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心靈

有沒有什麽短篇言情小說把你虐哭了?

2019-06-18心靈

提到短篇、言情、虐,怎麽能少了這麽經典的一篇

【阮陳恩靜】

「我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愛我,誠心待我,就讓我隨他去吧。」

「所以,你確定要離婚?」

「是,離婚。」

1、

恩靜初遇阮東廷,是在80年代的廈門。那時曾厝安還只是個落寞的小村莊,鼓浪嶼也不過是個稍具姿色的小島,它們之間隔著一片海,而恩靜每日所做,便是隨船從海的這一方,唱到海的另一方。

是,她是名戲子,唱的是只有閩南一帶才聽得到的「南音」。那夜某留學女學生回鄉結婚,她的「港客」同學大手一揮,包下了艘遊輪,在霧蒙蒙的海面上舉船狂歡。

陳恩靜就在那艘遊輪上,看著滿船熱鬧歡喜。新嫁娘很美,古典的面容配上被西化了的豪放,錯落的美在船艙裏搖曳生姿,而最長久凝視著這份美的,不是她的新郎,恩靜看到那包下船的男子在一旁啜著酒看著她,滿船熱鬧,新娘臉上的笑也很熱鬧,而他的笑呢?仿佛也是熱鬧,只是一雙深邃的冷然的眼笑著笑著,便無神地凝了起來,久久望著紅衣紅裙的她。

恩靜默默看了那男子幾秒,隨後手指在琵琶上拂了兩下,開始唱了起來。

船客多是外地人,很少有聽得懂歌詞的,卻人人聽出了這古樂哀淒悠長,所以很快艇上就有人嚷:「好端端的婚禮唱什麽喪樂啊?掃不掃興!」

他這一嚷,所有人也都跟著喊起來,遊輪管理員連忙訓恩靜:「聽到沒?還不快下去?」

那一年她14歲,剛綴學出來唱南音,哪見過這等景象?被一訓,恩靜唯一的反應便只有傻楞楞地僵在那兒,滿船不友善的面孔全對著她,直到一把男性嗓音沈沈地響起:「我倒覺得挺好。」

低沈的,不太流暢的國語,卻令滿船抱怨戛然而止。恩靜轉過頭,就對入一雙冷然的眼睛裏——是,包下這艘船的「港客」。

沒想到港客對南音竟有點研究:「唱的是【子夜歌】吧?挺不錯的,再來一段。」

誰知卻遭到新娘的強烈反對:「不行!阮東廷,在我的婚禮上唱【子夜歌】,你瘋了嗎?」

「【子夜歌】怎麽了?」叫「阮東廷」的港客懶懶回應。

【子夜歌】怎麽了?

沒人知道【子夜歌】怎麽了,可到底都是讀書人,吸洋墨水之前也都喝過本土墨,南音的【子夜歌】不懂,可陸龜蒙的【子夜變歌】也能不懂嗎——

人傳歡負情,我自未嘗見。三更出門去,始知子夜變。

呵!人傳歡負情——這女人曾是他阮東廷的女朋友呢,可那次他不過是回了趟香港,再赴英時,她已同他的兄弟纏到了一起。

滿船知情人紛紛變了臉,氛圍瞬時僵硬。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阮東廷準備翻舊帳時,這永遠冷靜的男子卻薄唇一勾:「小姑娘,」他竟看向恩靜,和這片戰火全無關系的恩靜,微勾的唇角配著一雙冷而深的眼睛:「到我房間唱吧,小費雙倍。」

多好的福利啊,小費雙倍。

可進房後,他卻又不說話了,頎長身軀只是佇立在視窗,一直一直地沈默。恩靜站在他身後,無數次想開口,卻又不忍打破他的靜。許久後,才聽到他生硬的國語、:「馬上要下雨了。」

話音甫落,甲板上就傳來浠瀝瀝的雨聲,窗外的月色更加蒙朧。「你是廈門人?」突然,他又開口。

恩靜輕聲回:「泉州人。」

「無妨,說的都是閩南話,」這下,頎長身子終於轉了過來,那一張冷峻的臉在空蕩房間裏直直地對向她:「聽說在你們閩南話裏,‘美’和‘水’同音。」

不知為什麽,恩靜突然間有點緊張,不過她還是點頭:「是。」

「那‘你好美’怎麽說?」

「是……‘裏雅水’。」

呵,多奇怪的音!軟軟的,柔柔的,阮東廷學著她念了一遍,又念一遍,唇角漸漸僵直了起來:「沒機會說給她聽了。」

恩靜不必猜也知道「她」是誰,可她只是靜靜地抓著帶進房的那把琵琶。男人穿一身工整的銀灰色西裝,深邃的五官看上去那麽嚴峻,以至於她不敢多直視,直到他說:「唱吧,隨便唱點什麽。」

恩靜才撥起弦,淒婉歌聲繞著男子冷峻的臉,伴著雨,她悠悠地唱起,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天明時再出阮東廷房間,旁人看她的眼色已經不同了。那群狐朋狗友一見阮東廷便圍上來,口吻曖昧:「昨晚還盡興嗎?」

恩靜有些慌,壓根兒不明白這些人的意思。阮東廷也懶得理,扭頭就要吩咐她離開時,眼角卻又瞥到抹越走越近的紅衣身影,他突然換了聲調換了表情,一只手伸出去握住恩靜的,薄唇移到她耳邊:「他們問我盡不盡興呢,你說,我盡不盡興?」

陳恩靜怔住!

被握住的皮膚整塊灼燙了起來,周遭狐朋狗友的起哄聲更是讓她滿臉通紅,可要掙脫,阮東廷卻又更緊地握住。

「阮先生……」她急得低叫了起來,周圍的起哄越來越白熱化:「看來是還沒盡興哪……」

直到那抹紅色的身影來到身邊,略帶鄙夷地瞥過恩靜後,又看向阮東廷:「你這是饑不擇食嗎?」

恩靜掙紮的手一僵。

那時她瘦瘦的,小小的,沒有絲毫修飾的素白面孔在漂亮的新娘子身旁,的確是不起眼。

可東廷卻只是冷冷地勾了下唇下:「會嗎?我倒是覺得恩靜美極了,用你們閩南話怎麽說?」恩靜一怔,倉促地擡起頭,就迎入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對,‘裏雅水’,我說得還算標準嗎,秋霜?」

2、

「秋霜」就是新娘的名字——阮東廷,何秋霜,曾幾何時這兩人在倫敦大學的華人圈裏還被標成「郎才女貌」,可今天,貌女配給了別人,才郎牽著她的手,在眾人面前贊:「安靜的美,就像‘恩靜’這個名。」

何秋霜漂亮的面孔幾乎變了形,完全沒有「別人家太太」的自知:「阮東廷,你這是在報復我嗎?」

東廷卻像是聽到了笑話:「陳太太,愛美之心人皆有。」

「人皆有?呵,要真那麽喜歡,你把她娶回去啊!」

「好啊,」這話一落下,所有人都楞住了,東廷轉過臉,看到的就是恩靜呆住了的樣子:「可惜太小了,這樣吧,等你成年了,我再來娶你。」

沒有人會信這種話的,富家子弟和賣唱女?呵!

可那時她十四歲,自知卑微卻仍對這世界存有幻想。恩靜張大眼,瞪著這張不應存在於她世界的好看的臉,口吻那麽小心:「真的嗎?」

握住她的那只手一僵,可很快,又是他淡定的嗓音:「真的。」

恩靜的心突如雷鼓般迅速地跳起來。可最終的事實表明,不是真的——說完這句把何秋霜氣回房的話後,他也回房了。隨後輪船抵岸,遊客離開,自此之後,恩靜再也沒見過阮東廷。

直到18歲。

恩靜18歲這年,還是在船上唱南音,那時的她依舊是瘦瘦的,可身體抽長了,素白面孔上五官逐漸長開,尤其是那雙眼,乍看過去,幹凈水靈,盛滿了不諳世事的靜。

於是開始有醉酒的男客抓著她的手。那天也是這樣,一曲南音唱完,有只鹹豬手突然摸上她的背,恩靜大叫一聲,可很快那種惡心的觸覺又莫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耳邊的鬼哭狼嚎:「痛、痛……放開我!」

她奇怪地回過頭,然後——怔住。

眼前男子有深而冷的眼,五官冷峻卻又那麽好看。他連看也沒看那只鹹豬手的主人一眼,只薄唇輕掀:「滾。」

僅一個字,解了她的困,帶來她無數次午夜夢回皆思念的人。

已經是1983年,四年過後,他竟然真的出現了——阮東廷!是,那深邃的冷然的眼,除阮東廷之外還能有誰?

恩靜驚喜得叫出聲:「阮先生!」

東廷卻疑惑:「你認識我?」

她怔住。

很顯然他已經忘記她了,貴人多忘事,不是麽?

可沒想到的是,貴人這回竟還是要她跟他回房間。恩靜以為是要讓她去唱戲,誰知進房後,阮東廷卻將她的琵琶擱到一旁:「你成年了嗎?」

「啊?」恩靜一楞,反應了老半天:「成、成年了……」

「把這套換上吧。」他從行李箱裏拿出一套小洋裝,粉白色系和她白凈溫文的外形那麽匹配,阮東廷說:「幫我個忙吧。給我當一晚女朋友,出場費隨你開。」

場地是在另一艘遊輪上。恩靜一踏上船就知道為什麽阮東廷方才要問她成年了沒有——船上男女穿得太清涼了,舉手投足間全是被西化了的開放,在那時的廈門,這簡直是場糜爛派對。

恩靜挽進阮東廷臂彎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

「怕?」低沈的嗓音在耳旁響起。

恩靜連忙搖頭,想說什麽,一把嬌俏的聲音已經迎了上來:「還真帶了人來啦?」

濃烈的香氣迎面撲來,恩靜定睛一看——天,來人不就是四年前的新娘子嗎,那個、那個叫「秋霜」的?

可她瘦了好多,妝化得極濃,卻怎麽也掩不住眼角的憔悴。阮東廷將恩靜微拉向前:「我女朋友Julia,」說罷又看向恩靜:「Julia,叫姐姐。」

恩靜反應了老半天才知道原來「Julia」指的就是她自己——什麽時候有這個名的?

可沒人理會她的錯愕,秋霜已經笑開:「阿東,你果然守承諾。」

「承諾?」被她挽著的男人疑惑:「什麽承諾?」

「他說過的啊,」何秋霜笑瞇瞇地對老公說,口吻似玩笑:「說以後一定不會找比我漂亮的女朋友,果然哪!」

陳恩靜的手一僵——曾幾何時這女子也用類似的目光打量過她?

可的確,何秋霜即使又瘦又憔悴,可濃妝之下,仍是美得驚艷的。而她呢?一身素凈的洋裝,脂粉未施的臉,站在秋霜身旁簡直就是塊白布啊。

難怪阮東廷沒有否定:「好了,看到人你放心了吧?下個月安心去做手術吧。」

手術?恩靜有些微錯愕,在那年代,這是個聽上去多嚴重的詞啊。不過她知道,與自己無關的,這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這晚回去後,恩靜到阮東廷房裏拿琵琶,臨走前他突然解釋:「我朋友要去做一場成功率很低的手術,說無論如何都要先看看我的女朋友,所以,只好請你幫忙了。」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點綴著他生硬國語裏的每一句憂郁。

恩靜其實一整晚都想問他:阮先生,你挑中我,就是因為我不夠美的容貌能讓她開心嗎?

可她哪有立場開口?從始至終,他的心都不在這裏,他只想著另一處的人,然後:「今晚的出場費,你開個價吧。」

3、

這是他們的第二次相遇,總結成一句話就是:所有人都以為他英雄救美地救了她,可事實上,是她美救英雄地幫了他。

隨後又是輪船抵岸,客人離開。從始至終,他也沒有認出她。

恩靜第三次見到阮東廷,又是四年後。

已值1987年的冬,從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恩靜生活中最大的改變,就是越來越少人願意聽南音。

她在船上的活兒越來越少,於是開始接起船下的生意。

有日管理員說曾厝安那邊有喪事,讓她去唱一曲。恩靜到了辦喪的地方,才發現逝者的家屬有點眼熟,再仔細一看——天,這不就是那個叫「秋霜」的女子嗎?

瞬時陳恩靜的心跳急如擂鼓,下意識便想到的就是:何秋霜辦喪,「他」應該會出現吧?

會吧?會吧?

會!他出現了——就在恩靜的南音唱到尾端,夜很深很沈了,所有的賓客都散去之時,一道頎長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靈堂,對著亡友鞠過躬後,說:「從今天開始,秋霜,我來照顧你。」口氣還是像從前那樣,冷,淡,卻不容置疑。

恩靜的琴聲斷了一跳,卻沒有人在意。夜深知琴重,可在場的另兩個人已將這只琴當成了背景,恩靜聽到阮東廷說:「阿陳臨終前我答應過他,一定會找最好的醫生,永遠照顧你。」

作為背景的琴聲又在恩靜手指下重新響起,何秋霜的聲音低得不像個活人:「阿東,你媽不會同意的,而且我也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你怎麽可能一直陪我,陪到我死了再去處理終身大事呢?」

恩靜的琴聲悠悠,淒哀如同背景,她的整個人也只是背景,只用來襯托這場可歌可泣的愛情:八年前,她因查出身患尿毒癥,被阮媽媽逼著離開他;八年後,她喪偶病重,他還執著地想要她。

琴聲如泣如訴,彈琴者只是看客,即使她也曾懷揣過八年的念想,可,那又怎樣呢?

只是沒想到,阮媽媽的出現將她由路人轉正了——

就像在演電視劇一樣,第二天一早,雍容的貴婦突然出現在靈堂。那時現場還是只有他們三人,恩靜只聽到貴婦對阮東廷說:「阿東,你的相親物件還在香港等著你,快回去吧。」

靈堂裏有一瞬間的死寂,恩靜的琴聲低了下來。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他說:「媽,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阮媽媽溫和的表情驟變:「‘那個人’已經結過婚了,而且還身患……」

「媽,我說的不是秋霜。」

阮媽媽怔了一下,何秋霜怔了一下,恩靜拂琴的手也一頓——巨大的不安和阮東廷的目光同時朝她撲來,恩靜瞪大眼,就聽到他的聲音,還是冷卻不容置疑的:「是她。」

他走向她,握住那只彈琵琶的手。

「荒唐!」阮媽媽簡直氣瘋了,「一個唱戲的……」

「她不是唱戲的,她是廈門大學的高材生,主修南音,所以秋霜才請她來幫忙。您不是愛聽南音嗎?正好,合您意。」

「……」

4、

原來命運的更換只在一瞬間。

阮媽媽離開後,恩靜隨著阮東廷到海邊走了很久。細雨綿綿,他問過她的名字,沿著沙灘又沈默地走了一段後,才頓住腳:「陳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你可不可以嫁給我?」

綿綿雨溫和得像他有禮而生疏的問話。可他的問話並不只是有禮,還有著他慣用的不容置疑。

恩靜的腳步也停下,削瘦面孔在雨中對上了他。

還是這雙眼哪,冷而深的眼,仿佛不會對世間任何美好動心的眼,那叫「秋霜」的女子,是怎麽走進去的呢?

從八年前到八年後,他對她說話的口吻始終沒變:「嫁給我,你將會有更好的生活。」

恩靜的眼神突然渙散起來。

「如果你需要,禮金多少都不是問題。」

「你的家人我也會打點好,生活費、房子、車,一樣不少,一定會讓他們滿意。」

「唯一不足的是,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無法給你愛情。」

一飆風刮過,綿綿雨的聲勢突然大了起來。恩靜安安靜靜地等他說完,說完後,她沈默,過了好久,才仿佛風馬牛不相及地開口:「我14歲那年,曾幻想過一個浪漫的求婚儀式,因為那時有人和我說,等我成年了,就來娶我。」

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讓阮廷東頓了一下:「後來呢?他來了嗎?」

「沒有,他沒來。」

他沒來,那一年說要來娶她的阮東廷,被十四歲的她誤以為是認真的阮東廷,耗盡此生,也不會再來了。

恩靜的淚突然滾出眼眶,止也止不住。她尷尬得連忙要用手揩去那些淚,可東廷的手帕已經貼上她臉頰,什麽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拭著那滾燙的液體。大半晌,沈沈的嗓音才逸出喉:「別難過了,也許他還有什麽重要的事。」

是啊,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的人生裏,始終都有更重要的事。

恩靜心一重:「阮先生,我也有個不情之請。」「說說看。」「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替她拭著淚的大手一僵。

怎麽會知道這一抱之於陳恩靜的意義?可恩靜卻已經從這一僵裏得到了答案。

她自嘲地笑笑,垂下頭。可就在這時,對面溫暖的懷抱卻突然包了上來,不密切、不熟稔,卻是十足的溫暖。

恩靜的眼淚又下來,說:「阮先生,我答應你。」

1988年春,陳恩靜成了「阮陳恩靜」。婚禮辦在九龍最大的酒店,很熱鬧,阮媽媽很開心,所有人看上去都很開心,除了那一派和阮東廷一起留過洋的同學。

酒盡人散場,有一個女同學盯著恩靜看了老半天,突然叫道:「天,這不就是阿陳辦喪時去唱戲的那歌女嗎?」眾人嘩然,紛紛不敢置信地看向阮東廷,再看向新娘——

是,她驚慌地張大眼,就像是秘密被戳穿般羞恥無措。她下意識地看向「丈夫」,卻見他原本還淡淡笑著的臉冷了冷:「歌女怎麽了?」

承認得如此大方凜然——歌女怎麽了?

「無論恩靜以前做的是什麽,現在她是阮太太。」說罷,溫暖的大手牢牢地握上她的,在眾目睽睽下,那麽緊。

這晚回去時,按狐朋狗友們的安排,東廷與恩靜乘船穿過一座橋,他們說這寓意為「船到橋頭永遠直」,是吉利的。在那條長長的橋下,東廷朝她伸出手。

其實是為了扶她下船,他先一步踏到船上,再將大手伸給她。可恩靜打十四歲起便在遊輪上混,哪需要他扶?

然東廷卻執意要她握住自己的手。雨開始下了起來,浠浠瀝瀝地落在小船上,恩靜想起方才狐朋們眼底的不屑,便坐得端莊筆直,努力想襯得起「阮太太」這個頭銜,可阮東廷卻將她拉到自己懷中。

她一驚:「阮先生……」

「下雨了,不這樣你會感冒的。」

「可是、可是會讓人笑……」

「恩靜,」他像是看穿了她所有努力卻不太成功的偽裝:「你已經是我太太。」

瞬時恩靜的掙紮全部停下——你已經是我太太,所以,不必努力著想裝成「阮太太」——你已經是。

雨浠浠落下,濕了他黑得發亮的西裝。她的臉悶在他氣息爽冽的胸懷中:「對不起。」

「嗯?」

「我的出身……害你被笑話了。」

「說什麽傻話?」他冷然的聲音裏沒絲毫的安慰成分,過了許久,又說:「恩靜,你是我太太。」

她沈默。

「我不愛你,並不代表我不會愛護你。」

5、

是,他的確愛護她,阮氏夫婦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初到香港,阮太太還不會講粵語,人生地也不熟,於是每回出門,右手都被阮先生包在掌心裏。

只是誰也不知道,每年寒暑假——對,結婚後阮東廷便幫恩靜辦了入學手續,讓她升學深造——每年寒暑假,阮東廷總和阮媽說「恩靜想家了,陪她回去住一段」。

可廈門是她家嗎?不,她的家在泉州。

廈門,是何秋霜的家。

醫生說秋霜情況不太好,要換腎,可老是找不到合適的腎。醫生說秋霜需要多走動,所以一回廈門,阮東廷就把大部份的時間用來陪她走動。

閩南人過的都是陰歷生日,恩靜28歲這一年,生日很不巧地,就發生在寒假。按慣例,阮東廷是要去陪秋霜去「走動走動」的,可這晚在她準備關門時,他頎長的身影卻出現了。

帶著一個大蛋糕,冷然的面孔裏卻有溫和笑意。恩靜錯愕:「你……」

「生日快樂。」

「你、你不是在秋霜那邊……」

「今天例外。」

夜幕降臨了,別墅裏只亮著一展燈,照出恩靜滿臉的受寵若驚。他一回來,她便開心起來,急急地到廚房要張羅晚餐。阮東廷說:「別那麽麻煩,隨便炒兩個菜就好。」可恩靜卻很堅持:「不行!你難得回來吃一次,怎麽能隨便?」

話落下,兩人都怔了怔——是,在香港,他是她的天。可一旦回到廈門,他卻又變了天。

是電話鈴打破了這份尷尬,阮東廷一接起,恩靜便聽到他壓低的嗓音:「哪裏不舒服?叫看護過來和我說……鬧什麽?今天恩靜生日……」

她右手的刀突然割破了四個手指,僅一瞬,殷紅血觸目驚心地淌出來。門外阮東廷已經掛了電話,聲音漸至廚房:「秋霜那邊出了點事,我……SHIT!你的手!你的手怎麽了?流那麽多血……」

28歲這年的生日最終在醫院渡過。

何秋霜也在醫院——東廷開車送恩靜到醫院時,打電話叫看護將秋霜也送過去。可事實上,恩靜處理好傷口,走到秋霜病房時,卻看到她精神奕奕:「是,我沒事,我騙你!可你那麽早就回去給她過生日,我心裏能痛快嗎?她是誰啊?一個花錢買來的妻子!不過是你為了不娶麻煩的千金小姐而拉來搪塞你媽的戲子,憑什麽給她過生日啊?」

潑辣兇悍如同那年在船上吼「阮東廷,不準在我的婚禮上唱【子夜歌】」的女子,可饒是潑辣,仍是他所愛。

恩靜悄悄結束了病房。

這天他一直到淩晨四點多才回去,恩靜還沒睡,只是蜷在大廳的沙發上。滿室寂靜,蛋糕還擱在餐桌上,他一回來,她便從沙發上站起,到餐桌前切了一小塊蛋糕,遞給他:「吃一口吧,祝我生日快樂。」

雖然她的生日已經過去了,和28年的時光一同過去了。

東廷其實一點也不餓,可還是和她一起,坐在餐桌兩旁吃蛋糕。燈光昏暗,恍惚間還真是有舉案齊眉的溫馨樣,她開口:「阮先生,有個問題我突然想問你。」

「什麽問題?」

「這幾年裏,你究竟是怎麽看我的呢?是否以為我嫁給你,就只是為了過上好日子,或者說……為了錢?」

第一次相遇,他說「到我房間裏唱吧,小費雙倍」。

第二次相遇,他說「給我當一晚女朋友吧,出場費隨你」。

第三次相遇,他向她求婚,說「嫁給我,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他與她之間,處理一切的總是金錢。阮東廷楞了一下,沒說話,可恩靜已經得到了答案——是,他一直都是這麽認為的,就和世上所有的路人一樣:陳恩靜,你嫁給阮東廷,你脫了胎換了骨,你麻雀變鳳凰,陳恩靜,命運如此寬厚了你還想怎樣?

她笑了笑,擡頭深深吸了口閩南冬天濕冷的空氣:「告訴你一個秘密好嗎?」她聲音好輕:「其實那時候,我是希望你有一天能愛上我的。」

阮東廷的眉一皺,像是意識到她想說些什麽,可他不給她機會說出口,他倏然站起,聲音那麽冷:「如果當時我知道你的想法,我們就不會有今天了。」

恩靜一怔,巨大的驚慌迎面摑來——什麽意思?他的意思是……不!不!

「我要的只是一個妻子,」阮東廷已經離開了餐廳,只一副頎長的背對著她:「也許秋霜說得對,我是對你太好了。」

6、

不,不是這樣的,她怎麽會說出那種話,換來這樣的結局?

第二天阮東廷訂了張飛港的機票給她,說:「我要去上海出趟差,你自己先回去。」這句話落下,她只身一人回到香港,而他的「差」出了整整八個月,才回去。

回去時恩靜已經在一家學校裏找到了工作。她變得更加安靜,見他回來,卻也是真真實實的歡喜,歡喜裏又帶上了某種不知不覺的小心翼翼。她帶他去看自己工作的地方,那時內陸的西餐極少見,她又約他出去吃牛排吃批薩,所有討好性的做法似都在為八個月前的那句話道歉。

阮東廷終於心軟,在尖沙咀街頭的人群熙攘中,又牽住了她的手。

直到29歲生日那天,這和樂的氛圍終於落幕——何秋霜來了,她提著行李出現了!

阮東廷看到她時還有些錯愕:「怎麽不打聲招呼就來了?」

「想看看你驚喜的樣子啊!快,好久沒有吃香港烤鴨了,快帶我去吃!」這話說完,她又拉起行李。

秋霜還是那個何秋霜,即使體力不支,還是興致勃勃地拉著東廷到處遊。年輕的時候,在倫敦初遇的時候,他就是因為這份活力愛上她的吧?所有人都怕他,只有她不怕,在他發怒的時候還敢不怕死地嘻嘻哈哈——就是因為這樣的特別,他才愛上她的吧?

可眼前卻又浮起某張溫文驚卻的素凈面孔,在尖沙咀街頭被他握住手時,驚喜得一直垂著頭,等到他仔細去看,才知她已經淚流滿面。

因為那一握,驚喜得淚流滿面。

這晚回家時,餐廳裏已經只剩下恩靜。阮東廷看到蛋糕才想起這是她的生日,可不等他說任何與抱歉相關的話,恩靜已經將湯端進微波爐裏:「喝點熱湯再切蛋糕吧。」

結婚那年,她過23歲的生日時,他說:「也許沒辦法常陪你,不過以後每一年的生日,我都會和你一起過。」她一直不舍得忘,記到了現在。

恩靜的表情說不清是喜還是怒,反正是那種舊式女子最常見的隱忍矜持。不知怎地,看到這表情,阮東廷突然心一緊,伸出手,握住她的:「恩靜……」

「阮先生阮先生,何小姐打電話來說,她身體不舒服!」保姆急沖沖的話打斷了阮東廷的聲音,東廷剛握住她的手一僵,恩靜看著他,看他英挺的眉在保姆的話下倏然擰緊:「身體不舒服?不是才剛回酒店?」

「何小姐說,一回酒店就開始不舒服。」

恩靜笑了。

去年同日,他剛回到家中就接到何秋霜的電話。今年同一時,他前腳剛踏入家門,她後腳就掛來電話——何秋霜,同樣的戲碼你要演幾遍?

可不管她演幾遍,冷靜清醒如阮東廷,卻都是願入戲的。他松開手:「恩靜,我去看看她就回來。」

扭頭就要走,沒想到這次恩靜卻開口了:「先喝口熱湯吧,外面好冷。」

微波爐「叮」地一聲,湯熱好了。恩靜小心地端出來,卻看到他已經穿上大衣:「我去看看她,看了就回來。」

阮東廷的決定永遠無人能改變。語罷,他轉身擡腳就要走,卻突然,就是那麽一個瞬間,身後突然有瓷器被重重地摔到木制地板上——

哐!

聲響巨大,湯碗四分五裂,東廷震驚地回過頭,就看到滿地碎片和一地狼藉的湯。

什麽時候她已經淌了一臉的淚,他竟沒發現,也許就在她轉身去端湯而他轉身穿上大衣的那一刻。恩靜的聲音裏有死死壓抑的顫抖:「阮東廷,一定要這麽殘忍嗎?殘忍到從來也沒想過要掩飾一下自己的殘忍!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可是,你生日又怎麽樣呢?你是誰啊?

去年生日,何秋霜說「她是誰啊?一個花錢買來的妻子!」而他說「我要的只是一個妻子」,一個形式上的妻子。

她難堪地捂住臉,為自己可笑的奢求羞愧得擡不起頭。從一開始,這難堪的局面就是她自己默許的啊,那年他說「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所以我無法給你愛情」——是她自己默許的,是她自己答應的,是她自己蠢,蠢得竟以為日久天長後,他有可能會愛上自己。

窗外的雨沒有停,一直落到天亮。

阮東廷最終還是沒有去酒店,可恩靜已經沒心情陪他喝湯了。

隔天何秋霜找上門來時,她正陪著阮媽媽在花園裏喝下午茶。陽光暖暖,雪初化,秋霜著一襲火紅色裘衣,細細地化了妝,極其艷麗地出現在花園裏。

來者是客,阮媽媽自然沒理由給她壞臉色,再加上秋霜巧笑嫣然,又誇阮媽年輕又誇阮媽漂亮,只是在提到恩靜時,淡淡道:「昨晚東廷本來是要帶我去逛維多利亞港的,可恩靜竟然不讓他出門。」

阮媽何等精明的人,能不知道昨晚兩人都發生了什麽嗎?

「那是因為太晚了,恩靜擔心你體力不支。」婆婆的手在茶桌下輕輕握了握恩靜。

可誰知秋霜一點也不想消停,她說阿姨:「您還記得那年我初檢查出尿毒癥,您是怎麽求我離開阿東的嗎?您說,做過析透治療就基本上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可阿東是阮家獨子,所以您求我和他分手,而我呢?也真是傻,竟真的一時心軟,跑去嫁給了別人!」

恩靜握著茶杯的手突然一緊。

同時,秋霜的目光移向她:「可您現在的兒媳婦不也是沒有生育?這麽多年了,阿東的心根本不在她身上,您說……」

「住嘴!」

「秋霜!」阮東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回了家,就站在後花園出口,聽到這席話,他的眉擰得那麽緊,不等阮媽不等任何人開口,便吩咐:「張嫂,讓司機送何小姐回酒店。」

秋霜倒也聽他的話——也是,阮東廷臉一黑,誰還敢在老虎嘴邊拔毛?

唯有恩靜,這永遠低眉順眼的「阮太太」不看他一眼,兀自回了房。

昨天她流著淚的面孔又逼至他腦海,嫁進阮家這麽多年了,阮東廷看到的始終是她溫順而粉飾太平的樣子。想到這,他突然心一堵,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卻是無言,在房內的沙發上坐著。沒有晚餐也沒有對話,就這樣,一直到天亮。

幾天後,恩靜突然打破了沈寂,在上班時間打電話給東廷:「晚上一起吃飯吧,就在結婚那年我們去過的閩南餐廳。」

餐廳考究,有老戲子悠悠撫著琵琶唱南音,恩靜看了很久,才回頭問:「阮先生,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唱戲是什麽時候嗎?」

東廷啜著酒,想也沒想:「1987年,我們第一次相遇,在阿陳的靈堂前你唱了一個晚上。」

1987年,她笑了——呵,1987年!

她又替他倒了一杯酒,再替他夾一口清蒸魚:「剛結婚那年,你問過我,為什麽就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為什麽嗎?」夾完魚後,她自己也吃了一口,才含著靜靜的笑看他:「因為不這麽叫你,我怕我會忍不住陷入被愛的錯覺裏。」

她努力睜大眼,看著這個讓自己愛了近二十年的男子。新婚那夜在船上,他說你是我太太,即使我不愛你,也會永遠愛護你。

呵,他做得真好。只是世間情感卻不一定是投桃報李的,她與他之間,恒久上演的不過是,我贈你瓊漿,你還我淚光。

所以她說:「阮先生,我怕再這麽下去,有一天我會恨你。」

阮東廷的手突然抖了抖,某種恐慌突然以滅頂的姿態重重擊入他心口。然後,他聽到她的聲音:「阮先生,我們離婚吧。」

7、

「去年生日,她裝病讓你走。今年生日,她裝病不成,便跑來家裏鬧,為什麽?就是想讓我知道,即使她做了這麽荒唐的事,你依舊會包容。」

「看,你果然只是遣她回酒店,現在還是在酒店。」

「可我到了這個年紀,竟還抱有不現實的幻想。是我太蠢鈍了。」

「所以,阮先生……再見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背脊筆直得如同新婚那一晚,可她的阮先生是不會再抱住她,說「你是阮太太」了。

兩人的離婚遭到了阮媽媽的強烈反對,老太太向來最疼恩靜:「人是你帶來香港的,即使你要離婚去娶那個女人,我這當媽的也要把她留在家裏,等著你被判重婚罪!」

恩靜啼笑皆非,而東廷始終沒有告訴阮媽,說離婚是恩靜的主意。

所以即使兩人早已經找上了我——是,我是一名律師——可離婚手續還是在我手中拖了好幾年。直到那一天——

大雨滂沱得仿佛想淹掉香港的那一天,我和恩靜約在閩南餐廳裏,聽到她說:「我為他守身二十年,今有人愛我,誠心待我,就讓我隨他去吧。」

這女子為了讓阮媽點頭,竟然說,她已經喜歡上別人了。

可幾年下來,阮陳恩靜是什麽人我還會不知道嗎?「阮太太,真的是你先喜歡上別人的嗎?」

她還是笑得那麽沈靜地:「這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台上老戲子悠悠地拂著琵琶,調著嗓:「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

哀婉曲調如泣如訴,我走出餐廳。

沒想到阮東廷已經等在外面。

他領我至馬路對面,沈默良久後,說:「劉律師,我想在協定書裏添一條要求:我手頭百分六十的財產,都會在離婚後拔至我太太名下。」

「她不會同意的……」

「想辦法讓她同意,」他頓了下,大雨如註,潑在傘上,襯得他的聲音那麽寂寥,阮東廷說:「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原來,這對夫婦能為彼此做的最後一件事,竟是如此不同。世間情感那麽多,可歸根結底也不過兩種,一是你投我桃我報予李;二是你贈我瓊漿,我還你淚光。

雨還在下,身影頎長的男子懷揣著十二年回憶——「你還記得是什麽時候認識恩靜的嗎?」他第一次來律師樓時,我問過他。阮東廷說:「記得,1987年,阿陳過世,她為了掩護我和秋霜,嫁給了我。」

我笑了,終於知道為什麽恩靜說「他一直都輸給我」——是,她認識他於1979年,而他認識她,於1987年。那漫長的八年時光,他從來也不知道,原來有一名女子,他曾說過要回來娶她的女子,在天海之間日夜思念著他。

可我沒有糾正阮東廷。雨還在下,從二十年前下到二十年後,還在下。

人人都說,阮氏夫婦舉案齊眉二十載,室內女子卻說,阮先生,我為你守身二十年——漫漫二十年人生,從始至終,原來,她只叫他「阮先生」。

這就是「阮陳恩靜」的一生了。沒有太多悲喜,只是沈靜,溫婉,默默守候,如餐廳裏的南音繞入大雨中,如1979年那晚,如1983年那晚,如1987年那晚。

雨落大海,點滴至天明。

———————— 手動分割線———————

【阮陳恩靜】,作者呂亦涵,共有兩版,一長一短,短篇如上。長篇為作者後來在短篇基礎上修改後所發表,另加入了一些旁線,結局HE,兩版都很好看,但我更愛最初這版。

好看的言情那麽多,但鮮少有從不被愛的「女二」視角進行創作的作品,上世紀的港風背景也使得它更加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