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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男生,第一次看包法利夫人(許淵沖譯),覺得很無聊,為什麽?

2022-02-19心靈

當代中國遍地都是跟包法利夫人一模一樣的年輕女性,這本書描寫的就是她們。這是目前中國最大的社會問題之一。

【包法利夫人】講的是一個出身低階級的農村少女,因為讀了太多的浪漫小說,對生活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又不小心嫁給了一個很好很老實但是異常無趣的失敗做題家男生,於是忍不住搞婚外戀並且大肆消費,消費支出遠超出自己和自己丈夫的承受能力,最後作天作地作死了自己全家,導致女兒階級進一步滑落成為織工的故事。

這個故事看似平庸和狗血,實際上在1857年出版的時候屬於是開天辟地的,在文學史上的被認為是革命性的傑作,因為之前根本沒有人這麽認真地書寫過普通人和平凡人的日常作死故事,之前的法國文學幾乎全都是關於帝王將相或英雄豪傑,比如雨果和大仲馬筆下寫的都是非同尋常的奇異豪傑人物,根本與現實無關,而福樓拜(以及比他早一點的司湯達和巴爾查克)屬於是第一批把文學的視角轉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平凡男女的,其中福樓拜最為登峰造極,因為司湯達和巴爾查克依然有很大的浪漫主義幻想成份,希望自己筆下的人物是個現實世界中不服輸的英雄(於連、拉斯蒂涅),而福樓拜直接無情地打破這最後一層浪漫主義殘余幻想,告訴你現實世界的冷酷邏輯實際上是怎樣的。

如果題主是一個高中男生,那麽看不懂這個故事覺得無趣非常正常,因為題主既不是女人,又沒有到結婚成家的階段,換言之確實是閱歷問題。

事實上,【包法利夫人】之所以偉大,一方面是因為這本書的法語原文在語言、風格、文筆、結構技藝層面精雕細枝到了極致的地步,被法國人公認為是最完美的法語寫作的典範(中譯本讀不出來這個感覺,無論是李健吾還是周克希譯本還是許淵沖,槽點都太多了,許淵沖甚至會把一些西方的專業詞匯給譯沒了,比如「拿破侖般的」譯成「沈思的不可一世的」),被西方文壇認為是第一部在風格和技藝層面盡善盡美的現代小說(福樓拜在敘事技藝層面有許多創新,被後世當作了小說寫作的慣例和規範,但是你讀的時候肯定讀不出來,因為你對這些慣例和規範都習以為常了,殊不知福樓拜是第一個這麽寫的),另一方面也因為【包法利夫人】涉及的主題是普世和震撼的。

為什麽說【包法利夫人】的主題和題材是普世和震撼的?這本書涉及的主題和題材如此微觀、渺小、平凡、庸俗,哪裏普世和震撼了?事實上,正是因為這本書如此的微觀、渺小、平凡、庸俗,所以才普世和震撼。

試想,當代中國,剛剛經歷了四十多年的改革開放,發生了天翻地覆的社會巨變,產生了各色各樣奇怪的社會現象,其中難道不缺少成千上萬的跟包法利夫人一樣的女性嗎?

身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包法利夫人是法國快速工業化和現代化的悲劇產物,身在一百五十年後的中國也正在快速工業化和現代化,因此也日以繼夜地產生成千上萬一模一樣的悲劇人物。

如今的中國,有成千上萬的年輕女性,都有超出自己出身階級的視野、知識、野心。這一點在古代是不可能的,因為古代農家女性根本不識字,沒法讀書,沒法知道村子外頭的世界是怎樣的。現在不一樣,中國的現代化讓新時代的女效能夠識字、能夠讀書、能夠接受教育,而現代科技和媒體又讓她們能夠透過各色社交平台了解到全國乃至於全世界各種超出自己社交範圍之外的別人的生活是怎樣的。這些本身都是好事,因為這些意味著女性終於在認知層面得到了解放,可以追求自己原本甚至不知道的生活。但是這些同時也創造了各色新式悲劇發生的條件,這種新式悲劇就是當一個人以過於超出個人能力範圍外的目標去規範自己的生活時,導致自己高不成低不就,最後不但無法取得目標,反倒把自己作死了。

其實,這種悲劇是不分男女的,當代中國有大量的出身底層的年輕男性一樣有著眼高手低、好高騖遠、高不成低不就的悲劇,題主未來對此說不定會有親身體會。可是福樓拜這本小說關註的主要是女性。

試想,如果你是一個女的,出身農村或小鎮,家裏條件一般,父母一般,自己學習也一般,可是你刷小視訊看見了北京和上海富貴階級的生活(實際上一般是假的,是炫耀,但是你不懂),自己也想要,於是做夢都想去北京上海,不去就想死,可是自己的能力有不足以考試考過去。假如現在再加上一層悲劇,就是你專科一畢業立馬就傻乎乎嫁給了一個傻子,這個傻子實際上是個老實做題家好男人,也很愛你,可是完全不解風情,只知道工作,可是工作還不是很成功,也不上進,屬於是失敗的做題家。最糟糕的是你已經跟他有了孩子。於是你郁悶地讀小說解悶,可是你品位不高,不讀【包法利夫人】這種世界名著,偏偏去讀網路小說,尤其是各種霸總小說,結果越讀越郁悶,因為跟你自己的現實對比太劇烈,傷害性和侮辱性都太大。試想,這個時候你不發瘋誰發瘋?這是我生搬硬套【包法利夫人】劇情到中國的結果,本身可能誇張成分比較大,目的只是為了說明這本書到底在講什麽。

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曾經寫過一句話,雖然與【包法利夫人】毫無關系,可是卻機緣巧合中非常適合用來描述包法利夫人這個角色的本質: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Elle souhaitait à la fois mourir et habiter Paris.」

「她想死,也想去巴黎。」

上面這是【包法利夫人】中最經典的一個句子,法文原文帶有一種不可譯的矛盾性,因為其字面意義是「她想同時死亡並生活在巴黎」,或者說「她想既死又活在巴黎」,逐字逐句對照是這樣的:

Elle: 她 souhaitait:想要 à la fois: 同一時間 mourir: 死掉 et: 和/與/並 habiter:居住在/生活在 Paris:巴黎

這個句子的含義是,包法利夫人覺得自己的婚後生活如此無聊庸俗,還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可是她又極其渴望逃離這種生活去到巴黎,於是「死掉」和「活在巴黎」兩個表面上看似矛盾的、不可調和的行為,反倒在包法利夫人的腦子裏成為了邏輯上非常和諧和一致的事物。這種矛盾和一致的奇妙統一,就是真正的文學之美,是用非常精妙、新穎、獨特、細膩的語言,用看似矛盾的說法,去捕捉並傳遞一種包含在普通人內心深處的心理層面的現實。這種極其平凡、極其微觀、極其渺小,卻又極其敏銳、極其深刻、極其巧妙的對於語言表達力的駕馭和使用,才是真正的偉大文學的核心關註。最有趣的是,法文中的這種說法在中文難以轉譯,無論怎麽轉譯都比較別扭,沒法充分傳遞出法語中的那種既矛盾又一致的奇妙感受,可見博大精深的漢語並不是什麽都行。網上有些人總覺得法文無法傳達漢文的美,可是這個法文句子中的矛盾之美卻是漢語難以傳遞的。

在英文中,上面這個句子也很難轉譯,一般轉譯為「She wanted to die, but she also wanted to live in Paris」,咋一看有一種喜感。不過,這個說法的變體「To live and die in Paris」卻成為了英語中的一個經典表達。

【包法利夫人】一書中有無數精妙的語言表達,上述不過是一個例子,其他的例子還有比如,當福樓拜選擇從一個老練渣男的視角寫寂寞少婦是如何的寂寞:「看一眼,他就知道,這個東西像砧板上的魚渴望水一樣渴望著愛情」(我自己的轉譯,手頭沒有文本所以是憑記憶轉譯出來的)。這個句子是從渣男的視角寫的,因此在用詞上把渣男冷酷無情而又精妙算計的心理給表現得淋漓盡致,不僅不把包法利夫人當人看(「這個東西」),而且直接把她當作一具等待宰割的肉體(「砧板上的魚」)。這種極度粗俗的修辭,同時也把「愛情」這麽一個原本浪漫的事物(尤其是在包法利夫人眼中,愛情應當是浪漫的)給剝奪了其神聖的外衣,還原為最為獸性和低下的一種原生態。這一切的表達效果,都是用區區幾個不同凡響的詞語來達成的,並沒有依靠任何驚天動地的辭藻。這就是偉大的現實主義文學該有的樣子。

(突然想到:或許,像【傲慢與偏見】【米德爾馬契】【歐也妮·葛朗台】【包法利夫人】【艾菲·布裏斯特】【安娜·卡列尼安】【一位女士的畫像】這種書,女生最好的有男朋友之前就提前讀了,以防渣男,而男生最好在有過女朋友之後再讀,否則恐怕讀了一頭霧水啥也沒讀懂)

自英國工業革命和法國大革命以來,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最偉大貢獻,就是改變了古典人類農業文明中階級差異被認為理所當然、每個階級都高度封閉在自己的狹小生活世界中、村裏的人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村莊的狀態,透過新的經濟結構、政治結構、科學基於,給予了每個人以接觸更多資訊、更多知識、更多可能性的機會。可是,伴隨著這種現代化巨變而來的,就是一系列涉及到人心和人性的悲劇。過去兩百年以來,全世界最偉大的文學作品所處理的主題和題材,基本上全都離不開這種現代化所產生的悲劇。【包法利夫人】就是這類作品中最偉大的一本。

凡是閱讀品味處於中學男生階段的人(這裏沒有任何歧視中學男生的意思,我本人曾經就是中學男生),一般都會認為文學作品的宏大和震撼必須來自於主題、題材、內容層面的宏大和震撼,必須寫戰爭、寫歷史、寫政治、寫宇宙、寫帝王將相、寫英雄豪傑。事實上,過去兩百年以來,無論是中國文學還是西方文學的發展都與這種中學男孩式的幼稚文學觀是截然相反的,是愈加註重從平凡、庸俗、日常、微渺的人和事當中去發掘最為優美、最為恐怖、最為宏大、最為震撼的瞬間。這個轉向在中國文學中表現為【金瓶梅】對【水滸傳】的覆寫、賈寶玉對孫悟空的逆反,在西方文學中則表現為【堂·吉訶德】對騎士傳奇的反諷、【諾桑覺寺】對哥特恐怖故事的反諷,以及艾瑪·包法利夫人對浪漫主義小說的沈迷。

有人問,為什麽當代中國沒人寫類似【包法利夫人】的小說。其實有,不過沒有寫得特別好的。

真正的問題在於,當代中國的作家,大多眼界太高、心態太猛、野心太大,總想搞宏大敘事,動輒就戰爭、歷史、政治、宇宙,表面上轟轟烈烈,實際上空洞無味,根本連身邊的日常生活中的細節都寫不好,連一個艾瑪·包法利一樣平凡庸俗的寂寞少婦的心理世界都不屑於去探索,光顧著星辰大海去了。這樣的文壇,永遠無法寫出一部針對現實本身的偉大作品的,因為這樣的文壇眼中的偉大必須從現實之外的宏大幻想中去提取,而無法看出平庸繁瑣的日常現實本身其實也包含著異常深刻、異常動人的事物。換言之,當代中國之所以沒有好的文學傑作,是因為中國作家們個個都是艾瑪·包法利,心比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