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度君華的【割愛】 ,看了好幾遍,看一次哭一次
1 何苗餓得受不了了。
莊少衾知道,但他身上只有兩個錢,哪裏填得飽何苗的肚子?他將手伸進懷裏,摸摸何苗的頭。何苗很懂事,並沒有吵鬧。
她是條兩百多歲的蟒蛇精,剛剛能夠幻化成人形,懂得的東西還少。不過以莊少衾這樣窮困潦倒的術士,能有妖物願意跟隨他已是異事,他當然挑剔不得。
好在何苗性格乖巧溫和,忍饑挨餓的日子也不曾鬧過什麽脾氣,莊少衾和她倒也相處融洽。
雨下得越來越大,莊少衾一身濕透。看來今晚是出不了城了。他找了處破窯洞棲身,聊以避雨。窯洞狹小,好在地勢較高,還算幹燥。他將何苗從懷裏捧出來,仔細將她擦幹,方才脫下衣裳擰水。
何苗甩甩尾巴,四五寸長的小蛇突然就變成一條五丈長、水桶粗的大蟒蛇,頭上三尺蛇冠威風凜凜。她搖頭擺尾地往前爬,動作靈活,蛟若遊龍。
莊少衾有些不放心:「苗苗,別亂跑!」
何苗徑直遊入夜幕之中。
何苗會自己覓食,但是邯鄲是個繁華的城池,野味是極難尋得的。她在街上遊蕩了許久,終於不懷好意地把目光投向了農家的雞舍。這樣狂風驟雨的夜晚,主人家早已歇下了。她知道偷東西不對,但是這一個月以來她只吃了幾只老鼠,她真的餓極了。
「一只……我就吃一只……」猶豫了半天,她吐吐信子,將頭伸進雞舍,叼住了一只最肥的蘆花雞。滿舍的雞早已嚇傻了,連叫都沒敢叫一聲。
半個時辰之後,她遊回破窯。莊少衾用廢窯中的枯木生了火,用竹桿將濕衣晾在火堆旁邊,自己在一旁盤腿打坐。何苗將掛在脖子上的竹籃取下來,裏面有好幾個雜面饅頭,已經被雨浸濕了,但還可以吃。
她討好似地把籃子推到莊少衾面前,莊少衾有些不自在,最後卻仍是拿了饅頭,他摸摸她的頭,表揚她:「苗苗乖。」
何苗將頭拱進他懷裏撒嬌,他身上有幾處傷口,是給人驅妖時落下的。現在世道艱難,兵荒馬亂的年月,釋道之流尚且難以自保,何況莊少衾這種旁門左道。
他沒有正式的師承,只靠著自己的聰明刻苦粗學了些道家末技,加之何苗輔佐。他這樣的散家最是受人輕賤,體面的人家只敬仰正宗道派,落到他們頭上的大多是些吃力不討好的活計。一場捉妖驅邪的法事做下來,正宗道派收錢幾百上千,散家也就幾十個錢,甚至碰到吝嗇的,幾個錢也就打發了。有時候碰到棘手的邪祟,連藥錢都不夠。
莊少衾計較不得。
他閑時也給人相地、算命。一次收五個錢,實在艱難的時候一兩個錢也接。但朝不保夕的年頭,有這閑心來算命蔔卦的也沒幾個。是以他過得實在窘迫。
何苗吐著信子舔過他胸前的傷口,莊少衾拍拍她的頭:「苗苗睡了,明天如果還沒有生意,我們去城外住幾天。」
城外有山,山裏有野味,何苗可以自己捕食,就不用挨餓了。
何苗用尾巴勾住他的脖子,昂著頭看他:「少衾去哪,苗苗就去哪!」
那夜雨後,竟然又是風清月朗。何苗盤在窯洞口,莊少衾在內側盤腿打坐。她時不時甩甩尾巴,有時候替他驅趕蚊蟲,有時候拍打地面,激起一窪積水,水珠四濺,月光斂聚,散若明珠。
蛙鳴四起,破落的窯洞裏格外燥熱,莊少衾翻來覆去,未能入眠。何苗爬過去,將粗壯微涼的身子強拱到他懷裏,眼對眼地瞧他。莊少衾目光柔和:「怎麽了?」
何苗似感覺到什麽,歪著腦袋看他:「你想女人啦?」
莊少衾頓時面色扭曲:「別胡說。」
何苗甩甩尾巴,只見一陣青煙之後,她化為人身。她跟著莊少衾經年奔波,沒什麽肥肉,人身也纖瘦,黑亮的長發幾乎遮至腿彎。歪頭的時候眸若點漆,青絲四散,曼妙得很。
莊少衾其時年輕,根基淺薄,更沒有多少定力,且本又是躁動的時節,頓時就有些把持不住。半推半就竟也和她做了這荒唐事。
何苗不知道為什麽會作這個夢,這些事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她還記得那年之後,趙國和秦國再次爆發戰爭,秦軍敗趙軍於長平,秦國將領白啟坑殺趙軍四十萬之眾。
那是修道者的黃金時代,四十萬魂魄的靈氣為修道者提供了絕世無雙的養分。有的人練就了無上法器,有的人培元固本,短時間內修為大進。
而因亡靈怨氣太重,世間魑魅橫行。釋道兩家開始空前繁榮。莊少衾這樣聰明絕頂的人,自然不會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如今的他已是一派宗師,他開創了上陽宗,號玄天妙彌真法無塵無垢凈醍正悟九禦真人。這些封號是歷代帝王親賜的,何苗依然叫他少衾——她記不了那麽多。
何苗在池子裏泡水,她在蛻皮,泡在水裏不會那麽難受。外面有腳步聲從遠漸近,何苗知道那是莊少衾的大弟子莊昊天,他矮身將何苗從池裏撈上來,何苗就知道自己又有任務了。
她盤在莊昊天身上,莊少衾已經修為通天,這些年早不再打理上陽宗的事。何苗以前可以幫他捕妖逐怪,現在卻沒有什麽能幫到他。頭些年莊少衾也帶她走過一些地方,然而後來上陽宗成了名門正派,並且日益壯大,掌教身邊老是跟著個妖怪難免不成體統,莊少衾帶她出去的時日便漸漸稀少了,終於有一天,他對何苗說:「以後你跟著昊天。」
何苗還記得那天太陽特別大,她泡在水池裏,昂著頭看他:「你不要我啦?」
莊少衾微怔,隨後又安撫她:「怎麽會呢,昊天修為不佳,你多護著他。」
後來,何苗就很少見到他。
她被安頓在上陽宗的後山,莊昊天需要借助她時便過來帶她出去。更多時候她泡在水池裏,晨數朝露,暮辨繁星。
何苗其實是喜歡和莊昊天一起出去的,這後山太冷清,她終日無所事事,很寂寞。而且莊昊天喜歡帶她去捕乳田鼠,她喜歡吃乳田鼠。很多很多年以前,莊少衾在華鎣山遇見她,就連續餵了她一個月乳鼠。餵得她不顧自己的百年修行,毫不猶豫地隨他下了山,由一個清靜福地,踏入這三丈軟紅。
莊昊天這次是受人之托,捕鯢。
【山海經•北次三經】中曾載,龍侯山東,決決之水東註於河,內有人魚,食可愈癡疾。這人魚即是鯢。何苗馱著莊昊天東行,見龍侯山風雨如晦,莫名就有了些懼意:「莊昊天……我們改天再來吧,我、我有些害怕……」
莊昊天不以為意,自行於前:「鯢沒什麽攻擊力,不怕。捕到它我們去捉田鼠。」
何苗跟在他身後慢慢往前爬,片刻之後,山頭突然一片漆黑,一龐然巨物驀然展翅,張口一吸叼住了莊昊天,帶起土木無數。是鯤鵬!
何苗心膽俱裂,化為巨蛇,一嘴搶過莊昊天就逃命。那鯤鵬是個好玩樂的,片刻便覺無趣,放棄了追擊。
何苗叼著莊昊天回到上陽宗,只覺滿嘴鮮血,低頭一看,發現莊昊天的一條手臂被生生扯斷,人早已暈了過去。
後來何苗見到了莊少衾,她很開心,但是她不敢過去。
救治莊昊天之前,莊少衾只對她說了一句話:「跪,跪到他醒來為止!」
他說這句話時連目光都是冰冷的。
何苗一直跪在後山的石階上,整個上陽宗都在為大師兄受傷一事奔忙,沒有人顧得上她。那時候太陽很大,她在蛻皮,卻沒有水。
她不知道跪了多久,誰也沒有告訴她莊昊天醒了沒有。實在太累,她睡著了。夢見很久很久以前,莊少衾為了拜迦業真人為師,在迦業宮外長跪不起。她陪著他昂著頭跪在宮門前,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頭:「苗苗乖,太陽大,苗苗不跪。」
舊事風流雲散,而今後山,朱陽艷若塗丹,無人問饑寒。
何苗知道時間大概過了兩個月,她餓了兩次,偷偷捕了兩只兔子。她眼巴巴地望著通向山下的石階,兩個月了,莊昊天還是沒有醒麽?
後來終於有一天,一個新入門的弟子迷了路,誤入後山,他告訴何苗大師兄早醒了,只是手臂廢了。三個月前就去了九尚宮療養了。
何苗不知道她是不是不用跪了,她緩慢地爬進池子裏。身上的皮蛻了好幾層了,沒有水的滋潤,粗糙得不成樣子。她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但是水浸透全身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很失落,好像這世界把她忘了。
一個人的日子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只是單調,連像樣一點的回憶也沒有留下。上陽宗的主事變成了莊少衾的二弟子莊昊羽。他修為比莊昊天差,尚不能獨擋一面。情急之下,莊少衾用了許多藥物助他。
他偶爾也過來找何苗,一些藥酒需要運功催化。何苗也會化為人形幫他,但他用的藥材很多很雜,何苗有些害怕那味道,始終不肯親近他。
日子一長,他便現了些猙獰之態:「你讓師父抱,讓莊昊天抱,為什麽不讓我抱?我有什麽地方及不上莊昊天?!」
何苗一個蛇呆久了,越來越不擅言辭,更多時候她只是化為蛇身遠遠地遊進水池。
直到這一天,莊昊羽命何苗去他房間助他運功時,何苗才知道他身上的氣味為什麽那麽可怕。他房裏擺滿各種藥酒,這些藥酒清一色都是以蛇為藥引。她退後一步,碰上木架,瓶中的蛇在烈酒中搖搖晃晃,似在遊弋。
何苗臉色慘白。
莊昊羽見狀冷笑,他服下兩枚金丹,又開啟一瓶藥酒:「替我擦。」
那瓶藥酒裏,一條銀環蛇被泡成了一枝枯柴。何苗有些想吐,莊昊羽湊近她耳邊,邪笑:「你要是不聽話,改天我讓師父把你也泡成藥酒。功效肯定比它們大。」
何苗搖頭,她想不會的,莊少衾不會拿她泡酒的。
但很快她又接過藥酒——他會的,他已經很久不叫她苗苗了,他很久沒有來看過她,他忘記她了。
而她是千年的老蛇,她泡酒效果很好。
她慢慢替莊昊羽擦著蛇酒,雙肩顫抖,像一片落葉。
莊昊羽時不時將何苗召到房間,他聽人說這個蛇妖和自己師父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平日見她與大師兄莊昊天過從親密,便料想二人關系也不幹凈。
這蛇妖長得美,他自然動了些歪心思。但何苗總是避他不及,令他暗恨不已。
這天夜裏,莊昊羽喝了些酒,又將何苗召到房裏。趁她擦藥酒時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何苗顯得比平時更加緊張。在木架上放了一壇新酒,泡著的蛇還活著,它垂死掙紮□□。何苗轉頭時不期然看見它的眼睛,在烈酒中變成了駭人的顏色。
正值此時,莊昊羽猛然握住她的手,她尖叫一聲,將手中藥酒用力砸在莊昊羽頭上。莊昊羽怒不可遏,立時就取了墻上桃木劍。
何苗知道闖了禍,這裏是上陽宗,裏面全是術士,而她是一個妖怪,她所有的同類都泡在這些藥酒裏面。這天下之大,容得下江河湖海,這天下之小,容不下一只妖怪。
她化為蛇身,尾巴橫掃,瘋狂的將所有的藥酒全部砸碎,還活著的蛇妖都已經奄奄一息,卻仍舊拼命地往外逃去。莊昊羽大怒,執劍掐訣,一劍直刺入她七寸。何苗吃痛,猛然回頭,一尾巴絞住了他的咽喉。
何苗平生有兩大願望,一個是天天吃乳田鼠,一個是去看昆侖丘。那一年,莊少衾為一個叫劉秀的人煉制金丹,他日以繼日地守在爐前,再沒有時間陪她去捉乳田鼠。但他很溫柔,他摸著她的頭,低聲道:「苗苗乖,今天自己去捉田鼠。少衾多多賺錢,到時候帶苗苗去昆侖。」
何苗於是開始自己捕捉田鼠,她捕食本領高超,可惜沒有人表揚她,於是那遊戲從此不再有趣。
現如今莊少衾早已是昆侖上下恭敬禮遇的上賓,可是他從來沒有帶何苗去過昆侖。那是個名門正派,他這樣顯赫尊榮的身份,帶妖怪前往是很不得體的。
那時節是冬天,上陽宗積雪盈膝。
莊昊羽沒有死,但椎骨損傷嚴重,莊少衾第一次打她。那鞭子何苗認得,是長平之戰時候他煉制的法寶之一。天氣太冷,她在雪裏滾了一滾,血在積雪中開出如火的花。嚴寒凍住了知覺,傷口都不再痛。眼前是一片茫然的白,她陷身其間,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處。
水池裏結了冰,她在山中遊遊停停,找了好久終於尋到一個樹洞。她縮小了身子盤進樹洞裏,翻卷的鱗片散落在身邊。
晚間,莊少衾派人送了兔子過來。它圍著兔子轉了幾圈,張了張嘴,七寸之處劍傷很深,她滿嘴的血,不能吞咽。
何苗病了,莊少衾隨身法器的威力,不是她可以承受的。她盤在樹洞裏一動不動,身體脫了水,喉嚨裏幹躁得起了殼。口腔裏的傷口化了膿,她什麽也吃不下,只能往嘴裏含一嘴的雪。
天氣越來越冷,樹洞裏溫度太低,她的身體太虛弱,這個冬天只能冬眠了。她試了好多次,終於勉強吞了兩只兔子,在樹洞裏盤成一圈。冬日的寒意滲進了夢裏,又冷又長。
2 莊少衾修為已可上窺天道時,道門風雨飄搖。這些年道家流派四起,妖怪與修士的沖突越來越激烈,幾乎成了正道與奸邪的爭鬥。不少修士圈養的妖物都遭到大肆捕殺,紛紛反叛或者逃離。上陽宗將何苗這片後山也就看管得特別緊,生怕自己宗派養著妖怪的事傳出去。
終於有一天,妖怪和修士徹底對立。為了保住自己修為已不凡的妖寵,修士們定下規矩——殺死最多妖怪的妖寵最忠心護主,可以留下來繼續圈養。凡不肯殺妖或者殺妖最少的妖寵一律捕殺。
莊少衾過來時,何苗冬眠的樹洞已經被冰雪覆蓋,他嘆口氣,命弟子將何苗從樹洞裏刨出來。何苗冷得像團冰塊。
他將何苗帶回房裏,放在暖爐邊上,讓她慢慢蘇醒。
何苗睜開眼睛看見一屋子暖暖的火光,莊少衾一身淺色道服,倚在壁爐邊安靜看書。她突然想起那一年,華陀被曹操斬首,莊少衾從其夫人手上搶下數卷免遭火噬的醫書。那時候他就是這般坐在荒山古樹旁,一看就是數月。
當時他已是地仙之體,辟谷多年,不懼饑寒,不知病痛。何苗靜靜地趴在他身邊,天漸漸寒了,雪落下,她凍成了一團,最後只能冬眠。莊少衾發覺時也是這樣將她帶到了客棧,將壁爐燒得暖暖的,他用燒酒替她暖身,那目光心疼極了:「對不起苗苗,對不起……」
莊少衾知道她醒了,他擱下手中的書卷,神色沈緩:「明日去趟華鎣山。」
何苗點頭,沒有問做什麽,她很乖,八百多年來從沒問過莊少衾做什麽。
莊少衾似也想起什麽,輕嘆一聲,略略擡手,想摸摸她的頭。何苗猛然瑟縮了一下,避開了他。反應太突兀,雙方都有些怔忡,見他的手停在中途,何苗訕訕地將頭靠過去,高聳的蛇冠在他的掌心中蹭了蹭。
很輕微、很小心翼翼的碰觸。從一個叫司馬炎的人拜他為國師之後,他們再沒有這麽親密過。時間太久了,連掌心的紋路都已陌生。
窗外的積雪開始融化,偶爾有枯枝被風雪折斷,其聲喑啞。莊少衾古井無波的心突然起了一絲漣漪,他輕聲喚她:「苗苗。」
何苗隱約還記得那種眼神和聲調,她知道莊少衾的心思。她有些怕,可是她不敢拒絕。如今的玄天妙彌真法無塵無垢凈醍正悟九禦真人已經不是當年會寵她,會心疼她的莊少衾了。他會打她,往死裏打。
而且她還很冷,身上掉落的鱗還沒有長好,屋子裏很暖和,她不想出去。
那夜她宿在莊少衾房裏,服伺完他之後仍然變回蛇身,卻不敢如很久以前那樣盤在他身上。她下榻,默默地盤在壁爐邊,默聽風雪。
華鎣山在蜀地,鐘靈毓秀,是修仙者的洞天福地。
何苗跟著莊少衾一起前往,莊少衾禦劍,她騰雲。臨到山前,莊少衾將一個盒子遞給她:「上山拜訪華鎣,盒內壽禮貴重,不許私自開啟!」
何苗認得華鎣,他是這座山的主人,何苗初初得道的時候還曾拜訪過他。如今聽莊少衾一說,她接過盒子,欣然前往。
今日是華鎣的壽辰,他為人豪爽,也不歧視妖族,這些年結交下許多朋友。每年這日,總有無數妖族前來賀壽。何苗自小在華鎣山長大,妖藉本屬華鎣山,很順利地就被引到席間。
莊少衾令何苗送去的壽禮是一尾超屏琴,華鎣甚愛,還當眾彈奏了一曲。豈料席未過半,華鎣突然暴斃。眾驚怒之下查殮,只知其身中奇毒,卻殮不出奇毒來處。
華鎣在道派一向聲望甚佳,如今突然被害,道宗認定乃妖怪所為,當即圍住華鎣山,對在場所有妖怪展開一場屠殺。事發之時何苗坐在席末,接引的修士殺光了山上所有的妖怪,唯獨放了她。
何苗站在空中,腳下曾是她的家,是生養她的地方。可如今鮮血染塵土,繁花覆枯骨,她沒有家了。
她的尾巴掃過滿山古木,剛剛生長的鱗片又被刮得七零八落:「你騙我,你騙我!你要殺光我們!!」
她聲若哀嚎,莊少衾只是將鎖妖輪扣在她尾巴上,冷眼看著這場屠殺,他的聲音漠然到冷酷:「是他們,你和我、才是我們。」
何苗在山間嘶嚎,那把超屏琴是用箭毒木做的,華鎣之死,不過是道家屠妖的一個借口。而她,她親自把超屏琴送到華鎣面前,因為她是華鎣山出去的妖,華鎣毫不設防。
「莊掌教,這一次你的妖寵立了大功,日後道宗怕也不會為難她了。」九尚宮的宮主緩緩行來,甩甩手中的拂塵,他笑得仙風道骨。莊少衾只是看著腳下的何苗,他看得見她的痛苦,他覺得何苗對他,已經不再忠誠了。
從戰國到大唐,八百多年的時間,大家都改變了。
「昊天還好嗎?」他不鹹不淡地問起自己的弟子,不再去看匍匐在地的何苗,是改變了,這歲月長河本就是一場變幻,江山、帝王尚且瞬息萬變,何況他與何苗?
「掌教放心,令徒的手臂雖被鯤鵬所傷,但經我宮秘方調養,已無大礙。」他湊近莊少衾,頗有得色,「我宮新研制出了一種丹藥,以帝休木粉加忘憂草秘制而成,名為療愁,食可忘憂。若是餵掌教的妖寵服下,她必會忘記那些不愉快,對掌教馴服如初。」
莊少衾接過他遞來的羊脂白玉瓶,倒出一粒青色的藥丸,他掰開何苗的嘴,強餵她:「也好,既然不快,莫若忘掉。」
何苗醒在一個春日的清晨,山林中樹木新吐了嫩芽,候鳥從南方遷回,陽光穿透樹梢,細密如五彩絲絳。
何苗很開心,她在山間追逐松鼠,有時候會遇上莊少衾,她依然粘他,會用尾巴勾住他的脖子不準他走。為了脫身,莊少衾應下她許多事,比如去抓乳田鼠,比如給她買漂亮的衣服,比如帶她去看昆侖丘。
可是他從不兌現,他只要餵她一粒療愁,她就會忘記所有令她不快樂的等待,也忘記自己在等什麽。
莊少衾經常令莊昊羽帶她下山殺妖,她每次都以為是第一次、每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
她一直很快樂。
不多久,九尚宮宮主親內建自己的妖寵前來上陽宗作客。他的妖寵是一匹黑狼,修為亦不下千年。他領著狼妖坐在堂中,臉上笑開了三月春花:「莊掌教,貧道妖寵貪祿,如今一千二百六十一歲,貧道一直苦於無法覓得神獸與之匹配。今觀莊掌教座下的何苗倒是極好的,只不知掌教是否願賣貧道這個人情?」
莊少衾微擡眼簾,若有所思地打量那只叫貪祿的狼妖。九尚宮宮主何等奸滑,立時就開口:「莊兄,如今您的道行已臻化境,得道飛升指日可待。有些東西就算是舍不得,終究也是要舍下的。」
莊少衾舉著茶盞將飲未飲,並不言語。九尚宮宮主出言犀利:「道友,貪祿雖是本宮妖寵,但本宮主向來將其視若己出,日後得道,說不定繼承九尚宮也未可知。你我至交一場,莫非道友還擔心貧道薄待了後輩不成?」
他句句擊中要害,莊少衾許久之後終於出言:「你且回去,容我考慮兩日。」
第二天,何苗再次被帶到莊少衾的房間。他的房間布置簡潔,窗前的花瓶裏插著很大一束櫻花,淡香雋雅。莊少衾坐在花前的紅木椅上,神色疏淡:「你收拾一下,過兩日……嫁到九尚宮。」
何苗擡頭看他,他側過臉,避開了她的目光。有人帶了她出去,已經走出很遠了,她突然回頭:「少衾,苗苗一直很乖的是不是?」
莊少衾低著頭,許久才應:「嗯。」
她的目光困惑而悲傷:「那你為什麽不要我了?是你說我很乖,我才跟你下山的。我一直都很乖的,你為什麽又不要我了?」
那年華鎣山,山花爛漫,清泉如練。一無所有的莊少衾輕撫著何苗的頭,語聲溫柔:「苗苗真乖,苗苗跟少衾下山去好不好?」
「山下有乳田鼠嗎?」
「有,到了山下,少衾可以天天給苗苗抓乳田鼠,等賺夠了錢,少衾帶苗苗去看昆侖丘。只要苗苗聽話,我們永遠都在一起。」
那秦漢之前,戰國春秋。你說過的話我記得,我一直記得。可你又為什麽不要我了?
莊少衾站在原處,在八百多年的塵埃覆蓋之下,那顆心枝枝蔓蔓地疼。
兩天後,何苗出嫁。
莊少衾著天青色道服,沈默相送。那鮮紅的嫁衣在他眼中燃起了火,他覺得或許自己也需要一顆療愁。原來這一路相依相隨,不過只是為了最後的這場相送。
他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他所求的是拈花微笑的般若,不是人間婆娑。於是那些引人迷失的歧路風光,再舍不得,也要舍得。
他傾出一顆療愁,最後又緩緩放回玉瓶之中,既然已舍,可否不忘?當千秋花落,我為般若,何物是我?
一個月後,莊少衾修行期滿,大劫將至。閉關前他廣邀好友,共期一聚。席間華陽真人無意間說起:「聽聞前些日子九尚宮欲制長生丸,缺千年蛇膽一枚,如今可是齊了?」
莊少衾猛然回頭:「缺何物?」
華陽真人渾然不覺,字句重復:「千年蛇膽。如今的妖物都被殺得差不多了,哪裏去尋這千年……」
莊少衾再沒有聽見他說什麽,他禦劍趕往九尚宮。
九尚宮的密室裏,一條長有五丈的大蟒被緊緊縛在墻上,它腹下接著一根尾指粗細的竹筒,專供人抽取膽汁。
那一年的邯鄲城,秋花滿地。莊少衾替人驅邪時遇惡獸梼杌,身受重傷,無錢醫治。就是這條蛇抽了膽汁去付診金。那時候她捂著傷口,笑如剪影:「苗苗不痛,苗苗是妖嘛,很快就會好的。」她揉著傷口,自己哄自己,「很快就會好的……」
而今昏暗的密室裏,那條蛇擡起頭,聲音低若□□:「少衾,苗苗疼,好疼……」
那一滴眼淚,從公元前282年流淌至今,穿過八百多年的塵埃歲月,落在他的掌心。
他抱著何苗殺出九尚宮,心中湧起滔天恨意,厭人也厭己,恨不能將整個世界夷為平地,他懷中何苗奄奄一息。
那以後何苗就非常怕人,即使他親身接近,她也會拱起身體、吐著信子擺出姿勢準備攻擊。
他知道自己劫期將近,那是一道天雷,能渡過即成仙,渡不過則飛灰煙滅,但他實在不放心這樣的何苗。他日日為她捉乳田鼠,她傷口疼痛,也不怎麽進食。只是日日躲在樹洞裏,誰叫也不應。
莊少衾無奈之下,再次餵她服食療愁。那一晚是五月初夏,星星寶石一般撒滿了天空,蟬鳴四起。何苗從他掌心中叼走那枚丹藥,特別特別安靜。莊少衾摸摸她的頭,起身欲走,這些天一直不曾親近他的何苗突然攥住他的衣袖,莊少衾回頭,便見她化為人身,熠熠星輝下,伊人眉目如畫。
莊少衾不覺就放柔了嗓音:「苗苗乖,好好睡。明天我們去捉田鼠。等苗苗傷好了,我帶苗苗去看昆侖丘。」
何苗輕輕地放了手。
當第一縷晨曦破開浮雲,何苗睜開眼睛,見山林浮翠、萬壑爭流、霞光無垠。
莊少衾拉著她的手:「走吧苗苗,我們去捉田鼠。」
何苗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的弟子,他溫言道:「這是我的二弟子莊昊羽,苗苗不認識了麽?」
何苗又轉向另一邊,莊少衾摸摸她的頭:「這是我的大徒弟莊昊天,你們以前經常一起玩的。」
何苗最後望定他:「那你呢,你又是誰?」
莊少衾的笑容凝結在她眼中。
何苗忘記了許多事,她只記得自己叫何苗,是華鎣山的一條蛇精。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她也不喜歡上陽宗。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她趁莊少衾閉關,悄悄地逃回了華鎣山。
華鎣山變化翻天覆地,她早已沒了洞府。但她依然喜歡這裏,她在山泉邊撿了個山洞,又請了只穿山甲過來修整。不幾日也整出了個潔凈的地方,足以容身。
華鎣山北有一條紫晶蟒,自二蛇在山泉裏相遇後,他便經常過來何苗的洞府作客。何苗傷沒好透,行動不便,他就天天替她捉乳鼠,甚至四處討傷藥任她內服外敷,耐心細致。
六月某夜,暴雨。
雷聲隆隆從天際一路滾來,咆哮著似要毀天滅地。何苗從洞府裏探出頭來,滂沱大雨中,一個人倒在水窪裏,風雨濕透了他天青色的道袍,血跡斑駁猙獰。
何苗在旁邊瞧了一陣,終於忍不住把他銜到旁邊一個小小的山洞裏。
莊少衾昏迷了很長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他渡過了仙劫,很快就將位列仙班。只是那劫雷幾乎將他渾身的骨頭都碾成了粉末,他連指頭都擡不起來。
痛到極致時,那條蛇搖頭擺尾地從雨幕重簾中爬來,它脖子上掛著個小竹籃,裏面放著好些傷藥。它將籃子放在地上,用頭拱到他身邊。
風雨疏狂,驚雷將陳年舊傷撕裂,現出鮮血淋漓的過往。原來這紅塵多蹇,他八百余年尋尋覓覓,最安穩的地方竟然是她身邊。
那時候窮困潦倒的江湖術士莊少衾如今已是九天神仙,他一直認為一切都改變了,包括當年的愛和立場。而八百多年之後的今夜,他才發現那條蛇從未改變。
療愁拭去了光陰的塵垢,她一直停留在公元前262年的邯鄲城,自始至終心懷溫柔。
夏夜簡短,當風住、雨歇,天將破曉。
一個聲音清亮如銀:「苗苗?你在哪裏,快出來,我們走了!」
洞府裏何苗將醒未醒,聲音嬌嫩得如同綠芽春花:「可是我還想再睡一會兒……」
「你不是說想去昆侖嗎?」
「我可以睡會再去嗎?」
「懶蟲,過來,我背你去!」
「咦,這是什麽?」
「田鼠啊,捉了給你路上吃。」
「嘻,紫晶你真好!」
「嗯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