水深火熱的一個月,白美人早產了,我腦子裏突然想起白美人那日的話,心裏有了不詳的預感。

我與宮嬪們站在白美人殿外等著,太醫說白氏難產,問我要保大保小之類的話。我說:「自然是大人小孩都得活下來。」

王貴嬪蹙眉:「殿下得早做決斷啊,陛下膝下皇子不多,自然是要保……」她的「小」字還沒說出來,我一巴掌呼在她的臉上。

「就因為陛下有意讓白美人肚子裏的孩子由你養,你便這樣心狠嗎?白氏是你宮裏出來的女史,你倒盼著她斷氣了。」

我甚少在後宮裏動怒,王貴嬪捂著臉楞住了。

不多時,白美人產下一個男孩,這是本朝的三皇子,而白美人卻產後大出血,她氣息奄奄地對我說:「殿下,我的孩子還望殿下幫著照拂一二,我……我本是沒福的人……」不多時,她便去了。

我怔怔地拉著她冰涼的手,這是第一次我看見一個人在我眼前沒了。盧貴妃攬住我說:「殿下節哀。」我摸摸臉,發現臉上一片冰涼,連自己何時落淚的也不知道。

不多時,大長秋帶人扭著兩個宮人過來,王貴嬪看見那兩個宮人,臉都白了,我的心一沈,果然是她!

白氏早產得蹊蹺,我之前想起至尊說過白氏的孩子是王氏算計得來的,而白氏之前的話也讓我有了疑心。我只不過扭斷了那宮人的一只手,她們便招了,我一邊給宮人接骨一邊怒視著王氏。

「殺母奪子!貴嬪好深的算計!」我抓住她的手,她以為我也要把她扭骨折,於是尖叫著甩開我的手。

「你憑什麽說是我,就憑這兩個宮人的話嗎?有太後在,你不能動我!」

我發現不對的時候,早派人圍了宮,太後今天過不來了,她好像意識到什麽,無力地跌倒在地。

王貴嬪殺母奪子,褫奪封號,關在宮裏,待至尊回來定奪。白美人追封「才人」,以婕妤禮下葬。當我將這一切王貴嬪的罪名呈給太後時,太後冷冷道:「皇後越來越能做主了。」

我知道我得罪了她,至尊說白氏的孩子有太後的算計,也不知道這殺母奪子的主意有沒有她的一分。白氏的孩子即便給了王氏,白氏也是孩子的親生母親,日後是能抱回去,不如讓她死了一了百了。

「至尊真是娶了個好皇後。」王太後嘲諷地看了我一眼,我冷冷回看過去,然後行禮離開。

(哎,越寫越長,爭取六月前完結,知乎下拉好麻煩,也不好貼上進我的專欄裏,謝謝大家都劃到這裏)

放一張目前為止的人物關系圖(感覺畫的好復雜啊)

深夜更

十二

三皇子由於早產孱弱得很,哭得似貓叫一般。夜裏也要吐奶好多次,實在是個讓人憂心的孩子。我把他抱在懷裏哄他,他小小的躺在我懷裏,不哭不鬧地看我。

「殿下是打算撫養三皇子了嗎?」大長秋問我。

「三皇子由誰養還是得至尊回來決斷,孤不過先照看著。」

聽宮人說,給孩子起個賤名好養活些,我於是偷偷給三皇子起了個小名,叫「阿貓」,只因他哭得像貓叫一般。

這個月多了個孩子照顧,又有朝政要忙,還好後宮有盧貴妃幫著,否則我真是分身乏術。可能是太累了的緣故,我胃口不是很好,做什麽都是懶懶的。

三皇子滿月的時候,因為前方戰事,便沒有大辦,不過請宗親們吃了頓飯。河間王說我最近憔悴了不少,讓我保重鳳體。

我給至尊寫了很多信,每封信都是在匯報宮裏的事務。他沒有給我回過一封信,於是我在信封上寫「吾夫阿朔親啟」,其實裏面都是公務,沒有一點私情,不過是為了耍他。

可是我猜我那封信他沒有收到,因為阿貓滿月不久便聽說至尊在戰場上失蹤了,生死未蔔。我是最後知道這個訊息的人,河間王和杜玄蘭見我日漸憔悴,都吩咐宮人們瞞著我。

我是偷偷聽大盧氏身邊的宮人嚼舌根時聽到的,我嫁與他不足一年,難道就要做寡婦了,果然是我克夫勝過他克妻。

我突然感到難過,因為最後他都沒有看我一眼,我最後還在跟他鬧脾氣,他最後還以為我厭他,我的「吾夫阿朔親啟」他還沒有親啟。

我其實不厭他,我甚至有點喜歡他,只是我害怕喜歡上他。

等大盧氏過來問我臉色為何如此蒼白的時候,我竟感覺喉嚨微腥,我笑著說我沒事只想回去歇歇。

我邊走邊想他會不會已經死了,待到宮門口時,竟吐出一口血。我最後看到的是焦急跑過來的宮人們。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面沒有皇宮,沒有大盧氏,沒有小盧氏,沒有王太後和王貴嬪,甚至沒有他。我沒有嫁到宮裏來,而是背著刀騎著馬行走江湖,然後我有了一個丈夫,夢裏的那個丈夫不會拳腳功夫,可比至尊好千百倍,他會讀書會念詩,我們住在一個竹林裏,村裏人都說他懼內。我看見我夢裏那個懼內的「丈夫」倚著門,穿著青翠的衫子,像竹子成的精一般,喊我一聲「娘子」,我「哎」了一聲,回頭看他,漆黑的發,漆黑的眼睛,眉睫似漆,臉上是溫潤的笑,竟是至尊的臉,我忽然嚇醒過來。

我睜開眼,一個人立在我床頭,他看過來,他的臉與夢裏的臉竟重合了。

「皇後,你醒了。」他的聲音從所未有地溫柔。

我張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給我遞過來一盞茶餵我喝了,我總覺得是夢,我怔怔地看他,他瘦了不少,下巴上也長了青青的胡渣。

我開口說:「你還活著……」

他笑道:「我不活著,現在餵你喝水的是誰?」

我於是說:「陛下,您又有一個皇子了,我叫他‘阿貓’……」

「皇後也要有一位皇子了。」他說,我眨眨眼,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所指。他嘆了口氣,說:「皇後怎麽糊塗地連自己有了身孕也不知道……」

我腦子一片空白,只聽見他抵著我的額頭說:「阿壽,我們有孩子了,他在你肚子裏三個月了。」

他輕輕吻了我的額頭說:「算起來這孩子是我們鬧脾氣的那一夜來的,這孩子真會挑時候。」

我突然覺得這更像一個夢了,我怎麽好好地就有孩子了。只聽見他說:「太醫說你平日操勞過度,情緒波動太大,這孩子顯些沒保住。」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還沒怎麽顯懷,卻讓我有了幾分真實感。

「朕在前線失蹤生死不明這樣的訊息是朕故意放出來的,其中漏洞頗多,皇後素來聰慧,何以急得吐血呢?」

我轉過臉去不看他,他把我的臉轉過來,我於是拿手擋住他追究的視線,他又撥開我的手:「想來皇後是關心則亂。」

關心則亂?他說這話也不害臊。

「皇後的心意朕明白了,朕與皇後不再有芥蒂。」

他是悄悄回來的,只河間王和幾個大臣知道,他在椒房殿裏陪了我三天,便要再回前線去了。他臨走的那個晚上,我想起給他做的抹額還沒繡完,便起身悄悄繡起來。我的女紅其實一直不好,我少年時期的心思都在怎麽悟透姬家十三式刀法上。

我還有幾針快要收尾時,至尊過來說:「你懷著孕還在這裏作什麽死,大晚上的不睡覺……」說著便要奪走我的抹額,我想我繡得歪歪扭扭的並不好,便藏在身後不給他看。

他挑眉道:「什麽好東西,難道是做給朕的?」

我於是說:「你保證,你不笑話我,我便給你看。你如果笑話我,我以後便再不給你做了。」

他有點受寵若驚地張大了眼睛:「真是給朕的?朕絕對不笑話你。」

我拿出來給他,他看著我的傑作,再看看我,想要說什麽,楞是給憋回去了,只小心翼翼地問我:「你繡這蛇是什麽意思?」

我面無表情:「這是龍。」

「啊,這龍蛋繡得好。」

「那是雲彩。」

至尊淡淡地笑了,我說:「你還給我罷,我以後再不做這些女紅了。」至尊卻不肯給我,說要好好收藏著。

天亮了,他走了。他還沒離開我的視線,我便有點想他了。

十三

為著我的身子,母親和祖母進宮來看我。

她們說了許多孕中註意的事項,告知我要多小心飲食起居,萬不可被人害了去。

「哪有那麽多的壞人?」

「至尊不在宮裏,你懷的又是嫡子,難保沒有人起壞心思。」

我有孕的事六宮都知道了,也沒掀起多大的波瀾,大盧氏和蕭婕妤倒是時常來坐坐。

待我懷孕七個月的時候,至尊和他的軍隊班師回朝,我帶著眾位妃嬪在宮門迎他,他穿著甲衣,一身戎裝,人卻好像蕭索了許多。他看見我說:「皇後有孕辛苦了。」

此次出征他們殺了姑墨太子,氣病了姑墨王,又派上官珝挑撥了姑墨五王和六王的奪位,六王做了新姑墨王,但姑墨被兵亂和內亂弄得國力大減,以新姑墨王稱臣投降結束了戰爭,至尊不僅討回了以前的失地,還得了河套走廊。他說:「三十年內無需對姑墨再用兵。」

他回來處置了王貴嬪,貶王氏為庶人,移居長門殿。正式追封白氏為才人,贈謚號為嘉。三皇子賜名為涵,由我做三皇子的養母。為了三皇子的事,他去了一趟太後宮裏,與太後鬧得並不愉快。

我知道王貴嬪這出事不僅僅是爭寵這般簡單。至尊登基就一直在削弱門閥勢力,而王太後出身門閥大家,王氏一族曾光耀千年,輝煌時,王氏門生故吏曾遍布朝堂,如今卻只留下個「高門」的名聲,在朝中並無實權。趙宗熙雖不出身門閥世家,他執政時卻實實在在地保護著高門的勢力。

趙宗熙一去,曾為門閥之首的王氏一族更加沒落,最好的辦法便是手裏有一個皇子。據說大小趙死後,至尊還未求娶我的時候,朝中關於繼後的人選分為兩派,一派以立發妻小盧氏為後,一派以立高門出身的王氏為後。可惜王氏一族大不如前,王貴嬪一不是王府舊人,二無子嗣,只得了個三品貴人的位份。

王氏每每服侍至尊後,都得喝上一盞至尊賜下的湯藥,她不能有孩子,就讓身邊的女史白氏有了孩子。為了讓這個孩子徹底變成王氏的,才有了後來的戲碼,可憐白氏從頭到尾都是她們的棋子。我想,倘若真讓王氏得了逞,下一步就是清理掉我這個礙事的皇後,只有王氏成了皇後,三皇子才能是門閥的嫡子。

雖然廢後需要皇後失德才能廢,但總是有辦法讓我失德的,比如說巫蠱。椒房殿那樣大,只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埋進幾個小木人,我便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下來。白氏生產前,大長秋便發現暗房裏被人動了手腳,我將那幾個小木人給至尊看時,他叫我毀去,不要聲張。

王貴嬪失德成了至尊反撲門閥的一個口子,他很快揪住了王氏的幾個錯處,貶了幾個門閥出身的老大人。可巧那些老大人是門閥的頂梁柱,朝上一時由杜玄蘭一派的寒門士族占了鰲頭,就連盧氏一族也沒有被避免。前朝的事一波動,王太後就開始犯頭風,她這一犯頭風就叫人拿住了我母家的過錯。

原來是我姬家的三堂叔壽昌侯出了事,他平日裏就愛喝些酒,在酒樓裏喝了酒聽見幾個人腹誹姬家新貴,又妄議杜玄蘭等寒族,說姬家雖不算高門,卻也是小姓世家,竟墮落到與寒族士族子弟混在一起,實在有失姬氏清譽。我三堂叔是個壞脾氣,便與那個好事者動起手來,偏巧那個跟堂叔動手的是個病罐子。堂叔平日裏自然不會與病罐子動手,可他喝了酒就不一定了,於是那個人當場發了病,一命嗚呼了。偏巧那個死人姓王,是王太後不知哪裏七拐八繞的一個遠房侄兒。

那些高門們於是拿住了機會,說我三堂叔仗著皇後母家的勢力胡作非為,打死王氏子弟還逍遙法外。我驟然得知此事,知道此事許多蹊蹺,不過是為了卸我姬家的軍權。天子如今手裏的兩把刀,一把是姬氏的兵,一把是寒族的官。

王太後也很是時候地氣得快要「歸西」,又給了高門們一個開口的好機會。如今我見祖母她們諸多不便,杜孺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我嘆了口氣道:「這些人一日也不得讓孤消停片刻。」

凝雪素來沒有霜霜穩重,跟我在閨中養成一副天真無邪的性子,只以為這件事嚴重得能讓至尊廢掉我。我說:「橫豎現在咱們與至尊是一條心的,自我入主中宮那日起,姬家就站在了至尊這邊。」至於以後能不能一條心就不知道了,這是我沒說出來的話。

我不能坐以待斃,於是我撫著七個月大的身子脫簪跪於太極宮前,自請管教族人不周之罪。至尊扶我起身道:「你我夫妻一體,既然皇後自以為有罪,朕豈能無辜。」

於是也脫去帝王冠冕,拉著我的手跪在慈寧宮前請罪。戲唱到這個份上,王太後也只能罷休,為了讓這戲唱得更婉約動人,我很是時機地挺著肚子「暈倒」到太後宮前。最後頭風發作的王太後也只能「寬恕」我們,繼續母慈子孝的戲碼。

這件事到頭來是大家各讓一步,幾個老大人留住了,姬家也免於問責,只三堂叔被革了爵位。

至尊撫著我的孕肚問我:「做皇後辛苦嗎?」

「辛不辛苦,妾橫豎是至尊的人了,姬家以前再中立也站在您這邊了。」我低頭說。

至尊將我攬在懷裏問:「你現在還願意做我的皇後嗎?」

「祖母將我給您就代表著她和姬家將為您所用,祖母告訴我您要娶我的那一天,我正在練刀,竟練劈了一把刀。說句實在話,那時候我十分不願意,我呆呆地坐在台階上想著我此生再無自由了。其實說願不願意也無用,因為我那時沒得選。到現在,您問我,我只能說我不知道。只不過我做一日的皇後便替您分擔一日。」

他嘆了口氣,說:「做皇後總有諸多的不得已,做皇帝也有諸多的不得已。是我誤了你,叫你和我承擔這許多的‘不得已’。」

我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抱住他,好叫他放心。

(我真的真的是個權謀廢,所以我文中所涉及的權謀啊朝堂啊都是非常淺顯近乎弱智的,不要拿歷史中的關隴門閥與我文裏的門閥對比,就當架空看。)

插了閑話啊,關於本文的稱謂問題看到評論區有人在說,做一個統一解答。

第一,本文的皇帝被稱「至尊」,至尊是一個很冷門的關於皇帝的稱呼,多見於南北朝時,如【南史】中有「梁武帝嘗因發熱,欲服大黃。僧垣曰:大黃乃是快藥,至尊年高,不宜輕用。」這裏的「至尊」指蕭衍。所以指皇帝至尊是可以的,這個真的不是我隨手編的什麽中二稱呼……

第二,皇後能不能在皇帝面前自稱「妾」,【舊唐書】中有一段關於長孫皇後進諫的話,是這樣說的:「妾自托身紫宮,尊貴已及,實不願兄弟子侄布列朝廷。漢之呂、霍可為切骨之誡,特願聖朝勿」以妾兄為宰執。」所以說,皇後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稱為「妾」。二者,「妾」一般是古代女子在夫君面前的自謙之詞,稱自己為「妾」並不代表地位是「妾」。

第三,皇後能不能稱為「小君」,小君一開始是指諸侯妻子,稱皇後「小君」的情況也有記載,但很少,這不是皇後的通用稱呼,主要還是指諸侯之妻。所以,「小君」是皇後的一個很冷門的稱呼。至於本門中所說「只有當今皇帝的妻子才能叫小君」之類的 純屬私設!!!歷史上我沒有考究。這是私設,所以這裏不做考據。

以上。

十四

我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出事了,禦花園的花貓發了瘋要撲我的肚子。

還好宮人擋住了,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至尊派人一路往下查,卻查到了盧貴妃的身上。

「不是盧貴妃。」我不相信盧貴妃這樣對我。

「當然不會是她,她是被人當筏子了。」我與至尊對視了一眼,我們心裏知道能利用盧貴妃的只有一個人,然後我們卻拿她沒辦法。

然而第二天下午,大長秋告訴我害我的人找出來了,是蕭婕妤。我皺眉去太極宮找至尊,我說:「你明明知道是……」

至尊目光如水:「是蕭婕妤做的,只能是蕭婕妤做的。」

我怒從心起:「明明就不是蕭婕妤!你偏要說是她!我知道這件事橫豎要拉一個人出來頂鍋,否則沒法交待,可為什麽要是無辜之人……」

他負手長立,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婕妤蕭氏或許無辜,可他的哥哥最近很喜歡往九章台跑啊……我處置蕭氏,九章台也能警醒點,這是最後一次朕容忍了。」說著,他撫上我的頭發,神情是無限溫柔的,可眼睛裏卻是冷冷的,他說:「皇後啊,你為人太清正孩子氣了,何時才能長大呢?」

我看著他,看著我的枕邊人,頓時覺得頭皮發麻,我推開他,冷冷地道:「好一個天家野心,帝王心術。陛下,您的心真臟!」

蕭婕妤被貶為庶人了,至尊還算仁慈,沒有一道白綾要了她的命。可是她做錯什麽了,她只是擋了別人的路。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她時,她故意偶遇至尊,她的臉掩在芙蓉裏,明媚鮮妍。

大長秋告訴我盧貴妃跟大盧氏吵了一架,大概這兩個人以後面子上也過不去了,小盧氏最近也不來找我,想來是看見我愧疚,我心裏知道她無辜,可我也不太想見她,因為看見她就會想起九章台的大盧氏。

我生下了一個男孩子,至尊賜名為瀧。我看著瀧,給他起了一個小名「阿貍」。

蕭將軍似乎不再往九章台湊了,於是蕭氏被放了出來,但不是婕妤了,而是變成了蕭良人。她出來時,整個人呆呆的,看見我只是哭:「殿下,真的不是妾……」

我拉住她的手道:「都過去了,這件事不要再提了,是誰都不重要了。」

她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是啊,是誰都不打緊。」我看著她,心裏嘆了口氣,知道她是走不出來了,她比我早一年進宮,那時大小趙已經倒了,比我還小兩歲,根本沒真正見識過至尊對大小趙的手段。

大趙是驚懼之下產子而亡,為何會驚懼?趙宗熙雖然倒了,至尊也沒有說過要廢後,還把廢後的奏章給壓下來,小趙好死賴活地還是個皇後,怎麽就偏偏要在長秋宮懸白綾自我了斷呢?

我們這個至尊啊,真是做帝王做到把「天家無情」四個字刻進骨頭裏。

我又憑什麽覺得自己比大小趙特殊呢,早知道他是紅顏禍水了。

阿貍和阿貓養在一起,兩個小子上半夜你哭下半夜我哭,弄得椒房殿不可開交。阿貓學會說話時,說的第一句話並不是喊爹媽,而是指著阿貍喊「貍……貍……」

後來阿貍在他那裏就有了獨特的小名「貍貍」。

阿貍周歲的時候,妙絕這個假道姑過來看我說:「平陽姐姐快回來了。」平陽公主比我們都大一些,十六歲就嫁到了姑墨,做了姑墨太子妃,姑墨太子死了也快一年多了,新姑墨王不敢得罪她,便把她送了回來。

妙絕說至尊是派上官珝去接的平陽,他們蹉跎這麽些年也許能有個因果。

原來平陽當年和上官珝有一樁舊事,那年,平陽是帝女,而上官只是個寒門小官,那時候又不宜對姑墨用兵,只能看著平陽嫁去了姑墨。

難怪,難怪,難怪上官珝定計攻打姑墨,難怪他去挑撥姑墨的五王六王奪位,他是要讓平陽回故土啊。

可是上官珝很快就回來了,他一個人走的也是一個人回來的,平陽她不願意回來,說自己做不成大端人也做不成姑墨人。她的丈夫與自己有殺父之仇,她的哥哥和年少情郎又與自己有殺夫之仇。

上官珝回來沒多久,姑墨派人過來說平陽郁郁而終了。我想當年妙絕是看了她才想要出家的吧。

又過了幾個月,宮人說蕭良人生病了想見我,我想起那個芙蓉花一樣的女子被遺忘了快兩年了。於是我去見她,她的臉依舊美貌年輕,可是卻讓人覺得突然老了。她躺在病榻上,對我說:「為何是我……」

我沒有回答她,只告訴她不要多鉆牛角尖,日子還長著呢。過了不到一個月,她死了,至尊追封她為「貴人」,給了她很大的哀榮。

我又想起至尊兩年前問我「何時能長大」,我現在知道了,蕭氏就是長不大的那一類人,她雖然有點小心計,可是也是非黑即白的,因為長不大所以活不長。

我這兩年與盧貴妃慢慢解開了心結,她繼續幫我打理宮務,她雖然孤傲,可還算是我在宮裏的朋友。

三月份的時候,我這位朋友做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舉動,她寫了一篇淒婉的【和離賦】遞給至尊,要與至尊和離。

所有人都給驚呆了下巴,大長秋告訴我的時候,我正在喝茶,差點沒嗆死。自古以來只有帝王休妻廢妃,何時輪得到妃子要與帝王家和離。我怕盧貴妃惹怒至尊,趕忙趕往太極宮,只見小盧氏孤傲地跪在階前,至尊的臉色並不是很好。

「阿皎,朕只當自己沒聽過這些話,你回去吧。」

我在窗邊腳步一頓,聽見小盧氏朗朗開口道:「妾十三歲時入宮見堂姐時與陛下相識,十六歲嫁給陛下為秦王妃,十八歲為陛下的貴妃一直到今日。妾年歲還比陛下大一歲,從少年夫妻到如今,你我已結發十四年。妾今年已三十,算是半老徐娘,顏色已舊,又素來與陛下不睦,且於子嗣無功,求陛下遣妾出宮。」

「盧姐姐,你……你還是不肯原諒朕?」至尊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陛下已有十年未喊妾一聲‘盧姐姐’了。妾與陛下從來就是同床異夢之人,以往舊事並無何原不原諒的話,妾已經放下。至於名分之事,妻也好妾也罷,妾也不在意。妾只是不適合做貴妃,不適合在這宮裏……」

「啊,若不是為了這皇宮裏的藏書,你肯定早就想與朕和離了吧,何苦委屈這十幾年?」至尊的聲音是咬著牙發出來的,似乎恨急了,我又聽見他說:「聽墻根的那個還不進來,何不光明正大地聽!」

我訕訕地進門,心裏想:我何苦來要趟這渾水?

我於是說:「姐姐還是不要太沖動,凡事好商量。」

盧貴妃依舊梗著她頑固不化的頭顱說:「此事我從十七歲籌謀至今,想法從未有變,沒得商量。」

我心裏想:你個倔驢,不知道什麽是火上澆油嗎?

果然,至尊聲音都擡高了:「十七歲?你才嫁給我一年的時候就想與我和離?」

我一想,那時候盧貴妃還是秦王妃啊,至尊還是個容貌昳麗的少年,比現在更禍水,這盧貴妃真是心如止水,竟對這個危險的禍水完全免疫。

我再看看貴妃的臉,哦,她自己就長著一張絕世的禍水臉,還稀會罕別人禍水嗎?我又想起她剛剛說自己「半老徐娘」,心裏酸溜溜地想:我三十歲時能徐娘成她這副模樣,嘴都要笑開了。

貴妃雖然是後宮裏年紀最大的女人,卻依舊保持著最美的紀錄。果然這「江北大小盧」不是隨便說說的,都是絕世美人了,能隨便就給人艷壓的嗎?

為了和離的事,至尊和貴妃弄得不可開交,我想他們互相看不順眼都十幾年了,還不如和離了完事。

我私心裏不希望貴妃離開的,但她是我的朋友,就因為這樣我要幫她。

我不知道為什麽貴妃如此堅決地要和離,貴妃嘆了口氣道:「修成玉顏色,賣與帝王家。」

我說:「您請說人話。」

她才說起一樁舊事,當年她其實不應該嫁給至尊的,她那時是被打算定給弘農楊氏的公子。她認識至尊的時候,至尊還算是一個熊孩子,他那時盲目崇拜先帝,覺得先帝娶了大盧,自己也該娶個像大盧一樣的美人。

小盧不同於大盧的美艷無雙,是個一等一的冷美人,平日裏誰也不愛搭理,就是見了至尊也懶懶的。偏偏又有「江北大小盧」的艷名在外,誰都知道她是絕色,可偏偏她的性格是人嫌狗厭的,誰都碰一鼻子灰,至尊那時也初長成一個禍水,在誰那裏都沒碰過釘子,偏偏認識的小盧看他的眼神仿佛看傻子似的,就被一群同樣熊的狗肉朋友們取笑,說他也不能奪小盧芳心。少年人哪裏經得起這般挑釁,何況那時候的至尊像個公孔雀似的到哪裏都要擺弄擺弄自己的風騷,於是他與這群少年打了個賭,說自己一定能得小盧芳心。

至尊那時不過十四歲,化身成一個開屏的公孔雀成天繞著小盧轉,小盧還未傾心,那邊先帝看到了至尊的聲勢,真的以為至尊歡喜小盧。於是本著「我弟弟喜歡的朕一定要成全」的心態居然亂點了鴛鴦譜,至尊不敢跟先帝說自己繞著小盧是為了一個關於她芳心的賭約,他自己都覺得混賬,也怕說出來傷害小盧,於是便稀裏糊塗地娶了小盧。兩個人相安無事地做了半年夫妻,小盧終於一日知道了真相,便以為自己的婚姻大事全因少年間一個賭,於是與至尊置氣,兩個人從此離了心。

我聽完後,根本沒有辦法將那個糊塗少年與現在這個喜怒不顯於色的至尊聯系起來。小盧氏大概猜到我在想什麽,她說:「誰不曾少年輕狂過,他只輕狂過一次便誤了我的終身,後來先帝去了,他再沒有輕狂的資格,只能迅速長大,與那些比自己大好幾輪的大臣鬥。我知道他娶趙氏那對姐妹是無奈,我不怨,少年的事情我也已經放下,亦不恨,我只是做了半生宮妃做煩了,想離開宮闈在民間安心著書罷了。」

我想她走了我便沒有說話的朋友了,可是我希望她能夠高興,於是我打算幫她。

至尊終於是放手了,很快昭告天下與發妻盧氏和離,盧氏不再為貴妃。小盧氏終究是離開了,她走的時候一身素衣,簪著巾幗,那些貴妃時的金銀玉器都沒有帶走,只帶走了【婦言通鑒】的手稿和自己的藏書,她的手稿足足有四五箱之多。我送她走的時候,她拉住我的手道:「殿下保重,後會有期。」

我心裏知道,以後也不知何時能見面了。

十五

河間王過了年快二十了,還沒議親。

年宴時至尊問他為何還不娶妻,他說:「侄兒也要娶一個像表姑一樣武藝高強的女子才好,可惜京中女子皆文弱。」我心裏冷笑,這不是犯了和至尊當年一樣的毛病,盲目崇拜長輩,長輩要討怎樣的老婆,自己也要娶怎樣的老婆。還好小盧氏走了,不然上哪再去找一個「小小盧」來。

於是我說:「我看是河間王孤陋寡聞,柏國公的女兒張小娘子能夠力缸四五百斤的鼎,史侯的妹妹史大娘子能夠提七十二斤的刀,這二位如今都待字閨中,而且武藝高強。」

河間王的臉瞬間黑了,誰都知道張小娘子長得有門一樣寬,史大娘子一把刀舞得好,可惜長得像父親,國字臉又黑。我心裏暗笑道:不想娶妻便不想娶妻吧,胡謅那些理由來也不怕打臉。

大盧氏聽了覺得我貶低了她的兒子,恨恨地看我,我白了回去,反正我與她是有仇的。至尊喝酒的時候,手指輕輕顫抖,我知道他在憋笑。

阿貓和阿貍漸漸大了,阿貓小時候那樣嬌弱,現在卻愈加頑皮了,阿貍這孩子一點也不像我,安安靜靜的,有點老成,他很寵著頑皮的阿貓,他們兩之間阿貍更像是哥哥。

如今我後宮都撂給中監尹桓淑人處理了,後宮的人越來越少,別說二十四節氣,十二生肖也湊不齊,至尊的後宮這幾年也只添了伶仃幾個新人,卻也不選秀。

這幾年至尊很擡舉我,經常在與朝臣議政的時候讓我在邊上聽著,甚至上朝也要帶著我,給我設了一道簾子在後邊聽著。朝臣還彈劾我「弄權太過」,真不是我自己喜歡弄權,是至尊要我弄權。他倒平日裏做出一副很怕我的模樣,好像我真的要把弄朝綱似的。

阿貓阿貍開了蒙,他們坐在那念書,我也要在旁邊念書,他們讀的是【千字文】,我讀的是【治國綱要】,每天看完書還要寫文章心得給至尊看,他老人家的規矩比我父親還大,嚴格得不得了,動不動就要重寫。

我為此跟他吵過好幾次,我想著他可能想弄死我了,先給我立一個弄權的皇後形象,然後好廢我。我一邊翻著奏折一邊頭疼,跟凝雪吐槽道:「這是做皇後該做的嗎?」

凝雪說:「臣看至尊是拿您當太子培養呢。」我聽了一頓,這話不對,我心裏留了疑竇。至尊不是一個喜歡跟人分享權柄的人,他也不想弄死我,那便是他要培養我,可我又不能做皇帝,他培養我有什麽用呢,培養我做弄權的太後?

我心裏有些不明白,阿貍五歲的時候,我又有了身子,又生了一個皇子,阿貓阿貍兩個皇子已經讓我很是頭疼,我一看又是個皇子,氣得給他起名叫「阿犬」。這下椒房殿真成了動物園,阿貓和阿貍圍著搖籃裏的阿犬看,嘴裏還說:「你怎麽不是個妹妹呢?」

阿犬滿月的時候,至尊召開宮宴。而這次宮宴上,出了事。

十六

阿犬滿月那天有了自己的名字,至尊賜名為「湛」。

其實這幾年未央宮和太極宮是一體的,我私底下與至尊如何並不重要,至少明面上我們是利益共同體。帝後雖一體,這幾年我們與慈寧宮的矛盾並沒有化解,與九章台也沒有和解,由於這兩年門閥勢力衰微,九章台的大盧氏大有要與王太後站成一隊的趨勢,之所以還沒與我們撕破臉,不過有個河間王在中間和解著,但至於河間王自己是個什麽心思誰也不知道。

我知道這幾年由於至尊的改革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波及了許多宗親的利益,至尊的勢力也給折了不少,很多寒族大人也給流放了,杜玄蘭成了丞相,卻幾乎也算是個孤臣。至尊與門閥,我們與王太後及大盧氏的矛盾是不可能說沒就沒的,一些不滿至尊改革的大臣們開始發出「河間王才是先帝正統,至尊不過是攝政王一樣的代皇帝」的言論,能說出這種屁話的人一定當先帝的遺詔給狗吃了。

我萬萬沒想到這些矛盾會在阿犬的滿月酒上被挑開,他們會想要在這樣的日子下手。

河間王戴上昆侖奴的面具表演舞劍,身姿清朗,我正欲拍手叫好,河間王突然掀起面具說:「侄兒聽說小君的一把引風刀不弱於大長公主當年,很想與小君比試一番。」我看著至尊,至尊微笑點頭。

於是我換上衣裳,也戴上昆侖奴的面具,拎起刀欲要與河間王一戰,比試前,宮人們上前奉上兩杯酒,河間王卻道:「臣想喝陛下手中的那一尊酒。」

「你這孩子總是什麽都要搶,賞。」

大盧氏阻止道:「不妥。」河間王已將酒喝下,於是大盧氏閉了嘴,只回頭看王太後。

我的刀在空中劈開一個圓,大開大闊地7殺過去,河間王舉刀回擋。幾個回合下來,河間王突然一個後撤,我的刀收不及,刀風劃破他的昆侖奴的面具,面具下他的臉色蒼白。

我心生疑竇,河間王的唇邊溢位一行血,我扶住他,正欲說話。至尊和大盧氏已站起身來,大盧氏發出一聲尖叫:「不——」

滿座嘩然,河間王的眼睛溫柔地看向他哭得泣不成聲的母親道:「母後……」

至尊跑下來扶著河間王,氣得臉色鐵青:「還不傳太醫來!」

「來不及了……」河間王的耳朵開始流出血來,他說:「皇叔是個好皇帝……可是只要侄兒在一日,母後就不會放手……別人就會拿先帝嫡子的身份來壓您……我不想讓父親的心血……您的心血白費……我……我……」他喃喃地倒在至尊的懷裏,至尊的一顆眼淚低落下來,打在他的臉頰上:「你真是個傻孩子……」

河間王氣若遊絲:「與其以後看著……看著……大家血流成河……不如我死了……他們也沒了念想和理由……我知道……只求皇叔……也放過母後……」說著,他漂亮的桃花眼合上了,至尊濕漉漉的眼睛狠狠地看向王太後。

大盧氏的手顫巍巍地指向王太後,她哭得極為淒厲:「母後,您!那杯酒不是……阿澈可是你的親生孫子啊!」

王太後的眼睛也濕了,但她卻依舊一臉冷漠地起身,指著至尊道:「你好狠的心腸,為了鏟除異己,竟賜毒酒給自己的親侄兒,你不配為帝了,哀家要以先帝嫡母的身份廢黜你並昭告天下!」

我從來不知道人的臉皮能厚成這樣,這樣也能倒打一耙,她話音剛落,一群穿著鎧甲拿著刀斧的士兵從簾幕外湧進來,至尊抱著河間王的屍體,眼神似淬了毒看王太後:「母後這是做什麽?」

我平生沒有那樣憤怒過,一把引風刀架在了太後脖子上,喝令士兵們道:「還不退下!」

「姬氏!你這是在造反!」她算無遺策,連河間王的死也算上了,唯獨漏了我的刀。

「造反的是您才對!」我冷冷地對著她道:「是!至尊不是先帝正統!他是機緣巧合才得了帝位!但不代表他不配!」

「自登基後,至尊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在政業上勤勤懇懇。這十幾年,他開辦殿試,改革官制,清理吏治,遠征姑墨,治理黃河……哪一件不是為子孫計的功業,哪一件又不是太宗和先帝想要後代帝王做到的。至尊登基那年,天下老百姓什麽光景,現在什麽光景。他也許對不住門閥,可他從來沒有過私心。您是太後是至尊嫡母,可他配不配做皇帝您說了不算,得天下人說了算。」

王太後仍舊不死心,她說:「哀家不能看他毀了門閥!沒有門閥支撐的帝王遲早是立不住的!那些寒族的豈能實心實意地輔佐他!皇帝是與門閥共治天下,不是與寒族,不是與百姓。前朝順帝不也重用寒族,造福百姓嗎?有什麽用呢,還不是亡了朝。皇帝是可以換的,可門閥百年卻從來沒有倒下。治國的是門閥,若要治國得先與門閥一心。」

至尊站起身來,道:「朕做的對不對,會證明給母後看的,可惜太後看不到了。」我看見我的父親和哥哥帶著兵圍了過來。

太後驟然變色:「皇帝真是算無遺策啊。」

十七

天啟十六年四月,河間王薨,時年二十三歲。他真的和霍去病一樣死在了二十三歲。

慈寧宮,至尊與我去見王太後最後一面。至尊已經三十三歲了,整個人似一尊被雕磨好了的玉一樣,去了早年的桀驁,而帶著一種冰涼的溫潤。

我想至尊與太後雖已成死敵,到底曾經也是母子一場,我在反而多事,正欲站在門外等他,他卻牽過我的手拉我一同入內。

王太後卻著一身華服倚在窗邊餵她的如麗:「來了。」語氣平淡地好像我們只是來日常請安一樣。

「是白綾、匕首還是毒酒呢?」

「父皇當年釀的桂花釀還剩最後一壺,不若贈與母後吧。」

「也好,只可惜哀家走了,這鸚哥就沒人照料了。」太後喃喃地說,又問:「盧氏如何了,也送一盞酒嗎?」

「阿澈良善,朕便留他的母親在九章台了此殘生了。」

「那她便沒有哀家幸運了,生不如死啊。」

至尊的睫毛輕輕垂下留下兩道淡淡的陰影,有幾分落寞的意思,他說:「母後,我們為何會變成這樣呢?」

王太後說:「人人都說皇帝涼薄,你倒與哀家母慈子孝起來。」她撫了撫自己繁復的高髻,道:「是啊,你一出生母妃便是皇帝捧在心尖的女人,你母妃雖平日裏不大照看你,哀家也幫她擔當起半個母親的職責,待你如己出。先帝——你的大哥雖與你不是一母所生,卻也愛護你非常,你八九歲沒了父母,也是先帝如父如兄地將你養大,你的詩書禮儀、射箭武藝哪一樣不是你的大哥親手教給你的。你小時候頑皮,剪了老師趙宗熙的胡子,先帝再氣也舍不得打你一下。你被先帝被我們愛護得不像是宮裏的孩子,沒有過步步驚心的算計。你當皇帝後那許多算計是狠辣,但哀家知道你骨子裏還是那個被寵過頭的秦王。」

「所以啊,哀家都與你撕破臉皮到這份上,你還在乎著你我之間還有沒有一份母子情分。」

至尊笑道:「不是朕單純,只是不解。母後從來不是愛爭鬥的人。昔年,我的母妃被父皇寵成那樣,您又深愛父皇,即便再怎麽愛屋及烏,您竟然一點私底下的怨恨也沒有,甚至還把朕視為親子。不只是我,後宮的孩子您都視為己出,那些妃嬪們你也都認真照拂,得寵的不與其計較,失寵的不叫人踐踏。怎麽如今做了太後,反倒一改性子,要爭一爭呢,甚至算計上了阿澈的命。大盧氏爭是為了不甘心,您是為了什麽?」

王太後的眼神冷了下去,她說:「九章台那位想要她的兒子做皇帝,但我知道那孩子和你一樣容不下門閥。門閥幾百年,我朝連百年都不到。皇帝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覺得對江山好,哀家也不過在做自己覺得對的事。至於你我誰對誰錯,哀家是看不到了。」說著她飲下了桂花釀。

王太後的身子涼了,嘴角卻掛著微笑,我與至尊跪下,朝她的屍體磕了個頭。才出慈寧宮沒多久,至尊突然一頭栽倒在地。

太醫才告訴我,至尊這些年憂思太過,已身患頑疾,還有不到十年,倘若全力醫治,也活不過四十五歲。

我腦子突然嗡地一聲,那這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何他像培養皇帝一樣培養我,他倘若一時不備走了,皇子年幼,大端的擔子只能我來挑了,所以他事無巨細地培養我,甚至暗許我有自己的勢力。本來清門閥可以更緩一些,他這幾年如此激進,也只是因為時日不多,好給我鋪路。

「他何時有的病?」

「好幾年了,陛下都讓臣等瞞著小君。」太醫徐徐地說。

至尊睜開眼時,就扭頭看見我,他笑得溫柔:「你都知道了?」我一看見他笑,心裏就很難過,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

他沒怎麽見過我哭,只怔怔地看我,然後勸我:「朕這一輩子對不起太多人,如此境地也是活該。」他替我抹了淚:「只是朕得的病並不只是會讓朕活不長,朕神智清醒的時候也不過三四年了,再往後朕會變成一個瘋子。」

「又說瞎話,怎麽會發瘋?」

他卻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朕現在說的一字一句你都得記著,朕神智不清之後,你便是大端的主人,如果朕癲狂至極,做了什麽危害江山的事,你在必要時可以棄了朕。你不要怕會擔上弒君的名聲,上官珝是知道我的病的,我已留下詔書……」

「我看你現在就已經瘋了!」我捂住他的嘴不讓他說,他的眼睛眨啊眨,一臉無奈地看我。

我松開手,他說:「你以為昔年趙皇後死後,太宗皇帝為何突然判若兩人,突然乖僻易怒起來,只是為了趙皇後的死傷心過度嗎?人在正常情況下不會突然性情大變的……」

河間王死後,他似乎一病不起,於是好幾日都是我替他上的朝,好讓他安心養病。他閑了下來,我便不得空閑了,每天在太極宮裏一邊批奏折一邊跟他討論政事,後來太極宮幾乎成了我們兩人的宮,未央宮我反而不常回去了。

阿貓阿貍時常見不到我,便往柔妃跟前湊,不知不覺地跟大皇子走得近些。大皇子是大趙皇後的那個難產的孩子,平日裏比較沈靜,今年也已經十四歲了。

至尊病了兩三個月身子好了些,我也輕松了些,得空回宮看孩子。自從有了這幾個孩子,我便很少能過安生日子了,我展開一張紙,打算畫一幅牡丹花的時候,阿貍委屈巴巴地進來:「娘——阿貓把大哥哥給我的兔子燈籠給弄壞了!」

我的畫筆一頓,牡丹畫壞了,嘴裏勸他:「再找你大哥哥給你做一個不就好了?」

當我打算重新畫第二幅的時候,阿貓又進來:「娘——貍貍把我作業藏起來了,明日師傅要看——」得,又給畫壞了,我把筆一扔,說:「我看你就是沒做,上回還說作業給阿犬吃了!」

阿貍跑進來推阿貓:「嬴涵!」

直呼名姓,看來矛盾升級了,他扔過來一本墨浸黑了的作業,小臉氣得慘白:「你怎麽這樣弄我的作業!你!你!」

我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忙罰了阿貓,讓他們兩在我跟前補先生布置的文章,阿貓給我打了手掌心,大哭道:「母後不疼我了,母後只喜歡自己親生的!」

這倒黴孩子,每次被罰就哭自己是撿來的,我忙哄他,哄了片刻,他好了,阿貍也小心翼翼地給他擦眼淚,他努努嘴說:「貍貍是大笨蛋!」

好不容易安生了半日,他們去逗阿犬,我打算畫我第三幅畫,阿貓跑進來喊:「娘,不好了,弟弟把貍貍的珠子吞了進去!」

一宮人圍著搖籃裏的阿犬急了半天,阿貍說找到珠子了,不是弟弟吃的。我真是氣得發昏,又說了一頓這兩個熊孩子,回頭一看阿犬正板著腳趾往嘴裏送……

我:「……」

我為什麽不能生一個公主呢?什麽狗屁的「皇後宜男」。

這樣鬧騰騰的日子卻也沒過多久,阿犬漸漸會說話了,阿貓也想起來自己是三個孩子中年紀最大的了,開始有哥哥的樣子,阿貍越發沈靜,自從杜玄蘭做了他的老師,他就喜歡往書房裏跑,平日整日端著,像個小先生似的。有一日,我閑來與柔妃寧妃以及靜妃,哦,也就是王府舊人曹昭儀幾個一起坐著喝茶,說起最近宮裏人少,日子清閑得緊,不過說了一句「閑出屁來」,給進來請安的阿貍給聽見,阿貍便皺皺眉頭道:「母後,太宗的昭元皇後趙皇後曾立【淑女則】曾有雲:女子當工儀容,端儀姿,慎其言……母後您是一朝皇後,國之小君,一言一行為天下女子之表率,您剛剛出言不遜,言辭粗鄙……」

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心想:這小祖宗又來了。就問他:「杜玄蘭就教你這些東西?」我平日就怕聽見杜玄蘭嘮叨,現在我兒子也給教成了翻版的杜玄蘭,真是一場噩夢。

柔妃抿嘴笑道:「四殿下可真是長進,大殿下已經十五都快娶妻了還沒有四殿下長進。」

阿貍朝柔妃行了個禮道:「大哥哥兒臣是比不上的,只是柔娘娘身在妃位,母後言辭不妥不加規勸,妃者,當如前朝中書令,即可下禦宮嬪,又可進諫小君……」柔妃臉都白了,我止住了他:「行了,你出去吧。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老師沒教過你嗎?」

他一出去,柔妃拍拍胸脯:「哦呦,可嚇死妾了,小君您的四殿下簡直就是杜玄蘭再世……呸呸呸,翻版杜玄蘭。」

我奇道:「姐姐你也受過杜大人的教誨?」

寧妃磕了個瓜子,與靜妃對視了一眼:「您不知道,這中監尹桓淑人是杜大人以前的女學生,她覺得後宮妃嬪就是前朝百官的翻版,於是就讓咱們人每宮發放了杜玄蘭的【朋黨說】【臣策】,要求每月抄一遍,怕後宮茲事,我現在是看見杜玄蘭這三個字就頭疼。」

「那怎麽孤不要抄呢?」

「您是皇後,是小君,抄那個【臣策】有何用……」

外面又傳來阿貍克制又有些生氣的聲音:「嬴涵!」以及阿貓歡快的「貍貍,你來抓我啊!」

靜妃說:「三殿下和四殿下好像又打起來了。」

我嘆了口氣:「哎,一物克一物,習慣了。」阿貍雖然少年老成,可是阿貓有的是辦法讓他生氣,阿貍現在越來越正經,偏偏一來氣就喊一句「嬴涵」,渾忘了阿貓是他的三哥哥。

大趙皇後的大皇子十五歲了,至尊沒有讓他隨性子,像河間王當年就是二十三也不願娶媳婦。至尊親自挑了寒族老臣韓惟的孫女韓氏給大皇子做王妃,並封了大皇子為紀王。

如今至尊擡舉寒族士子,選韓惟的孫女做王妃是很好的人選。只是以前做嫡王妃的都是門閥世家高姓女子,紀王以為至尊賜韓氏給他做王妃是輕賤自己,於是在新婚之夜對王妃很是冷待,那韓氏雖不是高門女子,可是韓家門風清正,養得一身傲骨,也不肯與紀王好臉色,最後竟然在新婚這一日吵了起來。

內監來報給我和至尊時,至尊氣得發抖:「還不傳那個孽子來!」他最近性情愈發急躁,大有他說的往瘋狂之態轉去,我怕他肝火太旺,忙勸他:「紀王夫婦二人不過是半大的孩子,拌個嘴也是有的。您和盧氏也是年少成婚不也常常吵架嗎?」

他莫名奇妙地看了我一眼:「我和盧氏怎樣的情形你怎麽說的你親眼看過似的,哼,你倒是心胸開闊得很,說起自己夫君與別的女人來頭頭是道。」

我說:「我小時候又不是沒進宮見過你們……」

可能是我「小時候」三個字戳了他的心腸,他說:「你不用提醒我你比我小許多!」我閉了嘴,他嘆口氣道:「我與盧氏什麽什麽下場你也見到了,皇室不能再和離一對了,丟人!」

說話間,紀王來了,看了至尊一眼,往地上一跪:「父皇。」又看看我,喊了聲:「母後。」

「你與韓氏那小姑娘有什麽矛盾?」

「韓氏性子與兒子不和,請父皇退了這樁婚事吧。」紀王上來就直接拱雷。

「胡鬧!你們都已經行過婚姻大禮,韓氏都已經載入玉牒,你現在跟朕說要退婚!你拿婚姻大事當什麽?過家家嗎?」至尊指著紀王的手指都在發抖。

「兒子又沒碰過她!反正她也不喜歡兒子!」

「啪!」至尊掀翻了茶水,我忙跪下:「至尊息怒!」他一邊扶我起身一邊罵紀王:「你過日子過傻了是不是,你新婚之夜就要退婚,讓韓氏怎麽做人,讓韓惟一家怎麽看,讓朝中寒族怎麽想?你要以為朕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你只以為王妃得出身高門,覺得韓氏小門小戶的出來是貶低了你。哼,真是見識短淺!如今朝中的肱骨大臣都是士族寒族,那些高門只記得自己百年前的家譜。今日之高門雖有千年之歷史,可千年以前他們的祖宗不也是白身寒族嗎?」

紀王垂下頭:「父皇用心良苦,可兒子實在不喜歡韓氏。」

「你是朕的皇長子,你來跟朕說喜歡!」

「是啊,帝王家的子孫婚姻大事不能全憑喜歡,兒子的婚姻就得是您籠絡那些士族的工具!就好比您明明不喜歡兒子的母親趙氏還娶了她。」

我心裏一驚,這紀王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要跟至尊對著幹!

「你現在的母親是柔妃賈氏。」至尊的眼神冷了下來。

「原來父皇已然忘了兒子的生母是元後趙氏。是啊,父皇厭惡門閥,自然也厭惡趙氏,更厭惡兒子。所以父皇讓兒子娶一個寒門的女子為王妃。」

「朕都已經說了娶韓氏不是貶低你!朕也從來沒有厭惡過你!你是朕的長子,又是元後嫡子,你小時候朕雖然對你嚴厲,可是是不是好好教你讀書做人。朕一直對你抱以期待,甚至私心裏有過立你為太子的想法。可是你偏偏養成了這等狹隘的門戶之見,自己總是妄自菲薄,總覺得朕待你不好。阿淵,朕與你是父子,為何離心至此!」

紀王偏過臉,眼睛紅了,他說:「父皇的苦心兒子並非不知,只是看過阿貍他們,才知道什麽是被父皇期待的孩子。兒臣不是妒忌弟弟們,兒子也很喜歡他們,只是兒子雖然被寄以厚望,可我的出生總不是被期待的。至於什麽太子之位的期待,兒子知道不過是為了嫡長子三個字,兒子也不配……」

至尊背過身去,我看見他的肩在微微抖動,他聲音淒涼得很:「原來是朕辜負了你,你也辜負了朕!你走吧,韓氏是不能退婚的,她是個好孩子,你如果能不像疑心朕一樣疑心她,你們會有好日子的。」

紀王磕了頭出去了。至尊的身影頹然下來,我喊了一聲:「至尊。」

他卻說:「阿壽,你別看我。」我想,他許是哭了,於是背過身不看他,只聽見他淒涼的聲音說:「是不是朕平生算計太多……就連朕真心待自己兒子時,自己的兒子也當是算計……」我沒有回答他,終究是帝王無情,乍然得了真心誰也不敢當真。

十八

阿貍七歲的時候,至尊突然跟我說:「我立咱們的阿貍為太子,你說好不好?」

我說:「阿貍年幼,不堪重任。」

他笑道:「不是還有你嗎?」說著又嘆了口氣,說:「哎,若阿澈還在的話,朕就把江山給他好了。」

我從來不知他有這個想法,他才道:「倘若我可以得活到兒子們長大,皇位便留給自己兒子,不給阿澈,不然朕的子孫會不甘以後會惹禍。倘若朕活不到兒子們長大,便打算給阿澈,因為皇子年幼,恐國政生變。朕那時發覺自己得病時,便已屬意於阿澈,可是九章台不信,只以為朕是在猜忌……」

我默然無語,心裏暗嘆:他真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治國機器。

於是我的阿貍,四皇子嬴瀧成了太子。

他又掛心不下紀王,夜裏翻身時跟我說:「紀王是朕的嫡長子,朕怕阿貍即位後,別人像說阿澈一樣說他是先帝正統,到時候阿淵會像阿澈一樣成了靶子。」於是將紀王遷到封地去,走前囑咐他說:「我知道你無心於皇位,以後誰挑撥你爭也不要爭了,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是我的一點愛子之心。」

阿貓哭得快斷了氣,揪著紀王的袖子喊「大哥哥」,阿貍克制許多,只是他的清水鼻涕出賣了他,阿犬、阿犬不怎麽認識紀王,只會跟風嚎哭……紀王憐愛地拍拍自己的弟弟們,說:「大哥哥又不是不回來了……」又朝阿貍說:「太子您失態了。」阿貍一聽這聲「太子」氣出了一個鼻涕泡:「你還是叫我阿貍罷!不準叫我太子……」

但是阿貍的太子之位、紀王的離京,這其中陛下的愛子之心是外人所體會不到的。朝臣們只以為是因為我吹枕邊風才排擠得紀王離開,我這些年幹政也被認為是挑撥的,所以我的形象便成了所謂的「禍國妖後」。「姬壽」二字一度成了「禍水」的代名詞。

至尊與言官們吵得頭疼,一再表明沒有受我的枕邊風所蒙蔽,可越分辨越顯出我的「禍國殃民」,我想這輩子是與「賢後」二字無緣了。

本來這只是至尊與朝臣間的言語小矛盾,可是新來的禦史中丞突然就給至尊下大獄了。原來是這個腦子缺根筋的禦史中丞說,太子年幼,皇後又善於弄權,以後遲早會有呂後之禍,不如學習北魏去母留子……至尊氣得肺管都要戳破了,當場罵道以後你兒子當了官,我把你老婆殺了行不行。禦史中丞居然說倘若此事利於國政,行啊……行……行……啊……至尊氣得話也說不出,給他關進大獄清醒清醒。

他下朝回來沒多久,太極宮的內監來請我,說陛下在太極宮發了病,突然性情大變,砍傷了一個宮人。

我於是趕緊往太極宮去,他說的瘋病終於來了。才走到太極宮門口,就看見至尊散著發,眼睛通紅,舉著劍到處亂砍,嘴裏喊著:「朕要殺人!朕要殺人!」

我走過去,他的劍指向了我的喉尖,杜孺人嚇得一顫:「殿下小心!」他卻不動了,只直直地看我,我平視他的目光:「至尊還知道我是誰嗎?」

他有些恍惚,卻認出了我:「阿壽……」我於是說:「既然知道我是阿壽,還不快把劍放下!」他拿著劍一臉為難起來:「阿壽快走!阿壽快走!」他眼神突然狠戾起來,我躲開,卻被劃破了手臂處的衣裳,留了道傷口。

他突然清醒過來,忙扔了劍,過來抱住我:「阿壽,阿壽,你怎麽樣。」看到我的傷口,他的眼神充滿了愧疚:「對不起……我……我不知道這病比我想象得要厲害許多……」

我寬慰他:「妾平日裏皮糙肉厚的,這點傷不妨事的。」

可他仍舊不放心,叫太醫包紮好了我的傷口,然後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垂下頭說:「朕害怕……」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說:「沒事的。」他突然把我抱進懷裏,死死地扣著:「朕害怕……以後還會傷著你。朕不知道朕以後會瘋成什麽樣子,會做出怎樣的禍事。以前,朕生死無懼……可是一點點變瘋……」我的脖頸處突然濕了,我不敢擡頭看他,他說:「朕不想變成一個瘋子……朕不想變成朕都害怕的樣子……」

我叫太極宮的宮人都不許將此事泄露出去,又派人撫慰了那個被他砍傷的宮人。心裏有了一種隱隱的擔憂,感覺肩上的擔子更重了起來,至尊性情不定,以後我就得擔起他的責任了。我想我大概知道他發瘋的理由,他總把自己當做一個沒有感情的治國機器,什麽都可以犧牲,包括自己,可是他終究是人不是機器,豈能一直理性,只能把自己慢慢逼瘋。

過了幾日,我與至尊大吵了一架,那日我勸至尊:「陛下把那個禦史中丞放出來吧。」

他說:「他要朕殺你,朕要他吃點苦頭。」

我默默無語,只看著他問道:「陛下不覺得自己太小孩子心性了嗎?你越如此別人就越會說我是妖後。」

陛下忽然擡頭專註地看著我,他漆黑的眼睛沒有一絲光亮,他擡手用冰涼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最後頓在我的脖子上,突然掐住,問我:「如果是我要你陪我殉葬呢?」

我怔怔地看他,只聽見他的語氣帶了一絲偏執:「我快要死了,什麽也帶不走,我舍不得皇後,要皇後陪我如何?」

我知道不能陪瘋子講道理,但我還是說了:「我不願意。」

他憐惜地放下手,笑道:「你果然是心裏不曾有過我的。」我不知道他為何又在糾結這些事情,我說:「陛下推己及人,說句大不敬的,倘若我死在陛下前頭,陛下肯陪我,那我也願意陪您。」

他依舊在自說自話:「皇後,你喜歡過我嗎?」

我說:「陛下以為呢?」

他「騰」地一下站起身,他說:「我就知道你心裏不曾有我!你願意陪著我,不過是因為你是皇後。」

我只說:「陛下,您要一個人十成十的心,這樣的心誰也掏不出來。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您又何曾給過我十成十的心?是您太貪心了!」

他指著我道:「你說我對你沒有心!你居然說我……」

我平靜地看著他:「陛下為何娶我?不過是為了平衡朝堂,我本來就愛自由,你偏偏給我這身枷鎖要我做什麽皇後!您讓我幹政,不過也是因為您怕後繼無人,您不僅讓我幹政還要我做出是因為我自己要幹政的樣子,讓我做這妖後。您困住我的一生,還要我感恩戴德地喜歡你喜歡到陪你去死!憑什麽!」

他的手指指著我顫抖起來:「你……你……」

我冷笑一聲說:「盧氏嫁給您,得到了什麽?得到了十幾年的降妻為妾的屈辱!趙氏姐妹嫁您得到了什麽?得到了難產而死和一道白綾!王貴嬪倒是真心喜歡你,只是沒你的心計,給你貶去了長門殿!蕭氏,蕭氏也喜歡你,你又對她做了什麽,你讓她頂大盧氏的鍋,讓她灰心而死!」

「對了,當年你要蕭氏頂大盧氏的鍋也只是為了縱大盧氏犯錯,也不全為了先帝之德,欲先殺之,必先縱之,你不捧殺九章台,她怎麽敢在你酒裏下毒?王太後是可惡!可當初給河間王的那杯酒……」

我走近他,嘲諷地笑了:「您全然不知道那杯酒有毒嗎?您知道那杯酒不妥,河間王也知道那杯酒有毒,他是心甘情願地喝下那杯鴆酒,心甘情願地幫您……可您又完全無辜嗎?您讓王太後背了您的狠心,不是嗎?」

他的臉氣得通紅:「你……你……你這個……」

我說:「您以為我什麽也不知道,您喜歡我是因為在我這您還可以做一個幹幹凈凈的嬴朔,您做這些都沒錯,您的狠心都是為了江山,為了以後。可是……」

「您既已經打算把無情二字刻進骨子裏,就不該祈求什麽真心……」我悲哀地閉上眼睛,這句話送給他,亦是送給我自己。

他氣得拔出劍來對著我,我高昂起頭顱:「您看,我一說出您的不堪,您就要殺我!」

他瞪著眼睛狠狠地看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生氣,我激他只是為了讓自己認清,他卻忽然扔了劍,他的臉色灰敗下來:「你說得對!我不配任何人的真心!」

「為帝王者,當六親不認,至孤至獨,心有萬仞溝壑,狠狼子不忍之心……朕為帝王!」他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我起身想要去撫他的背,他推開了我,眼角滴下一顆眼淚:「為……孤家……寡人……」我看見他咳的帕子上都是血,他卻釋然地朝我笑了一下,暈了過去,我忙叫人喊太醫。

十九

他的瘋病需要一場怒來平息,於是我故意跟他吵了一架,我說那些話說與他聽,也說與自己聽,我告訴自己:他是多麽無情的人啊,你萬萬不可對他動心……

好像只有那樣做,他離開的時候,我才會少點傷心,少點難過。

他醒了之後,清醒了一段時間,只是除了上朝之外再不肯見我,不再讓我進他的寢殿。後來他身子越來越弱,朝也不願意上了,我幾乎成了沒有名分的帝王。他不願見我,我也沒時間見他,我的阿貓和阿貍十三了,連阿犬也有七歲了,而我和他有四五年沒怎麽好好見面了,我想,這樣也好,我會慢慢習慣的。這幾年朝裏走了幾個老臣,我的祖母也走了,她走的時候是按照軍禮下葬一切都是親王禮制。

那年春天,杜玄蘭也病逝了。聽說太極宮那位傷心極了,看見蘭花都要流淚,從此不允許太極宮種蘭花。杜玄蘭死了沒多久,太極宮的宮人告訴我,至尊也不見了。

我派宮人們都快把皇城翻了過來,也沒找到他,是羽林衛在原來的秦王府門口找到的他,找到他時他鞋走丟了一只,頭發也不簪,亂蓬蓬地散著,繡著龍的衣裳也給刮破了。羽林衛帶他回來時,他也不反抗,嘴裏只記得喃喃地說:「河間王是我殺的……我殺了河間王……我殺了趙宗熙……我殺了老師……」言語無措……

我去見他,他抱著膝坐在太極宮的階前,依舊是回來的那副樣子,頭發亂亂的,只直直地盯著天上的月亮發呆,宮人告訴我他不願意梳洗不願意換衣裳,就一直這麽呆坐著。我想:他以前是何等愛惜自己的容貌和身型,他曾經是最臭美的人……

我坐在他旁邊,他註意到我,問我:「你是誰?」

我說:「我是您的皇後。」

他問我:「皇後是什麽?」

「就是您的妻子。」

他有些不解地歪歪頭,笑了一次,露出他的小虎牙,一臉天真:「你既然是我的妻子,那為什麽我不認識你。」

我鼻子一酸,說:「那是因為我與陛下好久不見面了,生分了。」

他又不解地看我:「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怎麽舍得與你生分。」

我沒有說話,他過一會又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壽。」

他一聽到「阿壽」二字如避開洪水猛獸一般起身躲開,聲音顫抖地問:「你是阿壽?」

我起身走近他,他一臉惶恐:「阿壽不要過來!阿壽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他驚慌失措地拿袖子掩著臉,小心翼翼地說:「我不好看了,我老了,阿壽……阿壽不要看我。」

我溫柔地走過去,捧起他的臉說:「陛下好看的,只是現在不好看是因為沒有梳洗,我來給你梳洗好不好?」

他看著我,眼睛像初生的小獸一樣,然後點了點頭。於是我叫宮人備了水給他梳洗,他閉著眼睛泡在水裏讓我給他擦洗,過了好一會,他睜開眼睛,說:「杜玄蘭怎麽還活不過朕?」我看他,他的眼睛又恢復了清明。

我說:「杜玄蘭已經六十有七了。」

他卻仔細看著我的臉,說:「朕好久未與皇後見面,皇後容色不改。」

我給他梳頭發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兩鬢已如霜,可他今年才不過四十二歲,他看著銅鏡裏自己的臉說:「我老了。」我有些難過,繼續給他簪發,他說:「我這幾年有一半的日子是剛剛那個樣子,言行無狀,所以我不願意見皇後。」

我說:「我以為至尊不想見我是因為惱我。」

他握住我的手,說:「我沒有多少日子了,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我於是搬進了太極宮裏,他見了阿貓阿貍和阿犬,說:「我的孩子竟這般大了。」

他的身子骨越來越好,神智清明的日子越來越多,但我知道他這是回光返照。

有一天我在他書房裏看見了一幅畫,畫上畫的是年少的他自己打馬球,有一個像河間王的看著比河間王大一點的人在另一邊看他,我想那是先帝,畫裏還有趙宗熙,被剪掉了一截胡子氣呼呼地瞪著少年的至尊,河間王在樹蔭裏拿著書打瞌睡,大盧氏端坐著,小盧氏梳著未嫁的發飾在寫東西,畫裏竟然有我,卻看起來十五六歲與他年紀相當,畫裏的我拎著刀在比劃,而王太後也一臉慈愛地喝著桂花酒。

我想:這幅畫必然是他神智不清的時候畫的,把不同時間段的人都畫在了一個時間裏,他在旁邊用飄逸的字型給這幅畫提名為【故鄉】,旁邊題著一句「欲買桂花同載酒,雖不似,少年遊」。

我再一看,他腰間確實別著一個葫蘆裏,聽說高宗善釀桂花酒,想來裏面裝的是桂花酒了。

有一日,他坐在月色裏吹著笛子,他吹得是【玉門關】。我在月色裏看他,月光霜白,他的兩鬢也霜白,他停了下來,說:「這是大哥教給我的。」

他起身橫笛走來,那一瞬間竟像個少年,他挽著我的手說:「我有一幅畫要與你看。」我以為是他的那幅【故鄉】,然而他給我看的是百年前名家畫的【盛世農耕圖】,據說這是當年前朝九王之亂時,畫家徐藹霞所畫,徐藹霞所處年代民不聊生,卻偏偏要畫下心中的盛世。

他指著畫跟我說:「當年祖皇帝得到這幅畫,說百年之內必然要讓天下如畫裏一般,我……我無能,雖然百姓安居樂業,到底不是盛世……你和太子……一定要實作……實作它。」他拍著我的肩膀,一邊說一邊咳:「阿壽,這天下就交給你了。」

他可能怕自己不行了,趁著神智清明的時候見了許多大臣,然後是各個皇子公主,然後是太子和我。

他最後見我時,已經面無血色,他說:「我這一生殺母弒師,窮兵黷武,瓦解舊臣,不是個好皇帝。」

他擡眼看我:「這些年該教給你的我都已經教了,你該都學會了。太子年幼,以後還是需要你多幫幫他。杜玄蘭死了,房毓和韓惟的兒子韓子昂兩個人算是可用,至於上官珝,倘若你們以後要守成就不要用他,找個由頭給貶了,倘若你們要再更進一樓就用他罷。被我下獄的賀家,等我死了,你讓太子給放出來,這樣他們會感恩新君。柔妃的賈家是高門又有紀王,你多提防著他們,盧氏也是高門還算安分你要好好安撫,多提拔盧氏子弟……至於邱子明,留不得了,是給太子震懾朝臣的禮物……」

我哭得泣不成聲,我說:「陛下教我許多,可我還是學不會,陛下您再教教我吧。」

他咳了一聲,溫柔地說:「我也跟大哥說我學不會的,可我比他心還狠,你也學得會,能比我做的更好。」

他有些恍惚:「我想見見我的阿淵,可以嗎?」

我說:「已經派人去叫紀王了……」

他嘆了口氣:「你糊塗,朕也糊塗,快叫他們回來,朕不能見阿淵,阿淵回來了會被他們利用,會以為我托孤於他,到時候阿淵會和阿澈一個下場……」

我想他到最後也不願意任性一回,他的眼睛開始放空:「朕對不起阿淵,對不起阿澈,對不起許多人……朕要回家了……他們來接我了……」

我拉住他的手,哭道:「再多教教我吧,您再多教教我吧,不要丟下我……」

他說:「此心安處是吾鄉,阿壽,謝謝你的陪伴……只是,我真的要回家了……我想喝父皇的桂花酒了……想吃母後的長壽面了……」

他開始神智不清起來,對著空氣喊:「大哥……大哥……接我回家吧……我只要做阿朔……不要做皇帝了……」他漆黑的眼睛閉上了,嘴角安心地掛著笑。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也不知道他回家了沒有,還是不是那個少年。

他的葬禮上我胸口悶悶的,吃什麽吐什麽,似乎要嘔出我的靈魂,一搭脈,才發現我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他走了,還要留一個孽障給我,好讓我不要忘記他。

至尊嬴朔,崩於太極宮,時年四十三,謚號為「孝武」。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這是南宋的詞,本文架空時代在宋前,算是一個bug,但是這首詞太貼切了。

二十

建元一年,我的兒子嬴瀧登基為帝,時年十五歲,三皇子嬴涵做了燕王,五皇子嬴湛做了吳王。我被尊為太後,享垂簾聽政之權。上官珝早年間被至尊貶到巴蜀,我將他召回來,繼承了他老師杜玄蘭的衣缽。

「上官珝,連你都老了。」上官珝的頭發也染上了霜色,不再是被我疑心和先帝斷袖的面若好女的青年人。

他恭敬地行禮道:「殿下,微臣已經四十有五了。」是啊,都老了,連我都已經三十五了。

我生下的遺腹子是個女孩,這個孩子終於遂了我的心意是個公主,我給她起名為「思」,小名為「阿樂」,封號為「長樂公主」。阿犬他們為阿樂的小名沒有加入畜生團而深深難過,我說阿樂一個女孩子家怎麽好娶什麽「阿犬」之類的名字,我就是偏愛這個孩子。

阿貍登基後選的皇後是杜玄蘭的孫女杜氏,阿貍沒有讓我遷去慈寧宮,我還是住在椒房殿,杜皇後住進了長秋宮。

阿貍成了親,阿貓作為哥哥卻不願意成親,王府建成了也不去住,只知道到處閑逛,阿貍說阿貓自在得很,今日在巴蜀明日又去了燕山,他雖然沒個定型倒還記得給我寄點東西回來。

新皇後杜氏倒沒她祖父杜玄蘭一樣刻板,只不過個是個有些嬌氣的小姑娘,這個孩子是阿貍自己親自求來的皇後。杜氏是家裏的幺女兒,做皇後也不過十四歲,我覺得太小了,我更屬意於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是才女更適合做皇後,但是阿貍更喜歡小杜,我也不好說什麽。

比起他的父皇,阿貍對杜皇後真的很好,總是私底下喊她「窈娘」,杜皇後也總是羞澀地喊阿貍「阿貍哥哥」。

朝政上的事總是我多操心一些,阿貍每日除了讀書上朝就是膩在杜家那個小皇後身邊。阿樂一歲的時候,紀王回來覲見新皇,他這次喊阿貍「至尊」,阿貍也沒有惱,我記得紀王走的時候叫阿貍太子阿貍都惱得不行。

紀王妃韓氏已經生了三胎了,看來與紀王十分恩愛,紀王最後是聽進去了先帝的話,放過了自己,肯好好待韓氏。只是柔太妃賈氏的母家有些不大安分,我貶謫了幾個賈氏子弟,柔太妃便開始頻頻過來請安,我不想見她。

柔太妃再來找我的時候,我讓人將杜玄蘭的【臣策】帶給她,好讓她明白什麽是君臣之禮。

杜皇後進宮已兩年,還是獨寵,後宮除了她再無旁人,百官們勸阿貍充實後宮,阿貍跟朝臣置氣,跑到我宮裏說娶太多老婆就鬧許多矛盾不好。我說,誰喜歡娶那麽多老婆,可你是帝王啊。

阿貍嘆了口氣,答應了選秀,於是後宮裏又多了韋婕妤、張容華、林才人、安才人和史良人、黃美人六個,再多他也不願意選了,都是嬌滴滴的小姑娘,一水兒排開可賞心悅目了,尤其是那韋婕妤長得格外美,不過再美在我心裏都比不上當年的盧氏。

阿貍晚上去了韋婕妤的漪瀾殿時,第二天杜皇後來給我請安時眼睛紅紅的,我看著她想她是真的不適合當皇後啊,阿貍可恨,拐這樣嬌氣的小姑娘進宮。

阿貍心裏還是喜歡皇後更多一點,讓新人侍過寢後,還是更多地和皇後在一起。沒多久,張容華有了身孕,皇後有些不得意,但還是強顏歡笑。阿貍晉了張容華為貴人,韋婕妤貌美得寵也做了貴人,張貴人生的是個公主,公主滿月宴上,杜皇後有些泛惡心,太醫一把原來皇後也有了身子。阿貍高興地快飛起來,溫柔地喊她:「窈娘。」

可惜杜皇後年紀太小,最後生孩子竟然難產,生下了一個皇子沒多久就死了。她死的時候還不滿十八。阿貍哭得肝腸寸斷。

皇後死後,阿貍性情陰沈起來,後宮嬪妃一個不慎便會得罪他,韋昭儀才升了昭儀代理後宮,就因為穿衣顏色太艷被他罵「皇後孝期,花枝招展,心思歹毒」又給貶成了貴人。

杜氏死後,他沒有再立皇後,宮裏一時間多了許多女人,我數了數二十好幾,他比他老子出息,終於給湊齊了二十四節氣。

阿犬年紀大了,也到了該娶妻的年紀,可他不願意娶,後來我才知道這小崽子喜歡男人,如今是跟上官珝的侄子上官玨混著,上官玨長得比上官珝當年更加「面若好女」,但他真是個斷袖。當然上官玨不像阿犬這個廢物不喜歡讀書,他天資聰穎,芝蘭玉樹,是個好孩子,看來是我的孽障兒子勾引了別人。我也不想我的兒女家裏弄得雞飛狗跳,也不想禍害人家閨女,阿犬不願意娶那就不願意吧,我也就睜半只眼閉半只眼地由著他混著。

阿貍二十四歲那年,我想還政,我老了也累了,想歇一歇,我不想再背大端的擔子了,我累了。然而阿貍長跪於未央宮說自己年幼,希望我繼續輔佐他。於是我沒有還政成功。

阿貓給我找來了一個琴師給我解悶,那琴師姓顧,名清鳳,二十四五的樣子,模樣肖似先帝。我不過讓他過來給我彈了幾曲,外面就傳開了我豢養男寵,顧清鳳的曲子彈得很好,長得也很親切,但我見他一次便難受一次,他讓我想起先帝又提醒我他不是先帝,終究是隔靴搔癢。

但他的琴實在好聽,我喚他過來只不過為了聽一曲琴,有一日,顧清鳳彈完琴忽然叫了我一聲「阿壽」,我透過簾子看他,眉睫似漆,很像故人。但我語氣驟然冷了下來,我說:「誰教你這麽叫哀家的?」

我掀開簾子,他跪在地上,面無血色,仔細看他又好像不像先帝,我冷冷地說:「你也配。」從此,顧清鳳再也沒出現在我眼前過,那些打算給我找肖似先帝的男寵的人也歇了心思。

後來,有官員送給阿貍一個美人,那美人長得格外像窈娘,可惜馬屁拍在了馬蹄上,阿貍見了那個美人登時大怒,說先皇後是獨一無二的,不許他們這麽辱沒她。

後來許多年,阿貍越來越像個君王,阿貓也終於娶了妻安定下來。我也終於有了閑工夫練刀時,先帝的內侍要告老還鄉了,過來向我磕頭說有東西教給我。

我喚他進來,那個內侍將一個盒子交給我說:「殿下,這是先帝生前的一些貼身物事,裏面有一些涉及殿下,先帝去時將這些東西教給奴婢,叫奴婢燒掉,不要給殿下看見。可奴婢覺得若真燒了總是不好的,殿下還是看一看吧。」

我懵懵懂懂地開啟箱子,裏面除了他畫的那幅【故鄉】,還有好幾幅關於我的畫,畫裏的我或坐或臥,或看書或練刀。

再往下看,是我當初寫的他的那封「吾夫阿朔親啟」,他在信封裏上將那幾個字圈起來,在旁邊寫「吾妻阿壽之信」。

再底下,是我繡給他的那個抹額,我還記得被他嘲笑繡得龍像蛇,雲彩似鳥蛋。

最後是一封他真正留給我的信,我展開信,信裏寫道:

吾妻阿壽:

這封信大抵你是看不見的,所以寫得隨性了些。

我如今快死了,總想起我的大哥、老師、母後和許多人,也總想起你。你不敢與我以真心,是因為你怕我絕情。

可我是帝王,我先是大端的皇帝,先帝的繼承人,然後才能是你的丈夫。

我並不喜歡做皇帝,這皇帝做得我自己也不記得自己是誰。我總懷念大哥的太極宮,雖然我現在也在太極宮,可此太極宮非彼太極宮,現在這個太極宮沒有我想念的那群人,以前我大哥在時的那個皇城才是我的故鄉。

可我回不去了,回不去那個時候,可是我有皇後,皇後你便帶著我故鄉的味道,新婚之夜我一看到你,心裏就很親近你。

我跟你說過許多話,不是關於朝政就是關於別人,好像從來沒有留一句話,關於你。

剛剛我看書,覺得有一句話很適合你,便留給皇後。

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嬴朔

我的眼淚低落在泛黃的信箋上,其實他走之後留給我的傷痛總是淡淡的,可是這些舊物喚醒了我與他的許多回憶,仔細想想,我與他夫妻不過十七年,除去我們不見面的那四五年,真正相處的日子不過十二三年。

可就是這十二三年的那一絲絲的甜困住了我的一生,我有時恨他,有時愛他,兩廂情感總是互相撕扯。

而此時此刻,我的心底湧起了無限的悲傷,洶湧地埋沒過我的五臟六腑,我對他的怨、恨、懼甚至是殺意頃刻間沒有了,我聽見自己心裏最底處被我藏起來的聲音:我還是輸給了他。

我將我的心徹徹底底地輸了,那十二三年過起來明明是輕描淡寫,為何一轉身卻如此刻骨銘心,我知道我這輩子也不會再動這樣的感情,我壓抑的感情早就慢慢地腐蝕進了我的骨髓,待反應過來,已是病入膏肓。

我才想起,我的字跡越來越肖似他,我喝的是他喜歡喝的茶,吃的是他喜歡的菜,讀著他留下來的書。難怪我不覺得自己有多想他,只因我活成了他。

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輕描淡寫的八個字,卻是唯一留給我的。

後來,我翻到了一本書,叫做【婦言通鑒】,作者叫盧慕白。我知道是故人寫的,於是派人去找她他們沒找到她,說是找到了她的住址,鄰居都叫她「盧先生」,盧先生去歲冬天就已經離開了人世,她一生教了許多學生,雖無子女,卻是這些學生送她走的。我終究還是沒有和小盧氏再見,但我為她高興,她終究後半生過了自己想要過的日子。

再後來,阿貍與舅家姬家有了摩擦,於是我親自收了姬氏的兵權,好讓我的兒子放心。後來,連最小的長樂也嫁了出去,阿犬還是喜歡上官玨,沒有成親。

我做了許多新的改革,上官珝做了宰相,進行了徹底地革新。我身邊的故人一個個都走了,能跟我說得上話的人也只有上官珝了。

我的兒子登基三十年,政治面貌妍妍向榮,四海歸朝,鄰國稱臣,可惜他死在了我之前,他走的時候指著案前的【盛世農耕圖】說:「母後,我做到了,我要去見窈娘了。」

我說:「孩子去吧,窈娘在天上等你呢。」他也是掛著笑去的,也只留下我。阿貍去的時候,我還是輔政的太後,這時候我已經六十五了。

我扶持的新帝不中用,於是六十六歲時,我真正地成為大端的主人,成了女皇。可能我把權把了快有四十余年,先後輔佐過兩代君王,他們也覺得我快死了,大臣們並沒有反對。

我六十八歲的時候,上官珝染上病要死了,我去看他,我很難過,我說:「你死了我便再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

他的頭發花白,他說:「老臣已經七十有八了,要去見先帝了,陛下要為老臣高興。」我高興不起來,他們都去天上團聚了,只留下人間一個孤零零的我。

我真真正正地成了帝王,也真真正正地成了孤家寡人。我像被他們拋棄的一個孤魂野鬼,獨自茍活於世。

我身子骨很好,我執政的時候殺的人要比我的丈夫和兒子還要多,我的丈夫說得對,他教給我的我定能學得會,還會做得比他好,可我覺得很悲哀。

我七十八歲時,已經做了十二年的女皇,我不想再做了,於是我下了退位詔書,把皇位留給阿貍的一個兒子。我又變成了太皇太後,在宮裏養老。

新帝登基時,新帝和他的兒子們來向我請安,其中有一個孩子頭發漆黑,眼睛也漆黑,容貌品相像極了我的丈夫。我拉那個孩子過來,那個孩子湊近看,長得更像他了,我指著這個孩子朝身邊的人說:「這孩子長得活似先帝。」

我身邊的人說:「慶王殿下長得的確像是文昭皇帝。」「文昭皇帝」是阿貍的謚號,我說的先帝是我的丈夫。我扭頭看身邊應我話的人,不是我的故人。

我剛剛下意識以為我身邊是上官珝,可我忘了,連上官珝也死了。這世上真正還記得孝武皇帝容貌的人可能只剩下我了,我突然覺得很寂寞,嘆了口氣。

都死了,只剩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我見完那個像先帝的慶王就生病了。我很高興,我終於也要與他們團聚了。

新帝帶著皇子們跪在我的塌前,我看見那個頭發漆黑的孩子,我記得他是慶王,於是喚他過來,他恭敬地喊我一聲「太奶奶」。

我看清了他,我說:「好孩子,你長得很像孝武皇帝,孝武皇帝一生命數不好,你一定要長命百歲啊。」

他眼睛紅了,答應道:「哎。」

我朝開始哭的後輩們說:「不要哭了,我要去見我的老朋友了。」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我也要回家了。」

我閉上了眼睛,我想來世我一定要種一片修竹,嫁一個穿著青衫溫潤如玉的男人,我要背著我的刀帶著他踏遍江湖,最後回到我們的竹林裏然後終老一生,誰也不丟下誰。

完結

番外之阿朔

十七歲的時候,我大哥死了,我成了皇帝。

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七歲,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年輕就死了。他死的時候,把我喊了去,我以為他是要交待我好好輔佐阿澈。

但是他卻拉著我的手說:「阿朔,這江山……我就交給……你了……」他去的時候死不瞑目,我想他或許是不甘心,或許是不放心。

我登基的時候,娶了老師的一對侄孫女,大的叫趙宓,小的叫趙宛。趙宓跋扈,趙宛陰狠,她們先後做了我的皇後。趙宗熙死的時候,趙宛一身素衣來見我,我素來與她都是不睦的,如今看她竟看出幾分可憐來。

我說:「朕不會廢後的,皇後寬心。」

她「嗤」地冷笑了一聲,說:「至尊是最想妾死的人,說這些話自己都覺得可笑罷。」

她跪在我面前,行了禮,說:「妾會如至尊所願,只請至尊不要對趙家趕盡殺絕。」

「妾祝至尊長命百歲,與妾之後的小君白頭偕老。」她磕了頭,轉身走了。

她祝我的兩句話沒有一條應驗,後來想來,這不像祝福而像詛咒。

她回去沒多久,就自縊於長秋宮內,我只處置了趙家幾個當家的,放過了趙氏一族。

趙氏平了沒兩年,朝中果然催我立後。我想立盧氏,盧氏拒絕了,說自己「忝居貴妃之位」,「不堪為後」。母後送來了王氏,我卻知道王氏立不得,於是只立王氏為貴人。

上官珝給我舉薦了一個人,是我姑奶奶的寶貝孫女姬氏,我知道她是很好的人選,可是若是我的姑奶奶鎮國大長公主不同意,那這事強求不得。

果然我朝大長公主一提便碰了一鼻子灰,她老人家連祖皇帝也敢架空,自然我這個後輩也敢罵,她罵我「豬油蒙了心,連我的阿壽也敢算計」。

後來,姑奶奶還是同意了,她說:「只一樣,你心裏要拿她當妻子,不要當棋子。」

我第一次見阿壽的時候是我十五歲那年娶盧氏之後,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女孩,我還是秦王。她倚在大長公主身邊,睜著大大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頓了良久,然後再看看盧氏,也頓了一下,眼光掃回我,嘴一撇,繼續盯著盧氏那張漂亮的臉看。小孩子喜歡看好看的人,看來她眼裏盧氏更美一點。

後來她漸漸長大,聽說越來越有大長公主的風範,喜歡打架,喜歡外出玩。別人家的女孩子若是練了武,必然會感慨一句做女子的不好,若是男兒身必然如何守衛邊疆。她偏不,她一把刀練得颯,卻只想背著刀遊蕩,喜歡李白的「十步殺一人」,頗有遊俠精神。上官珝說她這是魏晉名士風範。

後來阿澈的頭給她打破了,氣得大盧氏在宮闈裏罵她「野丫頭」,在她的宣傳下,姬壽成了「名門淑女」的反義詞,好在阿壽早早定了人家,不怕嫁不出去。

她十五歲的及笄禮是在宮裏舉行的,由大長公主和文烈皇後主禮,風光無限。我在連廊裏遠遠看見她穿著緋色的裙裳,拉著自己的侍女笑,笑起來漾起兩枚梨渦,於是我問內侍:「那女子是誰?」

「是鎮國大長公主家的小孫女,今天在宮裏及笄。」

我懶懶地應了一下,轉身離開了。這是我與她成婚前最後一次見她,按道理,她不該嫁我,該嫁給萊陽韓氏,可惜成了望門寡,因緣巧合下做了我的皇後。

她嫁給我的時候已經十八歲,嫁給我的那天夜裏,舉著把破扇子坐在那裝嫻靜,其實眼神頗不安分。她放下扇子的時候朝我假模假樣地笑了一下,嘴角兩顆梨渦,我不由地回想起她十五歲那天穿著緋色衣服淺笑的模樣,怔了一下。

她並不怎麽怕我,平日裏跟我說話也十分爽快,處理宮務的時候很會給自己躲懶。同時她又很聰明,看起來沒什麽心機,可是大盧氏和王太後給她使的絆子總害不到她,最奇妙的是,別人害不到她,也不會覺得她心思深,只會以為她運氣好。一個人聰明通透本就難得,最難得的心思不深,活得也通透,世上便有許多「慧極早衰」的例子。

我知道她心裏其實沒有多喜歡我,面上連喜歡的樣子也不做一下,我不去看她,她也樂得自在。也是,我與盧氏,與大小趙氏的先例在那,她肯定以為我是一個負心薄幸的人,我也的確是一個薄情寡恩的人。

她十八歲的千秋節上,一場馬球打得漂亮晃眼,一身騎服明麗動人,其實她長得沒有我的發妻盧氏好看,可是我突然覺得馬背上她那颯颯的模樣格外耀眼。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如此痛快地打一場馬球了,她花冠上的珠子在陽光下閃了閃,亮得晃眼,也晃進了我的心。於是我奪了她的球,把她從馬背上抓到自己懷裏,她縮在我的懷裏一邊掙紮一邊瞪我,我卻很高興。聽說以前北方牧馬的族民看見心愛的姑娘就是這樣給抓到自己的馬背上,這叫搶婚。

她膽子大得出奇,居然想把我從馬上扔下去,我勒住了馬韁,她奪回了自己的馬,順便一桿子把阿澈連人帶馬掀翻在地。

後來我才發現我是有些喜歡她的,喜歡,一個離我很遙遠的詞。其實我第一個喜歡的人是盧氏,只是她不知道罷了,那年我十四歲,我一直繞著她貼她的冷屁股不全為了那個荒唐的賭約,也有幾分心動在裏面,大哥把她嫁給我的時候,我也是真心高興的,只是後來我們離了心,我也對不起她。

阿壽身上那種通透,那種遊俠向往,那種魏晉名士風度,那種鮮活的生命力,是我沒有見過的,她仿佛就是按照我喜歡的樣子所生長出來的。我有時候又隱隱慶幸她那個沒福的未婚夫早早死了,不然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見到這樣鮮活的色彩。

我心裏屬意皇後,卻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帝王一旦動了感情那便是弱點。她可以是我的一條戰線的盟友,可以是我共榮辱的小君,可以是我相敬如賓的妻子,唯獨不可以是我愛的女人。

王貴嬪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只可惜她是母後那邊的人,她是第一個看出來我對皇後的感情的人。她身邊的女史白氏的眼睛長得很像皇後,我去她宮裏時多看了白氏一眼,於是在一次醉酒之後,她便默不作聲地將白氏送到我床上,然後白氏就有了孩子,就成了我的白美人,她以後生下來的孩子就得交給王氏撫養。一切的一切,她算計得好好的,當然,這裏面也有母後的手筆。

然後皇後告訴我她暗室裏叫人放了幾個巫蠱的小木人,她很聰明,被人陷害了,一不打草驚蛇,二很信任我,直接告訴我。我告訴她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過將那些東西燒了吧,她看著我笑了笑,神色裏露出幾分了然,一點就透。她是真正聰明的女人,做什麽都能做到很好,就好比她不想做皇後,也能把皇後做得很好。

我問阿壽,她會不會用她的聰明算計我,她說只要她一日是皇後,便替我分擔一日,然後吻了吻我的眼睛。我們很默契地對望了一眼,她不跟我說什麽情愛之間的保證,我自然也不會許那些諾,利益是最長遠的夥伴,比男女情愛牢靠得多。

後來我要攻打姑墨,杜玄蘭阻攔,她一聲輕笑一則故事就叫杜玄蘭看清了形勢,我發覺我真是撿到了寶,她的聰慧不止於做皇後,她還能替我做更長遠的事。

只是出征前一晚,她跟我吵了架,我說要把她一輩子困住的時候,她的眼睛裏透出幾分惱怒,我才知道,她到現在心裏還是怪我娶了她,阻礙了她本該自在的人生。

我心灰意冷地上了戰場,走前沒有看她一眼。我想如果她不嫁給我,嫁給別人,應該很自在吧,以她的身份地位,如果不做皇後,哪怕丈夫不成器,她想養幾個面首也沒有人說什麽。她給我寫了很多信,全是說什麽朝政之事,沒有一言一語問我是否安好之類的。

後來我故意放我假死的訊息用計對付姑墨,宮裏傳來訊息說皇後以為我死了,吐了血暈了過去,我展開她的「吾夫阿朔親啟」,裏面依舊是那些表面說辭,看來她的情意只敢點到為止地留在信封上的那六個字。我怕她就這麽死了,於是趁著假死的時機偷偷跑回去看她。

太醫告訴我她有了我的孩子,只是現下這種情況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我在她的塌前等了她一天一夜,她才睜開眼睛,她看見我怔住了,我告訴她,皇後這是關心則亂。她聽到關心則亂的時候臉紅了,卻不承認。

我在椒房殿裏陪了她三天,她給我做了一個抹額,那是我見過的最醜的一個抹額,但我還是珍重地接過了它。我這次去戰場的時候,心裏無限柔情,我想,我們還有許多時間,這一回我不會再辜負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我們並沒有那麽多的時間,我是帝王,我能戰勝一切,唯獨不能戰勝生死。

盧氏要與我和離,我很生氣但還是放盧氏走了,一是為了成全我們年少最開始的美好,二是我已經有了阿壽,這就夠了。

但是我又想,我走了,江山怎麽辦,她怎麽辦。後來阿澈死了,母後死了,我也只剩她了,她知道我的病的時候,哭得很難過,我也只能在心裏嘆氣。

再後來,我教給她許多東西她一學就會,我想我走之後她會是一個成功的太後。

有一回,她與我吵了一架,其實我們吵過許多架,但那回不同,那回她看我的眼神全是冰涼的寒意,她質問我阿澈的死,質問我母後和大盧氏的下場。原來,她都是知道的啊,只是裝作不清楚,也是,她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什麽都不知道呢。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訴我,我該是一個孤家寡人,對啊,我是孤家寡人,孤家寡人怎麽會有那些不該有的期望呢。

後面幾年,我沒怎麽與皇後見過面,我自己也過得渾渾噩噩的,我開始畫畫,畫從前,畫故人,最多的還是畫她。

有一回,我趁著神智清明寫了一封信給她,和那些畫放在一起,交給我的內侍,告訴他等我死了就把這個箱子交給皇後罷。人快要死的時候,總是執著於在世上留下些痕跡,而我也希望我即便死了也不能讓她忘記我。

後來杜玄蘭死了,她與我見了面,她替我梳頭發的時候我看見自己消瘦的臉頰和斑白的兩鬢,才發現自己老了。我問我可不可以最後陪陪我,她答應了。

最後的日子,我過得很安心,因為她一直陪著我,可我看著她,又突然不忍心,我不想看見她在我死後一個人非常難過地活下去,於是我又找回那個內侍,我說那些字畫都燒了罷,不要給皇後看了。

內侍很詫異,我說,皇後看了只會難過,她要是難過,我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我心裏喜歡她,終究是不能說的一個秘密。她心裏或許也喜歡我,只是也不會承認。這樣很好,這才是帝王家的夫妻該有的樣子。

希望她來世不要再嫁入帝王家,可以過隨心所欲的日子,她來世的丈夫如果喜歡她就會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想著想著,我都有點嫉妒她來世的夫婿了,我咳了咳,叫人傳她過來,見她最後一面。

(鴿了很久的一個番外補上)

其實這是一個溫情而又殘忍的故事,看影視劇的時候總覺得皇室總是勾心鬥角,沒有溫情。這個故事裏的師生之情,母子之情,父子之情,夫妻之間的男女之愛都是真的,但是這裏面的互相算計利用到後來的爭鬥也是真的。王太後會給至尊煮長壽面的同時,又想把至尊拉下皇位,而阿壽與至尊其實是相愛的,只是他們都默契地在兩個人還活著的時候讓這成為一個秘密,說他們的感情是帝後利益維系的。

至尊再喜歡皇後,也不會像小說裏那種一往情深的男主一樣不要六宮了,專寵一個女人。皇後喜歡至尊,也永遠不會在至尊活著的時候放下心裏的那一份防備。

其實他們的愛是建立在女主身後的勢力與男主立場相同的基礎上,如果女主是大小趙一樣的立場,至尊心裏再喜歡她,也一定會置女主於死地,他們心裏都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女主並不怎麽執著於帝王的心,而是一直在想辦法讓自己的娘家和自己正確地站隊。

安排阿壽晚年做皇帝,也是一份對至尊思念的延續,她最後身臨其境地登上了那個位置,感受了孤家寡人的境地,才能在最後更加理解和心疼那個其實不怎麽想做皇帝的阿朔。他們骨子裏是同一種人,但最後也是同一種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