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慕山，是江南水鄉小鎮上的一個窮學生。1987年的那個夏天，我高考落榜了，就差那麽一分，我連專科都沒考上。
記得那天，我站在縣城中學的成績公告欄前，望著自己的分數，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我的暗戀物件，我們班的校花王美娟從我身邊經過，投來了一個輕蔑的眼神：「周慕山，就你這樣的窮小子，還想考大學？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出身！」
我一下子紅了眼眶。我知道，王美娟說的沒錯。我爹周大山因為年輕時幹活太拼命，落下了一身病，現在癱瘓在床。我娘張巧雲為了供我讀書，天天在鎮上的副食店打零工，常常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家裏為了供我讀書，已經欠下了一屁股債。
那天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我漫無目的地在雨中走著，渾身濕透也渾然不覺。路過東村的時候，我看到孫巧蓮家的果園裏，梨花開得正艷。那孫巧蓮，是我初中時的同學，外號「母夜叉」，性子火爆，但心地不壞。
說起這個外號，還得從初中說起。那時候，孫巧蓮的個子就比一般女生高，長得倒是標致，就是性格太潑辣。班上但凡有人欺負弱小，她準會沖上去理論。我記得有一次，隔壁班的幾個男生堵住我要錢，是孫巧蓮挺身而出幫我解的圍。
「你們幾個王八蛋想幹啥？想打架是不？要打架先過我這關！」孫巧蓮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把那幾個男生嚇得落荒而逃。從那以後，「母夜叉」這個外號就傳開了。
說來也怪，孫巧蓮明明是在幫我，可我那時候卻覺得她這樣很丟人。我暗戀的是王美娟那樣溫柔似水的女生，對孫巧蓮這樣的「母夜叉」總是敬而遠之。每次她想跟我說話，我都找借口躲開。現在想想，我真是太不懂事了。
雨越下越大，我渾身都濕透了。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周慕山，你發什麽瘋呢？想淋出病來啊？」
我回頭一看，是孫巧蓮。她手裏撐著一把油紙傘，上面畫著一簇梅花。這些年，孫巧蓮的樣貌越發出挑了，雖然還是一副母夜叉的性格，但那身段，那相貌，在方圓十裏也是數一數二的。
「我。我高考沒考上。」我低著頭，聲音哽咽。
「我知道啊，早上就聽說了。」孫巧蓮走近，把傘撐在我頭上，「不就是沒考上大學嗎？又不是天塌了。走，去我家坐坐，我煮了姜茶，你這樣淋雨容易感冒。」
我還想推辭，孫巧蓮已經拽著我往她家走。孫家在東村是一等一的大戶，孫巧蓮的爹孫富貴是遠近聞名的果園主。他家的二層樓房在我們這一帶也是少見的，院子裏種著各種果樹，現在正值梨花盛開的季節，滿園子的白花甚是好看。
進了屋，孫巧蓮給我倒了一碗熱姜茶，又拿來一條幹毛巾：「快擦擦，別著涼了。」
我捧著姜茶，心裏暖暖的。這時候，才發現孫巧蓮其實一點都不像傳說中那樣可怕。她穿著一件普通的碎花布衣，頭發簡單地紮成一個馬尾，臉上帶著關切的神情。
「周慕山，你還記得初中的時候嗎？」孫巧蓮忽然問道。
我點點頭：「記得，那時候你老幫我。」
「可你從來都不領我的情。」孫巧蓮苦笑道，「你眼裏只有王美娟，我在你眼裏，就只是個母夜叉。」
我楞住了，沒想到孫巧蓮會突然說這個。
「其實吧，我知道你暗戀王美娟。」孫巧蓮繼續說，「可是周慕山，你覺得王美娟那樣的人，會看上你嗎？」
這句話像一把刀子紮進我的心。是啊，王美娟現在已經和縣城首富的兒子訂了婚，我這樣的窮小子，怎麽配得上她？
「你知道嗎？今天早上我看到王美娟是怎麽說你的。」孫巧蓮的聲音有些發顫，「她說你，窮小子，沒出息。周慕山，你就為這樣的人傷心？」
我低著頭，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突然，孫巧蓮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周慕山，你要不要來我家果園幫忙？我爹正缺個幫手，工錢一個月一百二。」
我擡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月一百二，這可是很多錢了。
「你。你是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不過有個條件。」孫巧蓮的臉突然紅了，「你得答應我，以後不準再想王美娟那個勢利眼。」
我怔住了，看著眼前這個外表潑辣內心卻細膩的姑娘，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暖流。
那天晚上回家，我跟爹娘說了這事。娘立刻就同意了，她說孫家是正經人家，孫巧蓮雖然性子急了點，但心地善良。爹躺在床上，看著我說：「慕山，有時候最好的風景，往往就在眼前，但我們卻總是看不見。」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孫家果園。孫富貴見了我，像是早就知道我要來似的，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夥子，我看好你！」
就這樣，我開始了在果園的生活。孫巧蓮手把手教我管理果樹，修剪枝葉，給果樹施肥。漸漸地，我發現這個「母夜叉」其實懂得很多，她不但會管理果園，還懂得做生意。
有一次，外地的果商來收購水果，開的價格很低。孫巧蓮二話不說就把人轟走了：「這麽好的水果，憑啥賣你這個價？」
後來她帶著我去縣城，直接和水果批發商談生意，價格比果商開的高出一大截。
「周慕山，你要記住，做人要硬氣。」孫巧蓮教導我，「你爹娘把你養這麽大不容易，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樣窩囊。」
慢慢地，我變得越來越自信。果園的收入也越來越好，我開始幫家裏還債。娘看到我的變化，常常笑得合不攏嘴。
一天，我在果園裏幹活，突然聽到孫巧蓮在喊我。我循聲望去，只見她站在一棵梨樹下，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周慕山，你過來。」
我走過去，看見她手裏拿著兩個又大又圓的雪梨。
「你嘗嘗，這是今年的第一批成熟的雪梨。」
我接過梨，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水在嘴裏彌漫開來。孫巧蓮也咬了一口，梨汁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她也不在意，就那樣笑著看我。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這個「母夜叉」其實很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到了秋天，果園裏的水果都豐收了。這一天，我正在整理賬本，突然聽到外面有人說話的聲音。
我走出去一看，竟然是王美娟。她穿著一身時髦的連衣裙，手裏提著個小包，站在果園門口東張西望。
「周慕山？真的是你啊。」王美娟看到我，露出一個假笑，「聽說你在這裏幫工？」
我點點頭，心裏卻沒有了以前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那個。」王美娟吞吞吐吐地說，「你能不能幫我說說情，我想在這裏批發一些水果。我未婚夫在縣城開了個水果店，這裏的水果質素好，價格便宜。」
我還沒說話，孫巧蓮已經從後面走了出來：「不好意思，我們這裏的水果不賣給你。」
王美娟楞了一下：「為什麽？我可以付更高的價格。」
「因為你不配。」孫巧蓮冷冷地說，「當初你看不起周慕山，現在看到他有出息了，就想來占便宜？你以為我們這些人，是你想利用就能利用的？」
王美娟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你。你這個母夜叉，怎麽說話呢？」
「對，我就是母夜叉！」孫巧蓮挺直了腰板，「我母夜叉怎麽了？至少我不會看不起人，不會勢利眼！現在，請你馬上離開我們的果園！」
看著王美娟灰溜溜地離開，我的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感動。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什麽才是真心對我好的人。
轉眼到了年底，果園的賬目結算下來，收入比去年翻了一番。孫富貴高興得不得了，拉著我的手說：「慕山啊，你小子不錯，有做生意的天分！」
這天晚上，我和孫巧蓮坐在果園裏的涼亭裏數星星。夜空中繁星點點，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果香。
「周慕山。」孫巧蓮突然開口，「你現在覺得我這個母夜叉怎麽樣？」
我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巧蓮，對不起，以前是我太傻了。」
孫巧蓮突然站起來：「那現在，我配得上你了嗎？」
我楞住了。月光下，孫巧蓮的眼睛裏閃著淚光。
「其實，我從初中就喜歡你了。」孫巧蓮的聲音有些發抖，「可是你總是躲著我，你只看得見王美娟。周慕山，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嗎？」
我的心猛地揪了起來。是啊，這些年，她幫我解圍，給我工作，教我做人，原來都是因為。
「巧蓮。」我站起來，想要抓住她的手。
但孫巧蓮卻後退了一步：「不，周慕山，我不要你的可憐。我要你心裏真的有我，而不是因為感激。」
說完，她轉身跑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涼亭裏，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其實我早就喜歡上了這個「母夜叉」，只是我一直不敢承認。她的潑辣，她的善良，她的剛強，她的溫柔，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裏。
可是，當我想明白這一切的時候，為什麽她卻要離開？
第二天一早，我得知孫巧蓮去了外地的姑媽家。孫富貴看著我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了一句：「年輕人的事，要靠年輕人自己去解決。」
果園裏的梨花又開了，可是孫巧蓮卻不在了。我站在滿園的白花中間，想起了那年她為我撐傘的場景，想起了她教我做事的樣子，想起了她在月光下含淚的眼神。
現在，我每天還在果園裏忙碌，看著滿園的果樹茁壯成長。我知道，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片葉，都凝聚著她的心血。我在等，等她回來的那一天。
也許，我這個傻小子真的不配擁有這樣好的姑娘。可是，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早點看清自己的心意，不要再錯過她了。
巧蓮，你在外面過得好嗎？你還會回來嗎？這滿園的梨花開了又謝，我的心裏，你可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