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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後在憂慮什麽?

2020-05-08心靈

2020年的一個夜晚,我含著怨毒與淚水寫下這篇回答,為什麽而哭我早已記不清了,我只記得當時沸騰又冰冷,激烈又無聲的心情。

時間快速拉到高中,新學期開學了,因為身體原因沒有參加軍訓中的部份訓練,在學校操場的看台上我忘卻了曾經的心情,性質沖沖對未來三年寫下規劃,我說我要考上211來著。

隨後是每天高強度的學習,我在被子裏哭過幾次,後來覺得沒勁,沒意思,有什麽用呢?大家都在哭,班上電話機每節課都排了四五個人。

然而我終於還是適應下來,不再頻繁的給家裏打電話,只是沈默的期待著,期待下課吃飯和休息,只有在晚上睡覺前才放松下來,但舍不得睡覺,又舍不得不睡。

我給自己寫了無數打雞血的日記,學校也在鼓著勁的加油,開學儀式,月考,月考完的總結和動員大會,全校動員,期中考,校外教育家演講...一位感恩學師在大會上邊痛哭邊領誓,大家滿面淚水的握拳發誓不辜負父母養育之恩,他呼籲同學上台講話,我還上去大喊「媽媽我愛你。」

但後來就不好了,五點半起床,不到五點我就莫名其妙醒了,然後看著手表陷入半小時後起床的恐慌。我開始睡不著覺,壓抑的躺在床上拼命想睡,但很快就折騰到一點。

然後我開始上課,我像生銹到一開機渾身螺母和釘子叮叮當當打架的機器人,在電扇嗡嗡的鳴叫和白色燈光下,身體緊繃成一塊鐵,無言的凝視著書本,我幾次拿不起筆,在冷汗中一切都變得扭曲而滑稽。

於是我開始仇恨,仇恨父母,為什麽把我送到這個地方來?仇恨學校,仇恨河北的教育。

但那不是最遭的,真正災難的開始是我對意義的思考。

這一切有什麽意義呢?我拼命努力,可能獲得996的福報嗎?(這對於大部份人真真是頂好的福報,是身邊的人無數次祈禱的最高追求。)你知道不能,我也知道不能,此刻任何未來會更好的勸慰無疑是蒼白的,你我都知道不會的。

我需要堅持不懈,極致努力,智力前進演化,時間充分利用,毫不松懈,高考爆種600+才能考出河北省,不然只是在這片土地上無窮無盡的輪回。然後過五關斬六將披荊斬棘在大城市找到工作,才能享受996的痛苦。

我發覺我的老師兢兢業業,他們的責罵真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是為了我們好,他們沒有錯。

我發覺我的父母只是想我擁有更多選擇的權利,我兒時的生活比他們好千百倍,他們沒有錯。

然後我陷入真正的痛苦當中。

我發覺我未來的劇本已悄然寫好,在痛苦的思考中向我掀開一角,於是我陷入了恐慌,一種類似預言到末世在幾年後來臨的恐慌。我所有的掙紮和呻吟都會被命運碾碎,我能做的只有在被未來清掃走時怒目而視,用胸腔發出嗬嗬的轟鳴。

我只有仇恨未來,仇恨我的生命,仇恨我剩余的活著的時間。

如果工作比學習更苦,社會比學校更苦,那我到底為什麽還要活著?這太惡毒了,太絕望了,還不如入了畜生道呢。我無數次怨恨的想,我要是沒出生就好了,我要是早點離開這世界就好了。

我幻想一場災難,帶走我,讓我逃開。我幻想我生一場重病,嘔出鮮血和臟器,在病床前依依惜別,然後痛快離開。我幻想從學校頂樓落下,當場逃離。

但一切只是我在上課時誇張的幻想,我連此刻的生活都無法逃離,只有在吃飯時面目猙獰的顫抖和哀鳴著將鼻涕和眼淚通通塞進嘴裏。

隨後是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我就住院了,休學了。在家裏呆了半年,後面重新上了高一。

2022受疫情影響大段的上網課,而我並沒有什麽自制力,也沒有面對一切的勇氣,甚至沒有改變的念頭。

2023,未來會好嗎?

我好像只有在手機裏,才能見到中國。

06年出生於河北三線城市農村。

我活到13歲,在通往學校的擁擠的大巴車(不是硬座公交車,大概二十個破舊棉線座位,貼滿不孕不育的廣告)上,人生第一次,見到了藍天白雲鮮花,卻是在鋼廠高高的大煙囪上畫的壁畫。

那時,我只是感覺有些荒謬。

我可以在水坑旁玩泥巴,可以用狗尾巴草來編小兔子,可以走在放學路上天馬行空的想象,可以跑到向陽洞裏探險(是泄洪山洞,但有好多年沒有下過大雨)但更多時候,我只是在發呆。身邊的小朋友一個接一個離開,聽說他們去了縣裏上小學,我懵懂的想,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16年的時候發了大洪水,村口的路被沖塌了,班上的同學來到學校之後哭的發抖,她住在河道邊(那也是我們村唯一的出村口),洪水來的時候爬到了鄰居家房頂上,她們家已經沖塌了。

後來我的姥爺因為喉癌去世,我見他的最後一面,他瘦的只剩皮包骨,見了我卻漏出一個笑容,嘴裏發出嗬嗬的呼喊聲,我卻嚇得連連後退。在他的葬禮上,我身邊的人哭的撕心裂肺,卻喊著「姐姐,姐姐「,她身邊的人拽了拽他,說死的是個男的。姥爺在房間裏躺了三天,我在炕下磕頭,探頭的時候看到他灰白的腳。屋子裏到處塞滿了稻草和紙折的元寶,四個寫著壽字的花圈,滿地的剪紙銅錢。

班上30個小朋友,走了十多了,最後只留下7個女生和14個男生,老實說我不喜歡他們,他們老是以取笑我為樂,班上的男生因為我是他後桌,就指控我撕了他的衣服,然後帶著老師找到我的家裏,那時候我真恨他。

後來第一名的男生去了私立中學,每年要交6000元的擇校費,我曾去那個學校考試,差了0.5分,學校要每年8000,我去不起。

大部份同學去了唯一對口的村鎮中學,然而沒有人考上普高。

小學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初中沒讀完就不上學了,後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聽說她的爸爸媽媽是人販子,賣不出去了,才不得已把她養著,我很久之前去過她家,那是一個破敗的院子,四間平房只剩一間沒坍塌,院裏長了兩顆石榴樹,遍地雜草和塑膠瓶——她家以收廢品為生。家裏有只瘦骨嶙峋的貓,和她窩在灰紅的舊棉被裏看手機。她到現在都沒有戶口,我也再沒見過她。

我又去其他鄉鎮考試,媽媽騎過電動自由車,但不會騎電動摩托車,借了姑姑的車,我們慢吞吞的走在水泥路上,我記得坡很高,我要是坐在車上,媽媽就上不去了,於是我們兩個推著車向前走,走過了一個高高的坡,又有一個坡出現在眼前,我們走啊走啊,穿過沒人的水泥公路,穿過磕磕絆絆的水泥石子路(水泥路裂成了好多半,漏出了石子),但我沒考上。

於是我們又去了縣城裏,一所好多人都不知道的初中,其他的中學我去不了,我沒有城裏戶口,也沒有房產證,但我的小升初分數比這所學校的分數線多六分,而它因為招不到人,所以允許沒有房產證的來上學。

我乘著一天只有四趟的擁擠的大巴,顛簸近一小時來到城裏,然後從汽車站走到學校,不是很遠,半個小時就到了。

我不敢過馬路,就跟在其他人後面走,我見到了很多玩具,很多文具,很多吃的,但我沒有錢。

每天要花10多塊吃飯,可我想吃零食,就買半個拳頭大的饅頭,一頓兩個,再買一包零食,合起來兩塊,中午也饞,就買個兩塊的麵包,或者一塊錢一包的小康再買點零食,晚上只吃零食。我很想吃零食,小時候和朋友一起花錢,一塊錢我們撕成了兩半,本以為每個人五毛,可是什麽都沒有了。

宿舍裏的人開玩笑說我小氣,他們跟我分享零食,我買了零食卻很少分享。我很抱歉,我說自己舍不得,對不起。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但畢業後不知道該聊些什麽了。

又下了暴雨,村裏的路都塌了,媽媽帶著我從田地裏走,路很泥濘,歪歪扭扭的要走快一個小時到鄉裏的車站。鄉裏的高高架起的廢棄鐵道橋下都沖出了一片石子攤,路邊有人拿著釬往車上裝石子,還沖出了一個水潭,一個老漢去裏面遊泳,淹死了。隔壁鄉的一個男孩,被沖到了水柯瑞,泡成了饅頭。

老師希望家長給我們輔導,可是我的爺爺奶奶那一輩都不識字,爸爸媽媽這一輩沒上過初中,我又要從哪裏找這麽一個家長呢,我有些酸澀。

媽媽因為想省買水錢(我們村很幹,下了雨,雨有點酸,灰兮兮的,不能喝,地下鉆不出水來,而我長這麽大還沒見河流),去旱池挑水,失足掉了河裏,她不會遊泳,她一邊撲騰一邊嗆水,硬是到了岸邊,被人聽見呼喊,在池邊拉了上來。她說她還有三個小孩,大孩子生病了,兩個小孩只差一歲,才大班,她要是上不來,就沒人管了。

爺爺教村裏的流浪漢打折了腿,偏偏是那只好腿,(他原先小兒麻痹癥,一條腿不能彎曲,但勉強可以走路。)他就躺在了床上,再也沒起來活動過,兩年後去世了。奶奶是四川人,自我有記憶起,她就耳背了,也有些愚鈍,和別人說話老是驢唇不對馬嘴,她每天早上五點起來種地,天黑才回來,種了一年,苗全死了。她是被拐賣來的,很久之前她想找家人,她的姐姐倒也來過,見了奶奶,不知為何奶奶沒跟她走,村裏的老人懷疑她其實就是被家人賣了。

妹妹和弟弟出生的時候,我都在奶奶家裏,她頭發老是亂糟糟的,牙齒很黃,嘴裏老是嘟囔著些什麽,她去地裏幹活,我放學了只能去領居家吃飯。

後來她老年癡呆了,跌到煤球上,(她把燒紅的煤球從煤球竈火中夾出來取暖),一只手燒焦了,那時爺爺還在,奶奶還在照顧爺爺,爺爺睡著了,她摔倒在地上,沒有爬起來。

爸爸腰上有很大一片傷疤,我問奶奶,奶奶說那是他小時候騎自由車摔的,可是我的爸爸小時候根本沒見過自由車。媽媽告訴我爸爸在山洞裏挖隧道,隧道塌了,差點兒回不來,但最後也沒有得到賠償,我不知道為什麽。爺爺腿腳不利索,又生了個孝順的三兒子,我爸爸,他自打我爸爸十五歲,能掙錢了,就沒幹過活。

我爸爸是叫人騙到藍翔開挖掘機的,他從十幾歲開挖掘機,到現在快二十年了,我每年只能見他一面,還得他每年過年辭職,農民工是沒有假期的,每天要從7點開工,幹到十點,洞裏很黑,水很深,需要穿靴子,爸爸給我們發的照片,山洞像吃人的怪獸。

姑姑是爺爺的第一個孩子,她到現在還是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她在家裏養鵪鶉,鵪鶉在院子裏到處拉,屋裏的碗筷堆的有半人高,吃飯之前才勉強洗一洗,她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姑父有冠心病,和姑姑吵架,摔到地上就死了。後來她說要創業,買了一堆石膏塗色玩具,花進去小一萬,現在還在家裏丟著。

姑姑照顧燒傷的奶奶,病房裏的人都討厭她,姑姑讓奶奶鍛煉身體,奶奶摔的臉都紫了,別人勸她,老人老了,別這樣老是摔,她覺得別人不安好心,故意咒她媽媽身體不好,她說她還等著她媽媽好了給她做飯呢。

姑父五十多了,還是單身,不會做飯,每天吃奶奶做的飯。爺爺到死還想讓我爸爸給他找媳婦,還因為我爸爸不想讓他熬夜看手機,臭罵我爸爸一頓。

媽媽是家裏最大的,上完小學她就不被允許上學了,在家裏照顧弟弟妹妹,給姥姥姥爺燒火做飯,她那時有關節炎,一到冬天就疼,但不能不幹活,姥爺會把她嫁出去的。

媽媽結婚了,彩禮被拿來給弟弟娶媳婦。後來舅舅的媳婦跟他離婚了,留下一個眼睛又些不舒服的表妹,後來舅舅把孩子丟給姥姥,去北京打工,錢沒掙到,卻欠了網貸,嚴重的時候有人在姥姥門口大罵,舅舅跪著求姥姥給他還錢,拿了錢又不知道做了什麽。

媽媽的妹妹在北京打工,後來嫁到了外省,幾年也見不了一面。

我有點想哭了。

初中很快就過去了,我還算得上快樂。

但是我上了縣一中,我突然意識到我自己的存在,我意識到了世界的存在,街上來來往往的私家車,縣裏的公寓樓,手機裏的藍天白雲鮮花大海,不是貼圖,是與我一樣又不一樣的人類。

我們五點三十五起床,四十操場集合,高舉手臂超過頭頂撕心裂肺的背誦十分鐘,密集跑,列列一拳,行行一肘,站立背誦四十分鐘,二十五分鐘吃飯時間,但是一棟樓40個班,每個班60多個人,一屆近2700人,四個樓梯口,不需要走路,被推著就下去了,擁堵五分鐘,然後跨越校園,跑近200公尺去吃飯,排隊擁堵五分鐘,吃飯不到十分鐘,我幾乎不咀嚼就吞下去,然而跑回教室上課,因為課前還有準備五分鐘,卡遲到。

被子要疊成豆腐塊,每周得分量化總結,學生會每日三檢,政教處每日巡邏,老師輪流盯監控,晚自習嚴禁擡頭,嚴禁竊竊私語,嚴禁小動作,嚴禁,嚴禁,嚴禁。女生前不過眉,後不及領,側不遮耳。男生平頭,不得超過一厘米。午休時間不準洗澡,不準起床,不準上廁所,晚就寢同時熄燈,熄燈後仍床下走動著停宿。

扣分嚴重者家長到校陪讀,或停課回家,男女並肩行走,共處密閉空間視為非正常接觸,停課兩周,攜帶手機者聽課三周,寫兩千字檢討,記過。

我們甚至還有一本自主管理手冊。

讓我難過的,不是我過得不好,而是我發現很多人過得不是這樣的生活,我還無法改變我的生活。

我們班主任驕傲的告訴我們,那時候她爸爸不想讓她上高中,她說服了爸爸,後來上了大學,成為了我們的老師。

我很難過,我想到了我的媽媽,她那時可是全鄉第一啊,你們的媽媽上了大學,我的媽媽呢?姥姥看了領居家的女兒上了大專,現在當了老師,她嘆氣,「早知道該讓你上學的,現在還可以當個老師。」我忘不掉我媽媽那悲傷無奈又譏諷的表情,「都現在了,還說什麽。」

姥姥和表妹現在住在我家,而我的爸爸因為疫情已經快一年沒幹活了,我之前生病住院,花了三萬多,可我爸爸一年才掙六萬。

一個up主發視訊說高考完和戀人出去旅遊,有些人抒發了怨氣,有些人說抒發怨氣的人「未免hong眼bing。」

我很難過,我很難過,我很難過,我無法不難過。

明明一切都在變好,明明一切都會好起來,明明我已經很努力了。

我無法不憂慮。

我看不到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