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2024年是國內的「女本位敘事元年」。國內精品女性電影頻出,海外佳作也在國內大受歡迎。上半年有【熱辣滾燙】【墜落的審判】【泳者之心】,下半年有【出走的決心】【女人世界】【好東西】,許多女性觀眾感慨:「從來沒‘吃’得這麽好過。」
但女本位敘事不是這一年才有的新鮮事物。2024年巴黎奧運會開幕式所致敬的十位女性之中,就有全世界第一位女性電影導演——愛麗絲·居伊。她曾與同時期的盧米埃爾兄弟比肩而立,在她執導的電影【女權主義的結果】(1906年)中想象了一個性別對調的社會。
從先鋒電影到作者電影,我們重新發現了隱匿於歷史的女性創作。回到當下,我們也和千千萬萬個「她」一樣,再次突破傳統男性敘事的偏見,尋找屬於女性的表達。
在作品背後,如今的影視行業已經處處可見女性身影。畢業於戲劇文學專業的韓今諒,寫過動畫片指令碼,也寫過都市愛情劇、情景喜劇、武俠和奇幻題材的劇本,還是電影【送你一朵小紅花】【我愛你!】的編劇。而工作之外,她更多的自我表達,藏在【一顆蘋果宣布成為星球】的詩和【山花對海樹】【盲眼海豹】的故事裏。
(圖/受訪者提供)
她在【盲眼海豹】的後記中寫道:「你一頭海豹,待在天下第一泉裏,水質清潔明澈……還有什麽不滿足呢?海水和泉水,不都是水嗎?」類似地,也有很多女性聽過這樣的話:「多少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周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憑什麽就你不行?」
目前,韓今諒回到校園,正在墨爾本大學讀藝術策展專業,日常畫畫、烘焙、撿樹葉、逛大集,再學一點泰拳、巴西柔術和芭蕾。她稱自己的狀態是不「誤」正業,「生活的質地越稠密,就越能托舉我」。談到女性電影,她持一種包容的態度;論及男性電影,她也語出驚人。
「2024中國影片榜」榜單釋出之際,我們與韓今諒聊了一下「我們需要什麽樣的女性電影」。其實,什麽樣的女性電影,我們都很需要。
每一年都叫「元年」也沒問題
【新周刊】 :在影視行業,性別對編劇的工作機會有什麽影響?
韓今諒 :之前經常有片方因為要寫的是家庭劇便來找我,或者讓我推薦女編劇。我總是想問為什麽,男編劇想必也有家吧?遇到親情、愛情題材,他們就認為該由女編劇來寫,這意味著他們在體育、科幻、歷史、災難、驚悚、商戰等更多題材上可能想不到女編劇,或認為我們必然不擅長。很多編劇會深耕某一類別,這很正常,但(我認為)有必要指出性別刻板印象的荒謬,因為興趣和技能不按性別分派,這類「尋人啟事」極有可能制造出一次又一次的錯過。
影視專案是集體合作,有時連導演都沒有完全的主導權,年輕編劇的話語權並不多,創作確實有不被理解的時候。但近幾年女性從業者多了,一場會議中有男有女,大家就會盡可能(充分)地討論,少有某一方壓制另一方的情況了。而且,隨著工作經驗的增長,我們也有能力選擇更適合自己的合作方。
【新周刊】 :據說,女導演的領導風格相對更友好?比如以前香港有的片場的器材箱不允許女性坐上去,但女導演的劇組沒有這樣的規矩,甚至有的劇組可以每天按時下班。
韓今諒 :十幾年前我們上大學的時候,都隨便坐器材箱,沒有人敢不讓我們坐。我們雖然知道曾經有這個說法,但是沒有人在乎,我為現在還有人堅持這種說法而震驚。我接觸了一些女性導演,希望未來能有機會達成正式合作,感受一下或許不一樣的執導風格。
【新周刊】 :有人說2024年稱得上是「女性影視元年」,你同意嗎?
韓今諒 :一部由女性主導和塑造,反映女性生活的影片完全可以放在整個電影史和電影市場中縱橫對比,另起一行固然能引發更多關註,也容易讓人有不同的判斷標準。女性電影不是電影的一個分支、分類或標簽,它就是電影,我的理想狀態是它將不再被強調。
(圖/【泳者之心】)
女性(敘事)完全可以有不同於父權社會的史觀,不是只有宏大悲壯的才叫敘事。依我看,每一年都叫元年也沒問題。當然,今年(2024年)的中國女性電影市場煥然一新,其突破既在於創作者,也在於每一位願意就此發表評論的觀眾。
當關於女性的電影變多,沈默的螺旋不復存在,大家都能說出從前不敢說的想法。相比以前單純評價電影「好」還是「不好」,以此分成不同陣營,現在圍繞女性電影有很豐富的討論,亦有針對討論本身的討論,這是一件好事。
【新周刊】 :說到討論,最近為了對標「小妞電影」,網友們發明了「老登電影」這一概念,用於描述缺少女性角色或女性角色形象單薄的電影。你怎麽看?
韓今諒 :我覺得(把它)作為流行文化(來分析)還挺好玩的,當然,它肯定不是一種專業的(劃分)標準。流行文化不是憑空出現的,一定對映了某種社會現實,對此哲學家應該看得更深,決策者應該想得更遠,而創作者可能需要反應更快。我接觸過一些男性編劇和導演,因為擔心自己不夠進步、塑造的女性形象會招罵,他們幹脆決定只做純男性電影,現在忽然發現自己被「登」了。如果(他們)不懂女性觀眾不滿的是什麽,就是時候學習了,逃避不可恥,但有時候沒用。
【新周刊】 :「老登電影」很精準地道出了許多女性在面對以男性為中心的作品時的感受。有人形容為「菜很好吃,但我在廚房、在盤子裏,不在桌邊」,你有過類似的體驗嗎?
韓今諒 :我一直記得八九歲第一次翻看【紅樓夢】時那句「僅修成個女體」給我造成的困惑,「新腦子」就在那時接受了暴擊。大學課程涉及許多經典作品,其中不少角色塑造也讓我很想吐槽。那時候雖然沒有接觸過體系化的理論,但我們可能都會有天然的平等意識,如果吐掉從小被灌的迷魂湯,每個人都會有樸素的判斷。
我會在所有文藝作品中考量女性角色的刻畫,同時認為創作者所處的年代是重要變量。將當代價值觀套用到經典作品中,是文藝批評還是玩梗?這(兩者)中間是有區隔的。
相比批判以前的人,我認為現在的創作者的態度更重要。如果(當下)同時代的創作者對這一切視而不見,那比較可怕。這也不是什麽反攻倒算,但是(我)希望和我們共同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能有一點對此的意識。
(圖/【墜落的審判】)
【新周刊】 :一些女性電影可能並不成熟,但許多觀眾會因為它指向了某個議題而鼓勵性地打出高分。你怎麽看待這種現象?
韓今諒 :普通觀眾為影視作品打分本就不是一件極其嚴肅的事情。電影是藝術,也可以是有娛樂性質的商品,普通觀眾打分不需要遵循學術的或客觀的統一標準。隨著討論擴大和時間流逝,影片得到的評價會回歸合理的範圍。
用自己的聲音講述,
故事一樣成立
【新周刊】 :【熱辣滾燙】的杜樂瑩,【好東西】的王鐵梅、小葉,都不是完美的女性。大眾向的商業電影應該刻畫「不討喜」的女性角色嗎?考慮到市場和輿論接受度,編劇會不會怯於寫這樣的角色?
韓今諒 :我覺得這可能不是編劇首要考慮的問題,這是考驗制片方或投資方魄力的時刻。而且就像誇小女孩乖巧聽話一樣,女性應該「討喜」是一種規訓,並不是角色的必要條件。把有缺陷的人寫得令人共情,正是創作的一部份。電影裏有很多不討喜的男性形象,他們雖然做過壞事,但最終本質是好的,或者有底線、有大義,那觀眾依然能與之共情。
但是也應該看到,市場和輿論從不是孤立於整體環境的,比如Regretting Motherhood都能被轉譯成【成為母親的選擇】。我們對於不符合傳統社會預期的女性容忍度有多高,還需要漫長的討論。
【新周刊】 :的確,人們為女性設定了很多標準,角色和創作者都受到各方面更為苛刻的審視。你覺得身為女性創作者該怎麽辦?
韓今諒 :(女性)去自證「符合標準」是沒有盡頭的。我首先懷疑你們的標準;其次,如果我不認可這個標準,那麽我允許自己在你們的標準裏是「不好的」,這對於我的本質沒有影響。
【新周 刊】 :你的筆下也有不少男性主角,從他們的視角講述故事,會比從女性視角講述更難嗎?
韓今諒 :我覺得這件事情不太像男性會在意的問題,好像只有女性會思考我們寫的東西有沒有得到男性認可。男作家寫了幾千年了,創作了很多他們想當然的女性角色,並未考慮過女性會不會認同。他們很自然地就寫了,所以我們也可以很自然地寫。我們女性可能會更自省一些,但是要試著去自信。
(圖/【熱辣滾燙】)
【新周刊】 :【盲眼海豹】動筆於2018年前後,促使你想要寫這個故事的起因是什麽?為什麽寫第一部中長篇小說時,你選擇了書寫女性的故事?
韓今諒 :我覺得第一次投身於新體裁的創作都會更個人化。我在寫作之初沒有計劃它的全貌,寫著寫著,哪些人物能長出(怎樣的)筋骨血肉才變得明確。
我小時候見過養在趵突泉裏的海豹。我不確定泉水裏是否一直都是那兩只海豹,只記得永遠有那麽兩只。對司空見慣的事產生懷疑往往需要外來者的闖入,我第一次意識到「它們不該在那裏」,正是因為外地朋友參觀後的疑問。我當時喝了一口泉水(也特許以稱之為「海豹湯」),冷靜了一番,從此以後它就成為一種警惕,一個讓我銘記在心的意象。
我的本意是反映生活,但讀者會認為我寫的是女性的苦難,或許這就是小說與現實的聯系。包括我安排角色脫離母親身份,看上去是一種殘忍,但如果她繼續原本的生活,也是另一種殘忍。
【新周刊】 :很多女性創作者早期會回避女性身份,你認為以女性為本位創作的「自覺」是需要學習的嗎?
韓今諒 :青少年時期,我從能接觸到的閱讀材料中學習寫作,這個過程中女性模範相對較少,因此很難免會模仿男性前輩。我們有些時候代入男性的思維方式和審美傾向,是因為缺乏對女性成功樣本的想象,不知道可能性是什麽,不知道邊界其實可以推到很遙遠的地方,不知道用自己的聲音講述,故事一樣成立。
【新周刊】 :女性電影改變了傳統敘事模式,比如【熱辣滾燙】和【好東西】都沒有追求所謂「勝利」,【好東西】描繪了新型女性友誼,【出走的決心】呈現了復雜的母女關系。你覺得,關於女性,什麽樣的故事和關系最值得書寫?
韓今諒 :所有故事和關系都值得書寫,女性的內部千差萬別,關於女性的話題有歷久彌新的,也有日新月異的。就像探討父子關系的文藝作品不勝列舉,對於母女關系這一母題,不同創作者也會有不同的思考。
(圖/【好東西】)
值得說明的是,現在仍有影視行業的中堅力量認為所有以女性為敘事主體的影片是「同質化內容」,是電影市場中應該適可而止的點綴。但明明市場上沒有「男性電影」作為對標,單列一個女性電影門類並不合理。就像在脫口秀領域,如果女演員之後還是女演員上場,大家會覺得「怎麽還有女的」。似乎女性不可以連續上場,因為「你的幽默是有限的,你們的題材也是有限的」。
我不想比較哪些女性電影更好。無論是輕巧的還是沈重的,是熱血的還是深刻的,每一種類別的女性電影都可以繼續往前走,不必有傾向。女性從業者多去占據生態席位就很好,讓我們保持輸出。我期待量變產生質變,當女性電影探索的邊界變得更廣,人們就不會再對此敏感。
編輯 Felic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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