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輩子都忘不掉那盤西紅柿炒蛋的味道,因為那天下午,我看著童年的玩伴張德順一瘸一拐地端著這道菜從廚房出來,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叫孫長河,在杭州一家大廠當工程師,算是農村裏混得最好的一個。
家裏三個兄弟,我排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老二在廣東開小店,老三在上海工廠做技工。
爸媽供我念完大學,已經掏空了所有積蓄,連我弟弟們的學費都是東挪西借才湊齊的。
這些年在杭州買了房,結了婚,有了孩子,生活忙得連軸轉,回老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前些天連著做了好幾個晚上的夢,夢見自己還小的時候,和德順在村口的大榕樹下玩泥巴。
醒來的時候,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鼻子一陣發酸。
我跟老婆請了兩天假,開著車往老家趕,一路上心裏七上八下的。
路過老家附近的縣城時,我特意繞進去轉了一圈,以前覺得很繁華的街道,現在看起來竟然那麽窄小。
記得小時候和德順第一次來縣城,光是看著街邊的彩色霓虹燈就興奮得睡不著覺。
那會兒德順還沒得病,跑得比誰都快,總是帶著我們幾個野孩子滿村瘋跑。
他八歲那年突然得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村醫說看不了,送到縣醫院已經晚了。
從那以後,他的左腿就落下了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再也跑不起來了。
村裏的孩子們都嘲笑他,只有我還跟他玩,每天放了學就去他家找他。
德順的爸媽都在外打工,家裏就他和奶奶相依為命,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有一年冬天特別冷,德順的奶奶病重,我爸媽借了錢給他們看病,可還是沒救回來。
從那以後,德順就一個人住在那個破舊的院子裏,靠種點菜養活自己。
開車進村的時候,我差點認不出來了,以前的土路都鋪上了水泥,路邊還種上了整齊的樹。
路過村口的時候,那棵大榕樹還在,只是樹幹更粗了,枝葉更茂密了。
我把車停在家門口,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院子裏雜草叢生,比人還高。
記得小時候,媽媽最愛收拾院子,經常嘮叨說要把院子打掃得幹幹凈凈的。
西屋的門鎖都銹住了,費了好大勁才開啟,一股發黴的味道撲面而來。
墻角還擺著我讀高中時用的書桌,上面積了厚厚的灰。
正想找工具清理院子,就聽見身後有人喊我:"長河,真是你啊!"
那熟悉的聲音讓我一下子楞住了,轉身看見德順站在門口,還是那樣一瘸一拐的樣子。
他比我記憶中蒼老了很多,頭發都花白了,但笑起來還是那麽憨厚。
"德順,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我趕緊迎上去。
"我在地裏幹活,看見有車開進來,想著這個時候誰會回來,就過來看看。"
我們倆站在院子裏,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上次見你還是三年前過年的時候吧,"德順打破了沈默,"你這些年又胖了。"
"是啊,在城裏整天坐辦公室,哪像你天天種地,身材保持得這麽好。"我笑著說。
德順的眼睛突然紅了:"長河,你知道嗎,這些年村裏的人都走光了,就剩下我們這些沒本事的在這守著。"
我心裏一緊,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走,去我家吃飯,"德順拉著我的胳膊,"我種的菜可新鮮了。"
我說開車帶他上鎮上吃,但他死活不肯,說什麽也要在家裏招待我。
他家的院子收拾得很幹凈,種滿了各種蔬菜,墻角還養著幾只雞。
廚房很小,我想進去幫忙被他攔住了:"你是客人,坐著等著就行。"
看著他一瘸一拐地在廚房裏忙活,我的心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沒多久,他就端出四個菜:西紅柿炒蛋、涼拌馬鈴薯絲、鹹鴨蛋,還有一碗紅燒雞塊。
"這雞是我自己養的,蛋是我家雞下的,菜都是我種的,"德順驕傲地說,"你嘗嘗看。"
我夾了一筷子西紅柿炒蛋,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把我帶回了童年。
那時候,只要我去他家玩,他媽媽就會給我們做這道菜。
"德順,你現在過得怎麽樣?"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笑了笑:"挺好的,種種菜,養養雞,日子雖然清苦,但是自在。"
我知道他在撒謊,這些年他一直沒有成家,村裏人都說他是個殘疾,沒人願意把女兒嫁給他。
"城裏好是好,就是太累了,"我嘆了口氣,"有時候真想回來過過這種清靜日子。"
德順搖搖頭:"你就別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命苦,但是命運就是這樣,認了吧。"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濕了。
吃完飯,我說第二天要回去,德順就往我車上搬東西:自家種的蔬菜、地裏刨的花生、自己腌的大蒜。
我把家裏的鑰匙留給他:"你要是想種菜,就用我家的院子。"
開車離開的時候,從後視鏡裏看見德順站在村口,一瘸一拐的身影顯得那麽孤單。
眼淚不停地往下流,想起小時候和德順的點點滴滴,心裏難受得不得了。
村裏的人都走了,就剩下像德順這樣的留守者,守著這片土地,守著我們共同的回憶。
回到杭州後,我時常會想起德順做的那頓飯,想起他站在村口的背影。
那天,德順突然發來一條資訊,說他要去杭州找我。
我立刻打電話問他怎麽回事,他支支吾吾地說,村裏要建設新農村,他的老房子要拆遷了。
"德順,你來杭州吧,我給你找個工作,"我激動地說,"咱們可以一起生活。"
電話那頭沈默了許久,德順才說:"長河,我這樣的人,去了城裏能幹什麽呢?"
我想說很多,卻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兩天,德順又發來資訊,說他決定留在村裏,政府給了他一套新房子。
"我這輩子就認這片地了,"他在資訊裏說,"你們都飛得遠了,總得有人留下來看著咱們的根。"
我看著手機螢幕,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有時候我在想,我們這些在外打拼的人,是不是也和德順一樣,都是命運的囚徒?
我們追求更好的生活,卻永遠失去了回家的路;而他留在原地,守著我們共同的回憶,卻永遠失去了追逐夢想的機會。
人生的路口,我們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可誰又能說清楚,哪個選擇才是對的呢?
那盤西紅柿炒蛋的味道,一直在我舌尖縈繞,就像心底那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