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夏天,我被分配到湘西山區的馬家村小學任教。說實話,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我,本以為自己能分到縣城,或者至少也該是個集鎮上的學校。可誰知道,命運就跟開玩笑似的,把我扔到了這麽個山高路遠的地方。
我叫唐誌遠,是土生土長的江城縣人。我爹常說我投了個好胎,三月三出生,桃花盛開的日子。可惜啊,這桃花運在我身上怎麽就不靈驗呢?二十四歲的年紀,別說物件了,連個正經說話的女孩都沒有。
馬家村坐落在兩座大山之間,村裏總共就三十來戶人家。說是村子,其實就是一個山溝裏的聚居點。房子大多是木頭和泥巴糊的,茅草頂,晚上點煤油燈。我住的學校更是簡陋,一間教室,一間宿舍,墻上的黑板都是用煤渣磨出來的。
剛來的那幾天,我整宿整宿地睡不著。晚上躺在床上,聽著山風呼嘯,蟲鳴此起彼伏,心裏頭就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最難熬的是夜裏上廁所,學校後面那個茅坑,晚上黑咕隆咚的,蹲在上面的時候,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盯著你看。
「唐老師,你是城裏來的吧?」村裏的老支書王根生看我這樣,笑著說,「城裏人啊,就是矯情。在山裏住幾天就習慣了。」
說起這個王根生啊,那可是個土專家。山上什麽草藥有毒,什麽草藥能治病,他都門兒清。不過他有個怪癖,就是見人就愛講他年輕時候的故事。說他當年在山上遇到過仙女,那仙女教會了他認識草藥。
我們這些年輕人都笑他:「老支書,您就吹吧,這深山野嶺的,哪來的仙女?」
王根生也不生氣,只是神秘兮兮地說:「你們不信是吧?等著瞧吧,這山裏啊,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句話會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預言。因為沒過多久,我就在山裏遇到了我的」仙女」。
那是開學前的一個早晨,我起了個大早,想去山上拾點柴火。八月的清晨,整個山谷都籠罩在一層薄霧中,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腳。我拿著柴刀,沿著山路慢慢往上走。
就在這時,我聽見前面有人在輕聲哼著歌。那聲音清脆悅耳,像是山澗的溪水在石頭上跳躍。我循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一個姑娘正蹲在草叢中采藥。
她穿著一件粗布衣裳,頭發隨意地紮成一個馬尾,露出白皙的脖頸。聽見腳步聲,她回過頭來,我這才看清她的樣子。
說實話,我當時就楞住了。這姑娘長得可真俊啊,雖然穿著樸素,但那股子氣質,絕不是一般的山裏姑娘能有的。她的眼睛特別大,黑白分明,嘴角微微上揚,帶著幾分笑意。
「你是新來的唐老師吧?」她站起身來,拍了拍裙子上的露水。
「你認識我?」我有些驚訝。
「全村就這麽大點地方,能不認識嗎?」她笑著說,「我叫李秀蘭,就住在山那邊的李家灣。」
我註意到她手裏拿著一個竹籃,裏面裝著各種各樣的草藥。她見我在看,就把籃子遞過來:「你知道這是什麽草藥嗎?」
我搖搖頭:「我對這些一竅不通。」
「這是益母草,」她從籃子裏拿出一株草藥,「可以活血調經,是女人的好朋友。這個是板藍根,可以清熱解毒。還有這個金銀花,能消炎退燒……」
我聽得入了迷。這姑娘,不光人長得俊,還懂得這麽多。她說起草藥來,眼睛裏閃著光,像是在說她最心愛的東西。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我忍不住問。
她的眼神突然有些黯淡:「我從小就跟著奶奶學認草藥。我奶奶是個老中醫,可惜……」
她沒有說下去,我也不好多問。這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樹梢,灑在她的臉上,給她鍍上了一層光暈。
「我得回去了。」她提起竹籃,轉身要走。
「等等,」我鬼使神差地叫住她,「明天…明天你還來采藥嗎?」
她回過頭,眨了眨眼睛:「你猜?」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馬家村的生活。說也奇怪,從那天起,我竟然愛上了早起。每天清早,我都會去山上」偶遇」李秀蘭。有時候她在那裏,有時候不在。但只要見到她,我的整天心情就會特別好。
我跟著她學認草藥,她教我分辨哪些草藥可以治病,哪些草藥有毒。她還教我用山裏的野果擦手,說這樣可以去腥味。艾草可以驅蚊,金銀花能退燒,蓮子心可以安神……
慢慢地,我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這個早晨的約會了。李秀蘭雖然是個山裏姑娘,但她懂得很多。她會背詩,會講故事,還會用草藥給村裏的人看病。
「你知道嗎?」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我不想一輩子待在山裏。」
「你想去哪裏?」我問她。
「我想去縣城,去找我表姐。她在醫院工作,我想跟她學醫。」她的眼睛裏閃著光,「總有一天,我要走出大山。」
聽到這話,我心裏突然有些慌。是啊,像她這樣的姑娘,怎麽可能一直待在山裏呢?可是我呢?我還要在這山裏教書,還要履行我的義務。
就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到了冬天,山裏下起了大雪。有一天晚上,李秀蘭來找我,說她要走了。
「表姐幫我聯系好了,明天一早就走。」她站在雪地裏,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顯得格外蒼白。
「你…你什麽時候回來?」我結結巴巴地問。
「等我學成了就回來。」她笑著說,「到時候,我就是一個真正的醫生了。」
我們約定第二天清早在山上見面告別。可是第二天,我去了約定的地方,卻沒有見到她。我在山上等了一整天,直到天黑,她也沒有出現。
後來我才知道,她給我的表姐地址是假的。她就這樣消失了,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我問遍了村裏的人,卻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就連那個最愛吹牛的老支書王根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只是神秘兮兮地說:「我就說嘛,這山裏什麽事都可能發生。」
就這樣,時光飛逝,轉眼二十年過去了。我從當年的年輕教師,變成了一個兩鬢斑白的老校長。學校的條件好多了,有了水泥房子,有了電燈,但我還是喜歡早上去山上走走,看看那些我認識的草藥。
2007年的春天,我突然病倒了。村裏的人把我送到了省城的醫院。當我躺在病床上的時候,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
「唐老師,你的主治醫生來了。」護士推開門,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走了進來。
我楞住了。雖然她的頭發已經有了幾絲白發,雖然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皺紋,但那雙眼睛,那種氣質,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李…李秀蘭?」我顫抖著喊出這個名字。
她笑了,還是那種熟悉的笑容:「好久不見,唐老師。」
原來,二十年前她離開馬家村,是因為家裏有仇人找上門來。她的父親年輕時得罪過一個地痞,那人發誓要傷害她全家。為了保護家人,她不得不改名換姓,遠走他鄉。
這些年,她一直默默關註著馬家村的訊息。她知道我還在那裏教書,知道我成了校長,也知道我一直沒有成家。
「對不起,」她說,「我不該不辭而別。」
我搖搖頭:「你能平安就好。」
當我康復出院的那天,她給了我一個布袋,裏面裝滿了山裏的草藥。那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把我拉回了二十年前的那個清晨。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她說,「如果當年……」
她沒有說完,我也沒有追問。或許,有些故事就該這樣,留一些懸念,留一些遺憾。
現在,每當我站在馬家村的山頂上,看著晨曦中的山谷,都會想起那個采藥的姑娘。二十年前的那個清晨,那個帶著露珠的山谷,那個充滿期待的約定,是不是還會重來?
這山裏,到底藏著多少我們不知道的故事?那些逝去的年華,那些錯過的緣分,是不是也像山裏的草藥一樣,靜靜地等待著被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