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後的一生】
【無意】 【沈意 】
我又被禁足了。
淑妃懷了孕,要我這裏的廚子,我不過是讓她自己去宮外找找,做梨花膏的好廚子多的是。
就被扣上了善妒小氣的帽子禁了足。
允則說淑妃懷孕辛苦情緒不穩,我不能解憂還加添亂,不讓我再出明華殿。
我多冤枉,那廚子只做的桃花酥甚好,做不出淑妃要的梨花膏啊。
那晚涼得很,他眉骨清冷,玄青衣衫於月色中站立,要是沒有這番話,倒是頂好看的溫潤公子。
是這後宮大了,美人看花眼,他也變了。
小槐端了桃花酥上桌,憤憤要給元清宮送過去。
「她不是要廚子嗎?這桃花酥就給她送過去讓她吃個夠」
「懷孕的人你多體諒體諒」
「她就是故意的」
「今日的粥好喝,甜的,你試試」
「娘娘!」她跺腳抱怨一聲,苦著臉坐下來喝粥,隨即笑開 「哎!好喝」
……
早膳之後李公公來傳旨,明華殿解禁。
我倒了杯清茶嘆氣。
禁足多好啊,省得各宮叨。
小槐跳起來。
"娘娘本就是冤枉,偏的皇上聽信謠言"
"...."
李公公擦了把汗,悄聲看了我一眼。
"小槐言語放肆了,公公莫見怪"我擡手取了盒子裏一枚玉鐲,柔聲道"還請公公替我謝過皇上"
許是我沈家的陪嫁太好,他沒推脫,捏著嗓子結束了殿門。
也不知道會不會又去允則那裏說我囂張跋扈。
送走李公公之後,緊急讓小槐組織明華殿所有宮人傳達了一下核心宗旨。
"第一……皇上吩咐要做好"
"第二……皇上身邊人要恭敬對待"
"第三……娘娘"小槐滿臉不可思議,將手放到我額頭。
"您沒生病吧?沒發燒吧?"
"如今我不是你小姐了,是皇後,一言一行關系沈家,你今日這般放肆,若是人有意說你對皇帝不敬,便是本宮不敬,沈家不敬,你明白嗎"
"你從小與我一同長大,胡鬧慣了,我知道你看不慣這宮裏的規矩,可我,也是這宮裏的人了"
嘆了口氣,擦了擦小槐發紅的眼角,我知道她明白了。
"娘娘,你說過你喜歡皇上,你當上這皇後會開心的……你騙我"
好吧,她什麽也沒聽進去。
解禁的事自然不是允則查明真相,我雖不得他喜歡,到底是身份擺在這裏,他不能拿我如何。
先帝遺旨,丞相輔佐朝政,其女沈意是為雲朝皇後。
每當我被罰或是禁足便是百官上書,一國之後豈能為一嬪妃所罰。
入宮那日,爹爹拉著我的手顫抖著。
「意兒,為父定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是我第一次見他紅了眼,那樣高大堅毅的父親當朝丞相,說話都有些哽咽。
「爹爹是想要給你尋個好人,可先帝是遺旨,爹爹來不及也不能抗旨」
「意兒,你且放心,爹爹定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新帝登基,撤了大將軍的權,禁了西王爺的府,父親說先帝薄情,新帝更是冷血。
「爹爹絕不會讓沈家步入先皇後林氏一族後塵」他嘆了口氣,撫上我的肩「他不再是曾經的三皇子了」
「你也不能是沈家小姐了,入宮之後,你要事事思慮,切不可傲氣」
丞相府沈小姐,再不能任性,被困於四面紅墻,深宮牢籠。
-
"朕解了她的禁,她可有說什麽"
李公公又擦了把汗,到底是揣測不出帝王的心思。明明知道那淑妃假裝,卻依舊將皇後禁足,一日便又解禁。
"娘娘沒說什麽,只是讓奴才謝過皇上"
皇帝執筆的手停下,將折子放下,輕笑一聲"她倒是不一樣了"
"依奴才看,皇後娘娘比淑妃娘娘好看又溫柔,皇上真是冤枉娘娘了"
"你也替她說話?"皇帝語氣不善
"朕的皇後當真招人喜歡"
李公公冷汗直冒,不知道那句話惹怒了皇帝,誇皇後不是,說皇後也不是。
他腿一軟,跪了下去。
"皇後娘娘賞了奴才鐲子"
"……"
-
當晚允則破天荒的來了,帶著一身酒氣,明擺著不高興。
小時候我們一起玩過的,彼時他還是滿目溫柔。會護著我穿過石子河。
自他當了皇帝,我再沒見過他眉目含光。
是這皇權將他也困住了?我這樣想著。
突然有些心疼,讓人端了蜂蜜水來。
「喝了要好受些」
「你餵我」
…………
"我和你……"
不是!
"臣妾和皇上還沒好到這份上吧"
"哦?"他緊盯著我,似要將我看穿
"那麽皇後,除了朕,還想與誰好?"
唇上一片溫熱,他猛然拉我入懷,瓷碗從手上滑輪碎的滿地,我瞪大眼睛掙紮,卻被他鎖住手腕更加變本加厲。
允則天生就有蠱惑人的本事,他自小便能與所有人處處為善,是他的天分。
我沒騙小槐,我是喜歡他的,成為皇後這一事,我並不難過。
濃稠暮色白紗飄搖。
"沈意"
情動之時他喚我名字,將我的發絲繞在手心。我想,他也是喜歡我的。
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酸痛難耐,小槐捂著嘴笑個不停。
「娘娘,奴婢熬了補湯」
穿了件藍衫才遮住了我頸間的痕跡,我有些無力,起身差點直直跪了下去。
「小槐,去熬我交給你的藥」
小槐楞楞扶起我,從不解到紅了眼。
她知道,我不能有孩子。
丞相之女不能有孩子。
歷朝丞相逼位之事不在少數,我知父親忠心耿耿,允則卻不一定。
他登基不久,朝堂之事大部份掌管在我爹手裏,每每罰我,卻是更激起朝堂共書,縱使小太監也知道,這朝堂,有沈家大半。
我不能有孩子,這宮中有淑妃和其他妃嬪的孩子就夠了。
—
桂花開了,清新香氣彌漫四宮,允則讓人天天摘了桂花送到明華殿。
「你喜歡的香味」
沈府種有桂花,我從小就愛在樹下鉆,惹上一身花香,清而不膩。
從那日開始,他日日都往我這裏來,美其名曰淑妃懷孕辛苦不忍叨擾。
卻來擾亂我每日清閑。
「皇後清閑,不如再做些蜂蜜水給朕」
「皇後清閑,便跟著朕出遊吧」
「皇後清閑,陪朕賞月吧」
我一點都不閑!好嗎?
「皇後不能體會懷孕之苦,甚是遺憾」
「既然是苦,有何遺憾」
我偏頭不去看他,或是看不懂帝王,他閃爍的眸子裏是溫柔還是試探,我都怕的要命。
—
"皇後還在服用避子湯嗎"
"回稟皇上,皇後娘娘的主治太醫太過謹慎,臣翻了數日藥渣,確實有避孕之效"
允則閉著眼睛,心想他的皇後的確心思縝密,不似曾經人了。
"你說,是她自己不願,還是丞相不讓她生?"
"……」
怎麽,他更希望是後者。
太醫跪著,不敢回答。
他便自顧自說下去
"過些時日,你去給皇後主治,將她的避子湯換成平常補藥"
"可……"
"可什麽"
"回皇上,恕臣無能,皇後娘娘的太醫,是丞相指定的"
……
良久,大殿高位似乎有聲輕笑。
妃嬪的孩子,或許是自己喜歡之人的孩子,都由不得他做主。
沈家……
……丞相
這朝堂,到底還是姓沈的。
"淑妃的孩子有五月了吧"
皇帝突然換了話題,太醫一楞,沈思一下迅速開口。
"回皇上,剛滿五月,胎像穩固"
"那就再等兩月,一並將皇後的太醫換了吧"
-
初冬那日,皇宮下了些小雪。
淅淅瀝瀝的,一點一點壓在枯樹枝上,很快就融化了,落在地上濕了一片。
宮裏要辦家宴,原本是皇後做主,我不愛這些,便悉數分給了內務府和妃嬪去做。
"想什麽呢"
女子伏在窗邊,外袍滑落到肩上,青絲隨意散著,眉頭微皺,聽到聲音回過頭來。
與他對望,神色有一瞬迷惘。
"皇後這般,真讓朕忍不住憐愛"他向我走過來,將我的頭發挽起,又仔細挑選了一支發釵。
允則為我梳妝耽擱了很久,到宮宴大殿時,眾人已經到齊了。
"參見皇上皇後"
我頂著個四不像的頭飾,盯了一眼允則,虧的小槐最後給我整理了一番,不然今日可就真是四不像了。
罪魁禍首倒是不以為然,趁著眾人起身之時悄聲問我"朕覺得好看,與你很相稱"
……
"皇上皇後看著倒是恩愛萬分呢"
聲音太過熟悉,是父親的交好,我望過去,與老將軍相視一笑。
只當我還是往日纏著他的小女孩,老將軍還欲說點什麽,卻被人攔住。
是我父親。
家宴之事我從不上心,這下一看,除了妃嬪和近臣,大多數都是沈家,或是以父親交好之人。
我心下一楞,轉頭看像允則。
"朕怕你思念家人,就叫他們都來了"
道了聲謝,我想與父親單獨說說話,允則點了頭。
"我才進宮數日,爹爹居然已有白發了"
偏殿沒人守著,冬日寒風胡亂刮著,我拉著父親的手,數月之間,父親蒼老了大半。
"他待你好嗎?意兒"
"爹爹今日不是看到了,家書中也讓父親放心,他對我也很好"
父親嘆了口氣
"我只道他是個心思涼薄的君主,自他登基,在朝堂上從不與我作對,人人都說皇帝很寵你,你這皇後做的順心,為父也別無所求了"
但……
我拉著父親手,沈思著,有些事總是要說的。
「弟弟扶持先帝登基,到如今,朝堂之上大半都是沈家人,父親說允則心思縝密,不如放權,告老還鄉也不錯」
"你怎麽會有如此想法?"父親驚愕,他自是知道其中道理,卻怕是我因此受委屈"難道他禁足你也是因為如此?"
我知道他在自責沒護好我,趕緊回答。
"我只是想爹爹平安,沈家平安"
"我從小扶持先帝,老了為他兒子把持朝堂,一片忠心,難道他還猜忌與我?"父親大怒,望著我又冷靜下來。
"意兒,若是為父告老還鄉,這後宮中,誰還護得住你?"
正說著,外門便說皇上到了。
允則站在門口,笑意吟吟叫了一聲相父。
父親沒說話,只是將我送到他身邊。
"皇上此舉,折煞老臣了"
"相父乃大功之臣,朕敬佩不已,何來折煞二字"
往後我依舊在想,允則演的好一出君臣之禮,帝後和睦,騙過了眾人,騙過了我。
而這場局,念我父親執著的衷心也好,為保我的位置也罷,乃從先帝之手便布下了。
-
允則除了抽空去看看淑妃的胎,多數日子還是來明華殿。
小槐不叫了,頭也不疼了,頂著小廚房日日做新鮮糕點。
"娘娘啊,您要抓住皇上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
我抓他的心幹嘛?
"但是依奴婢看,皇上的心早就在娘娘身上了"
……
"哦,是誰整日在我面前說皇上腦子不好使的?"
"誰啊?是小李子吧,反正不是我"
允則來時剛好用晚膳,我看他心情不太好。
"怎麽了?"
"淑妃胎像不穩,朕派太醫去了也沒有好轉"
我有點心虛,身為皇後,對淑妃懷有身孕少有關懷。
"我說怎麽這幾日不見她請安呢"
允則噎了一口,擡頭看我。
"皇後後宮管理的好啊,怕是只知道小廚房的吃食了吧"
我想一定是小槐安排的膳食還不錯,不然他也不會誇這麽一句。
"朕可沒誇你小廚房"
會讀心啊,我疑惑擡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這是朕的第一個孩子,朕不想有事"
他起身,從對面坐到我身邊,把頭靠在我肩上"朕希望朕的所有孩子都平安長大"
淑妃在他剛登基就懷孕了,如此,便是雲朝第一個皇子,我伸手撫上允則的後背,卻被他握住放到胸口,轉眼他就笑起來,絲毫沒有剛才的難過。
"皇後什麽時候給朕一個孩子"
"朕一定保護我們的孩子平安"
……
第二日我便讓小槐送了家中的補品和上好的首飾去淑妃宮中,又派了幾名太醫守在她宮裏。
我也希望這個孩子平安。
小槐送禮回來,憤憤不平,老遠就聽到她的聲音:
"娘娘已經送了很多了,皇上把她父親升官了,連帶著她哥哥也升官了,她總得好起來了吧"
"升官?"
"是啊娘娘,我聽小李子說的,今天就該宣旨了吧"
"不過再大,也大不過丞相大人"
我遞給她一塊桂花糕,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可有說是什麽官職嗎?"
-
淑妃早產了。
元清宮上下亂做一團,哭聲滿天,淑妃昏迷不醒。
知道訊息已是第二日,在允則懷裏睡的格外沈,小槐扶我到的時候,他下朝已等了多時。
太醫跪了一地,床簾透過淑妃模糊的影子,毫無生氣。
允則站在床邊,看不清神色,我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卻生生被跪著哭泣小宮女刺耳的聲音逼回了眼淚。
「皇後娘娘好狠的心」
—
我又被禁足了。
那晚變故來的太快,小宮女直指我害了淑妃的孩子,羅列出一堆證據。
允則冷冷看著我,我卻解釋不了半分。
那樣毫無溫度的眼神刺的我心悸。
小槐抱著酒瓶醉的滿臉通紅。
她說原以為我可以和皇上相愛了,怎麽會發生這種事。
卻再說不出責罵淑妃的話。
淑妃不過是棋子,孩子也是。
她哭的止不住聲,我抱著她衣服都濕了一片。
「小姐……我們回府吧,不做皇後了…好不好」
誰都知道,那樣肆意明媚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皇後謀害皇嗣,證據確鑿,淑妃的父親升官至刑部尚書,專審此案。
允則發了大火,徹查沈家。
「皇後如此,丞相脫不了幹系」
聽說那日年輕的帝王威嚴肅重,朝堂之上竟無人敢出聲。
—
我醉了兩日,頭疼的厲害。
小槐端了桃花酥,眼裏是藏不住的悲傷,強笑著不讓我發現。
「丞相府被封了」
……
明華殿外侍衛比前幾次更加兇神惡煞,可這天下原本是沒人可攔我的。
「往日我是丞相之女沈意,今日我是雲朝皇後」
「你們有幾個腦袋攔我」
我抽出匕首冷眼看他們慌張無措,終究跪下放我出去。
丞相府千金囂張跋扈,縷縷闖入宮中,先帝都不曾責罰。
只是那時我年幼,不知道那是父親功高勢大,我的無心胡鬧,更是大忌。
先帝駕崩當晚,先皇後從城墻跳下,聽宮人說是帶著笑的,定是愛極了先帝。
從那日起再見到允則便是在紅墻裏喜袍旁,眉眼冰冷,滿目寒光。
他再不是往日柔聲對我笑著的少年。
—
「娘娘是要去哪兒」
半路碰到不識之人,小宮女告訴我這是新進宮的妃子。
其父查獲沈家有功,特冊封他女兒為林嬪。
「娘娘以為找皇上又能如何,沈家早晚會如此」
林嬪生的一副好模樣,卻字字帶著嗜血敵意刺的我心疼。
「娘娘以為,皇上會留沈家幾日」
沈家還有幾日?她笑的有些猙獰,我只覺得頭暈目眩。
我終究還是沒能見到允則,倒了下去。
—
明華殿換了一批侍衛,橫在門邊。
小槐笑的比哭還難看。
我有孕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做何表情,她說她威脅太醫沒將此事稟報皇上。
我摸了摸小腹。
道她做的好。
「你說他若是知道了,會高興嗎」
桂花盡數雕零了,落在地上任人踩踏成泥。
允則來過一次,靜靜負手立在殿外。
「我做了蜂蜜水」
「今日月色格外好,我們賞月吧」
我自顧自說著,摸了摸小腹,我們有孩子了,你高興嗎。
秋風吹過來,有些悲涼,眼淚不爭氣的往下掉,我胡亂抹了把臉笑笑。
「放過沈家吧」
他沒有回答,秋風蕭瑟,冷冷清清。
—
孩子足月的時候,丞相府被抄了。
我再次沖出宮,一路狂奔至天牢。
我在牢外拼命掙紮叫喊,聽不見父親回應,看不見沈家一個人。
額頭被磕破了,血從額角流到嘴裏,樣子實在是嚇人可憐,我哭的失聲,血流進嘴裏,腥甜惡心
那日記憶已經模糊不清,我撐著身子從天牢走到允則面前,血染紅了一路青石板。
「允則,腹中胎兒,換我父親一命」
我緊緊用染了血匕首抵著腹間,當時的樣子一定甚是恐怖,小槐死咬著唇才扶住了我。
他擡起頭看我,冷的可怕,我幾欲站不住暈倒,他終於開口。
「好」
我眼前發黑看不見他的樣子,我想他一定是沒有高興的。
我知道他愛我,沈家失勢,他會留下我,留下這個孩子,畢竟我後無所依,對他來說,再沒有威脅。
這樣的愛,無比可怖。
—
我用盡辦法打聽父親的屬下,讓暗衛出宮求我的將軍叔叔,我不信沈家是個死局。
"還有孩子"
我摸著小腹,同小槐瘋癲的笑著,
"若是皇子,本宮要扶他上位,若是公主,便換了孩子來"
就算用盡心頭血,我也要我沈家逆天改命。
暗衛回宮,父親手裏武力最強的暗衛,回來時一身汙血,他闖進天牢,見到我的將軍叔叔,只剩囚服。
"娘娘,將軍,和您的叔伯……問斬了"
一眾親信,流放變賣,稍有官職的處斬。
刑場的鮮血洗了三天,沈家,連根拔起,再無回天之力。
他敢留著我,便是想好了這一切,我無計可施。
我只是這宮中毫無所依的皇後了。
父親被送到邊疆去的那日下起了雨,我執意不打傘,小槐撐著袖子遮在我頭頂,哭的慘烈。
想叫她別哭了,嗓子啞然,我發不出聲音。
我在城墻上看馬車緩緩遠去,木然站在雨裏,天地白茫茫一片,像極了沈府的桂花。
我撐起身子站上了城墻,身後宮人的尖叫刺的我耳朵疼,便又往前傾了一些。
直到父親馬車再也看不清。
爹爹說的沒錯,三皇子是天生的君王,他的謀略野心,他都看在眼裏,而君王,最不需要感情。
「你若是敢跳,朕定要追回你父親斬立決」
而如今,這位君王,也有一絲破綻。
「皇上放心,臣妾只是看看這雲朝的江山,皇上再不用憂愁了」
他似有重重怒氣,終究再恢復一片清冷神色,伸出手讓我下去。
我落入他懷裏,只覺得可惜,若是有匕首在,便能刺穿他心窩。
想我沈相之女當年也曾和武將交手,彼此不分一二,如今卻連軍刀都拿不起。
爹爹,女兒或許還有一法呢?
他脫了外袍蓋在我身上,抱著我往回走,這一路好遠,他不許人不撐傘,獨自抱我到明華殿。
幼時我在街上崴了腳,跟著的人全然不敢動,只有他抱著我回沈府。
「疼嗎?」
「疼」
「哭出來好受些」
「我才不會哭呢,我堂堂丞相之女怎能為這點痛哭」
他偏頭笑了少女拙劣的演技,我皺著眉疼得緊緊抓著他的衣衫。
「吃了這個就不疼了」
他放下我走進糕點鋪,再回來時已拿著糖人給我,那是我吃過最甜的糖人。
那些年礙於我身份從未有人敢與我交心,人人只道我跋扈任性,三皇子溫柔,與我倒是頂好相配的。
動心是從哪日起,早已記不清
入宮那日,我其實是歡喜的,可我的少年終究將年少的愛義大利直麵碎。
我再扯緊了他的衣衫,像極了那個春日,我縮在他懷裏,只是這一次只是蝕骨的疼,宮墻雨滴裏都是我的哭聲。
他不是往日少年,也再沒有丞相之女。
允則派了人守在明華殿,他怕我再去城墻,可我連這殿門都不想踏出一步。
淑妃被送出宮修養。
林嬪沖撞我被打入冷宮。
他執意不選秀 日日待在明華殿。
人人都道帝後情。
琴瑟和鳴。
—
我摔碎了他送來的玉蘭簪,李公公忙著要去撿。
「若是還能完整拼好,便是李公公能力」
白玉碎了滿地,只留下孤零零的簪身
公公留在原地,看著扶著我的小槐,想著上前幫她,卻被小槐側身躲開。
他的手在半空停了良久,轉身去拾那塊玉,碎片劃開了手掌心,他毫無痛楚般喃喃道:
"怎麽會這樣呢"
怎麽會這樣啊,不是互相愛著的人嗎?
早知道他就再多說些好話了,皇後娘娘給他那麽多好東西,他還沒報答呢。
小槐呢,他這麽想著,他的小槐,再也不會理他了。
允則說明日再讓人送別的簪子來。
我懶得看他,去內殿休息,踩著碎玉只覺得冷,一片冰涼。
碎玉能圓,心不能。
—
父親的下屬,我的叔叔,所有曾握兵權之人,皆死於非命。
皇帝下旨,天譴之罪,不必查。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都是沈家的人追著我喊小姐,問我為何不能救他。
天地之間,只剩下白霧一片,而我立於宅院之中,手拿長劍,身穿華服,流著淚,看這一片宮墻。
爹爹,我出不去這宮墻。
於我
只剩下蝕骨的恨。
要殺遍殺吧,偏偏要騙我愛我,護我之後殺我家人再留下我。
「小姐…小姐…您醒醒啊小姐」
聽小槐說那日允則瘋了般抱著我,太醫跪了一地,若我再不醒便是都要沒命了。
我聽來只覺得可笑,小槐說他是真的喜歡我。
他當然喜歡,喜歡無權無勢的皇後,不是我沈意。
「小槐」
「日後孩子出生了,你告訴他」
「他姓沈」
—
桂花初開的時候,無人再敢提沈後。
據說那日城墻之上,粉紗錦衣女子,隔著茫茫月色,恍若仙子。
允則是半夜驚醒的,剛過滿月禮的公主啼哭不停,宮人跪了一地不敢言語,懷裏的人不見蹤影。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再也沒有皇後了。
年輕的帝王從未如此失態,衣衫都未曾穿好,淩亂的發絲散在冰冷的空氣裏。
城墻之下有淡淡的花香,像極了那日丞相府的初遇,少女在掛花樹下,遙遙淺笑。
他立在那裏,直到天地有了亮光,方才走近,抱起冰冷的女子向明華殿走去。
先皇後跳下城墻那日,他只看到了滿目的紅,一身錦袍盡數是血色,他迷迷糊糊暈了三日,醒來便是登基大禮,冊封皇後。
「你若想坐穩皇位,沈家不能留」
他依稀記得父王的心悸,沈相勢大,朝臣聽沈,他是沒有什麽感受的,只是記得丞相府的那個小姐,古靈精怪,笑意淺淺。
直到後來,他登基為皇,霎時才明白朝堂之上的勢力倒向。
他終究為了皇權殺死自己的喜歡。
先皇後哪裏是因為愛戀,不過是父皇駕崩前,將她氏族斬下,給帝王家鋪路。
盡管先皇後的氏族不過是和沈家交好,一樣的衷心耿耿。
可勢大於皇權,沒有活路。
他終是成為了皇帝,和父皇一樣的皇帝。
他想起大婚當日,夜色闌珊。
燭光盈盈裏,她極為好看,可他只是冷了眼望去,那明麗女子眼裏星光散去終是低了頭。
酒醉半夜,他會很難過,才會記起自己叫允則的那些日子,會拉著她去賞月下期看河燈漂流遙遙而去。
他走的很快,將那女子放在床榻之後砸了滿殿的東西,最後跌坐在摔碎的瓷渣裏捂著臉痛哭出聲,任碎渣割破血肉刺進肉裏血跡斑駁。
他想留住她的,可他忘了,他再也不是她的少年,這一場骯臟的權利遊戲,癡心妄想能將她留下,可她本身,從不屬於這皇城。
論狠心,論謀智,她從不差他。
她知道怎麽讓他最難過,是他的報應,一切都是。
她的死,自己的難,這位皇帝瘋癲的喊著,他明白,自此,他失去感知心跳的能力了。
「沈意…沈意…沈…意」
「你這樣明媚肆意的女子,死時怎能如此悄無聲息」
她在一個最為平常的月夜,帶著笑意,從城墻落下。
從此再無皇後,再無沈意。
-
沈家到底是什麽都沒留下。
皇後的宮女小槐和剛滿月的公主也跟著皇後一起消失了。
他還是一個孩子都沒護住。
皇帝沒派人去尋,只宣旨設立:
此後,百官再無丞相一職。
無人敢異,皇帝威嚴。
只是那日朝堂之上,年輕的帝王恍若老了十歲,滿目滄桑,桌上的畫紙飄搖,錦衣女子在桂花樹下淺笑。
像極了無人敢提的沈後 廢相之女沈意。
-
彼時小槐抱著公主連夜趕往邊塞找到了沈相,丞相早已生出白發,雙手竟抱不住一小小幼兒。
小槐想起三日前,月色溫柔。
她的小姐坐於月色之下,淺淺笑開,那樣好看。
她的小姐說。
她終於走出這深宮,幾分愛恨又誰人知曉。
「小槐,你要為我高興」
我的少年,死於雲朝三十六年新帝登基之日,雲朝四十一年,我去找他了。
小姐,我為你高興。
你看,我也走出這深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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