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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我女扮男裝,官袍加身地輔佐天子

2025-01-15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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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鑾殿上,沈騖眼神如刀,銳利地橫掃階梯之下。

「朕竟不知,爾等如此閑暇。」

他輕哼一聲,手中的勸諫奏折便如斷線風箏般飛散。

下方,群臣紛紛跪地,"陛下恕罪"的呼聲,震得大殿穹頂都似在顫動。

我隨波逐流,混跡於跪拜的人群中,心中卻悠悠想起早晨那香軟的饃饃,暗想回府後定要叫下人再蒸上一個。

死寂中,忽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身形一晃,官袍差點就伴我一同跌倒在塵土之中。

這突兀的動靜,在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

我急忙穩住身形,回頭怒視,卻見推我之人滿臉冷汗,眉眼擠弄,仿佛在無聲地傳遞著什麽。

這是何故?

循著他的目光,只見沈騖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那眼神,含義莫測。

我心中一緊,大腦飛速運轉。

周遭的同僚們也是躍躍欲試。

「陛下!」

我迅速向前,一個滑跪,完美地撲倒在金鑾殿的蟠龍柱旁。

那動作之敏捷,姿態之端莊,表情之悲壯,引得旁人暗中吸氣,同僚們無不露出敬佩之色。

我慷慨激昂,聲音鏗鏘:「陛下,萬萬不可啊!」

沈騖眼角微瞇,對視之間,我如上課時不與師長對視的學生,心虛卻又堅定。

我頂住重重壓力,如同堅毅的國之柱石:「陛下,根基未穩,若此時大興土木,恐引得天下嘩然,民心難定!」

言辭悲切,一聲聲「陛下」叫得情真意切。

然而,沈騖依舊不為所動。

關鍵時刻,我眼一閉,撲上去緊緊抱住柱子,決不放手。

周遭的人驚慌失措,紛紛倒抽一口冷氣。

連沈鶩也被我這副決絕的姿態所震懾,不禁後退一步,面色陰沈,沈默不語。

「陛下若執意如此,便從臣的屍身上踏過去吧!」

我作勢欲以頭觸柱,旁邊的老臣們急急拉住我的衣袖,淚眼婆娑:

「陛下饒命!」

「何須逼謝相至此!」

一場激烈的拔河在柱子旁上演,我一頭欲撞,眾人合力拉扯,場面蔚為壯觀。

顯然,我的頭並未真正觸碰到柱子。

或許連一直冷眼旁觀的沈騖也感到了疲憊,他沈吟半晌,終是懨懨地揮了揮手:「退朝,此事暫且擱置。」

殿內的緊張氣氛瞬間松弛。

眾人相視一笑,立刻恢復文質彬彬的模樣,異口同聲地高呼「陛下聖明」。

是的,我們文臣就是這樣。

我功成身退,不動聲色地撣去衣襟的塵埃,在一眾年輕官員的敬仰目光中,悠悠然步出大殿。

然而,就在此時,沈騖身邊的太監全福,笑瞇瞇地攔住了我的去路。

「謝大人,請隨咱家來。」

禦書房與我記憶中的有了不小的變化。

龍涎香的煙霧繚繞,若有似無,不復先皇在位時的嚴謹規制,反而多了一分難以名狀的……我皺眉思量,該如何形容?

多了一分狂放的氣息。

我被自己那驚世駭俗的念頭嚇得心驚膽戰,急忙念誦起「阿彌陀佛」以定心神。罪過,罪過,若沈騖真的發了狂,我必是第一個遭殃之人。那位年輕英俊的帝王高高在上,他的容顏宛若雕琢,雙眸深邃如海,卻波瀾不興,嘴角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冷冷地望著我。「謝相果然了得。」他誇贊道。我故作謙虛地擺了擺手:「陛下過譽了,哪裏,哪裏。」全福瘋狂向我使眼色,而沈騖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讓我猛然醒悟,他正在諷刺我。

他連敬稱都省去,不滿之情溢於言表。我不禁心生警惕,難道他欲將我罷官?如此心胸狹隘?這官職可是我憑借真才實學,得先皇親點,榮登狀元之位的!於是,我決定先發制人,搶在命運之前掌握主動,立刻跪地磕頭,擠出了幾滴淚珠。「陛下,臣家中尚有高堂和幼子,一家老小皆依賴臣為生,還望陛下……」未及我說完,沈騖打斷了我,眼中閃過一抹探究之光:「你哪來的幼子?」

我從容應對:「是小咪和小汪。」我府上的一貓一狗,難道不算幼小?我假裝擦拭眼角,懇求道:「還請陛下看在昔日恩情的份上,莫要與臣這無知小民一般見識。」為了保住這個位置,我連自己都敢於責罵。不知哪句話觸動了沈騖的逆鱗,他突然怒目而視,卻反而笑出聲來。「出去!」他下令。我立刻順從地退下,走到門口時還不忘順一把瓜子,心中暗自腹誹:真是的,哪裏來的這麽多怒氣?

自那日我從禦書房昂首闊步而出,謝府便門庭若市,訪客絡繹不絕。新科探花林珩滿臉通紅地提出要與我一談文學。談話間,他話題一轉:「聽聞那日禦書房中,陛下龍顏大怒,」他身上透著初入官場的純真,尷尬地撓了撓頭,「然而謝大人卻能安然無恙,可見陛下對謝大人的寵愛非同一般。」

這番套近乎的話說得有些生硬。我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感到局促不安。片刻後,他壓低聲音詢問:「謝大人果真勸服了陛下?不知是如何做到的?那日陛下的臉色那麽可怕,我還以為謝相會遭遇不測之災。」林珩的臉上仍帶著心有余悸的表情,顯然是被沈騖的怒火嚇得不輕。

我瞇起眼睛:「你真的想知道?」他羞澀地點頭。我調整了一下表情,故作高深地講述起在禦書房中我是如何堅貞不屈、如何與沈騖交鋒的經過,把林珩唬得一楞一楞的。講到激動之處,我慷慨地分給他兩粒瓜子。「這是禦書房的瓜子,放心享用。」林珩本想搖頭,卻立刻誠惶誠恐地接過瓜子,反復打量。漸漸地,他從虛心求教變得滿臉敬仰,似乎突然有所領悟,起身向我行禮:「舍生取義者,非謝相莫屬!」我欲言又止,而林珩已經感動得淚眼汪汪,他忙制止我:「於大人所說果然不錯,有謝大人在,陛下日後必能秉持初心,成為一代明君!」這一頂高帽戴得我措手不及,而所謂的於大人,又是誰呢?

於長明,乃先皇遺留之資深老臣,德隆望尊,平日沈默寡言,然一站之間,自有威儀,令人肅然起敬。瞬息之間,我覺察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端倪。

怪不得,每逢朝會,他那若隱若現的目光總落在我身上,散朝之際,他更是與我並肩而行,那一刻,他眼神深邃,滿含贊許地輕拍我的肩頭。

我當時是如此驚異地感嘆:「於大人竟能步伐如此輕盈,速度與我不相上下。您這般的筋骨強健,實非外人所能洞察。」

於長明的髯須輕輕顫動。

每當沈騖宣布退朝,我總是領先群臣,一馬當先。朝中無人不知,謝千昭的步伐如同踩了風火輪,無人能及。

因此,當那滿頭銀絲的於長明與我並肩而行時,我驚訝之情,溢於言表。

林珩心滿意足地離去,留我孤身一人,深陷沈思。有我在側,沈騖必能成為一代明君。而於長明之舉,宛如攜我首級,戲謔地獄。

又一次,沈騖將我召入禦書房。

禦案之前,白瓷瓶中新插的枝條,清雅宜人,悄然中和了沈騖周身的郁氣。他換上便服,那雙翻動折子的手,骨骼分明,從容不迫。

他久久不曾向我投來一眼。

尋常人或許早已被那折子翻動的聲音嚇得戰戰兢兢,而我雖心有恐懼,卻因久立無聊,禁不住目光遊移,偷偷數著他手中的折子。

其中一份,字型疏朗有風骨,必是某位老臣的精辟見解;另一份,字跡工整,應是新晉熱血朝臣的陳詞。

突然,沈騖手中那份折子顯得如此眼熟,那墨跡斑斑,塗塗抹抹,甚至折痕醜陋不堪。

「謝千昭。」沈騖擡眼望我。

我立刻精神一振,答道:「臣在。」

「聽聞你曾隨江南大儒修煉書法?」他問道。

我謙遜回應:「確實如此。」

「那你為何呈上這般不堪入目的東西?」他冷笑一聲,將那折子猛地扔到我的腳邊。

原來那竟是我的折子。

心懷不甘,我被沈騖罰以抄書之刑。

回想起兒時為太子伴讀,因字跡醜陋,日日挨板子之苦。與我的字相比,先皇對沈騖的寵愛更盛,畢竟這讓他兒子顯得更為出眾。

那時,皮膚白皙的沈騖會在課後找到角落裏的我,為我拭去淚水,輕聲安慰,說他認為我的字其實頗為美觀。

……然而如今,這顆黑心肝的沈騖。

我邊抄邊想,心中越想越悲涼,字跡也愈發醜陋。

靜謐許久的沈鶩,突然打破沈默,聲音清冽如古泉:

「聽聞謝卿府上近日歡歌笑語,好不熱鬧?」

我未加思索,手中筆桿輕戳,舌尖比心還快:「陛下何出此言?微臣家中縱有喧囂,又怎能比得上朝堂之上的繁華盛景?」

沈騖一楞,須臾,語帶涼意,徐徐說道:「然而,朕忽然想知道,何時起謝卿與林侍郎的交情,竟變得如此深厚?」

「徹夜暢談,通宵達旦?是否該為君臣二人另築一座清幽府邸?」

驚愕之下,我筆落有聲。按理,與同僚相聚,把酒言歡,本是常事,非結黨營私。但近期在林珩面前誇誇其談,被沈騖如此提及,內心不免有些忐忑。

難道他洞察了我那些豪言壯語?

我結巴回應:「臣與林侍郎,一見如故,互為知音。」

「知音……」沈騖輕聲重復,眸光深沈,令人難以捉摸。

夜色如水,宮門外一片肅靜,我撐著頭,巴巴地望著沈騖,盼他放我歸府。朦朧間,我一個激靈,突然意識到:他如何知曉我府上往來?

難道暗中派人監視?

我心中一驚,偷偷窺視,只見沈騖仍在批閱奏章,眉宇間透出幾分疲憊,與白日裏那個手掌生殺大權的傲然帝王判若兩人。

我掙紮一番,終究無奈地低下了頭。也罷,皇帝憂慮臣子反叛,也是情理之中。

次日,林珩接到了聖旨。沈騖輕轉玉扳指,語氣淡然:「江南水鄉,朕信賴林卿,此次就交由你主持。」

林珩熱淚盈眶,感激跪地,誓不辜負聖恩。我羨慕不已。

那富饒的江南,林珩這等年輕後生都能前往,我為何不能?

當沈騖讓林珩挑選輔佐的同僚時,我急忙自薦——

「謝卿,」沈騖微微一笑,「你留在上京,為朕分憂。」

我啞口無言。自己的失意固然可憐,但同僚的成功卻讓人更感心酸。

我嫉妒地看著林珩那容光煥發、得意洋洋的面龐,心中酸澀難當。最終,我喪氣地回到佇列,心中暗下決定,將謝府大門對林珩永久鎖閉。

他竟在我面前官運亨通,財源滾滾。

沈騖面色不動,依舊與群臣商討國事,似乎心情頗佳。

不久,沈騖忽然悠悠開口:「朕欲尋一位道士。」

正熱烈討論的群臣立刻靜默,場面瞬間冷卻。沈鶩總愛這般,突如其來地丟擲一句令人費解之語,朝堂之上,無人敢問津。

或許,沈騖身上那份威嚴與先皇的和煦仁慈截然不同,他那模樣,仿佛真能立刻將人拖出殿外,杖責至死。

於是,無人敢冒這個險。

獨留我孤立無援,靜立於殿堂之中,額角脈絡凸起,猶如奔雷急電。四周的同僚們目光如絲,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鼓勵與期許。我內心狂瀾洶湧,恨不得攥住他們的衣襟大聲疾呼:我,不過曾是東宮的陪讀,而非手握免死令牌的特權之人!然而,他們眼中的熱切如同熊熊烈火,不容我退縮。罷了,人生不過瞬息,眼一睜一閉,便是一生。於是,我又一次上演了那撞柱子的悲壯戲碼。

「熟能生巧」,這次的演繹,更是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我與那金鑾殿右側的圓柱,似乎已結下了不解之緣,宛如生死之交。「陛下,」我緊緊抱住那冰冷的柱子,堅定不移地宣稱,「若有道士進宮,臣必出宮!臣與道士,陛下只能擇其一!」

即便眾多同僚深知,每當我戲劇般的表現結束後,沈騖總會默默打消他那令人費解的危險念頭,但他們仍不免被我此刻的決絕所震驚。有人靠近我,輕聲細語地勸慰:「謝大人,二選一,實在太過慘烈……」

他言猶未盡,但我已明了其意。他擔心,若沈騖一意孤行選擇了道士,那我謝千昭豈不是立刻就要卷鋪蓋走人?我報以微笑,當雙手環抱柱子的那一刻,我已心釋然。即便是最壞的結果,又何懼一死?正好解脫。

想起府中那兩顆純真的心靈,我心中湧起無盡的蒼涼。我已厭倦了沈鶩那變幻莫測的性情。是時候遞交辭呈,歸隱山林,告老還鄉了。

……然而,一句「嗯,朕選你」落在我耳畔。

瞬間,金鑾殿內的寧靜凝固了一剎那。沈騖珠簾後的眼眸微垂,嘴角含笑,興趣盎然地托著下巴望著我,聲音淡然而隨意。我緊緊抱住柱子的手不自覺地又握緊了幾分,頭埋在一邊,試圖裝作聽不見。

為何「朕選你」這三個字,會讓我心慌意亂?同僚們一個個都如夢初醒,這突如其來的決定,化解了道士的危機?原來,他們的陛下終究還是一位聖明的君主!

兩位文臣好心地扶我起身,眼神中流露出更深的敬意。我的告老還鄉,似乎還未來得及開始,便已夭折。

沈騖的善變令人心寒。那日退朝,我心情沈重,腳步不由得放慢了些。於長明與幾位老臣並肩而行。

「不論其他,金鑾殿上確實需要謝千昭這樣的人才。」他撫摸著胡須,笑容滿面。

我裝作不經意地支起耳朵,心中的惆悵竟有所緩解。難道林珩所說屬實,於長明確實是在誇贊我?

「如今這幫年輕人啊,臉皮薄,抗壓能力差,哪比得上謝千昭!如此厚的臉皮,如此堅韌的精神,真是打不死的小強!老夫由衷地佩服!」

我面無表情地離去,心中卻有了打算——隔日便上奏一本。

自那以後,每次上朝,只要沈騖稍一停頓,我立刻警覺起來。為了防止他那潛藏的暴君之語再次出口,我總是巧妙地將話題引向正經的政事。

朝堂上,除了沈騖,君臣和諧共融。日子久了,沈鶩也有所察覺。

「謝卿似乎對朕有所不滿?」他問。

他是第一天才發現嗎?我心中暗想,但嘴上依然要回答得體。

我挺直腰板:「臣豈敢,臣讀書破萬卷,受先皇重托,自然要輔佐陛下勤政愛民,臣之心,皆為陛下憂。」

我表現得如同憂國憂民的忠臣。

沈騖點頭:「是嗎?那明日微服私訪,就有勞謝卿陪同了。」

我心中一陣疑惑: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何關聯?

京都深處,寒冬已濃,我輕輕聳動肩頭,抖落狐皮大氅上的銀白輕雪。盡管刺骨的北風在每個角落肆虐,長安的街頭卻依舊熙熙攘攘,人聲如潮。

沈鶩放棄了華貴的車攆,與我並肩步行。「在你東宮之時,日日嚷著要遠走高飛,如今怎麽反倒一臉的無奈?」他戲謔道。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眨巴著眼睛,滿口謊言:「臣無所求。」東宮的往事,已在朦朧的記憶中模糊不清。

沈騖斜了我一眼,步伐豪邁地前行,我楞楞地看著他的背影,心想他又為何而生氣動怒?

大寧朝立國百余年,史冊記載歷代的帝王皆以仁慈寬厚著稱,國民亦承襲了這份氣度。唯有沈鶩,他是個特立獨行的例外。沈騖登基以來,國勢昌明,繁榮興旺,與前任帝王相比,他將目光投向了遙遠的邊疆。

解決邊疆之患,固非易事。正史記載,先帝時期曾親征邊疆,戰事雖捷,南邵協定既簽又毀,戰火再燃。

沈鶩在手的大寧,開始重武練軍,他的雄心壯誌顯而易見。

我陷入沈思,沈騖忽地回首,目光深邃:「跟上。」我略一遲疑,終究認命般地緊隨其後。

恰逢上京燈節,燈光點點,如同夜空中閃爍的流螢,溫馨又璀璨,方才的不快瞬間煙消雲散。我欣喜地跑到花燈架前,流連忘返。

賣花燈的孃孃見我歡喜,笑語盈盈:「多麽俊秀的小公子!」她看向一旁的沈鶩,續道:「定是你的兄長了?何不替公子買一盞花燈呢?看他歡喜成了這般模樣。」

我驚愕得幾乎要跳腳,何時表現得如此明顯?兄長的稱呼對於沈騖來說是越矩之舉,我心存忐忑。正尷尬間,卻聽沈鶩輕輕「嗯」了一聲。我錯愕擡頭,只見他低頭望我,神色莫辨。「拿著吧。」他的話語讓我後頸發涼。

我緊緊握住手中的花燈,連手指都燙了起來。

一路無言,我們走過放置河燈的河流。正欲開口緩和氣氛,卻意外聽到兩位姑娘的低語:「你說,咱們大寧的陛下長得什麽模樣?」「當然是豐神俊朗,宛如天神!」

我得意地瞥向沈鶩,正要開口吹噓:「咱們陛下當然是...」

「但全上京都知道,陛下後宮空虛無一人。」其中一個姑娘天真地繼續,話鋒突變。

我啞然,這轉折堪稱驚心動魄。

「陛下為何不選秀?」另一個姑娘好奇追問。

「莫非是有什麽...隱疾?」一聲輕噓,她們竊竊私語。

我連忙閉嘴。沈騖後宮空虛無人的事實,我是心知肚明。有諫臣曾以死相諫,沈鶩卻毫不猶豫地將其斬首。‘選妃’二字仿佛觸碰了他的逆鱗,成為朝堂之上的禁忌。

這個諫言,我確實不敢提,我可以死諫,但不能真死。

沈鶩的車攆準備回宮,我恭敬地送他。上車前,他望著我,那雙眸子中情緒復雜難明。

「謝卿,難道無話想說?」

在輕柔的月光下,我心中泛起了一絲驚喜的漣漪,"難道真的可以無所不言嗎?"

目光交匯在那雙深邃如夜空的眸子中,

我輕啟朱唇,低語:

"我竟突發奇想,渴望品嘗禦膳房那香酥可口的紅薯。

不知這樣的願望,可否成真?"

夜幕深沈,當我重返府邸,已是月掛中天。

"小姐,"府門前,忠心的老管家於伯,步履蹣跚地迎了上來,接過我手中的那盞搖曳的燈。

我不禁嘆息:"於伯,若是旁人聽了去,我這顆頭顱可就不保了。"

於伯露出他那憨厚的笑容:"多年來習慣了稱呼您‘小姐’,在這裏,不過是您和我,再加上那些無憂無慮的丫鬟們。除了我,沒人知道您本是金枝玉葉的女子。"

我輕輕吸了吸鼻子,報以一笑。

"小姐,您覺得冷嗎?"

"冷啊。"

在這飄飛的雪花中,即便身著厚重的狐皮大氅,也難以抵擋寒風刺骨的冬天。

這個冬季,分外嚴寒。

兩名丫鬟嬉笑著,要為我送來暖手的湯婆子。

看著她們那憨態可掬的模樣,我不禁笑出聲來。

"小心腳下,路面滑。"

於伯送來了溫熱的酒,為我驅寒。他站在門口,忽然問:"小姐又去賞花燈了嗎?"

"今年的燈節格外熱鬧,"我輕抿一口酒,猶豫道,"陛下似乎也十分歡喜……是嗎?"

我感到一絲迷茫。

今日的沈騖似乎有些異樣。

這異樣究竟從何而來,我細細思索,卻如鯁在喉,難以言表。

我搖了搖頭,像沈鶩這樣喜怒無常的人,竟有我這樣忠誠的伴讀,始終如一地陪伴左右,他的命運真是得天獨厚。

如果不是先皇臨終前的深情叮囑,我斷然不會……

我猶豫了片刻。

但僅作為太子伴讀的我,為何會在先帝的病榻前,又為何會受到先帝的托付呢?

這段記憶早已模糊不清,唯有先帝那憔悴的面容和那充滿真摯的囑托,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

先帝病危之際,太子沈鶩是否在一旁,我已記不太清。

許多細微之事似乎已隨時間流逝而湮滅。

我苦惱而又嚴肅地沈思了良久,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

定是因為我的才華過於耀眼,連先帝都認為我這樣的人才理應為國效力。

我總是說,沈鶩有我這樣的臣子,是他的幸運。

在寒冷的冬天,我比常人更畏寒。

於伯說,這是我的老毛病了。

真是奇怪,也不知這毛病從何而來。

為了避免暴露真實身份,我官袍做得格外寬大,穿在身上宛如披著一只麻袋,冷風從腳下直往上躥,冷得我牙齒打戰。

上朝時,我冷得直縮脖子,宛如縮頭烏龜。

一旁的同僚輕聲喚道:"謝大人,謝大人……"

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下意識搖頭:"不冷,不冷。"

同僚:"……不是,是陛下在叫您。"

我:"……"

沈騖皺著眉頭,註視著我。

"謝千昭。"

我抱著湯婆子, 嘟嘟噥噥地站在人堆裏, 心裏有點惱。

上朝時哪個大臣會帶湯婆子, 又穿得像粽子? 外頭裹著的官服都成了粽子皮, 醜得出奇。

但沈騖說, 不這樣穿就不許上朝。

我跳腳, 這麽醜的官服誰樂意穿誰穿!

我原本想說「不上就不上」, 話到嘴邊卻拐了個彎, 不上朝會扣俸祿。

娘的, 本來就沒錢。

我能屈能伸。

在同僚們各種飄忽不定的目光下, 我的腦袋越縮越低, 越想越悲傷, 人在早朝, 魂已經飄到家裏的庫房了。

我攢了多少錢? 有多少錢才能告老還鄉?

一錠銀子, 兩錠銀子, 三錠銀子……

數著數著, 困意湧了上來。

眼皮逐漸厚重, 耷拉了下去, 我扒拉了下腦袋, 還是昏昏沈沈的。

眼前的景象開始變模糊, 在意識全無的那一秒, 我聽見有人喚我。

很焦急地喚。

這一場發熱來勢洶洶。

我睜不開眼, 身邊那一眾忙忙碌碌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進耳朵。

有宮女, 有太醫, 還有……

我迷迷糊糊地將耳朵豎得更尖些, 沈騖的聲音很好辨認,他似乎在同太醫說什麽, 我聽不大清。

再次睜眼時, 天色很暗。

那身玄色的衣袍卻再熟悉不過。

「醒了?」

我默默地往床裏挪了兩寸。

什麽事還勞煩天子駕到?

太醫戰戰兢兢地候在一邊。

「陛下, 謝大人體虛身弱, 想必是受了許多天的寒。」

沈騖沒說話, 他離我很近, 伸手自然又隨意地替我掖了下被子, 在我越發驚駭的註視裏, 他淡淡吩咐道:

「這幾天你就在養心殿待著。」

養心殿?!

身下的床榻在這一刻好似紮滿了釘子。

我瞳孔微縮, 一個掙紮就要蹦起來, 反手被沈騖的手腕摁下。

他的氣力很大, 使我動彈不得, 而且這一下, 連帶著他整個人都湊得越發近了。

我的鼻尖嗅到自沈騖身上而來的淡淡香味, 帶著一種莫名讓人心安的味道。

太醫已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我小心翼翼:「陛下, 這不好吧?」

「是我不對。」

沈鶩匆匆打斷我的話, 他本身就有著極鋒利的長相, 眼尾生出一抹紅, 看我時臉色隱隱有些蒼白。

一個「我」字令我有些恍然。

這樣的沈鶩實在少見。

我的腦子裏驀然閃過一個畫面。

是我沒見過的, 笑著的沈鶩。

我瞪大眼睛, 不屬於記憶的畫面一閃而過, 想再次捕捉,卻怎麽也沒有蹤影。

不知為何, 我下意識地伸手碰了碰沈鶩的衣角。

下一秒, 手被他緊緊握住。

我嚇了一跳。

「陛下, 您沒事吧?」

他在發抖, 握著我的手在發抖。

臉上雖無什麽神情, 額間的冷汗和腕上的青筋卻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對勁。

沈鶩的狀態不對。

我當即要跳下去喊太醫, 沈鶩制止了我。

他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 恍若剛才只是我的錯覺一般, 終是將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

「謝卿, 既是朝廷命官, 便要照顧好自己。

「但現在, 你必須留在這裏。」

……

我百無聊賴地待在養心殿。

殿內燒著最好的銀炭, 宮女進進出出, 他們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

我想出去, 卻被告知沒有陛下的允許, 謝大人不能出門。

我:「……」

變相的軟禁!

我憤憤地想, 等我出去後, 一定要狠狠上書譴責沈騖, 下一秒又忍不住屈服於禦膳房的夥食。

銀絲面、八寶鴨、冰糖肘子, 甚至還有說好的烤紅薯, 他都差人送來了。

該死, 這對一個心性堅毅的朝廷命官簡直是巨大的考驗。

我怒啃鴨腿。

心想, 沈騖是懂怎麽拿捏我的。

這半個月, 沈騖一下朝就會「順路」到養心殿看我這個病秧子。

檢查我的飲食和活動軌跡。

十分嚴苛。

比從前東宮的教導夫子還可怕。

「為什麽不吃藥?」

沈騖很平靜。

「我已經好了,」我視線遊移,「我覺得我不……」

太醫大驚:「謝大人的身子千瘡百孔, 萬不能斷藥!」

我:「……」

千、瘡、百、孔。

沈騖親自盯著我喝藥。

我跑不掉, 只能苦哈哈地照做。

世上定然沒有比謝千昭還要麻煩的人了。

怕冷也怕苦。

沈鶩政事繁忙, 卻一定將我的裝滿藥的碗盯到空底才離

開。

我抿著舌尖的苦意, 不禁腹誹, 沈騖是個合格的帝王, 有種不近人情的美感。

情緒懨懨中, 卻見小宮女端著蜜餞跑進來。

她絮絮叨叨道:「陛下吩咐過, 大人一日只能吃兩顆, 還說了不許偷吃。」

話罷又一眼不眨地盯著我, 似是要將陛下的命令服從到底。

什麽偷吃? 他沈騖把我當什麽人了? 我怎麽可能——

「陛下十分心系大人呢。」

小宮女捧著臉笑意盈盈。

我舔了舔因高熱而發幹的唇, 不自在地「哦」了一聲。

沈鶩心系我, 自然是因為我是朝廷命官。

天更冷了。

每年臘月一過, 我該歸家給父親母親的牌位上香了。

沈騖聽我說完訴求, 許久才說:

「謝將軍同謝夫人, 是大寧的脊梁。」

人人都知上京有個謝府, 謝府裏有位年輕的謝相, 卻不知我的父母其實是武將出身。

我生在武將之家, 可惜只有一副虛弱不堪的身子, 沒能承襲他們的衣缽是我心裏為數不多的憾事。

我思念父母, 也不知從何思念起。

他們的長相、為人、處事, 還是故去時的景象。

仿佛只剩下兩個高大的影子。

記性越來越差了。

我暗自嘟噥。

「父親要是知道我如今成了一個文臣, 大抵要說我辱沒門楣了。」

沈鶩打斷我, 篤定地開口:

「不會。」

他定定地看我。

「謝千昭, 這是最後一次。

「朕不希望再聽到這樣的話。」

我微怔。

半晌, 悶悶地「哦」了一聲。

於伯陪同我一齊在祠堂跪拜。

他很老了。

臉皮褶子在風霜雨雪裏越積越多。

可提到阿爹阿娘, 渾濁的眼睛卻清明了許多, 精神矍爍。

「將軍和夫人是頂天立地的人。」

頂天立地。

我努力回想著記憶裏的模樣, 可怎麽努力都毫無用處。

我有些泄氣。

於伯察覺到了我懨懨的情緒。

他溫和道:「他們很愛小姐。」

很愛我——

夜裏, 我做了個噩夢。

溺水的窒息感很真實。

夢裏的我眼前一片波光粼粼。

有人將我的頭摁下去, 說:「輪到你了。」

醒來時我手腳冰涼, 仍心有余悸。

隔日, 朝堂炸開了鍋。

沈騖要攻打南邵。

邊關窸G動靜大了起來, 南邵不夠安分, 可也沒到需要攻打的程度。

養兵千日, 用兵一時, 沈鶩毫不猶豫地做下了決定。

我大病初愈, 又被昨日的噩夢魘住了腦子, 一時沒反應過來。

一個年輕的官員二話不說地推我。

「你快勸陛下呀!」

我被推得一個趔趄, 沈鶩的目光立即如針般鎖了過來。

他晦暗不明地盯著那人, 揮揮手直接將人拖了下去。

大殿外響起一陣哀號聲, 原本竊竊私語的朝堂肅靜下來。

林珩剛從江南回來, 被這陣仗嚇得不輕。

他湊過來同我嘀咕:

「謝相, 這次就不去抱柱子了吧?」

看得出來, 他挺擔心我上去也會被一同拖走。

畢竟沈騖像要動真格了。

我慎重地點點頭。

「先帝禦駕親征, 南邵主動求和。」

在針落可聞的大殿中, 沈鶩冷笑:

「別忘了, 先帝班師回朝後是誰撕毀了和約, 再度挑釁大寧。」

是南邵。

那場戰爭是偷襲, 大寧軍隊損失慘重。

我指尖蜷了蜷, 想起現存的史冊記載。

「天德二十八年, 謝松川戰死。」

謝松川是我阿爹。

記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

他死在邊關, 就死在那場南邵偷襲之戰中。

我有私心, 我不想攔沈騖。

大寧大獲全勝。

我接到訊息如釋重負。

聽說邊關的陸小將軍陸西洲活捉敵軍萬余人, 連夜寫信給沈騖問如何處理。

沈騖只快馬加鞭送了二字過去。

「殺了。」

我心驚, 沈鶩對南邵的憎惡當真毫不掩飾——憎惡到了極點。

不日陸小將軍班師回朝。

南邵派了人浩浩蕩蕩地跟過來。

馬車後跟了一頂十分耀眼漂亮的轎子。

陸西洲抱拳:「啟稟陛下, 南邵……將公主送來了。」

那女子金尊玉貴, 生得嬌艷欲滴。

聽說南邵王有和親求和之意, 將前南邵王的最受寵的小公主, 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送來和親。

著實是個舍得下血本的。

我忍不住同一旁共同湊熱鬧的林珩交流。

「我聽人說那是南邵身段最軟最妖嬈的女子, 你說南邵此意是不是要使美人計?」

林珩的臉紅得滴血:「謝相, 有辱斯文。」

我不解。

怎麽就有辱斯文了?

我還想將那公主好好看看, 擡眼卻看見沈鶩的目光落在我這邊。

我脖子一緊, 悄無聲息地縮了回去。

慶功宴上, 公主施施然地站在中央, 笑得嬌俏大膽。

她吐氣如蘭, 媚眼如絲:「早聽聞大寧的陛下年輕有為, 如

今央央一見, 當真是叫人瞧到心裏去了。」

沈騖淡淡地抿了一口酒。

公主見毫無用處, 眸裏閃過一絲不耐, 片刻隱去, 笑道:

「央央第一次見陛下, 便為陛下獻支南邵的舞吧——

「願陛下長樂無憂, 歲歲常歡愉!」

美人伴歌舞, 更該淺酌小酒。

我坐在沈鶩下位, 也想伸手拿酒盞, 沈騖的手就預判般伸了過來, 眼神裏明晃晃地帶了三個字:

「不許喝。」

還順便吩咐侍從撤了我的酒。

我:「……」

公主輕輕地咬了咬下唇, 眸光裏帶了一絲祈求:「陛下。」

沈騖自始至終沒將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這場獨角戲實在難看, 公主黯然神傷地退下了。

我被室內的暖風熏得有些暈, 順便也出去透口氣。

路過金明池時, 一個嬌俏的聲音喚住我。

我聽著耳熟, 轉頭一看, 南邵公主站在不遠處。

她面帶不悅地看著我。

「果然是你。」

我:「?」

我嘗試回想我同這位小公主有什麽過節。

她低頭喃喃, 忽而擡頭十分肯定道:「你是女子吧。」

我的心一沈。

她勾唇笑了一下:「我早聽聞你們上京有位纖弱漂亮似女子的丞相, 今日在席上一看, 果然是你。

「我們見過面, 邊關南邵那一戰, 你忘記了?

「不過, 你們的皇帝陛下似乎還不知道你是女子呢, 你說,他要是知道, 你是不是——」

資訊量太大, 我蹙眉並無動作。

我分明自小在京城長大, 讀書考官, 何時去過邊關同南邵?

公主不知想起了什麽, 臉色忽然變得猙獰可怕, 情緒陡然變激動。

「都是你! 要不是你那個瘋娘殺了我父皇, 我如今還會被送到這裏嗎?!都是你的錯!

「等我做上了大寧的皇後, 你看我如何收拾你剩下的族人!」

剩下的族人。

上京忠魂謝氏, 只剩我謝千昭一個人。

我站在原地, 冷眼看著她。

「公主慎言。」

她突然發了瘋似的, 猛地沖上來掐我的脖子, 如潮水淹沒的窒息感一瞬間湧了上來。

我因生了場病, 身子綿軟無力, 近乎被她鉗制到無法動彈。

公主心知掐死我不是一個好選擇, 她的眼咕嚕一轉, 看見了身後的金明池。

若是溺死……

一個人滑進冰窟, 自然是爬不上來的。

她的眼裏閃動著惡毒和算計, 掐著我的脖頸的手松了一

下。

我抓住這個間隙, 用盡氣力死死地拽著她的衣角, 咬牙一字一頓道:「那就陪我一起。」

她顯然沒料到我有力氣反抗, 瞳孔驟縮, 下一秒就被我拽了下來。

「噗通——」

巨大的水花濺起。

冰水灌入口鼻的滋味並不好受, 刺骨的寒意滲入骨髓。

水面外傳來了一陣慌亂的動靜。

「謝千昭——

「昭昭!」

是沈騖。

他的聲音慌亂無措, 儼然不像那個穩重、無時無刻處變不驚的沈騖。

我張了張嘴, 啞然無聲。

他為什麽叫我「昭昭」?

身體的存在已經難以感知, 我無神地盯著冰窟外那片小小

的天。

看它越變越小。

漆黑一片的夢籠罩了我。

這個夢很長很長。

長到我以為沒有了結局。

夢裏, 邊關的雪鋪滿了大地。

年少的沈騖隨父禦駕親征, 親臨邊關。

他的眼睛圓潤而明亮, 仿佛含著一層光, 笑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一派天然的少年意氣。

明媚英氣的少女騎在馬上, 一甩鞭子, 得意地沖他揚眉。

「沈騖, 來啊!」

風雪交加, 兩匹棗紅的馬卻越奔越近。

……

沈騖要回京了。

少女看著他。

少年郎慢慢褪去了幼稚的色彩, 站在雪中, 好高好高。

臨走前, 沈騖偷偷來找她。

匆匆在她的手心塞下一張字條離去。

她的阿娘摟著她說:「昭昭, 有心者自會來尋你。」

可她等不及。

沈騖是太子, 是要做大事的人。

她給沈騖寫信。

少女趴在帳子裏, 盯著手上劈叉的毛筆和自己醜醜的字跡, 苦惱不已。

咬著筆桿想了許久, 終於慎重地落下一筆。

滿腹的思念只能化作一個「安」字。

沈騖安。

沈騖安好。

沈騖歲歲平安。

……

她的阿爹走了。

被撕毀和約的敵人一箭射穿了心。

隨軍作戰的她被敵人擄走, 敵人將她的頭摁在水裏, 在寒冷刺骨的天, 一遍又一遍地窒息。

她死死咬著牙關, 因為阿爹的屍體單膝跪地, 佇立在雪地中央, 那雙堅毅的眼睛在看著她。

她不會屈服。

……

她被奄奄一息地救了回來, 從此留下了後遺癥。

怕水, 怕冷, 每到冬天, 渾身顫抖。

她阿娘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很久。

又拖著滿身傷痕回來。

阿娘也是將軍, 她斬下了敵人首領——那個躲在暗處將爹爹重傷的小人——的頭顱。

可阿娘快不行了。

馬背上那個驕傲昂揚的少女低下了頭, 拖著一身病軀, 帶著她的阿娘趕回了上京。

南邵私自撕毀條約, 邊境損失慘重。

朝野震動。

沈騖陪同她尋遍了名醫, 名醫在給阿娘把脈時卻都搖頭。

身病可治, 心病難醫, 阿爹的死, 是最後一刀, 幾乎要了她的命。

榻上, 阿娘神色溫柔, 盯著窗外的枯葉看了又看。

像在看另一個已經枯萎的她。

她望向少女, 聲音有些嘶啞:

「昭昭, 阿娘等不到開春了。

「我要去尋你阿爹了。」

少女的手一抖, 勉強擠出一個笑。

阿娘笑著伸手, 替她揩去眼角的淚。

「傻孩子, 哭什麽。」

原來不知不覺, 她早已淚流滿面。

阿娘沒能熬過這場大雪。

大院裏的雪很厚, 少女一步一個腳印, 倚著門框, 模糊間瞧見了那年邊關她被於伯冒死救回來卻高燒不退的情景,

阿娘摟緊她, 啞著嗓子說:「昭昭不怕, 昭昭不怕。」

阿娘不怕, 阿娘不怕。

雪地上是昭昭給你踏出的路, 你沿著這腳印走, 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黃泉路太冷, 阿娘, 你和阿爹都要慢些走。

嗩吶聲遍天, 今年死了許多的人。

自此, 上京再無忠將謝氏, 只有孑然一身的謝千昭。

……

謝府燈火通明, 少女夢見阿娘抱著她。

燒得迷迷糊糊間, 她以為她要隨爹娘去了。

可她似乎看到了沈騖, 她心心念念的少年。

他不顧侍衛阻攔, 強行離宮。

沈騖握著少女的手,蹲下來小聲地說「對不起」, 很久以後,又埋頭在她的掌心, 掌心的濕熱告訴少女, 他哭了。

他求她別走。

少女的腦袋尚不清醒, 但殘存的理智指引她努力地碰了碰他的臉,把紙條重新塞回他的手裏, 喃喃自語:「沈騖,下次

帶我去看小花燈吧。」

我站在夢境裏。

渾身發抖,眼淚淹沒面龐。

宛若魂魄抽離的痛。

巨大的痛苦淹沒了心臟, 它好似在跳, 又好似隨時要停止。

我終於想起來了。

我不該是孱弱的謝相,而是想做女將軍的謝千昭。

我與沈騖年少相識於馬背, 又何止於太子伴讀?

我全忘了。

可他全都知道。

邊關的雪太冷了,那一遍遍的浸過鼻腔的窒息感仍然揮之不去。

帶著阿爹阿娘死在眼前的記憶。

我被帶回東宮後,正式以太子伴讀的身份住下,那些痛苦的

回憶連帶著少年沈騖, 被我一起封存。

如若不是忘記了從前,我也很快就要死了。

沒人敢刺激我。

沈騖要我活著, 那我只能忘記他。

後來我的記性越來越差,連在東宮的日子都快忘幹凈了,活成了要考取功名的謝千昭。

沈騖守在我的床前, 眼睛熬得通紅。

我醒來同他對視,相顧無言。

沈騖的聲音艱澀:

「你都想起來了。」

我咳嗽, 他又慌得如同從前在東宮時無二。

「朕……我, 昭昭,」沈騖閉了閉眼,伸手克制地碰了碰我耳邊的碎發,「對不起。」

他恨南邵。

他如此憎恨南邵。

他做夢都想要攻破南邵。

他也是個卑劣的人, 他見不得旁人靠近他的昭昭, 他也想讓他的昭昭記起他。

可那就意味著那些痛苦會席卷而來。

他有些迷茫。

他想告訴自己, 讓她走, 讓她活成肆意的謝相。

他做不到。

他只好努力做成暴君的模樣, 任世人唾罵,只有變成瘋子,他的昭昭才會心軟, 繼續留下來掰正他。

在這日復一日的掙紮裏,沈鶩將我寫的那些醜醜的字,匆匆地放入金玉箱。

連同從前我寫給他的信一起,這些字伴著他度過難以入眠的漫漫長夜。

南邵公主被淩遲處死。

她在行刑台上瘋狂哭號。

沈騖駁回了一眾朝臣的上諫。

「朕要的是南邵亡。

「既然送來的垃圾連謀害朝廷命官的膽子都敢有, 死不足惜。」

我站在人群中與他遙遙相望。

生殺予奪在手的帝王楞住了, 他不太熟練地抿唇笑了一下,或許連他自己都忘了,從前是如何笑的。

可我還是隱隱瞧見了那個與我策馬揚鞭,縱情邊關的少年模樣。

我回之以一笑。

大寧三年。

南邵破。

沈騖下令追封謝氏忠魂。

謝千昭做不了大將軍了。

但謝千昭活成了真正肆意的謝相。

我大咧咧地坐在沈鶩的禦書房裏東張西望。

沈騖蹙眉,伸手替我理了理鬥篷。

「外面冷, 等會兒去養心殿焐一焐。」

全福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我悠然自在地「哦」了一聲,眼睛卻忽而瞅著桌案上那張熟悉的「醜東西」——

上次被他摔在地上的我的奏折。

如今好端端地擺在桌上,瞧上去還被精心整理了一番。

我大驚:「……沈騖,你好變態。」

沈騖:「……」

他把全福轟了出去。

全福:「?」

少年郎的心意從來沒變。

「郎騎竹馬來, 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裏, 兩小無嫌猜。」

那張皺皺的紙條還在, 少年的字稚嫩卻鋒芒盡顯, 淺顯的心意浮動。

沈騖固執地認為,我同他就是青梅竹馬。

我嘆口氣給他糾正。

他話鋒一轉:

「那便是心意相通吧。」

心意相通。

謝千昭沒有一走了之。

沈騖想, 父皇病重時為何一定要叮囑昭昭?

因為父皇也知道。

昭昭不在, 他就要瘋了。

年輕的帝王唇角微微勾起。

昭昭心裏有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