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区,我遇到了一场被称为「牛羊大转场」的迁徙,这是牧民们世世代代习以为常的生活。他们逐草而居,驱赶着几十万头牲畜在四季牧场之间辗转,转场之路从几十公里到几百公里。
随着社会的发展,当地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必然有不可逆转的改变。而我,只是还想体验一下现代化真正到来之前仅存的宁静。
我在山野里游荡,感受到轻盈与孤独,一种属于过客的孤独。眼前的一切与我习以为常的世界全然不同。「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这里是李娟描述的世界,这里原始的劳作与生活,在我眼中格外神秘、迷人。
中巴车行进在弯弯曲曲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位,看着前方从视野开阔的草原逐渐进入阳光斑驳的密林,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溪流逐渐湍急。转过一道弯,车子忽得慢了下来,前方蜿蜒起伏的盘山路上,还有路边连绵起伏的山谷中,到处是成群结队的牛羊。
羊儿们翘着尾巴屁股圆润吵吵嚷嚷,牛儿们步伐缓慢而沉默,马儿们则奔腾着向前,浩浩汤汤。骑马的人一边跟着队伍一边时不时扬起鞭子控制着它们前行的方向,它们身后是尘土升腾弥散。
司机放慢速度耐心地跟在它们身后,没有按喇叭,没有试图超越。
这里是新疆北部阿勒泰山区,从喀纳斯老村前往白哈巴村唯一的道路。9月初,我到达的前一天这里刚刚下了这一年里第一场雪。
第一场雪,通常预告着北疆如盛筵一般短暂夏日的结束,也是秋季牛羊大转场的开始。
北疆的草场依据气候与地理位置的不同,分为夏牧场、春秋牧场、冬牧场。夏牧场通常在山地海拔高处,雨水充沛、水草丰美,冬牧场则通常在温暖的沙地或山涧沟谷,可以躲避冬日的风雪,也被称为「冬窝子」。
在漫长的一年里,不同草场的疯狂生长与安静蛰伏各有周期,牛羊们无法从同一片草场获得足够的牧草,只能跟着季节变化而迁徙。
被称为「牛羊大转场」的迁徙,是哈萨克牧民们世世代代习以为常的生活。他们逐草而居,驱赶着几十万头牲畜在四季牧场之间辗转,转场之路从几十公里到几百公里。男人们骑着马赶着牲畜,女人和孩子们赶着骆驼,骆驼上驮着他们的家。这场景千百年来一再发生,仿佛亘古不变。
他们用古老的方式生活,年复一年走着同样的路。这是牧民的路,天高海阔,一派壮美,也艰难、粗粝、漫长,与自然唇齿相依。
关于牧民生活,有位哈萨克族诗人这样写道:「世上路走得最多的人是哈萨克人,世上搬家最勤的人是哈萨克人,哈萨克人的历史是在游牧中谱写的,哈萨克人的繁荣是在迁居中诞生的。哈萨克民族用自己的双腿丈量着世界,追随着生命的绿色。」
我路过的这一条转场之路全程大约有一百多公里,牧民们走完全程需要八九天的时间。行至临近白哈巴村的地方,有一片开阔的山谷,成群的牛羊在这里集结,它们越聚越多。这里是转场的牧民临时休息的地方,他们叫它「大草滩」。
大草滩上搭建着一些毡房,毡房的主人说,他们每年5-10月都驻扎在这里,为过往的牧民和游客提供食宿。
是的,不光是牧民,还有游客。草原对牧民来说赖以生存,对游客来说则是诗意的想象;转场对牧民来说是奔波跋涉的辛劳,对来自钢筋水泥丛林中的城市游客来说则更多的是一种猎奇。
「新疆牛羊大转场」成了各个旅行社的秋季招牌游览项目,「带你去拍40万牛羊奔腾」是极具蛊惑性的噱头,各个摄影团的领队们带领着大家长枪短炮地在牧道上蹲守着这一幕。
牧民们仿佛也逐渐习惯了,他们自顾自地走着属于他们的路,虽然有时需要多耗费一些等待时间,有时需要一些民警的道路协调。
有学者说,在不久的将来,转场游牧这种生活方式将彻底消失,我们将只能从书本和影像作品中看到这一切。那么我所看到的和我今天的记录,也是一首关于游牧文化的「挽歌」。
上世纪70年代开始,政府引导牧民定居,也有许多人选择半定居的生活。采用传统方式转场生活的牧民越来越少。
古老的生活方式终将远去,这种消逝有悲壮,却也有令人高兴的地方,游牧生活毕竟太过艰辛,人们总是本能向往和选择更便利更舒适的生活,「维持传统」从来不是一件必需要做的事情,即便是对牧民来说也一样。
中巴车行至白哈巴村停下,这是我此行的终点。白哈巴村位于我国与哈萨克斯坦边境。从村子随便走走就能看到两国之间的界河和铁丝网,也能看到哨所立于村子边缘的高处,站在村子里就能看到远处属于哈萨克斯坦的山脉。正因为这样,它被称为「西北第一村」和「西北第一哨」。
白哈巴村主要生活着图瓦人和哈萨克人,各自都有七八十户。其中哈萨克人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地政府出于边境安全考虑,从山下搬迁过来的愿意定居的游牧民,而图瓦人算得上这里的原住民。
图瓦人是蒙古族的一支,世代放牧为生。传说成吉思汗西征归来,到达阿尔泰山的时候,感慨于此处的无限风光,把自己无畏而忠诚的近卫军留了下来,他们就是生活在白哈巴的图瓦人的祖先。甚至还有传言说,图瓦人是成吉思汗为自己选择的守墓人,他们被称为「林中的人」、「蓝翎军团」。
山谷之中的白哈巴村以一条公路为中心线,向两边展开,小木屋依山势松散地排列着。我在看白哈巴介绍时说,这里分为图瓦人居住区、哈萨克族居住区、边防区三个部分,可实际上只靠观察根本分不出图瓦人和哈萨克人居住区之间的区别。
他们都用木栅栏围着大大的院子,有些停放着拖拉机,有些有牛羊或马儿吃草。白哈巴的常驻居民虽然也是牧民,但饲养的牲畜较少,周围的山脉就能提供足够一年量的牧草,他们不需要带牛羊转场,只需要把它们直接放养在附近山里。
有些屋子的窗框被涂成了蓝白色,据说这是图瓦人居住的一个标志。蓝白色是图瓦人的颜色,这关于他们的信仰,是他们的图腾。可到了现在,也不是每户图瓦人都把自己的家涂成蓝白色窗框了。
有些院子里搭着蒙古包,是图瓦人在夏天待客用的。我有幸,拜访了这样一个蒙古包。
有一天,我在白哈巴的小路上游荡,正举起相机,看到路边院子里一位大爷趴在栅栏上对着我笑,他见我也正在看他,就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过去时他打开了院门,讲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摆出一副让我进去的模样,我才发现他不会讲普通话。图瓦人有他们自己的语言——图瓦语,这是一种只有读音没有文字的古老语言。
从院子中央的木屋里走出一位大妈,牵着一个看起来刚刚会走路的娃,大爷又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大妈用一个词一个词的普通话艰难地向我转述,我才终于搞明白了这件事。大妈说,小娃娃还没有用相机拍过照片,他们想请我帮忙拍一张,然后邀请我进去喝茶。
为什么不答应呢。我蹲下,举起相机,他们牵着娃抱着娃举着娃换了好几个姿势,表情紧张认真而高兴。
拍完照,我跟着他们走进了蒙古包,看到里面铺着花毡,挂着厚厚的壁毯,还烧着火炉。大爷示意我坐到蒙古包最里面正对着门的方位,然后把馕切开,放到一个镶嵌着华丽的银色雕花把手的红色托盘里端到我面前,还送上了酥油和糖果。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傻傻地跟着示意吃东西。
这时,一位年轻女士走了进来,谢天谢地,终于有可以讲普通话的人了。她告诉我她是这家的女儿,娃娃是她的孩子,她曾经去青岛念书,所以可以讲流利的普通话,她成为了我和大爷之间的翻译。
大爷说,我家的马今天不在家,去后山吃草了,不然可以带你去骑马。大爷说,以前有个复旦大学的老师来我们家借住过,以后娃娃也要去复旦念书。
当我听到「娃娃要去复旦」的时候略惊讶了一下,仔细一想这也并不奇怪。现代生活之中,就算再边远的小山村也早已不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了。
临走的时候,这家的女儿给了我一张名片,还与我互加了微信好友。她说,她打算把家做成民宿,家里的马也可以给游客乘骑体验,希望我有机会可以推荐朋友去住。
比起放牧,接待游客必定是能让牧民更容易提高生活水平的方式。从喀纳斯到白哈巴村的班车如今每天都会带来几十乃至上百位游客,民宿、餐厅因此诞生。虽然大部分游客都当天往返并不过夜,但看看百公里外曾经也远离尘嚣的禾木村如今的模样,也许可以望见白哈巴村的将来。
我甚至路过了一个建造中的民宿,院子里养着帅气的阿拉斯加,民宿主人告诉我,他是从四川来白哈巴的,等明年他的民宿就将成为这里最好的民宿,他还会拥有一个专门带着游客体验几天几夜山脉骑行游的马队。
当地的游牧民族和生活方式必然有不可逆转的改变。而此刻的我,还想体验一下现代化真正到来之前仅存的宁静。
我在白哈巴呆了三天,走遍了每条小路,爬遍了周围的小山坡,体验着这里的广袤、苍茫、静谧、豪迈和坚韧。我一圈一圈地走,想留住这里的每一刻时光。
在这里,早晨阳光会突然点亮,热烈异常,云的影子会倒映在草上,风却微寒。空中时而会有鹰飞过。等傍晚炊烟升了起来,村落会像被雾气笼罩,夕阳下林子会被染成金黄色,闪着光芒的流动的金,放肆任性无所顾忌。那些多思的关于秋雨落叶的吟诵,在它面前不堪一击。夜晚时分,空气会越来越清朗,星空璀璨得让人不敢逼视,空气则寒冷异常。阿尔泰山脉就静静地在这里,就像永不改变。
我有了一个最喜欢的牧民家,它拥有着巨大的圆形院落、总是停着辆绿色的拖拉机,还有一群会瞪视着人的小羊。它的灶台是露天的,可以看到泛着金属光泽的锅具,可以看到炊烟赤裸裸升起。它位于村落的高处,从它身边可以看到白哈巴最浓稠的夕阳。
我在山野里游荡,感受到轻盈与孤独,一种属于过客的孤独。眼前的一切与我习以为常的世界全然不同。「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这里是李娟描述的世界,这里原始的劳作与生活,在我眼中格外神秘、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