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解題主的懷疑。其實,如果光看加繆的作品而不去了解他的經歷,不去了解他對生活的態度,他生活的時代,確實會有這樣的感受,畢竟詞句和現實是有隔閡的。
但是,與其說是雞湯,我更願意稱之為與生活的 和解 。加繆出身低微,早年又感染了肺結核,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日後的活動與創作。 可是加繆在其作品中從不掩飾疾病,貧窮以及其生活的困難。 我推薦題主在看加繆作品的同時閱讀美國作家赫伯特.R 洛特曼的【加繆傳】,因為作者在書中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加繆,將他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個體呈現在讀者面前——他並不僅僅是【局外人】,【鼠疫】等小說的作者或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而是一個時時刻刻在思考現實,反思自己生活的藝術家,一個在陽光下長大的地中海人。
(註:以下參照的片段均可以在【加繆傳】中找到,喜歡的朋友可以把書買來細細品味,這裏我就先拋磚引玉,當一個不負責的搬運工吧。)
加繆在比較早的時候就體會到了生活的困難,但是他沒有對此加以掩飾,或者否認貧窮帶給他的影響。
「貧窮的童年「。當我去姨夫家時感到本質的區別,就是我們家的物品沒有名字;我們說:湯碟,壁爐上的水罐,等等。而姨夫家則不同:佛日山紅土罐,坎貝爾的餐具,等等。——【手記】
【反與正】中所描寫的家庭似乎也是加繆童年的寫照:
孩子這時回來了,看到她瘦弱的影子,骨頭突出的肩膀,他停了下來,因為他怕……他憐憫他的母親,這是對她的愛嗎?他從未與他母親親熱過,因為她什麽都不會。於是他久久地站在那裏,看著她。他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他意識到了她的艱辛。如果說貧窮引起了加繆對生活的關註,那麽疾病就使他對死亡更加敏感。加繆的生活因為肺結核受阻很大:他無法參戰,無法考取教師資格證。有時他的創作也會因肺病而中斷,不得不去和病痛作鬥爭:
肺呀,安靜下來吧!吸足這蒼白而冰冷的空氣,它是你的食糧。平靜下來,再也不要強迫我傾聽你緩慢的腐爛聲——讓我最終轉向……原文到這裏戛然而止。然而,就是在一次次被推向生命邊緣之際,加繆所渴望的,卻是貼近生活,用行動(寫作)去戰勝它。你瞧,【西西弗神話】也許不是一部無病呻吟的雞湯作品,而是加繆生活的信條,驅使他一步步邁向遠方。
重要的是我給自己制定了一個目標,一項使命……我發現我有耐力、有精力、有意誌,這不是自負……的確我的身體狀態不是很好,但我渴望把病治好。——致格勒尼埃(加繆高中老師)的一封信
確實,地中海國家是我唯一賴以生存的地方;我熱愛生活,熱愛陽光;也確實,生活的悲劇始終困擾著人們,與之相連的是最深的沈默。在這個世界和我本人的正與反之間,我拒絕選擇。
——出自加繆的一篇隨筆
在加繆看來,生活中不僅僅有黑暗,也有燦爛的陽光,有屬於每個人的反與正,正如西西弗的勞動不僅僅是無意義的重復一樣。海岸的曲線,海水的純凈以及陽光的熾熱匯成了一種地中海式的浪漫和勇氣。風景的純粹,它的力量與溫情也在加繆的寫作中反復出現:
旦復旦兮,泉水淙淙。泉水在我周圍流淌,穿過陽光下的草地,流近我,近在咫尺;泉水之聲頃刻進入了我的身體,心中的泉水和潺潺的泉水聲將陪伴我所有的思考。這就是忘我。——原片段引自【加繆傳】
或者局外人的最後一段(我把整段都打了下來,因為寫得實在太動人了):
他走了之後,我平靜下來。我累極了,一下子撲到床上。我認為我是睡著了,因為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滿天星鬥照在我的臉上。田野上的聲音一直傳到我的耳畔。夜的氣味,土地的氣味,海鹽的氣味,使我的兩鬢感到清涼。這沈睡的夏夜的奇妙安靜,像潮水一般浸透我的全身。這時,長夜將盡,汽笛叫了起來。它宣告有些人踏上旅途,要去一個從此和我無關痛癢的世界。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想起了媽媽。我覺得我明白了為什麽她要在晚年又找了個「未婚夫」,為什麽她又玩起了「重新再來」的遊戲。那邊,那邊也一樣,在一個個生命將盡的養老院周圍,夜晚如同一段令人傷感的時刻。媽媽已經離死亡那麽近了,該是感到了解脫,準備把一切再重新過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沒有權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準備好把一切再過一遍。好像這巨大的憤怒清除了我精神上的痛苦,也使我失去希望。面對著充滿資訊和星鬥的夜,我第一次向這個世界的動人的冷漠敞開了心扉。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我覺得我過去曾經是幸福的,我現在仍然是幸福的。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為了使我感到不那麽孤獨,我還希望處決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以上的例子還有很多。田野、陽光、海洋與山巒,這些景致在加繆的文章中變成詩意的符號。透過寥寥數語,他將哲學式的論述以及對生活的思考融入在風景中,讓他們互相賦予意義與啟示,論述因此變得生動,而風景也顯得更有深意。
一夜,加繆和朋友爬上一座小山。置身於被黑暗籠罩的山谷中,靜謐的夜晚帶給加繆的不是風花雪月的浪漫,而是世界的冷酷。黑暗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這世上的苦難還未終結:
在那裏,我們看著夜幕降臨。當黑幕逐漸籠罩群山,這片土地上的壯麗景色能使世上最冷酷無情的人動容。而我知道對於山谷那邊以粗麥餅為生活中心的人們,日子並不安寧。我還知道,我們本該沈溺於如此令人驚嘆、如此壯麗的夜晚,那是多麽甜蜜,但我們所面對的被火光映紅了的苦難生活已剝奪我們欣賞這美麗世界的權利。受苦的人類與冷酷的世界在加繆筆下實作了一種令人動容的平衡。加繆試圖在冷酷中尋找屬於人的溫存,其作品是一個苦難與壯麗,沈默與歡樂共存的世界。一個真正經歷苦難的人是寫不出雞湯的,因為生活是一個復雜的多面體,一個飽經風霜的人必會在五味雜陳的生活裏尋找一個 平衡點 ,並與其和解,正如加繆自己所說的那樣:
為糾正自然產生的麻木不仁,我把自己置於貧窮與陽光之間。貧窮使我不相信在陽光底下,在歷史的長河中一切都是美好的,陽光使我知道歷史並非一切。雞湯文章的情感是單一的,而經得起考驗的文學作品大多是由多種情感或思想組成,並且能透過彼此間的沖突來反映作者對時代的思考。加繆的作品也是如此。當我想去深入了解一個作家時,我通常會去讀他的傳記,因為階段不同,作者對生活的感悟就不同,作品的風格自然有差異,而傳記的作用就是透過對作者生活的概述,將其一個個看似分離的思想連線起來。在加繆的一生中,我們既可以看到一個希望透過加入共黨而減少人類苦難的少年,也可以看到一個在【反抗者】中批判共產主義的思考者;在他的作品中,既有意識到荒誕卻依然繼續推著石頭的西西弗和堅持抗疫救人的裏厄,也有狂妄的卡利古拉以及墮落的克拉芒斯。這兩種看似對立的態度的背後蘊含了加繆對世界的思考,那個被戰爭摧殘,被其人民質疑,卻依然緘默無言的世界。因此,加繆的作品是對 那個時代 ——它的沈默與迷茫——的重新審視。他希望在英雄主義和墮落之間尋找一個平衡,並以此來指導那個時代的精神。所以說加繆的作品是生活的,更是時代的,而從現代人的視角去俯視前人的掙紮,把他們的探索定義為雞湯,是不是過於簡單粗暴了呢?
如果說加繆的作品有一個核心的話,那就是荒誕,即個體與現實產生的疏離感。小說情節由此主題而展開,樹立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西西弗式的反抗以及卡利古拉式的墮落。盡管加繆推崇西西弗對待生活的態度,將其定義為一種新的英雄主義,他卻沒有貶低卡利古拉的意思,因為他們—加繆小說的所有角色,包括他本人在內—都在追求對待生活的真誠,而這本身便是十分艱難的。
這裏我突然想到了米蘭昆德拉對重和輕的辯證。如果我們從俯視的角度去瀏覽人類歷史,一個個歷史事件的」重量「何在?或者說,他們會不會變成蒼白的日期,年份或文字,使人感受不到歷史的沈重?種族滅絕、集權主義與政治大清洗會不會只是作為晦澀難懂的術語被提及?「垮掉的一代」 會不會被輕描淡寫地帶過、埋沒在歷史的灰塵裏?
我要讓自己無限地下墜,貼近那一個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他們的生活與思考—從而感受到歷史,或者說生活的重量。我不清楚是否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們,因為我閱歷尚淺,理想主義氣息還很濃,不過我希望理解,希望體驗,而不是盲目地跟從不負責任的論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