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紮著馬尾的女孩推門進來，緩緩坐下。她說起話來思路清晰、幹脆明朗，聲音很大，即使是在嘈雜的診室中，女孩述說病情的聲音依然清晰傳來。
她今年27歲。自初潮以來，月經疼痛便如影隨形，伴隨她過去十幾年的人生。起初幾年尚且可以忍受，疼痛只是持續半天，後來疼痛愈發綿長，延續三天之久。
「疼到什麽程度？」醫生問。
「上吐下瀉、眼冒金星。」女孩說。
止疼藥已經失去了作用。每隔三十余天就降臨一次的長達三天的疼痛，構成了她日常生活的龐巨大困擾。
月經疼痛是如此普遍，美國家庭醫生學會數據顯示，高達80～90%的女性曾經被痛經影響，也正是這種普遍性，讓女孩們以為對待疼痛的咬牙隱忍是一種理所當然。
【少年派】劇照
與痛經交手三十余年，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婦產科副教授徐冰有些急了。
她迫切地希望扭轉一種觀念：月經疼痛不該被隱忍，它需要被看見、被重視。嚴重的、積年累月的月經疼痛不僅深刻影響著女孩們的日常生活，在它背後，或許還隱藏著更棘手的婦科疾病。
長期以來，徐冰主攻一種名作「子宮內膜異位癥（以下簡稱內異癥）」的怪病。
子宮內膜本應該位於子宮腔內裏，當它出現在子宮腔以外的部位，形成病竈，便被稱為「子宮內膜異位癥」。它病因不明、早期診斷困難、病程復雜、治療棘手，卻在近幾十年來呈現急劇增高的發病趨勢，疼痛與不孕是最常見的兩大癥狀。
據流行病學統計，內異癥在育齡女性中的發病率高達10%～15%，全球發病人數超2億。
保守估計，中國內異癥的發病人數達3000萬～4500萬。
這種怪異、隱秘的疾病，與現代女性的生活方式、婚育模式密切相關。它對女性的健康與生活品質影響廣泛，正在成為越來越多女性人生路上的攔路虎。
忍 耐
一團濃烈的雨雲在北京上空盤旋，預報說，暴雨將於午後降臨，所以這天早上，美中宜和婦兒醫院的人流比往日稀疏。
暴雨將至的時候，劉妍與丈夫來了。她在徐冰對面坐下，迫不及待地傾訴起來。
徐冰 / 受訪者供圖
一旁的醫助在電子病歷中把劉妍的滔滔不絕凝練成幾行文字：痛經進行性加重6年，口述疼痛評分10分，口服止痛藥無效。
劉妍說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就診了。她是河北人，過去三年，與丈夫輾轉於京津冀各地醫院，檢查做了無數遍，始終查不出來是什麽病，「但老是疼」。
她情緒激動地說：「我就想知道是什麽病。知道是什麽病我就放心了。」
徐冰仔細察看她的檢查報告，似乎在一團團黑白灰的色塊中尋找著什麽。
找到了。徐冰指向子宮後壁一處像素，一個非常小的病竈。「看著像出血的地方。」她對患者說。
徐冰判斷，那處陰影，就是子宮內膜嵌入子宮肌層長成的病竈。在婦科學中，這種病竈也被稱作「子宮腺肌病」。
徐冰向患者介紹何為子宮內膜異位癥 / 受訪者供圖
隨著月經周期來去，這處病竈在「出血、增生、浸潤」中進展，對子宮肌層侵入性地生長，引發了劉妍長達六年之久的劇烈疼痛。
內異癥的發病形式各種各樣、撲朔迷離。子宮內膜像劉妍這樣異位到子宮肌層之中的，被稱作「子宮腺肌病」；當異位到卵巢上，就形成了「巧克力囊腫」。有時候，病竈像樹根一樣深深紮入鄰近區域，累及腸道、輸尿管，婦科醫生會稱之為「DIE（深部浸潤型內異癥）」。
【愛情而已】劇照
個別病例中，內異癥病竈還會跑向更遠方的器官，比如肺葉，使患者在月經來潮時發生氣胸。
女性觀念中對疼痛的一味忍耐，使得絕大多數內異癥患者在被確診之前，往往已經獨自跋涉過一道漫長的旅途。北京大學第三醫院婦科曾對400名內異癥患者進行臨床統計，發現這些患者的「診斷延遲」時間平均長達13年。
而這長達十余年劇烈的、不知緣何的疼痛，足以改變一個女性的命運。
徐冰對其中一名患者印象極其深刻。她是一位企業高管，平素沈著冷靜，雷厲風行。她告訴徐冰，一次出差途中，她在飛機上來了月經，劇烈疼痛的驅使下，她竟然哀求飛機迫降，趕緊送她去醫院，「在公共場合竟然完全顧不得體面」。得到系統治療之前，這位女性甚至一度計劃把公司的管理權轉交給他人。
【歡樂頌2】劇照
類似的病例，徐冰見過很多：有人因痛經高考失利，有人因痛經被迫辭去了空姐工作。一位患者因疼痛日夜無法入眠，以至動過自殺的念頭——她說，全家人的生活都被攪入疼痛的漩渦之中，媽媽負責白天照顧，丈夫負責夜間值守，「生怕我一時想不開，發生意外」。
自我的忍耐與身邊人的忽視幾乎是常態。 一位患者告訴南風窗，她自2005年開始嚴重痛經，直至2012年確診內異癥，這長達七年的時間中，她向父母和醫生的求救，得到的回應只是「別吃冰棍」。
直至21歲，醫生在她盆腔中發現了一個十厘米左右的巧克力囊腫，她終於明白，原來纏繞少女時期的漫長疼痛，「根本不是冰棍的事兒」。
長期管理
核磁報告出來後，王薔在醫院哭了一個小時。
2023年5月，她在月經期間感覺左下腹和盆腔傳來陣痛，連帶著肛門有一種墜痛感。去當地三甲醫院就診，醫生判斷，大概是內異癥。
王薔一頭霧水。她從未聽說過這種病，醫生介紹的一系列治療方案，王薔當下並沒有聽進去。等她緩過神來，回家在網上檢索相關資訊，只覺得負面訊息如洪水猛獸湧來。恐懼在她心中積攢，直到報告出來、正式確診，她大哭了一場。
【生理大叔和他的女兒】劇照
內異癥雖是良性病，但在現階段，它也是一種無法治愈的慢性病，患者需要接受系統的長期管理。
與高血壓和糖尿病這種慢性病較為相似的是，內異癥在現代工業社會的發病率與日俱增，正在成為一種十分常見的慢性疾病。
為什麽會這樣？
1927年，大名鼎鼎的婦科醫生艾伯特·辛普森曾提出了著名的「經血逆流種植學說」。這一學說認為，伴隨月經的發生，一部份子宮內膜細胞可以透過輸卵管與經血一起逆行而上，流至腹腔，這些內膜細胞就像種子，落在盆腔腹膜、卵巢等處。待條件適宜，它們就生根、發芽、長大，形成內異癥病竈，引起疼痛和不孕。
據這一假說，月經次數越多的女性，發生經血逆流的機會越多，內異癥的發病機率就更高。
徐冰在新書【她的荊棘：從痛經到子宮內膜異位癥】中寫道，這一假說很好地說明了內異癥的發病率為什麽會急劇增高：在傳統農業社會，女孩十四五歲結婚，很快懷孕生子。沒有可靠避孕措施的狀況下，女性絕經前的人生將持續處於「懷孕——哺乳——懷孕」的狀態。20世紀50年代以前，女性一生大概只會經歷50次月經。
上海圖書館，徐冰在【她的荊棘：從痛經到子宮內膜異位癥】的新書分享會上 / 受訪者供圖
現代女性被賦予了更多的工作機會和社會身份，被從生兒育女的傳統角色中解放出來。與此同時，晚婚晚育、少生甚至不生孩子的生活方式，也讓現代女性經歷的月經次數大大增加。現代女性一生中大約會經歷450次月經，比傳統農業社會女性增加了9倍之多。
加之周遭環境、外界壓力的改變，現代女性的健康狀況正在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
所以，內異癥十分強調長期管理。即使是手術切除病竈以後，為了預防復發，仍需要進行藥物治療——特別是對於年輕患者來說。
徐冰正在為內異癥患者做宮腹腔鏡聯合手術 / 受訪者供圖
徐冰曾接診過一名31歲的內蒙古姑娘，曾在外院手術切除雙側巧克力囊腫、盆腔DIE病竈，6針GnRH-a之後，沒有繼續正規的藥物管理。幾年後，她內異癥復發，DIE病竈累及輸尿管，使其變得嚴重狹窄，最終致使左腎萎縮、功能喪失，不得不手術切除。
對於一個年輕姑娘，這是個令人惋惜的結局。「太過痛心。」徐冰說。
內異癥治療的難處恰在於此，長期管理十分強調患者對治療的依從性——不過，徐冰更傾向於使用「自覺性」這個詞。因為對疾病的管理不僅是醫生的使命，更是患者自己的任務。
孕 育
與內異癥相處了一年，王薔已經調整好心態，決心把它當作一個「想甩開卻沒那麽容易甩開的朋友」。
她在社交媒體上記錄自己的確診歷程，收到了來自天南海北的私信。女孩們向王薔傾訴，她們因內異癥的確診而痛哭、失眠、喪失食欲，甚至有了輕生的念頭。
王薔理解病友們的情緒，她們的崩潰不僅來自於內異癥的「無法治愈、長期管理」，更來自於「將近一半機率的不孕」。內異癥對生育能力的威脅，直接給女孩們余下的人生投下長長的陰影。
盡管生育並不是人生的必選項。「我可以選擇不生小孩。」王薔說，「但如果喪失了生育能力，沒法自己決定生不生的時候，就會覺得上天為什麽會如此不公平，這個病為什麽找上我了？」
【愛情而已】劇照
徐冰在臨床工作中見過一些因內異癥而家庭關系破碎的例子，還有一些女孩因此自卑，不敢去追求幸福。一些年輕未婚的女孩病情嚴重，各種藥物治療之後，疼痛和大出血依然無法緩解，不得已的情況下，最終切除了子宮。
她還記得，一位飽受內異癥疼痛折磨的患者決心接受子宮切除術時說：「我必須和它（子宮）清算了。」
子宮讓女性得以擁有孕育生命的神奇力量，卻也給她們帶去無盡的苦痛。
門診與手術之外的時間，徐冰寫書、演講，向公眾科普內異癥的危害與治療手段。她只有一個目的：呼籲女孩重視自己的疼痛，對內異癥早診早治。
如果可以盡早診斷、盡早治療，患者的生育能力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護，不被疼痛纏繞的人生大約是另外一程風光。
她同時想對年輕人說，如果有生育計劃，可以「積極推進」。
【愛情而已】劇照
常年在婦科坐診，徐冰發現，當下社會的晚婚晚育趨勢十分普遍和驚人。單純從醫學角度考慮，年紀越長，內異癥所造成的婦科健康狀況越復雜，生育就越困難、危險。可以說，年齡是生育的最大優勢。
但她也知道，當下年輕人對待生育的選擇更多元，其中也有很多無奈。
現代社會生育率的持續走低，不僅僅與生育意願的低迷有關，生育能力的下降同樣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中國不孕不育率已經攀升到12%～18%，而在1995年，這個比例還只有3%～5%。致使生育能力下降的種種因素中，發病率急劇升高的內異癥就是重要的一份子。
【總覺得鄰家更幸福】劇照
采訪的間歇，徐冰的手機亮了。三年前，她曾經為一位內異癥患者手術剔除了十幾個子宮肌瘤。術後，這位患者順利步入婚姻的殿堂，然後成功孕育了一個新的生命。
孩子一歲了，她給徐冰發來照片，報喜。
盯著照片，徐冰笑意盈盈，聲音柔軟下來。然後，她懷著欣喜，又立刻投入對下一名患者的診治中去了。
（劉妍、王薔為化名）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姚遠
實習生 盧畫
發自北京
編輯 | 吳擎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排版 | 八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