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鄉土文學
文/芳華
不知不覺,年又到了。
年,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著不同的時代銘印,那些美好的、難忘的、獨特的年味,在不同的記憶深海中被反復鉤沈,又被從不同的審視角度反復咀嚼而漸似平淡之水,終匯成一條歷史的河,長長的、緩緩的在古老的大地上流過,觀照過去,滋養當下,照亮未來。
(一)幾斤面的事
印象中,我爸的脾氣那是相當的暴躁。不光動不動就跟我媽耍脾氣,摔盤子摔碗,一耍一個禮拜不算完。就是走出家門,仗著王家輩份高,並且既會木匠又會瓦匠還能幹廚師的本事,以及早年曾經上過戰場的經歷,一般人他是根本不入眼的,屬於有些清傲的那麽一個人。
但有一件事,卻讓我對這個老頭兒有了一些看法,甚至還有那麽一點看不起。
那是一個年關,大隊算賬分面,照例還在我家。當時,我只是單純地以為我家屋子大、炕熱乎。
大隊管事的一幫人,挨排兒坐在靠火墻的長凳上,一張從大隊臨時搬來的桌子架在屋地中央。二大爺家的本家二哥當時是大隊書記,穩穩地坐在正位,把一尺多長的大算盤扒拉的劈啪山響。馬上就要分面過年了,二哥翻飛在算盤上的手指頭,都顯得那麽帶勁!
炕上擠擠插插地坐滿了父老鄉親,一家出一個管事的,跟著大隊一起算賬,哪個地方有出入,當場討論研究,氣氛相當民主。更重要的是,要把當天分得的白面,沙棱兒領回去,每家老小可都是望眼欲穿呢。
不管炕上,還是炕下,不論老爺們兒,還是小媳婦兒,每人都內建著一個「賊拉好燒的竈坑」。我爸種的旱煙品質上乘,煙笸籮炕上一個,桌上一個,不用讓不用勸,一顆接一顆地卷,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灰煙末子掉在地上炕上,一片磨磨嘰嘰。
幾個小屁孩,必須人來瘋,屋裏屋外串來串去,坐在爐子跟前烙薯仔片的,守著竈坑烤地瓜的,還有撞拐沾了一身土的。
整個晚上,我爸就沒閑著。一會兒捅捅爐子,續上幾塊柞木柈子,把空了的暖壺灌得滿滿的,打發我們拎進去,給炕上炕下的茶缸子續些新水;一會兒把自己精心留起來的旱煙又拿出來一小把兒,坐在煙笸籮跟前,一點一點捋碎,端給大家,讓這個嘗嘗、讓那個嘗嘗;轉身一個沒註意,他又弄了一盆水進來,輕輕的均勻撩灑在屋地上,壓灰降塵。
這老頭兒,可真是怪了,往常這活他可是從來不屑於幹的。
更可氣的是,許大魔怔竟然敢沖著我爸,要專門卷旱煙用的白白的窄窄的那種煙紙,楞說報紙卷煙不衛生!當時,恨不得我都想懟他兩句:自己啥玩意不知道嘛,人懶家臟,沒人待見,在自家卷煙連報紙都沒有的手兒,今天咋這麽給鼻子上臉呢?
滿以為我爸會發作,沒想到,他卻返身吩咐我:「去,上供銷社賒兩沓」。我的那個老天爺爺呀,這老頭兒今天這是咋地了?
這還不算完,許大魔怔拿白白的煙紙卷了幾顆煙,一通「吞雲吐霧」之後,竟然順著炕頭躺那迷糊上覺了,我爸原本的位置被這貨給占了個嚴實。沒地兒坐的老頭兒,瞅瞅這瞅瞅那,實在沒招兒,從外屋地拿來兩塊磚頭墊著,憋了巴屈地窩在了門後頭。
我這個氣啊,既煩惡許大魔怔的不知深淺,更覺得我爸今天實在是忒掉價!
多少年後,我跟我媽閑嘮說起這事。老太太緩緩道來的一番話,讓我的心裏瞬間五味雜陳。
我媽說的是:當時家裏七口人七張嘴,只有爸媽姐三個勞力,大哥算半個勞力,二哥往下的我們哥仨,雖然不是勞力,但肚子卻已經是壯勞力,能撐能揎。每年總有幾個月得靠向隊上借支過日子,一年算下來,還得給隊上倒找工分,年根兒底下分面根本沒我家啥事。於是,我爸求著大隊來這算賬,占著我家的屋子,把大家都伺候好了,再有書記二哥的面子撐著,隊上給上十幾斤面,誰也就不能說啥。不這麽整,過年可能連一頓餃子都吃不上!
歲月已成雲煙,老人故去多年。想起往事,年少的我,只是記得餃子的香,卻未曾體念老人的難。每思所及,不禁潸然……
(二)老張家的三十兒
老張家在後街上,本就不大的院子亂糟糟,一間半塌塌的茅坯房,住著張福以及他的一雙兒女,一家人吃不像吃,穿不像穿,日子過得緊緊巴巴,親戚鄰居偶爾接濟。無奈,那時的日子,誰家都難過。
張福這個人,啥本事沒有,人倒還勤快,但自打媳婦兒病死之後,整個人就沒了精氣神兒,平日裏走個道都緩緩的,沒囊沒氣的樣子,地也種的稀裏糊塗,一雙兒女還都是半大,家裏家外,洗洗涮涮,也真難為了這個大老爺們兒。
他的女兒年齡與我相仿,沒媽管沒媽教的,人就顯得有些懶,渾身上下臟乎乎,長年也不洗個頭。上學的時候她坐我前桌,有一次頭上的虱子竟然掉在了我的桌上。心裏雖硌應,但我沒吱聲。因為,我媽告訴過我,啥時候窮人都不能嫌乎窮人。
大年三十兒,從吃過年夜飯到現在,張福袖著手,在前街老於家外屋地的牌桌邊,已經賣了半宿呆兒,一會兒迷糊過去了,一會兒睜開眼睛抽顆煙,就那麽耗著,眼瞅著都快10點了,還一點兒沒有回家準備年夜餃子的意思。
他女兒推門進屋,先是在張福身邊站了一會兒,稍後拿手輕輕地碰碰他爸的肩:「爸,回家吧。」
「你先回去。」張福頭都不擡。
「爸,咱家今晚還包餃子嗎?」女兒的聲音壓得很低。
「咋不包呢?」張福還是沒擡頭。
「咋包啊?」女兒聲音小的就差貼在他爸的耳邊嗡嗡了。
張福一擡頭:「咋包?缸裏頭有面有肉的,你特麽就包唄!」
稍頃,只見那丫頭的眼淚忽然洶湧而出:「擱哪呢,你的面你的肉啊!」
張福怔怔狠狠地睕了女兒一眼,但旋即又把頭低了下去。眾人皆不言聲,誰都沒法接這個話茬兒。
女兒的眼淚還在劈哩啪啦往下掉的時候,於家老太太已經從下屋拿來了兩小疙瘩肉,一盆約摸兩三小碗的白面。
「快回家吧,大三十兒的,孩子吃不上餃子,你也不早說,個死張福!」
爺倆沒再多說啥,回家去了。
爺倆走後的於家,該打牌的打牌,該抽煙的抽煙,該喝水的喝水,就像這事壓根沒有發生過一樣。
人們又能說個啥呢?沒舍給他的,家裏橫是也不寬裕,而舍給他的,絮叨這個事還有啥意思呢。鄉裏鄉親的,過個年嘛!
(三)大肚漢趙三
趙三人長得順溜,中等個兒,濃眉大眼,膀闊腰圓,身大力不虧,但也特能吃,別人用大碗,他得用小盆。據我媽講,他家做飯,從來不敢做夠數,多少就那些,吃光就拉倒,可著肚皮敞開造,哼哼,家裏可能連個草葉都不能剩。
記得,那時秋後,生產隊打場都是安排在晚上。兩口大鍋架在場院邊上,一個班下來,白面饅頭、豬肉白菜燉粉條,管吃不管埋。家家的勞動力都爭先恐後搶著去,臟點累點都是次要,關鍵為了那一頓飯。當然,這種場合不能缺了趙三。說是,第一個班就讓他給搶上了,將近半夜換下來,坐在那,一口氣造了八個饅頭、一小盆菜。打倆飽嗝泚泡尿之後,又跟隊長軟磨硬泡,強烈要求抖擻精神再上戰場。隊長知道他那點兒小九九,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轉天,隊長擔心別把人真給撐壞了,鄉裏鄉親的。於是,便像個沒事人似的,轉悠到他家跟前。趕巧,趙三正在院裏劈柈子。隊長一看沒事,剛想抹身走開,忽聽洪鐘一樣的聲音在院子裏響起:「隊長,今晚還幹嗎?」
趙三是那年冬月成的家,媳婦兒是離此七八裏地的外村獨生女。過門月八的工夫,按老禮正月初二回娘家。一大早,趙三他媽就緊催慢攆,讓小兩口抓緊開拔,新媳婦兒當然歡喜,心裏只是想著,這婆婆還怪會來事兒的哦。
進了丈人門的趙三,老實、嘴甜是一個方面,人勤快、力氣大這個特點,屬實把老兩口驚得傻眉瞪眼,直豎大拇指。
就這麽跟你說吧,進門沒等坐穩,趙三就掄開了膀子。三天不到的工夫,院裏的劈柴柈子摞成了小山,屋裏兩口大水缸挑得浮溜兒浮溜兒的。西墻邊豬圈塌下來的半個角已修砌的齊齊整整,揀些破磚頭、爛瓦片,重新搭了一溜兒雞窩鴨架。原本破破爛爛、七淌八漏的偏廈子,房蓋重新鋪上了油氈紙,就連院子的裏裏外外、犄角旮旯,都給你掃的幹幹凈凈,一根草棍都不帶有的。
滿屯子的人,瞅著人家的姑爺,都贊不絕口,老丈人高興得合不攏嘴。吃過初四的下晌飯,小兩口準備打道回府。老丈人好意留留,可剛要張嘴就被老伴使了一個眼神,不敢往下說。
臨出院門,趙三回頭說:「爸,過了十五,我帶我老兄弟再過來,把房上的瓦換了。」
沒等老丈人嘴欠縫,丈母娘緊忙搶著說:「不急不急,開了春,你爸自己換就行。」
「登高爬梯的,讓我爸歇歇,我有的是力氣,我老兄弟也有的是力氣,這點活不叫事!」趙三據理力爭,這活勢在必幹。
「好,好,好,哪天我想換了,我告訴你,你再來嗷,快回去吧。」丈母娘一邊說,一邊推著兩人往外走。
看著小兩口身影漸遠,老頭兒沖著老伴使脾氣:「孩子好心好意的,你這是幹啥呀?」
老伴照著老頭子的後背就搡了一把,壓低聲音,狠歹歹地說:
「你說幹啥呀,你眼瞎啊,這小子活確實沒少幹,但得吃下去多少東西呀!拎來兩瓶酒喝回去四瓶不說,咱過年的那點嚼谷,都造的溜幹凈了,過了十五再來,還帶著他老兄弟來,我就問問你,你給人家吃啥?換瓦倒也行,但往後呢,咱倆喝西風去啊?!」
聽罷老伴一席話,老頭兒望著模糊的小兩口背影,悵悵地嘆了一口氣。
後記
四十多年,轉瞬即逝。趙三不到五十就病死了,但他的兒女們都很有出息,早就把老媽接去城裏享清福了。張福的一雙兒女也都已成家,女兒遠嫁四川,兒子去了海南,老家的房子仍在,兒女們說是要留個念想。
歲月的長河依然不緊不慢地緩緩流向遠方。不經意間,有的人悄悄地走了,有的人姍姍的來了;有的過往已隱入塵埃,無影無蹤,無從問尋,有的過往又宛若磐石,於萬世間傲然屹立,愈久彌堅,無時無刻都在提醒著人們,那些不該忘卻的過去……
年關又近,未來已來。你好2025,你好未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