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後皮革職人劉江,
已經和皮打了20多年交道。
在國內,沒有人這麽做皮、玩皮。
在鵝卵石上包裹一層皮,
不用膠水,卻能緊緊咬合,無法剝離;
一層層包裹成型的皮胎上,
刷上天然大漆,做成花器、茶器、碗與碟;
將皮處理成半透明質地,美工刀都切不斷,
可以替代紙與玻璃,做成屏風、門窗、燈具;
他的皮畫也令人眼前一亮,
一種被緊緊包裹,尋求掙脫的觀感。
劉江一家三口
40歲後,他舉家搬到杭州,
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2023年,因為父母相繼去世,
他擱下一切皮革實驗與事務,
潛心學禪,重新整理自己,
從而有了最新的皮燈「微芒」系列。
一條前往杭州拜訪了劉江。
自述:劉江
編輯:陳沁
我從小動手能力很強,做過銀首飾,包括銅、鐵,這些小東西都敲過,但這些年一直沒有離開過植鞣皮,它太可愛了。
我們咬一口蘋果,蘋果被咬掉的那塊會慢慢發紅。植鞣皮在使用的過程裏也會慢慢氧化發紅,留下你生活的痕跡,它是一個有記憶的東西。
給皮一點引導
石頭上包了一層皮,可作書鎮,也有雅趣
早期的皮碗、皮盤
植鞣皮本身有可塑性,至於你能塑成什麽程度,看你本事。
一開始我嘗試兩塊皮包一塊鵝卵石,藏住縫線,仿佛渾然一體。到後面,一塊皮把石頭包裹起來,透過它的幹濕收縮能力,你只要給它一些方向性的引導,不用膠水、不用科技狠活,皮能緊緊地抱住石頭,拿都拿不下來。
劉江和太太三三在工作室
2018年,我開了一輛吉普車,帶兩只貓,跟我老婆搬來杭州,那時已經算是一個中年人了。
之所以搬過來,主要是杭州的藝術文化氛圍比我老家要好,大家一起喝茶聊天,分享想法和作品,在北方很少有這種呼應。
植鞣皮本身是一個環保材料,小餅乾、水果,我就扔在裏邊當盤子用,對大部份人來講沒辦法接受,我就琢磨著我要隔水,還要能裝吃的,大漆最好。木胎做個漆碗,可以吃飯、喝水,用皮胎做很少,但理論上是一樣的。
劉江的簡易版陰房
我是北方人,一開始不知道做漆需要陰房。在大連的時候做過幾次實驗,都失敗了。
定居杭州之後,意外發現這裏的氣候很適合做大漆。我後來的皮革創作,全都和漆有關系。一類器物,另一類是皮畫。
我做漆的陰房非常簡單、樸實,其實就是一個養植物的塑膠大棚,用一些枝幹、塑膠布支撐起來,接幾桶水放在裏邊,用電暖器來調節溫度。
劉江的工作室內部
皮茶器、日用器物
器物這塊,做各種茶器、日用器,像盤子、碗、燈、桶狀花器……新鮮大漆是乳白色的,氧化幹燥後變黑。皮料本身的紋理,加上大漆的質感,會形成一種「變塗」的風貌,肌理很細膩。
皮的肌理
一開始做皮畫,是用皮革一層一層搭疊形成一個平面,有大塊的,有小塊的,保留皮革的自然邊緣,最後上漆、打磨,視覺上很有層次感。
「重力」系列
2022年,皮畫上能看到一些凸起、下沈,某種重力感。又或者說,像被包裹著,想要掙脫、突破的感覺。
這系列的作品都是一塊皮做出來的,形體的塑造,有的是石頭,有的是陶瓷顆粒,有什麽就用什麽。
「山峰」系列
劉江在作品展覽現場
山峰系列,用粗麻繩拉扯出山峰的造型,高高低低,形成錯落感。回歸到我對整個畫面美的理解,回頭看,這個階段很像是孕育的過程。
劉江用皮革做的石頭、樹枝、塑膠瓶
劉江的女兒坐在皮革雲朵上
除了大漆,我也在做皮的透光實驗。有一次我受邀參加戶外和環保主題的展覽,用白色皮革做了一朵巨大的雲,大概有兩米長,還用皮革做了石頭、樹枝、塑膠瓶。
從樹枝得到靈感,開啟皮的透光實驗
如果把皮做到很薄,樹枝上的紋理都可以顯現出來,就跟真樹皮一樣。當時做完後,我用手電筒去照它,發現它會透光。很驚喜,由此開始深入研究皮的透光性。
一張皮,先把它處理得非常柔軟,保留彈性和韌性,可以做各種各樣的形狀。在不斷塑形、收縮的過程中,整個纖維結構全部縮緊到一起,完全幹燥後就是半透光的,美工刀切都切不斷,非常結實。
可以替代玻璃、紙,做燈、榻榻米的屏風、推拉門,屏風後面如果有蠟燭或燈光,反射出來一定特別漂亮。未來甚至也可以做桌子、做茶幾,從國際上來講,沒有太多人在做的。
牛皮本身是一個副產品,沒有人為了一塊皮去殺一頭牛。皮如果不用,其實會有更多浪費。把它套用到生活中,既可以傳達美,又可以傳達我對生活的感悟,我想也沒有什麽不好。
年輕時的劉江
我是從1998年開始接觸皮,一直用皮來做創作,到現在20多年了。
小時候愛畫畫,夢想成為一個藝術家。十八九歲,先去考藝術大學,不到一年選擇退學,跑到北京,想當流浪藝術家。反正也年輕,吃頓面可以頂三頓飯,各種生活問題,還堅持每天畫畫。
有一天,我在北京東四十條晃悠,看到一家皮具店,很粗糙、很天然的植鞣皮,那種自然氧化的顏色特別親切,讓我想起小時候用的相機套、旅行箱。我也喜歡動手,這個東西可以賺錢,是可以吃飯的,我就開始琢磨這個事情。
劉江的詼諧小品創作,大牛皮帽子
2000年初,我哥哥做投資人,我代理了一個皮具品牌,回老家大連開了一家皮具店。我負責選貨和店裏的管理,慢慢地,接觸皮也更頻繁了。我動手能力很強,平時也訂一些皮料自己做。
後來註冊了一個淘寶店,把所有的事情都轉移到了線上,主要做設計和客製。當時國內沒有皮革制作的教學,就在網上看日本職人的部落格分享。做一個錢包需要20步,照片已經把這個事情說清楚了。
劉江曾經的工作室
那時還完全停留在手工做,連開料都是用筆畫,一刀一刀裁,一針一線縫。對皮革工藝的極致追求,在那個階段基本上都完成了。
2016年,我換了新的工作室,對商業沒有以前的勁頭了。生意已經蠻好,但你讓我什麽都不做,也不畫畫,也不動手,我其實是很難受的。花了快20年,也解決了生活問題,吃飯反正是不用愁了。但內心搞藝術的火苗始終沒有熄滅,希望自己有一個新的開始。
劉江的早期器物
累積了三年,2019年做了第一次展覽。主要是借用皮革塑形的能力,一片一片完美地去體現各種弧度。做簡單的燈罩、包石頭,做盤子、碗、花器。
那場展覽的每一件作品,我都打了編號,做到第33件就叫它33,因為無法知道能做到第幾個,所以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每一件制作時都要發心對待,善始善終。
劉江和女兒十一
我有娃比較晚,我太太推進產房一直到她推出來,我一直在流淚,就沒法停下來。懵了很長時間,覺得自己還是不夠格。
後來孩子的媽媽拉著我看了一部南韓電視劇【請回答1988】,有一幕,德善的爸爸帶德善去小賣店買蛋糕吃,他對女兒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全世界的爸爸都會感動吧。
他說,「德善,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當時我就哭了,把我做父親的自責也好,憂慮也好,就給打通了。
有了女兒之後,做作品就會想起她。
她剛剛穿鞋子的時候,那小鞋子太可愛了,比手掌還要小,我就用皮分別做了她的鞋子,一個喝的奶瓶、一個儲奶瓶,過聖誕節會想著給她做一棵皮聖誕樹、一塊皮姜餅人。
劉江在茶室裏學禪、喝茶、與友人交流
這個工作室是前兩年搬來的,有三層。我一般在一樓幹活,旁邊的茶室是我平時禪修的地方。
二樓延續了我原來工作室的狀態,我的太太三三在我樓上做她的平面設計,我們常常開玩笑說,她是我的頂頭上司。
她的工作室旁邊還挨著一個展示空間、一間漆房。三樓是一間佛堂,還有我存放皮料的倉庫。
中斷的新實驗作品
2022年到2023年,我開始嘗試新實驗,想把石頭鑲嵌進皮革裏。就像一棵大樹,樹底土壤裏正好有一塊石頭,年深日久,石頭仿佛被包裹起來了。
2023年,我父母先後去世,對我的打擊非常大。原計劃在上海的展覽,我就取消了,一樓工作室墻上全是半成品,沒有狀態做下去。
要跟在一起40多年的父母說再見,在我這樣的年齡,這是大多數人要面對的事實。我停了有一年多,什麽事也不做,就是禪修、思考、梳理。
劉江一家三口
想想從小到大,熱愛畫畫,到北京追求藝術,因為吃不上飯,努力做皮具賺錢,這些年,兜兜轉轉,到底在幹什麽?恩德最大的父母,都沒有盡好自己該做的義務。
一張很幹凈的畫,密密麻麻的洞,每一個洞代表我禪修一個小時,佛教有個詞叫「無明」,人因為無明,所以對世界、對人生的理解是不完整的。
如何面對生活的煩惱、痛苦,包括生死、離別?我在作品上面戳很多洞,通透出很多光,象征有明、智慧,尋求一條向內追尋的道路。
攝影:盧毅
這個畫沒有計劃去賣,我算過一個賬,假設我還能活30年,一張2公尺×1公尺5的畫,我臨死還能戳得動,就能戳滿1/5,這就是人一生真實的寫照。
我們一生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大部份人要做一些無限的事情,其實是很荒謬的。
畫的功能比較局限,還是要回到生活中來,做皮燈是從禪修的作品當中衍生出來的。
有次朋友來我的茶室喝茶,離開之後發了一個朋友圈艾特我,說了兩個字:「微芒」。我覺得這個詞特別符合我當下的狀態,光很小,但是小不怕,可以慢慢攢。
皮做到半透明,非常適合做燈,而且它很柔和、朦朧、有禪意。皮燈的顏色都是用茶葉染出來的,皮革的部位不同,它對茶色的吸收、氧化效果也不同。
一些淺茶色的皮燈上面有很多亮點,遠看就像一輪圓月,這些地方其實是「愈合傷」,跟普通的組織已經不一樣,格外通透,它其實就是生命的痕跡。
我一年也做不了太多東西,一到兩年可能辦一次展覽,都不是可以持續銷售的。
父母去世後,我對藝術的認識有天翻地覆的改變。無論皮、鐵、陶泥,還是油畫顏料,材料不再重要了。如果不能突破意識的限制,人無法真正自由,這是現階段我對藝術的理解。
智慧是一種內在的光,能照亮我們活著的無明。我做皮燈有這樣的願望:可以把一盞一盞心燈,傳遞給更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