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重症监护病房)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死神的餐桌」。
毫无生气的病房里,灯光惨白,空气里是不寒而栗的冷。一张张多功能护理床上,插满管子的人像超市冷柜里待售卖的冷鲜肉或蔬菜,死神逡巡其中,看中了谁,就让谁枯萎。
死神准备好了各种餐具。
呼吸机、心电图机、血糖仪、血气机、冰帽、输液泵、注射泵、输液系统、床旁血滤机、床旁X光机、纤维支镜、除颤机、营养输入泵、有创动脉监测系统、排痰扣背机、如吸氧装置、吸痰装置……
死神精心谱写了宴会序曲。
永远此起彼伏的仪器声、病人的呻吟声、家属的哭声。
死神用心布置了现场。
ICU里没有时间,没有昼夜,灯永远亮着,提醒着人们当下的状态已是「生不如死。」
死神为每一位不幸者安排了赴宴的理由。
重症肺炎、呼吸衰竭、急性肾衰竭、严重水电解质紊乱、急性心肌梗死、急性心力衰竭、感染性休克……死神有一万个理由,把你拖进无声地狱。
死神为每一位不幸者准备了赴宴伴手礼。
疼痛、孤独、绝望、窒息、恐惧,量身定制。
料不到、逃不了、躲不了——「求求你,我不想。」
「亲爱的,我替你决定。」死神笑着说。
所有恨的爱的、对的错的、来得及的来不及的,都随着摇摇欲坠的生命,一点点滑入地狱深渊。
(以下内容根据真人真事进行艺术化故事性处理,所有名字均为化名。)
死神名单一
刘生/32岁/海绵状血管瘤
「他颅骨上的疤痕像一条蜈蚣,那是死亡的吻痕。」
他可真瘦啊。他被推进来的时候,我这么想。
小伙子是个平面设计师,这半年来常常头痛,前几天连着加了一周班,每晚凌晨两三点下班,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睡着,六七点爬起来继续工作。直到中午的时候从工位上起身准备上个厕所,忽然晕倒,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四肢无力。被送到医院后确诊:海绵状血管瘤,已压迫神经。他做了开颅手术,颅骨被锯开,然后被送进这里。
我知道他很痛苦。虽然盖着厚厚的被子,虽然病房里的温度有26度,但他却如坠冰窖。想喊,想动,渴望有人帮他让他暖和一点,但他说不出话,脸上也做不出表情,用眼神表达?别扯淡了,除了我,谁知道。
我打量着他。从头到脚,插满各种线。天线、地线、中心线,气管插管,深静脉置管……
他家人从外地赶来,蹲在外面哭。一方面是心痛他这个独子,一方面是愁钱从哪来。两位老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一辈子,那点积蓄去年都给他交了首付。
看得出来他很想活,呼吸机尖锐的报警声响了几次,医生护士冲过来,他都挺过去了。气管插在肺里很疼,他很烦躁、情绪激烈,为了防止他拔管,医护人员暂时将他的手脚捆着固定起来。
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哀求,变成一条条红血丝。我不愿意就这样放过他。我用力夺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给他加大疼痛,我让监护机器此起彼伏地响……
但他不肯。最后他赢了,他太幸运了,带着他头上蜈蚣一样的伤疤,逃出了icu。
逃了就逃了吧。我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知道,如果走了这一遭,他继续熬最晚的夜,继续卖命去搏那几分辛苦钱,我们迟早还会再见面。
死神名单二
陈留/27岁/病毒侵袭
「以为是一场普通不过的感冒,却是抽到了死亡的入场券。」
又一个年轻人来了。姑娘很年轻,推进来的时候已经被切掉了气管还有部分鼻子。
可惜了,如花似玉的年纪。但意外是不挑人也不挑时候的。
前段时间她出现了感冒症状,她像往常一样上药店买点药吃一吃就完事。结果非但没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直到陷入昏迷。医院诊断后,确定是罕见的病毒侵入。
她自小父母离婚,妈妈千辛万苦把她拉扯大,出了这事儿,几次哭晕过去。她的心率一直在下降、呼吸越来越微弱,医生扶着几度向他跪下的老母亲:「我们会救的,我们会尽力的。」
尽管已经回天乏术,但医生仍尊重亲属的选择,要和我战斗到最后一分钟。
我问姑娘:你想不想活?
她已经没有了意识,没有回答我。但我想即使她挺过去了,以这样的容貌面对以后的生活,不见得会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等待她的人生,不见得会有多温暖快乐。
心电监护仪慢慢变成一条直线。
我只能叹气:如果你没有拖,早点来医院,或许不会将刚刚开始的人生草草了结。
死神名单三
方离/80岁/颅内出血
「别用你们的凉薄,让老人在病床上痛苦地熄灭。」
老人家出事的时候,她孙女在贵州出差,接到电话后,定了当天的飞机火速赶回。老人家几年前摔坏了腿,行动不便,每天大多时候只能在房间里从清晨坐到日落,偶尔拄着拐杖起来走两步,或者用抖得厉害的手拿着老人手机,满腹委屈:怎么孙女还不给我打电话?
那天她实在是孤单的厉害,就决定慢慢挪到隔壁的老姐妹家坐一坐,在路上却忽然摔倒,昏迷不起。送到医院时已经是严重的颅内出血,80高龄了无法手术,只能推进ICU续命。
比中指还粗的管子插进她的鼻腔,因为喉咙里积痰严重,护士定时就会过来给她吸痰。尽管已经无法说话睁不开眼,每次吸痰都给她带来巨大痛苦,眉毛拧紧,双手死死把床单拽住。
孙女穿着防菌服进来的时候,一直掉眼泪。任何人喊奶奶她都没反应,唯有孙女呼唤时,她的手指才会颤抖起来。ICU里的老人正经受着痛苦折磨,外面她的儿女们为治疗费用的分摊问题和老人身后的遗物分配,大吵起来。只有孙女的眼泪,如江水决堤。
我时常觉得,人心是比死亡更黑暗的东西。老人在一个傍晚走了,解脱了这个不那么好的人生。我听见她孙女哭着说,她后悔,总是忙这忙那,忘了打电话,忘了回来看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孩子,人生没有后悔药。人们啊,将你多彩人生的光亮,分一些给这些如风中之烛的老人,他们本就辛苦的人生,才不会那么寒冷和遗憾。
死神名单四
李幸运/35岁/自杀
「充满血的输液管像一条红蛇,让她感到害怕。」
这一个是迫不及待来投奔我的。她割了腕、喝了毒药,被家人发现后送到医院来。
她需要做血透,右大腿根部被切开,插上了管子,让鲜红的血经由身体流进仪器,置换血浆后再流回身体。
她创业失败,存款被男友骗光,还莫名帮他背上几百万赌债。从春风得意到一无所有,变化来得很陡,她撑不住,不想活了。被救过来她并不开心,她不想去面对明天。
隔壁床是一个70岁的肝癌患者老太太,腹水让肚皮肿胀如球,全身蜡黄,病痛让她整晚整晚地呻吟。一天晚上,她看见所有的医生护士扑向她隔壁的病人,「12床不行了。」
她忽然害怕了。ICU每天有半小时的家属探望时间,她和她妈妈说:妈,带我出去,我不想再这待了,我要回家,妈,我求你了。医生,我求你了……」
不知道是每天二十几个小时只能望着天花板的孤寂,还是近在咫尺的死亡气味,她害怕我了,恨不得马上飞出这个地方。又或者,是吃喝拉撒都在一张床上,需要人帮她清理的羞耻感;又或者,是看到年迈的母亲一夜白了头,不忍将她独自抛在人世。
我放过了她。并非我仁慈,我只是想看看,下一次她会以什么理由来到我跟前?
ICU是永不停播的连续剧,生离死别人间冷暖,每一分钟都在上演。此非人间,而是阴与阳的缓冲区;此非地狱,而是和地狱作斗争的地方。
愿你我都把健康当做人生最重要的投资,能从容走到尽头;愿你我皆能善待每一刻,怜取眼前人,在意外面前不至于后悔遗憾。
愿我们每日都能反省吾身:
如果明天我就又进ICU,我会如何度过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