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知識

倒在30度體溫的越野跑者,經歷了什麽?

2021-05-27知識

冰櫃裏,躺著父親,這是盧曉為父親守靈的第三晚。

10℃的寒夜裏,這個21歲的貴州姑娘裹著軍大衣,天,是真冷啊。

「陸正義失蹤了。」3天前的淩晨,救援指揮部的一通電話,讓她母親和她徹夜難眠。當她乘最早的中轉航班,輾轉趕到甘肅省白銀市,在市郊的殯儀館,只來得及見到的是父親的遺體,血跡斑斑。

父親被從裹屍袋裏取出來,只穿藍色短袖、短褲。父親的雙手緊緊握著,像是取暖的樣子,腳趾頭凍得指甲蜷縮。

法醫檢查時,盧曉看到父親頭上有被草紮過的傷痕,有出血,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翻過身來,父親的屁股和腰上都是傷口,腰後面到大腿處,都是血。盧曉猜測,這是父親在地上掙紮所致,為了不陷入昏迷,父親百般求生。

她徹夜守靈在紫靈山陵園,陵園外就是京拉線,由北京通往拉薩的國道,80多公裏外,是父親遇難的地方,黃河邊上的野山坡。

那場事故共有21名遇難者,其中有10人的遺體安置在紫靈山陵園,靈堂、花圈、哀樂,間雜著家屬的嚎哭。

盧曉拒絕了政府工作人員安排的酒店住宿,甚至拒絕去酒店梳洗。她想多陪陪父親,她知道,這是她和父親最後的時光。

盧曉和母親、姑姑一起,整天整天守在殯儀館,盧曉告訴健康界,她們睡覺大多只能搭著椅子或趴在桌子上。患有心臟病和糖尿病的母親,時而哭泣,時而情緒陷入崩潰。

責任都落在盧曉身上,這個女大學生透過微博頻頻發聲,質疑賽事主辦方的責任,她與聞訊而來的記者見面,約在淩晨3時的殯儀館。

5月25日這一晚,告別與追憶不止發生在紫靈山陵園, 在景泰縣中醫院太平間,姜虎在送他朋友最後一程。

四天前,5月22日,得知在白銀市景泰縣參賽的跑友遭遇事故,姜虎和其他幾名跑友當即決定,從蘭州市驅車而來。

事故發生在第四屆黃河石林百公裏越野賽途中。該賽事於5月22日早上9時開跑,共有172名參賽者參賽。據白銀市新聞釋出會的通告:比賽進行到中午,百公裏越野賽高海拔賽段20公裏到31公裏處突遭災害天氣,短時內局地突降冰雹、凍雨並伴有大風,氣溫驟降。最終,事故共造成21名參賽者遇難。

在黃河石林的千山萬壑中,賽事死亡率停留在12.2%,這是全世界越野賽事都罕見的比例。

盧曉至今不知道父親是何時被發現的,在哪裏被發現的,怎麽被發現的,父親為何而死。

這些問號壓迫得她,她想為父親要個說法。


起風了


69歲的勵建安,是172名百公裏越野賽參賽者中年齡最大的。 他是美國醫學科學院國際院士、南京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康復醫學中心主任,被譽為「中國運動康復第一人」 。他從五年前開始跑步,已經參加超過70場馬拉松,全馬PB為401,參加過三次50公裏越野跑。

這是勵建安的「首百」,也就是第1次百公裏越野賽。因此他邀請有著豐富經驗的毛樹智、高喜東,一起參賽。高喜東是火箭蛙創始人兼CEO,完賽過400公裏的八百流沙極限賽等20多場百公裏以上越野賽。

黃河石林百公裏越野賽被很多人視作是「入門級」。 勵建安說,這項賽事累計爬升3000米都不到。他註意到,比賽前一天的技術分析會上,分析人員也說,這場賽事的難度在國內算是中等偏低。因此,他期望能透過挑戰這項難度不算太高的賽事,完成自己的「首百」。

已舉辦到第四屆的該賽事,一切似乎進行得有條不紊。5月18日,該賽事營運方的微信公號「石林國際馬拉松」如此提示天氣預報: 整體來看,早晚氣溫低,白天天氣適宜,風力不大,相信您在這樣的天氣條件下,應該會感到比較「清爽和舒適」。

輕松氛圍下,少有人註意到悄然逼近的冷空氣。 據天氣預報,賽前一天的氣溫為12℃到25℃。而比賽當天,氣溫驟降到5℃到15℃。

在開賽前11小時,景泰縣氣象台釋出大風藍色預警訊號:預計未來24小時內,我縣大部份地方平均風力將達5-6級,陣風7級以上。

與此同時,參賽者們的轉運包已交給組委會, 在準備統一運往賽道62公裏處的CP6換裝點,該處換裝點的關門時間是5月22日21時30分。 參賽者到時可以在這換上頭燈、換件衣服、換雙鞋,減輕出發時的負擔。

由於比賽前一天天氣較熱,很多參賽者將沖鋒衣放置在轉運包中,即考慮晚上降溫時再穿上,而沒有在發槍時攜帶或者穿在身上。

比賽前一天,組委會要求參賽者去領參賽物資,同時檢查參賽者的強制裝備。 「我當時想找人幫我代領物資,對方拒絕了,因為必須要檢查我的強制裝備。」勵建安回憶,這讓他覺得賽事營運方是在按照應有的程式在做。

但這一些環節的認真,並不能扭轉錯誤的前提。

與前三屆賽事不同, 這一次,沖鋒衣沒有被組委會列入「強制裝備」寫進賽事手冊,而只是做為「建議裝備」。 參賽者「流落南方」發文稱,「關於這一點,沒有人提出異議」。在毛樹智看來,前三屆賽事舉辦時都是氣溫高, 所以主辦方考慮的都是防中暑,沒有想到防寒。

「穿著沖鋒衣怎麽跑?肯定是影響運動成績的。開賽時,臨時穿上保暖衣物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大家當時想著, 只要沒有雨,風其實並不是了不得的事兒。 」勵建安說。

寒冷、大風、大雨,這每一項都在勵建安的意料之外。 而與勵建安結伴的一位女跑友,雖然有聽聞當地人說「即使下雨也不會大」,但她出於登山習慣,還是在發槍時攜帶了兩件薄外套和救生毯,並穿長袖長褲起跑。她同時也建議夥伴們,盡量多穿一點。

勵建安聽從了夥伴的建議,開跑時,勵建安選擇穿著長袖、短褲,並把防雨衣系在腰間。但很多精英參賽者只穿背心、短褲起跑。

此時,風漸起。

公眾號「中國氣象愛好者」根據數據還原了那個早晨:早上8點起,景泰縣城刮起大風,最大陣風達到6級;離黃河石林地質公園最近的石門鄉,氣溫開始以一小時一度的速度穩定下降。

與此同時,起點處尚有「花白太陽」,等待起跑的參賽者們並未意識到,冷鋒雲帶即將在崇山峻嶺中加強。

但大風已經來襲。開賽前,很多參賽者擠在起點附近的景區小賣部,避風。據極晝工作室報道, 5月22日,離開賽還有49分鐘時,參賽者黃印斌給朋友發微信,他說,「哥,今天風很大,最少有7、8級風,能把人吹倒。」

9時,隨著發令槍響,172名百公裏參賽者開跑,隨後起跑的是數以千計的21公裏參賽者、5公裏參賽者,後者的賽程限於景區內。

他們沿著蜿蜒逶迤的22道彎一路奔跑。這是一段全長2.3公裏的下坡路,垂直落差216米,很多人的帽子、眼鏡都吹飛了,不得不折回去撿。

這項越野賽的百公裏賽程,被CP1至CP9九個打卡點分隔為10段,要求20個小時跑完全程,時間是從22日上午9時到23日淩晨5時。從起點到CP1賽段,基本在景區內,高聳的石林、半封閉的峽谷地形,擋住了風,有所消解大風對參賽者的影響。

出了景區,風勢漸大,勵建安發覺「迎著風跑根本跑不動,順著風跑感覺是被風推著走」。

大風帶來的隱患還在醞釀。勵建安說, 組委會設定的路標是紅色的布條,可CP2到CP3的賽程大多是荒山,山上沒樹,沒地方可以栓路標,只得放石頭下壓著,可風一大,石頭都吹跑了。 缺失的路標,讓後續的救援,失了準星。

下雨了

雨開始淅淅瀝瀝下起來。毛樹智在跑越野賽時遇到過下雨的情況,害怕失溫危險的她,坦言「對雨恐懼」,所以基本上是「逢雨必退」。參加過甘肅玉門越野賽的她,此前對西北天氣的認識是幹旱、少雨,面對已經入夏、比賽日前是大太陽的當地天氣,她就想著「應該不會太冷、雨可能連路都沒淋濕就停了」。

勵建安到CP1打卡點的時候,實際上比11時整的關門時間晚了一分鐘,「賽事變異數點不讓我透過。」

此時,勵建安和高喜東已經是172名參賽者中的最後兩名,在他們後邊,只有兩個負責「關門」的小夥子,「如果比他們跑得還慢,那就熄火了、得被動退賽」,勵建安說。

雨勢加大,在勵建安記憶裏,是在11時1分以後,CP1到CP2的賽段,「地上都是泥」。

此時,高喜東把勵建安委托給了這兩個小夥子,他擔心自己再不加速,就不能完賽。

此時,雨滴打在身上,勵建安感覺有些針刺樣疼痛,他腳上全是泥漿,手開始凍僵,從背包中拿出手機,都有些困難。

迅速帶走體溫的主要有三大因素:冷、風、濕,此時,三大因素俱全。勵建安明白,雨勢在強風作用之下,風寒效應越來越明顯。當空氣流動很快的時候,人體周圍的空氣保溫層便不斷地被新來的冷空氣所代替,熱量隨之被帶走。風速越大,人體散失的熱量越快、越多,人也就越來越感到寒冷。

實驗證明,當氣溫在0℃以上時,風力每增加2級,人的寒冷感覺會下降3~5℃,如無風時溫度為10℃,當7級風時,人就會感覺到和-3℃時相同。

勵建安穿著一件薄防雨衣,不保溫。風雨交加中,被淋透的他凍得不行,他覺得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樣。

接近CP2打卡點的時候,勵建安發現,他的遮陽帽帽檐已經擋不住雨,凍雨直接橫掃在臉上,眼鏡被雨水糊住。人站都站不穩,感覺背後一股力量推著他。

雨越下越大,怕雨的毛樹智開始感到有些恐懼,但她當時堅信雨會停,所以繼續跑。手凍麻木了,她只能一只手壓著帽子,埋著頭跑。

趕著30多只羊一起上山,朱可銘的這一天一如往常。在同村人眼裏,他是個苦命人。「朱可銘哥哥前幾年出事,人有點兒不太正常。他哥哥的三個孩子,都是朱可銘在照料。之前朱可銘的地在黃河邊上,黃河發大水,他的地被淹,沒地種了,他家裏蓋房,欠了不少賬,他這幾年就放羊還賬。」村民朱萬昌對健康界說。

朱可銘走到朱家窯附近時,開始下雨,隨著雨勢漸長,他的視野成了霧蒙蒙的一片。

羊有羊毛,不怕雨淋風吹,可朱可銘受不了,他全身都濕透了,這讓穿著棉襖的他,也倍覺寒冷。

山頂有個窯洞,那是他經常歇腳的地方。四五十年前,生產隊在這片山打了好多窯洞,這幾年只有牧羊人會來,窯洞有人住的,有羊住的。

朱可銘入洞避雨。他用窯洞裏的被子裹著自己,伴著雨聲入眠。

失溫


在城市裏,與失溫有關的最常見的個案,是醉酒後失溫死亡,是迷路的阿茲海默癥老人,失溫似乎更多的與喪失自制力的人聯系在一起。

但在戶外運動裏,失溫是第一殺手,失溫的陰影,籠罩著以毅力和意誌卓絕著稱的冒險家們。

過了CP2打卡點,再往前8公裏的賽段,有落差900米的爬升,是整個賽程最艱難的路段。

失溫的警告訊號,開始閃現在一些參賽者的念頭裏。高喜東知道,海拔每升高一千米,氣溫就會下降6度,而爬山速度慢,全身都會冷下來,內外交迫,容易失溫,他決定退賽。

失溫是指人體熱量流失大於熱量補給,造成人體核心區溫度降低,並產生一系列寒顫、迷茫、心肺功能衰竭等癥狀,甚至最終造成死亡。

高喜東,成了最早一批退賽的參賽者。12時,他在CP2打卡點,看到一輛白色救護車,車上坐著六名參賽者,都是準備退賽的。見救護車坐滿了,他另找了一輛紅色越野車,等待後邊的夥伴。

CP2打卡點的關門時間是12時30分,勵建安趕了趕時間,比關門時間提前了幾分鐘抵達CP2。 到了CP2,他吃了一碗面,讓身上暖和了些。他在評估天氣和個人身體感受後,明白自己「這種天氣沒有一點可能完賽」,與兩位夥伴達成一致,退賽。

而跑在勵建安他們三個人前面的那位女跑友,當時已經從CP2往上跑了一段路。 此刻,風雨大到相隔幾十米就聽不到聲音,所以他們喊不停那位女跑友。

更多參賽者在CP2到CP3的賽段繼續比賽,「他們都下不了決心,就期盼著風能停、雨能停。能力越強的越是不甘心,他覺得拼一下就能沖過去,所以出問題的全是高手。」勵建安說。

當三人一道坐車回酒店時,毛樹智心裏還是有點慚愧,後來才知道,這是最明智的選擇。

後來,那位女跑友又向CP3跑了一段路,也決定下撤。但就是這段路,她下撤回來,足足用了兩個小時,所幸,由於她多帶了一件衣服、一條褲子,她全程都沒有失溫。

一個朋友後來跟毛樹智說,他們從山上退下來的時候,見到沿途躺著好多人,有的口吐白沫,他們也沒辦法救援,只能幫忙報位置。

「參賽者沒有固定準備,互救實際上是不現實的,只能讓自己先活下來。」勵建安說 ,這種情況下,外來救援也存在難度,長距離跋涉,沒有經過訓練的的醫務人員難以抵達出事賽段,即使上山,也精疲力盡,所以必須有固定的醫務人員在CP3以逸待勞。

勵建安指出,CP3只有打卡人員,沒有補給,沒有帳篷。雖然由於地形原因,交通工具無法往山上運輸,但是,可以透過人力運送,「哪怕補給有限,救命的物資總該有吧?避風擋雨的地方總該有吧?」

5月22日12時17分,有參賽人員在賽事群釋出求助資訊。勵建安記得,下午14時左右,群內已經普遍求救,他認為組委會的救援遲緩,「救援力量哪怕下午4點上山都太晚了,來不及了。」何況, 在距離求救賽段最近的CP2,勵建安當時只看到三四名普通誌願者,以及一名藍天救援隊隊員。

5月22日下午近1時,在CP2,勵建安聽見這名藍天救援隊隊員在打電話說: 「依據我的經驗,比賽必須終止!」

大風呼嘯,勵建安聽不清電話那頭的答復,但那名藍天救援隊隊員聽完後顯然很憤怒,「我跟你們講,我盡力了,比賽必須終止!」

可賽事並沒有停止。據三聯生活周刊報道,5月22日下午14時37分,在CP4,官方攝影師郭劍遇到了第一個打卡的參賽者,這名男參賽者有輕微失溫,他說山上很多路標都吹沒了,上面有十六七個人都失溫了。跟郭劍聊天時,這名男參賽者一直沒停下跑步,隨後,又有三名參賽者先後在CP4打卡。

比賽仍在繼續。

張小濤跑到半山腰時,雨裏開始夾雜冰雹,一直往他臉上砸。和他結伴的是一位來自貴州的參賽者吳攀榮,此時,張小濤看到吳攀榮開始全身發抖,說話都開始哆嗦。相比之下,穿了T恤和皮膚衣的張小濤好一些,他便用胳膊挽著吳攀榮走。

根據體溫,失溫一般分成三個等級,輕度的失溫會讓人覺得有寒冷感,控制不住地發抖。

失溫並不是一開始就非常嚴重的。 海南省腫瘤醫院吳世政院長 解釋道,人體會透過代償機制與這種低體溫對抗。如果忽略掉身體報警訊號,誤認為只是有點疲憊,覺得再堅持一下就沒事了,就可能造成悲劇。



自救


這之後的記憶,張小濤變得模糊起來,可能是風太大,或是路太滑,他倆沒有辦法一起攙著走,因為攙著走,兩個人都要摔倒,慢慢分開了。這時,有三個人跑在他前面,距他不到一公裏,張小濤認為自己應該處於第4,吳攀榮是第5。


繼續往上跑的時候,因為風太大,張小濤一直在摔角,摔了不下十跤。他感到肢體變得僵硬、身體慢慢不受控制。

在吳世政院長看來,此時,張小濤的失溫程度在加劇。傷者的外周血管開始收縮,防止熱量的發散,保護心臟等重要臟器的熱量供應和能量供應。隨著體表溫度下降,溫度過低時,身體中的生物酶會失效,導致人體的化學反應難以進行,進而抑制人體機能,神誌會反應遲鈍。


「中度失溫」比較會讓人掉入陷阱的,往往人會喪失寒冷的感覺,表現為持續發抖到不再抖。

摔最後一跤之後,張小濤決定不起身,他怕再被吹倒,而躺在地上,風小一些。吳世政院長說, 失溫後,不要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會造成體溫更快速地下降。

但張小濤別無選擇,荒山上缺少遮擋,他目力所及,並無可避風處。百公裏賽道上,有著黃河、石林、沙漠、戈壁,綠洲、雅丹等地形,這是這項賽事的吸重力之一,但另一面是,多處賽道荒無人煙,開放暴露,沒有可供擋風遮雨的地方。

可這不是長久之計,他越來越感到意識迷糊。吳世政院長解釋道,隨著體溫的下降、能量的缺乏,大腦、心臟等臟器,都會出現一些功能的衰退,意識開始模糊、疲勞、嗜睡,出現意識障礙,甚至完全地喪失意識。

靠著殘存的一點意識,張小濤拿保溫毯披上,按下GPS定位器上的緊急求救鍵,之後他就失去知覺。

張小濤倒在了滿是石頭與砂土的陡峭山路上,穿著T恤、短褲和一件輕薄的皮膚衣。此時,他身處的海拔達3000米,是典型的缺氧、低溫環境。吳世政院長曾經做過低溫實驗,在嚴重的缺氧、低溫的情況下,病人心臟會出現心律不整,通常會發生心室顫動,馬上就會出現危及生命的情況。

而隨著四肢血管收縮,能量的減少、供血的減少、氧氣的缺乏,重要臟器的損害加劇,很可能會發生猝死。 而另一條病情發展的路徑,指向大腦——隨著大腦的嚴重供血不足,傷者會出現意識障礙、腦水腫,直至死亡。

吳世政院長解讀道, 從出現失溫癥狀,到整個影響機體的臟器功能,一般來講要幾個小時,當然,這時間因人而異,但無論如何,救援得爭分奪秒。

此時,四肢已經處於嚴重的缺血狀況。這種時候,得馬上揉搓傷者的四肢,吳世政院長說,有一種土辦法,是用雪使勁搓,使肢體產生回暖。

「需要特別註意的是,不要試圖給中重度的失溫者進行四肢加熱或者喝熱水。這可能會導致肢體的嚴重損傷。」 吳世政院長說,失溫的最大特點,是血管的急劇收縮,因此,救治就得促進肢體的血液迴圈,讓機體逐漸回暖。

值得註意的一點是,搓揉四肢,這對於中重度失溫的人來說是最致命的做法,周圍四肢的血液是冰冷的,會導致這些低溫的血液向心臟回流。如果升溫特別快,就會因為溫度過高,對已經處於冷凍狀態的組織和細胞造成嚴重損傷。所以一定是要跟體溫差不多的溫度,這樣有利於四肢的血液迴圈逐漸建立。

勵建安是資深的醫師跑者,在城市馬拉松,雖然有每隔一公裏就會有的定點醫療保障,但路上還有流動的醫師跑者,如果有人突然倒地了,那在固定駐點的醫務人員過來之前,可以爭取到幾分鐘的搶救時間。

讓勵建安遺憾的是,該項賽事並沒有設定醫師跑者的角色。

醫療救助缺位時,一名牧羊人被意外推到了救人的前台。5月22日14時,距離開賽已經5個小時。正在窯洞的朱可銘忽然聽到了一聲喊,他走出去,看到了連續的三個腳印,一名參賽者正好跑到窯洞門前,全身濕漉漉的,腿也抽筋了。朱可銘把他帶進了窯洞,給他的腿按摩了一會兒,讓他裹上了被子,為他生起一堆火。

後來窯洞外又來了一男一女,他們可能已經凍得不行了,卻不敢進窯洞。朱可銘說,窯洞裏還有人,他們才有一個人進來看。朱可銘說,等兩人都進來之後,他們邊烤火,邊擠在一起發抖。

吳世政院長解釋道,對於輕度失溫人群,只需要被動地保持溫度,裹上毯子和幹燥的厚重衣物,熱飲熱食也有幫助,在被動溫度加熱之後,再進行主動的加熱毯和室溫加熱。

窯洞裏來了五個人之後,朱可銘走出窯洞,找有手機訊號的地方,給景區的救援熱線打電話。沒想到又發現了一個參賽者,當時這個趴在地上的人,已無法動彈。朱可銘說,這個人當時是有意識的,他看到朱可銘就一直說,大哥,我不行了,我身體失溫了。

這個人正是張小濤,他已在地上昏倒約兩個半小時。依據他運動手表的記錄,在33公裏處,他停留了2小時43分52秒。

朱可銘幫張小濤脫下身上潮濕的衣服,用被子把他包起來,他才逐漸恢復了體溫和意識。

在置頂微博的自述裏,張小濤很遺憾地提及,「當時的前6名,只有他一個幸存者」。這句話,讓他遭遇網暴,有網友私信,讓他去死。

這場事故裏的很多人,他們的一言一行,在輿論場中被放大。

5月23日晚,朱可銘在接受新京報采訪時,當被問起「有看天氣預報嗎?」朱可銘答道,他從來不看天氣預報,「這種惡劣天氣還挺常見的」,也不影響他放羊。

5月24日7時34分播出的央視新聞裏,朱可銘則改口說,「出事那天的天氣不常見」、「那種天氣真的非常稀罕、罕見的」。

遇難


「一般冬天不會凍死人,都是在夏天。」村民朱萬昌對健康界說,小時候,老師常常提醒他們,進山時,一定要多帶衣服。他回憶,在他剛記事時,他們村裏有位老人,某年的6月份,上山放驢,結果被凍死了。

一晃幾十年,凍死人的事,朱萬昌再沒耳聞過。他沒想到,再次遇到,不只是聽說,而是他親眼所見。

常生村二村村支書王林,接到朱可銘的訊息是在5月22日14時許,朱可銘說,他這有幾名參賽者,讓他趕緊組織村民,上山救人。

「山上有人出事了。」透過村民微信群和村口的大喇叭,王林反復喊話,「年輕力壯的人,準備車,拉上柴火,帶上棉衣。」

16時,常生村二村13位村民已打包完棉被、棉衣、頭燈等物資,集合上山,這其中年紀最大的村民已年近花甲。

從村子到朱可銘的那處窯洞,走近路、小跑著也得一個多小時。村民們已經和朱可銘聯系好,朱可銘從山上把參賽者往下送,村民在中途做好接應。

「上面還有人要救。本來我們是沖著朱可銘救下的幾個人去的,沒想到還有其他人等著救。」41歲的村民劉化建對健康界說。一波人將往下運的幾名參賽者送到山下,那兒有轉運車等著;一波人則抱著被子、棉衣,繼續往山頂的朱家窯走。

「當時朱家窯還沒有救援隊。」村支書王林說,他們到達山頂時,已是下午18時許。他見到,在距離窯洞約600米的地方,蘆陽鎮衛生院的醫生在對一位老年男性進行救治。

只見這名參賽者身著短袖、短褲,怎麽喊他,都無應答。但醫生上前一摸,還有生命跡象。

「再晚發現十幾分鐘,就沒救了。」 醫生說,後來才知道,這名來自廣東的參賽者,已經年逾60。醫生指揮村民,趕緊把這名參賽者穿上棉衣、裹上棉被,擡進窯洞。

「先生火」,生完火,村民被安排一律站窯洞外等著。窯洞內,除了這位參賽者,窯洞內只剩醫生,測血壓、量體溫、餵鹽水、打葡萄糖。

兩個小時的搶救,這名參賽者緩過來,已經能說話,他做的頭一件事,是給家人打電話報平安。

接下來再無好訊息。

在距離這名60歲的參賽者被發現的地方約十米處,醫生發現了第二位參賽者,看起來30多歲,已無生命跡象。而距離被救男子400米和500米左右的兩處位置,分別發現第三位和第四位參賽者,均已無生命跡象。「他們身體都已經僵硬,一個側身躺著,一個仰面朝天,一個匍匐姿勢爬著。」王林回憶。

在此地發現的四名男性參賽者,只有一名活了下來。

時間越晚,活下來的概率越少。據新京報報道,白銀消防救援支隊指揮中心接到群眾報警,是在5月22日15時34分。

白銀支隊調派條山消防救援站、西區特勤站4輛消防車25名指戰員前往救援。16時21分,攜帶了船型擔架、醫用擔架、救援繩索、照明器材與保暖衣物等救援器材的指戰員出發,大概在下午六時多,到達CP4集結點附近。由於地形復雜,他們共用了大約3個半小時才從CP4搜救至CP3。

21時,他們搜救至CP3- CP4段,發現有3人被困,其中1人受傷,2人死亡。這是他們發現的第一個幸存者,可惜,也是最後一個。白銀支隊消防隊員們先後發現11名被困人員,其中10死1傷。

一個個GPS訊號背後,是一條條懸而未決的生命。姜虎與跑友們,於5月22日下午18時,由蘭州趕到賽事終點。

他眼睜睜地,看著失聯人數從65人降到39人,再降到25人。 他發現,失聯人數的確定,主要是透過統計GPS接收器來確定,退一個GPS,也就意味著一個參賽者安全到達終點。

當載著參賽者的轉運車抵達終點後,得由每個參賽者親手退掉GPS,失聯名單上才能劃去一個名字。

GPS,成了最重要的搜救線索。 姜虎給健康界透露了一份名單,是組委會在5月22日21時40分左右手寫的,內容是失聯人員的手機號和定位狀態,其中來自重慶的參賽者吳新明,被註明是「無(GPS)定位」。

這意味著搜尋到他的希望渺茫,因為救援隊除了搜救犬之外,主要手段是根據組委會提供的參賽者們的GPS訊號,做熱成像的搜尋。

迄今為止,吳新明情況尚未知曉,他也未曾被任何媒體報道。截止發稿之前,健康界連續多日聯系吳新明,電話均無人接聽。

賽事營運方為參賽者建的群, 於事發第二天上午8時48分被管理員鄭世榮解散,群內發的最後兩條資訊,一條是詢問參賽者「你身上是不是還有小分子肽,能否想辦法留下一點救治一下那5位輕傷的跑友們?」


另一條是「M038號參賽者,有訊息嘛」?

事發第二天上午9時30分,最後一位遇難者的遺體被搜尋到。

「這次事故,基本上90%以上的遇難者都是因為失溫。本來他們就在劇烈運動,出汗多,水分流失比較快,然後外界氣溫驟降,就會得失溫癥。也有小部份是因為突降大雨,可能避雨的時候從山上滑落的。」 救援隊隊員林凱祥在接受新京報采訪時曾說。


手機


父親留在酒店裏的遺物,被送到了盧曉手上。有她給父親買的水壺,還有一袋水果,裏面是家鄉的特產,九阡李。

5月23日淩晨1時許,盧曉母親打電話給父親,電話接通了,但是那一頭沒有人的聲音。

「這說明搜救力度不行,父親還能接到電話,他都堅持到那個時間了,為什麽還沒有等到救援呢?」盧曉說。而方舟救援隊隊員林凱祥在接受新京報采訪時說,23日淩晨三四點的時候,他們用熱成像定位到一些發熱點,據此找到了三名無生命體征的人員,「可能剛去世不久,所以和地表有溫差」。

盧曉之所以認為電話是父親自己接聽的,而不是救援人員錯劃的,是基於她在殯儀館的一個發現。5月23日15時許,在父親的遺體旁傷心的她,聽到了父親手機的鈴聲。

鈴聲是從父親的腿上傳出來的,父親穿一雙過小腿的長襪,襪子內有一個環形的綁帶,那部華為手機被綁在小腿的後面。

可見,父親的手機一直沒離身。手機膜內滲進了些許沙子,不到一個瓶蓋的量。她想,這興許是父親被救援時刮到的。

鈴聲反復響著,電話是關心父親的朋友打過來的,但鎖屏的手機,主人卻不再能解鎖(盧曉姜虎為化名)

來源:健康界

作者:章北海 四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