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動物世界的朋友們都知道,人和動物有差別,動物之間「建立關系」,全是因為「求生與繁衍」的本能;
而人類超越動物之處,在於就是人類之間的建立的關系可以超越這種本能,我們會體會愛戀中的微妙、纖細,小心翼翼。
戀愛中的敏感是什麽呢?
也許如塞林格寫:
愛你是我唯一重要的事,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
但你知道我怎麽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J.D.Salinger, The Heart of a Broken Story, Esquire XVI, Septemper, 1941.)
也許敏感亦是人類特有的溫柔。
像羅蘭·巴特說:
溫柔的舉止意味著你要我做什麽都行,只要能使你安然入睡,但也別忘了,我對你也有那麽點兒微不足道的欲望。(羅蘭·巴特:【戀人絮語】)
戀愛中的多疑是什麽呢?
養過沒做絕育的狗的朋友們都知道,一只發情的狗,絕不需要與另一只發情的狗建立忠誠的關系……它們只需要片刻歡愉的感受……這種感受,甚至不需要被建立成為「情感」。
但即使是對狗,人類也想建立延續性的情感,甚至需要在關系中獲得狗對自己的認可與忠誠——因為人類的情感不是本能與沖動,更是依戀與柔情。
所以,當我們鼓起勇氣對另一個人說「我愛你」時,我們會希望這個「愛」不是情緒的切片。我們會想付出,並能得到一種持續的被認可和忠實的情感。
認可與忠誠又是什麽呢?
王小波寫過一篇很美的小說:「死囚愛劊子手,女賊愛衙役,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這種「無別選擇」感,就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認可與忠貞,
所以,當你在真正「愛」的時候,不必自責,因為沒有人能夠在戀愛時「不敏感」、「不憂傷」……
也許有些人看起來在戀愛中似乎情緒穩定,也許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四海列國,千秋萬載,世上只有一個你……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只有等待下去。
忠誠意味著持續和構建。當愛發生時,那一個片刻被轉換成了一場持久的命運。
所以,重要的是,我們並不是要在愛中要求自己不敏感……而是,我們可以與這些感受共處,從而了解我們與他人,讓關系更好的持續建立 。
心理學家會在關系中理解人類的「愛」。
我們可以將「戀愛的關系」,看作是一種依戀、內在情感的親密。所以,戀愛中的焦慮和敏感,與我們對依戀和認可的深層需求有關。
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基於潛意識的驅力理論來分析愛,將愛視為利比多(Libido)的投射和沖突。因此,人類在戀愛中,會體驗到渴望與恐懼的對抗,對失去愛,和被拒絕有深深的擔憂。
而在溫尼科特(Donald Winnicott)的視角中,戀愛中時感受到敏感和不安,可以理解為,當我們遇到了那個讓我們感到「命運使然」的人,那一時刻的感情,讓我們退回到人類能擁有的最親密最依戀的那個情境:媽媽和被她抱在懷裏的寶寶,我們就是彼此的全部世界。
但也是這個時候,會啟用這些早年最深的恐怖和創傷,害怕被拋棄;我們的「真自體」和「假自體」之間的沖突。
每個人在關系中都渴望被真實的接納,但同時也害怕暴露自己的脆弱,帶著這種矛盾中患得患失,讓我們我們一次一次冒著「失去自已」的風險來追求對方的承認。
因為我們在早年的養育模式中,並不一定真實的被接納過。
ta能真正看見,並真正愛這個赤裸的自己嗎?還是ta也是如同小時候的父母一樣,喜歡的「我」,是那個被包裹了層層光環、壓抑自己,擅長取悅對方的那個幻象?
我也不知道呀。
這一深刻的不確定感。也許我們希望透過戀愛獲得對「真自體」的確認,但對被拒絕的恐懼,我們變得敏感和不安,患得患失……可也許這種內心的沖突就是愛的主體性在不斷重塑和波動的過程。
我們在戀愛中的焦慮和不安,也許反應了對被真正看見和接納的渴望。
這種渴望是真正的被承認,它無法透過「征服」他人來實作。
加繆寫過一首詩:
直到現在為止,
你所愛的是我身上最好的一面。
或許這還不是愛。
或許只有當你愛我的弱點和我的缺陷的時候,你才真正愛我。
當我們對另一個人真摯的說「我愛你」時,也許是一種對自己真實的呈現,期待對方以同樣的真實回應,這樣的回應構成了相愛,構成了自體感受的互相確認。
而科胡特(Heinz Kohut)認為,在戀愛中,伴侶的回應和共情,會成為我們自體穩定的重要支撐。我們對ta的依戀,也是我們構建自體最重要的一個部份。在戀愛中,那些充滿共情的回應,會幫助我們確認自己的價值和存在感。
伴侶的愛和回應如同一面鏡子,反映著我們被看見了、我們是誰、我們值得被愛。
人類需要透過他人的認可來獲得尊嚴感和存在感。所以,戀愛關系中的情感共鳴,對於人類的自體凝聚至關重要。
「和你在一起,你讓我知道,我是誰。」
所以,如果一旦這種共情缺失,伴侶無法或者拒絕給予我們共情時,我們會感覺到內心某種重要的部份正在失去支撐,仿佛自己的某一部份也隨之失去了。
就像當這面鏡子失去時,我們仿佛失去了一個讓自己完整的部份,因此產生深層的焦慮和不安。這種情感的缺失,可能會觸發對自己身份和存在的懷疑,仿佛自己的一部份隨著愛人的冷漠或疏遠而消逝。
這種狀態下,戀愛的焦慮不僅僅是害怕失去對方,也是害怕失去那個透過對方的愛確認出來的自己。這種恐懼可能會呈現為「多疑」:也許自己被另一個人取代了,我的唯一和獨特不復存在。
但在梅蘭妮·克雷因(Melanie Klein)看來,戀愛中的敏感和不安,(雖然也是)源於早期媽媽與寶寶最親密無間的時期的重現。
「母親」是所有碳基生物擁有的人生中的第一個建立關系的人。但沒有母親是完美的,所以,對於只能徹底依賴母親的寶寶來說,母親有時被體驗為「好客體」(提供安全感、滿足感),有時又被體驗為「壞客體」(帶來挫折、殘忍)。
這種分裂的體驗來源於人類的嬰兒期,成為我們成年後處理親密關系的一種模式。
有些人進入戀愛關系中,最親密的伴侶,也可能會被投射為「極端好」或「極端壞」。
比如當伴侶表現出關懷、愛意和理解時,ta們可能會被感知為「好」,讓我們感到安心和被愛;而當伴侶表現出冷淡、忽視或拒絕時,ta們可能會被感知為「壞」,因為ta們會激發起出我們內在的恐懼而產生憤怒。
我們沒有辦法分辨和整合這些感受時……會讓我們覺得自己被對方高度控制和支配。因此,有些人在戀愛時,會不斷地體會著(也讓你體驗到)在一時你崇高如神,伴隨著如供奉自己的討好;
另一時你被貶如螻蟻,伴隨著想要虐殺你的恨意……讓你的感受如乘坐火箭在北極和赤道中徘徊。
因為ta的情感在愛與恨的極致間擺蕩。這種敏感多疑非常痛苦,伴隨著對愛的渴望、失望與深深恐懼。
可也許比昂(Wilfred Bion)會認為,當我們說「我愛你」時,實際上,是在溫柔地請求對方能容納和接納我們內心最深、最脆弱的部份。
愛讓我們能容納彼此的情感,就像兩個內在世界的開放與交融。
就像波赫士在戀愛中寫:
我用什麽留住你,
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們在愛中會敏感、多疑、抑郁……因為愛不僅是一種簡單的情感表達,更是一種超越自己、進入對方世界的過程。
莎士比亞的詩歌裏寫道:
我要作一座花園,你便是我的小鹿,
在這裏覓食吧,在幽谷或是在高山。(【維納斯與阿多尼斯】)
正是在這種互相承認和互相容納中,讓我們感受到我們真正存在,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