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最新事件 ■素材:何誌強
(本人用第一人稱寫故事,素材有原型,但情節有所演繹,請勿對號入座!)
1990年的秋天,我背著個破舊的藍布包,踏上了從湘西到長沙的綠皮火車。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我何誌強卻是個例外,整整二十年都在啃老,直到這一年考上了湖南農業大學,才算是給我那個窮得叮當響的家裏帶來了一線希望。
火車上擠滿了外出打工的人,我擠在一群大叔中間,渾身上下散發著老家特有的泥土芳香。說來也怪,這一路上我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夢見了我那個在六歲時就不見了的姐姐何玉蘭。
姐姐失蹤那年,我才四歲,對她的記憶已經模糊。但有一點我記得特別清楚,就是姐姐特別喜歡摸我的頭,每次摸完還要說一句:「阿強,你要好好讀書噢。」
說到讀書,我們何家祖上都是種地的農民,能認得幾個字就不錯了。我爹何大山常說:「咱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才出了你這麽個讀書的料。」可每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娘張翠花就會偷偷抹眼淚,因為她總會想起姐姐。
那是1984年的春天,姐姐去趕集買糖果,就再也沒有回來。我爹和我娘瘋了一樣找遍了整個縣城,甚至還去了鄰近的幾個縣,可是連個影子都沒找著。後來,我爹為了找姐姐,借遍了全村的錢,可還是沒有任何訊息。
從那以後,我娘經常半夜醒來,看著姐姐留下的那件小花布衣裳發呆。我爹呢,就躲在房後的谷倉裏抽旱煙,一抽就是一整晚。那股子煙味,嗆得我直想流眼淚。
火車搖搖晃晃地開了整整一天一夜,終於到了長沙站。我拖著疲憊的身子,擠上了開往湖南農業大學的公共汽車。車上人不多,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這時候,一首鄧麗君的【甜蜜蜜】從車載廣播裏傳出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開在春風裏。。。」
這歌勾起了我的思緒,記得姐姐也特別喜歡這首歌,常常哼著這個調子給我聽。那時候,收音機還是個稀罕物件,也就供銷社主任家裏有一台。每到周末,姐姐就拉著我去供銷社門口,趴在墻根底下聽歌。
公共汽車在路上顛簸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到了湖南農業大學。我拿著錄取通知書,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了我的宿舍樓。這是一棟上了年紀的紅磚樓,樓道裏彌漫著一股黴味,墻皮也剝落了不少。
剛走到三樓,我就聽見隔壁407宿舍傳來一陣歡聲笑語。這時候,一個女生從裏面走了出來,我一下子楞住了——她長得和我姐姐簡直一模一樣!
那女生穿著一件白色碎花連衣裙,紮著一條淺藍色的絲帶,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呆呆地站在那裏,連她從我身邊走過都沒反應過來。
「哎,你傻站在那幹啥?是不是408的新生啊?」一個粗獷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我回過頭,看見一個濃眉大眼的男生正盯著我。
「是。。。是的,我叫何誌強,是408的。」
「我叫王大壯,是你室友。來,我帶你進去放東西。」
王大壯一把抓過我的藍布包,嘴裏念叨著:「你這包也太破了,跟我爺爺那年代的差不多。走,進去認認門。」
408宿舍是個六人間,進門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樟腦丸味道。我分到了靠窗的上鋪,王大壯就住在我下鋪。他一邊幫我收拾床鋪,一邊喋喋不休地介紹著其他室友。
「咱們宿舍還有四個人,都是外地的。那個戴眼鏡的叫李明智,是湖北來的,成績好得很;那個黑不溜秋的是張鐵蛋,廣西來的,聽說他爹是養豬的。。。」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腦子裏全是剛才那個女生的影子。她真的太像我姐姐了,連說話時微微歪頭的樣子都一模一樣。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王大壯的呼嚕聲震天響,我索性爬起來,站在窗前發呆。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在地上斑斑駁駁的。
這時候,我聽見外面傳來說話聲。我探頭往外看,正好看見那個像姐姐的女生和另外兩個女生從樓下走過。
「小蘭,你爸明天真的要來看你啊?」
「是啊,我爸說要來看看我住得習不習慣。」
「李教授真是個好爸爸,我爸都懶得管我。」
原來她叫小蘭,父親還是個教授。我心裏一陣失落,覺得自己真是異想天開,她怎麽可能會是我姐姐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一陣嘈雜聲吵醒。原來是開學典禮要開始了,我趕緊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跟著大家往禮堂走。
路上,我又遇見了小蘭。她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T恤,清清爽爽的。我鼓起勇氣想跟她打個招呼,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在禮堂門口,我看見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正在跟小蘭說話。那應該就是李教授了,他個子很高,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起來很有學者風範。
「小蘭,這是你的通訊簿,剛才差點忘在家裏了。」李教授從公事包裏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子遞給小蘭。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一陣風刮過,那個通訊簿「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正好落在我腳邊。我彎腰撿起來,突然看見上面寫著的出生日期:1978年4月15日。
這一刻,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1978年4月15日,這不就是我姐姐的生日嗎?
我機械地把通訊簿遞給小蘭,她笑著說了聲「謝謝」。可我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了,腦子裏嗡嗡作響。這也太巧了吧?不僅長相一模一樣,連生日都是同一天?
當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我知道這事不能輕舉妄動,得好好調查清楚。我偷偷爬起來,從行李包最底下翻出一個舊皮夾,裏面有一張泛黃的照片,那是姐姐失蹤前不久照的。
照片上的小女孩穿著一件修補程式摞修補程式的小花布衣裳,梳著兩條小辮子,正對著鏡頭笑得燦爛。我盯著照片看了好久,又想起今天見到的小蘭,兩張臉在我腦海中不斷重疊。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開始暗中打聽小蘭的事。從同學們的閑聊中,我知道了她是李教授收養的女兒,家住在長沙市最繁華的五一路上。每當聽到這些,我心裏就像壓了塊大石頭,沈甸甸的。
王大壯大概覺察出我的不對勁,有一天晚上,他爬到我床上,遞給我一根「大前門」:「兄弟,你這些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看上407的李小蘭了?」
我搖搖頭,接過煙卷,學著我爹的樣子狠狠地吸了一口,結果被嗆得直咳嗽。王大壯在一旁笑得直拍床板:「你小子,連煙都不會抽,還想談戀愛?」
「大壯,你聽說過李小蘭是李教授收養的事嗎?」我試探著問道。
「這事兒全系都知道。聽說是六年前,李教授在福利院看見小蘭,覺得這孩子聰明伶俐,就把她領養了。怎麽,你對她有想法?」
「六年前?」我心裏一驚,趕緊又問,「那她是從哪個福利院來的?」
「好像是鄰縣的福利院吧,具體哪個我也不清楚。」王大壯掐滅了煙頭,「兄弟,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李教授家那是什麽條件?人家小蘭現在過的是城裏人的日子,你一個農村來的。。。」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心裏卻掀起了驚濤駭浪。六年前,也就是1984年,不正是姐姐失蹤的那年嗎?
第二天是周末,我借口要去買書,獨自坐車去了鄰縣。那裏只有一家福利院,是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四合院。我在門口轉了好幾圈,硬是沒敢進去。
正當我在門口徘徊的時候,一個打掃衛生的老奶奶走了出來。她拄著掃把,好奇地看著我:「小夥子,你是來辦事的嗎?」
「老人家,我想打聽個事。」我搓著手,「六年前,這裏是不是有個叫何玉蘭的女孩?」
老奶奶瞇著眼想了想:「六年前?那時候我就在這裏幹活。何玉蘭?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不過那年倒是來了個女娃娃,警察說是在火車站撿到的,後來被姓李的大學教授領養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個女娃娃多大年紀?」
「也就十二三歲吧。可憐見的,來的時候又餓又怕,說不清自己家在哪裏。」老奶奶嘆了口氣,「後來姓李的夫妻來領養,看她可憐,就給她取名叫李小蘭。」
我扶住墻才沒有摔倒。1984年,十二歲,在火車站被發現,這些資訊都對得上!難道,李小蘭真的就是我姐姐何玉蘭?
回學校的路上,我的腦子裏亂成一團。如果李小蘭真的是我姐姐,我是不是應該告訴她真相?可是看她現在過得這麽好,我又有什麽理由去打破她平靜的生活?
回到宿舍已經是晚上了。我正準備上床,忽然聽見外面走廊傳來一陣熟悉的歌聲: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
是小蘭!她正和室友們從自習室回來。我趕緊趴在窗戶邊上看,只見她一蹦一跳地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幾個女生說說笑笑。這一幕,讓我想起小時候姐姐也是這樣,總喜歡蹦蹦跳跳地走路。
「哎喲,這不是何誌強嗎?」一個尖細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407的輔導員錢老師。她扶了扶眼鏡,笑瞇瞇地說:「你認識小蘭啊?」
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錢老師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小蘭這孩子可真不錯,學習好,性格也好。昨天我還收到她養父母寄來的感謝信呢,說這些年把小蘭養得這麽好,讓我們學校也多操點心。」
「錢老師,」我鼓起勇氣問道,「您知道小蘭是從哪裏來的嗎?」
「這個啊。。。」錢老師的表情有點猶豫,「我只知道她是李教授從福利院領養的。不過這些年,李教授夫婦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疼,讓她上最好的學校,買最好的衣服。你看小蘭現在多陽光,誰能想到她還有這樣的身世呢?」
那天晚上,我寫了一封長信給我娘。信中我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她,但沒敢說自己的猜測。我知道,如果貿然說出來,只怕會讓我娘又陷入痛苦的回憶中。
沒想到三天後,我就收到了我娘的回信。信是用村裏那個識字老太太代筆的,歪歪扭扭地寫著:
「阿強啊,你說的這個女娃娃,是不是和你姐姐一樣,左眼角下有個小黑痣?」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在我頭上。是啊!我怎麽把這個特征給忘了!姐姐左眼角下確實有個小黑痣,這是我們家的特征,我和我爹都有。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等在教學樓門口。當小蘭從我身邊經過時,我死死地盯著她的左眼角—— 那裏果然有一顆小小的黑痣!
這下我再也無法說服自己這是巧合了。可是,我又該怎麽辦?告訴她真相?讓她知道自己其實是被人販子拐賣到福利院的?讓她知道自己還有個一直在苦苦尋找她的家?
就在我糾結的時候,系裏要組織參觀李教授的實驗室。那天,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了李教授和他的妻子。李教授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說話溫文爾雅;他妻子是個中學教師,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舉止優雅。
參觀結束後,我看見他們夫妻倆和小蘭說說笑笑地走在校園裏。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構成了一幅溫馨的家庭照。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些真相,還是永遠塵封的好。
回到宿舍,我給我娘寫了封信,只說自己認錯人了。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睡不著,望著天花板發呆。王大壯有時候會爬上來,給我遞根煙,說:「老何,你這是咋了?大學裏的好姑娘多的是,幹嘛非要惦記李小蘭?」
我苦笑著搖搖頭。這世界上,又有誰能理解我的心情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開始故意躲著小蘭,生怕看見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可是命運就是愛跟人開玩笑,越是想躲,就越是能遇到。
那是個陰雨連綿的下午,我在圖書館自習。忽然聽見有人輕輕叫我:「何誌強?」
我擡頭一看,是小蘭。她穿著淺藍色的毛衣,手裏抱著幾本書,笑盈盈地看著我:「你最近是不是躲著我啊?」
我楞住了:「沒。。。沒有啊。。。」
「騙人。」她在我對面坐下,「我發現你總是遠遠地看我,可一見到我就躲開。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我的心跳得厲害,手心都是汗。這時候,只聽她繼續說道:「其實吧,我知道自己是養女的事。我也知道你可能是喜歡我,但是因為我的身份有些猶豫。」
「不是的。。。」我想解釋。
「沒關系的。」她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子,「這是我的日記本,裏面記著我這些年的點點滴滴。我一直在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可是找了這麽多年都沒有線索。後來我就想開了,也許他們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我的手微微發抖:「你。。。你不恨他們嗎?」
「不恨啊。」她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我相信他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且,我現在過得很幸福,有疼我的養父母,有關心我的朋友,還有。。。」
她頓了頓,臉微微發紅:「還有你這樣默默關心我的人。」
我感覺眼眶有些發熱,趕緊低下頭。這時候,從圖書館的廣播裏傳來鄧麗君的【甜蜜蜜】,和著窗外的雨聲,顯得格外悠遠。
「咦,這首歌我從小就會唱呢。」小蘭輕輕哼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誰教我的。。。」
我忽然站起來,抓起書包就往外跑。身後傳來小蘭驚訝的聲音:「何誌強,你怎麽了?」
我一路跑出圖書館,任憑冰涼的雨點打在臉上。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有些真相,還是讓它永遠沈睡在記憶的深處吧。至少,我的姐姐,現在過得很幸福。
那天之後,我開始認真學習,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優秀。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成為像李教授那樣的人,或許就有資格站在小蘭身邊了,哪怕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朋友。
王大壯見我突然用功起來,還打趣道:「老何,你這是被哪個仙女點化了?連澡都不去洗了,就知道抱著書啃。」
我笑笑不說話,繼續看我的書。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寒假。小蘭跟著李教授一家去了南方過年,而我,則收拾行李準備回老家。
臨走那天,我在校門口又遇見了小蘭。她遞給我一個信封:「何誌強,這是我的全家福,你要不要看看?」
我接過來,看見照片上李教授一家三口站在某個旅遊景點前,笑得那麽幸福。小蘭指著照片說:「這是去年暑假拍的,那時候我剛考上大學,爸媽特意帶我去三亞玩。」
「嗯,真好。」我輕聲說。
「對了,」她突然問我,「你老家是哪裏的?」
我楞了一下:「湘西。。。」
「湘西?」她眼睛亮了起來,「我總覺得自己可能就是湘西人。因為我特別喜歡吃辣,而且一聽到湘西這個地名就特別親切。」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趕緊岔開話題:「你要去哪裏過年?」
「去海南,爸媽說要帶我去看海。」她開心地說,「你呢?」
「我要回家。」我指了指天邊,「坐二十四小時的綠皮火車,回到那個山溝溝裏。」
她笑了:「其實我有時候也想去農村看看。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田野和山川,心裏就特別踏實。」
這時,李教授的車停在校門口,喇叭聲響了起來。小蘭沖我揮揮手:「那我走啦,新年快樂!」
看著她鉆進那輛黑色的桑塔納,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六歲的姐姐,也是這樣笑著和我揮手說「我去趕集啦」,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在回家的火車上,我又做了個夢。夢見姐姐穿著漂亮的裙子,在海邊奔跑,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是那麽燦爛。我在夢裏喊:「姐姐!」可她只是回頭沖我笑笑,然後消失在茫茫的海浪中。。。
火車的節奏還是那麽單調:哐當,哐當,哐當。。。就像我的心跳,一下,一下,敲打著記憶的疼痛。
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爹破天荒地喝醉了。我娘說,自從我考上大學,他就開始喝酒,說是高興。可我知道,他是想借酒消愁。
我爹醉醺醺地拉著我的手,說:「阿強啊,你姐姐要是還在,看到你考上大學,該有多高興啊。。。」
我娘在一旁默默流淚,我的心就像被人用力揪住一樣疼。
第二天一早,我爹居然破例要去趕集。我娘說:「這麽多年了,你每次趕集都繞著那個地方走,今天怎麽。。。」
「還不是因為阿強考上大學了?」我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想去那個地方看看,要是玉蘭還在。。。」
我跟在他們後面,看著他們在集市上東張西望,仿佛在尋找著什麽。忽然,我爹停在了一個賣糖果的攤位前。那是姐姐失蹤的地方,十六年過去了,這裏早已物是人非。
我爹買了一把糖果,塞給我說:「你姐姐最愛吃這個。」
看著手裏的糖果,我突然想起小蘭也總愛吃糖。有一次路過小賣部,她買了一大把水果糖,還分給我一顆,說:「這個味道讓我覺得特別熟悉。」
晚上,我躺在土炕上,聽著屋外的風聲。我翻出小蘭給我的那張全家福,借著月光仔細端詳。照片上的她,穿著漂亮的裙子,站在椰子樹下笑得那麽開心。
我想起臨走時她說過的話:「每次看到田野和山川,心裏就特別踏實。」
也許,這就是血脈的呼喚吧?可是,我卻不能告訴她真相。因為我知道,一旦說出來,就會毀掉兩個家庭的幸福。
寒假很快就過去了。開學那天,我又看見小蘭站在陽光下,和室友們有說有笑。她的皮膚曬黑了一點,但笑容還是那麽燦爛。
「何誌強!」她遠遠地沖我招手,「新年好啊!」
我勉強笑笑,說:「新年好。」
「你看,這是我從海南帶回來的特產。」她從包裏掏出一袋椰子糖,「要不要嘗嘗?」
我搖搖頭:「不了,我不愛吃糖。」
她撇撇嘴:「真是個怪人。對了,這學期我們不是要一起上專業課嗎?到時候可以互相幫助啊。」
我答應著,心裏卻在想:這樣也好,就讓我以同學的身份,默默地守護著你吧,姐姐。
時光匆匆,轉眼就到了畢業季。四年裏,我眼看著小蘭成為了全系的驕傲。而我,也依靠著獎學金和助學金,勉強讀完了大學。
畢業那天,學校的櫻花開得正艷。小蘭穿著學士服,在櫻花樹下拍照。李教授和師母站在一旁,臉上洋溢著驕傲的笑容。
「何誌強!」小蘭朝我招手,「來,一起拍張照!」
我本想拒絕,但還是被她拉了過去。李教授很熱情地說:「小何啊,聽說你這四年成績很好,有沒有考慮繼續深造?」
我搖搖頭:「不了,我想先工作,家裏還等著我賺錢。」
「這樣啊。。。」李教授略顯遺憾,「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我準備去山區支教。」我說。
小蘭睜大眼睛:「真的啊?那正好,我也申請了支教專案!」
我心裏一驚:「你不是可以直接保研嗎?」
「是啊,」她笑著說,「但我總覺得自己欠山裏的孩子們一份情。而且。。。」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我總覺得自己和山區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
那一刻,我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還好李教授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小蘭,該去禮堂了,一會兒還要領證書呢。」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在櫻花樹下站了很久。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就像多年前姐姐剛失蹤那會兒,我娘撒在院子裏的那把糖果。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學校。走到校門口的時候,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喊我:「何誌強!等等!」
是小蘭。她跑過來,遞給我一個信封:「這是我的聯系方式。如果你去支教的話,說不定我們還能成為同事呢!」
我接過信封,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波瀾:「謝謝。」
「其實。。。這四年來,我一直把你當親人一樣。」她認真地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就是覺得和你特別親近。」
我沒說話,只是低著頭。
「對了,」她忽然說,「剛才我爸說要請你吃飯,算是慶祝我們畢業。你要不要。。。」
「不了。」我打斷她的話,「我要趕火車回家。」
「這樣啊。。。」她有些失落,「那。。。保重。」
「你也保重。」我轉身就走,生怕她看見我眼裏的淚水。
走出校門的時候,我聽見她在後面喊:「何誌強!一定要給我寫信啊!」
我沒有回頭,只是使勁地揮了揮手。就像多年前,在那個集市上,姐姐最後一次和我揮手告別。
回到家那天,我把自己關在屋裏,拿出小蘭給我的信封。裏面除了聯系方式,還有一張照片,是她六歲時的樣子。那時的她,已經在李教授家生活,穿著漂亮的公主裙,站在紅色的鋼琴旁。
我翻出我們家那張泛黃的老照片,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雖然一個是在城市的豪宅,一個是在農村的破屋,但那張臉,那顆痣,都一模一樣。
「阿強,出來吃飯了。」我娘在外面喊。
我把照片收好,走出房間。我爹正在院子裏餵雞,看見我出來,遞給我一個信封:「鄰縣一個山村小學在找代課老師,你要不要去試試?」
我接過信封,心裏一動。那個山村,正好在當年姐姐失蹤的必經之路上。
第二天,我就去了那個山村。村裏的路還是土路,坑坑窪窪的。我站在學校破舊的圍墻外,看著操場上跑來跑去的孩子們,忽然明白了小蘭為什麽要來支教。
「你就是何誌強吧?」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我回頭一看,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校長。
「是的,我是來應聘代課老師的。」
老校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大學生?難得啊。現在誰還願意來這種窮山溝?」
就這樣,我留在了這個山村。每天除了教書,我就在周邊打聽關於1984年那場拐賣案的線索。漸漸地,我知道了更多的細節:那年確實有一夥人販子,專門在這條路上作案。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收到了小蘭的來信。她說她被分配到了另一個山村,那裏的條件比我這裏還差。信的最後,她寫道:「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看到山裏的孩子,我就特別心疼。好像曾經,我也是這樣的孩子。。。」
看到這裏,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我多想告訴她:是的,你就是這樣的孩子,你就是我的姐姐啊!
但我還是把這個秘密藏在心底,然後提筆回信:「山裏的孩子都很可愛,他們需要我們。」
在山村教書的第三個月,我收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訊息。王大壯打來電話說:「老何,你知道嗎?李小蘭找到她親生父母了!」
我的手機差點掉在地上:「什麽?怎麽回事?」
「就在前幾天,公安局破獲了一個跨省拐賣兒童的大案。那夥人販子都被抓住了,他們交代了很多年前的案子,其中就有李小蘭的事。」
我握著電話的手在發抖:「然後呢?」
「據說李小蘭的親生父母在貴州,當年她是在去姥姥家的路上被拐的。這事鬧得挺大,都上新聞了。」
我掛掉電話,癱坐在破舊的辦公桌前。原來,小蘭根本不是我姐姐。那這些年,我一直守護的又是什麽呢?
晚上,我獨自坐在學校的操場上,看著滿天繁星。突然,一個念頭閃過:既然小蘭找到了親生父母,那我姐姐會不會也還活著?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請問是何誌強嗎?我是長沙市公安局的,有個案子想請你協助調查。」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什麽案子?」
「是這樣的,我們在偵破一起拐賣兒童案時,發現了一條可能和你姐姐有關的線索。。。」
一個月後,在長沙市公安局的會議室裏,我見到了失散了十六年的姐姐。她已經不叫何玉蘭了,而是叫張小紅,在廣州的一個玩具廠上班。
那是個很平常的下午,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劃出一道道光影。我和姐姐相對而坐,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最後,是姐姐先開口:「阿強,你。。。長這麽大了。」
我點點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家的路。」姐姐說,「但是我被賣到廣東後,記憶就模糊了。直到前幾天看到新聞,我才想起很多事。」
原來,姐姐當年被賣到了廣東的一個農村。那家人對她還不錯,供她上學,後來她去了玩具廠工作。這些年,她一直有個執念,就是要找到家的路。
「爹。。。娘。。。他們還好嗎?」姐姐問。
我把這些年家裏的變化告訴她,說到傷心處,我們都哭了。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小蘭發來的短訊:
「何誌強,我找到親生父母了!雖然我還是會繼續叫李教授爸爸,但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裏,心裏踏實多了。對了,我決定繼續留在山村教書,這裏的孩子需要我。」
看著這條資訊,我突然明白了:有些緣分,就是這麽奇妙。我以為找到的是姐姐,結果卻幫助了另一個和姐姐有著類似經歷的女孩。而真正的姐姐,也在另一個地方開始了新的人生。
姐姐回家那天,我爹我娘幾乎是爬著去接她的。多年的尋找和思念,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結果。我娘一把抱住姐姐,嚎啕大哭:「我的女兒啊。。。。。。」
我爹站在一旁,掏出那包已經放了十幾年的糖果,手抖得厲害:「玉蘭,這是你最愛吃的。。。」
姐姐看著那包早已過期的糖果,淚如雨下。她說這些年,每次看到這種糖果,心裏就特別難受,卻不知道為什麽。
一家人團圓後,我爹改掉了喝悶酒的習慣,我娘的白頭發也少了許多。姐姐說要在家住一段時間,我卻收拾行李準備回山村。
「阿強,你這是要走?」姐姐拉住我。
我點點頭:「山裏的孩子還等著我去教書呢。」
姐姐沈默了一會,說:「那個叫小蘭的姑娘,你還會去找她嗎?」
我搖搖頭:「她有她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
臨走那天,姐姐送了我一包糖果,正是當年那個牌子的。她說:「替我去看看山裏的孩子。」
回到山村的路上,我收到了小蘭的來信。她說在貴州找到了親生父母,是一對普通的農民。她決定既認親生父母,也認李教授夫婦。
「這世界上的愛,從來都不嫌多。」她在信的最後這樣寫道。
我站在山路上,看著遠處起伏的群山。天空湛藍,白雲悠悠,一切都那麽寧靜祥和。
或許,每個人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路。有人找到了親人,有人找到了愛,有人找到了使命。而我,似乎都有了一些。
那個晚上,我又夢見了六歲的姐姐。這一次,她不是在集市上向我揮手告別,而是穿著紅色的連衣裙,坐在我們家的老槐樹下,給我唱著【甜蜜蜜】。
夢醒時分,我開啟窗戶,春天的氣息撲面而來。遠處的山坡上,一樹山桃正開得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