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1118年(50-57回)
1月,正值宋江打莊陷入久攻不下的僵局,登州8人入夥。孫立一行,雪中送炭,裏應外合,勢如破竹拿下了祝家莊。
最後一役,祝家莊的出戰名單上,每個人的對手都清清楚楚,除了欒廷玉。祝龍和祝彪出前門,分別迎戰正東的林沖和正北的宋江;祝虎出後門,迎戰正南的穆弘;只有欒廷玉行蹤詭異,「我引一隊人馬出後門殺這正西北上的人馬。」殺正西北?為什麽?正西北沒有人馬,只有空氣;再者,後門是南門,出後門,去不了正西北,除非先殺了正西的花榮。可是,此役,文中沒有關於花榮出戰的描寫。如果欒廷玉未迎戰花榮,那就意味著欒廷玉跑了,被守後門的師弟孫立放跑了。
另一種可能,欒廷玉死了,如宋江所言:「只可惜殺了欒廷玉那個好漢。」如果欒未撒謊,確實奔了正西北,那就是:孫立放欒廷玉出了後門(南門),欒企圖奔正西北,在經過正西時遭遇了花榮,被花榮射殺。正北位的宋江目睹了這場遭遇戰。
問題是,水泊梁山,登州8人屬於哪個派系?
答案:解珍解寶不屬於任何派系,其余6人則為公孫勝一派。
同為親友團的成員,解珍解寶與樂和竟然素未謀面,說明解氏與孫立來往不多:「我卻不曾與你相會,足下莫非是樂和舅?」入獄後,解氏的第一指望是表姐,而非有身份有地位的表哥:「只有那個姐姐和我弟兄兩個最好…央煩的你暗暗地寄個信與他,把我的事說知,姐姐必然自來救我」,可見解氏與二位表哥並不親密。
眾人入夥,憑的是與石勇、楊林、鄧飛的交情。鄒氏叔侄、孫氏兄弟皆是楊林的好友,而毫無背景的解珍解寶,不是任何人的好友(49回,鄒淵拉孫新一同上梁山:「我卻有個去處,我也有心要去多時…他手下見有我的三個相識在彼,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一個是火眼狻猊鄧飛,一個是石將軍石勇」;吳用對宋江介紹孫立:「今日有個機會,卻是石勇面上一起來投入夥的人,又與欒廷玉那廝最好,亦是楊林、鄧飛的至愛相識」)。
登雲山鄒淵的名號「出林龍」,與公孫勝的名號「入雲龍」似乎頗有淵源,一般的雲山霧罩。
在宋江遇困,楊林被捉的危急時刻,孫立一行入夥,背後的動力是公孫勝。
71回,梁山泊英雄排座次,非公孫一派的解氏入選了天罡,而武藝高強的孫氏落選。在36天罡裏,屬於公孫一派的惟有公孫勝。余者,只能入地煞。
2月,雷橫聽戲,被諷刺吃白食,惱羞成怒,枷打白秀英。
這不是第一次了,為了幾兩碎銀。上次為10兩銀子,與男人打架,這次為了三五兩與女人打架,一枷斃命。
4月,朱仝私放雷橫。
6月,朱仝刺配滄州,得到知府的賞識和小衙內的喜愛。
7月15日,朱仝帶小衙內看河燈,李逵殺小衙內,逼迫朱仝入夥。
問題是,殺害4歲的孩子,是宋江之意,還是吳用之意?
多日前,吳用、雷橫、李逵領宋江令,懷揣給柴進的密信,前往滄州,住進了柴進莊,伺機賺朱仝入夥。
在實施殺童計劃之前,3人已在柴進莊住了多時。殺童當晚,吳用在街上截住朱仝:「到此多日了,不敢相見。今夜伺候得著,望仁兄便那尊步,同赴山寨,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李逵殺童後,柴進對朱仝坦言,為賺其上山,大夥兒已等多日:「…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敝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
而朱仝照顧小衙內僅有半月(「自此為始,每日來和小衙內上街閑耍…時過半月之後,便是七月十五日盂蘭盆大齋之日」)。可見,宋江寫信時,對這個4歲孩童的存在,一無所知。
對兄弟忠肝義膽的美髯公走投無路,落草為寇。看著怒火中燒的朱仝,柴進說出了殺童原因:「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教李逵殺害了小衙內,先絕了足下歸路,只得上山坐把交椅。吳先生、雷兄,如何不出來陪話?」柴進第一句話的主語只能是「吳用」。
「只見吳用、雷橫從側首閣子裏出來,望著朱仝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吳學究這偷聽的癖好一如既往。
日後,攻打方臘,宋江始終未將朱仝置於險境,不能不說是網開一面。
回山寨時,吳用把李逵,天殺星,留在了柴進莊,交給李逵一個任務,「待半年三個月,等他性定,卻來取你還山。多管也來請柴大官人入夥。」
賺取柴進?不用3個月,一個月足矣。一月後,李逵打死高廉的小舅子殷天錫,連夜逃回梁山,柴進入獄。
為救柴進,梁山攻打高唐州,法術低微的楊林僅射傷高廉,未能取其性命,「高廉也自披發仗劍,殺入寨中,身上中了我一弩箭,回城中去了。」直到戴宗、李逵去薊州,請回公孫勝作法,梁山方才打破高唐州,救得柴進。
九天玄女曾傳與宋江法旨:「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兇」,明言高俅不是宋江的敵人。高俅犧牲了自己的堂弟,賺得柴進落草,既為梁山輸送了人才,亦為聖上滅掉了這個前朝後裔不自量力蠢蠢欲動的復國夢。
高俅,端王的球友跟班,徽宗的寵臣心腹,執行的是上意。
宋江毫不顧及一個皇室後裔的情意結,以摧枯拉朽之勢將柴進的榮耀和優越連根拔起。
柴進,一個養尊處優的過氣皇室,一個好高騖遠的浮華子弟,既放不下矜貴的身段,又缺乏宋江的堅定信念和雷霆手腕,曾經滾燙高蹈的復國夢想在殘酷的戰爭煉獄面前現出了葉公好龍刻舟求劍的原形。
低微賤民的輝煌成就刺中了被褫奪貴族身份之人心中一個最深的營壘。是可忍,孰不可忍。99回,清溪,借著柯引之名,柴進的怨憤爆發如滔滔江水:「量你這廝們是梁山泊一夥強徒草寇,何足道哉!偏俺不如你們手段!」
柴進,在梁山失去天空,在江南失去大地;在梁山失去了自由,在江南失去了信仰。
100回,生死場上走了一遭,歷經滄海劫後歸來的柴進終於看清自己,「納還官誥,求閑為農」,這位前朝後裔「辭別眾官,再回滄州橫海郡為民,自在過活。忽然一日,無疾而終。」
至少,腳踏實地,得了善終。
攻打祝家莊和高唐州,皆兩打不破,宋江和梁山軍左支右絀窮於應付,最終的獲勝並不是靠硬實力,而是得力於公孫勝的援助,一靠木馬計,一靠公孫作法。可見,這支民間武裝早期的戰鬥素養委實不高。
要提高梁山的作戰能力,當務之急是對其人員結構和武器裝備進行改良。這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高俅交給了開國功臣後裔,雙鞭呼延灼。呼延將軍運籌帷幄,馬不停蹄為梁山輸送優秀的軍事人才和最先進的武器,展現了卓越的指揮才能和高尚的獻身精神。
第一位上山的是潁州團練使彭玘。彭玘被扈三娘活捉,宋江謙遜恭謹地表達歉意,剛說了兩句,尚未及展開春秋大義,就被彭玘幹脆利落地打斷了話頭:「素知將軍仗義行仁,扶危濟困,不想果然如此義氣。倘蒙存留微命,當以捐軀保奏。」彭玘這套話說的,不知從何而起,宋江到底哪裏暴露了義氣?若非套話,那就只能是在復述呼延灼拉其上山的說辭,這套說辭與呼延灼拉關勝上山時的腔調一致(64回):「'此人素有歸順之意,無奈眾賊不從,暗與呼延灼商議,正要驅使眾人歸順'…備說宋江專以忠義為主,不幸從賊無辜。」
上山多日,彭玘只字不提家人的安危,宋江亦不過問,二人保持緘默,假裝這個問題不存在。可見,彭玘早就知道自己是被借調來的,完成任務就能走人,何必讓家小跟著受顛簸之苦呢?
扈三娘的戰力忽高忽低,隨情緒起伏。48回,迎戰林沖,鬥不過十合(「兩個鬥不到十合,林沖賣個破綻,放一丈青兩口刀砍入來,林沖把蛇矛逼個住,兩口刀逼斜了,趕攏去,輕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挾過馬來」);55回,能鬥呼延灼十合以上(「兩個鬥到十合以上,急切贏不得一丈青,呼延灼心中想道:'這個潑婦在我手裏鬥了許多合,倒恁地了得'」)。要麽是呼延灼手下留情,要麽是扈三娘有意輸與林沖。問題是,呼延灼有何理由放水呢?
第二位人才,火炮手淩振,長途跋涉趕赴戰場,在水邊寂寞地放了3個炮,無人喝采,冷不丁被梁山水軍拽下水底,拖到對岸。淩振剛被梁山捉走,呼延灼不緊不慢地現身了,「箭又射不著,人又不見了,只忍得氣。」
上山的淩振不似彭玘氣定神閑,急切地訴說對家人的擔憂:「小可在此趨侍不妨,爭奈老母妻子都在京師,倘或有人知覺,必遭誅戮,如之奈何?」第二天,宋江派楊林去往潁州取彭玘家屬,派薛永去往東京取淩振家屬。彭玘再也無法假裝遺忘了家小。
你問我生活的意義是什麽,這個問題想必金槍班教頭徐寧可以回答。徐寧充分展示了中國士大夫傳統的對於世俗生活的迷戀和津津樂道。視若性命的雁翎甲,高高地吊在房梁上,既是裝飾陳設,又沈積著歷史和文化,只可仰觀不可褻玩,使個體生命得到充足的精神支持。
徐寧充分享受著世俗生活的樂趣。梅香一絲不茍地折疊歸置衣服飾物,如同執行一套莊嚴優雅的禮儀程式,「下面一個丫嬛上來,就側手春台上先折了一領紫繡圓領,又折一領官綠襯裏襖子,並下面五色花繡踢串,一個護項彩色錦帕,一條紅綠結子,並手帕一包。另用一個小黃帕兒,包著一條雙獺尾荔枝金帶,也放在包袱內,把來安在烘籠上。」
他在自己的身上穿戴了那麽多的玩意,那是如何富有世俗社會精髓的行頭啊。想來件件做工精美,造型講究,雖然有些都是無所謂的。
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徐寧都保持著最佳的生存狀態,沈靜而又精致。遇良辰,當美景,金盞酒,玉爐香,任他紅日長。
這世上最動人的,莫過於個人存在的時間,和器物存在的時間,在萬古長河裏,二者彼此之間一點兒溫暖的牽掛。
雁翎甲、車子、槍法、音樂、妻室、丫鬟,徐寧負累重重,在猶猶豫豫,半推半就,一步三回頭中上了山。
第四位,陳州團練使韓滔。
宋江分十路人馬迎戰,西邊四路(劉唐、穆弘、楊雄、朱仝)、北邊三路(解珍、鄒淵、一丈青)、南邊三路(薛永、燕順、楊林),而東邊沒有安排人馬,專為呼延灼留出逃生通道。呼延灼安排韓滔從南邊開始,沿著順時針方向展開車輪戰。韓滔陷入了與各路人馬的輪番較量,在殺到正西時被劉唐杜遷擒獲,而呼延灼只身從東北方向逃脫。
忠的旗幟之下,11位帝國軍人:彭玘、韓滔、徐寧、郝思文、宣贊、單廷圭、魏定國、張清、董平、龔旺、丁得孫,唯一的結局,就是拼命廝殺,力戰而死。如金聖嘆所言,「是皆食宋之祿,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憂,已無不展之才,已無不吐之氣,已無不竭之忠,已無不保之恩者也。」
輸送完了職業軍人,呼延灼開始網羅周邊綠林。以二龍山為首的三山系擁有頂尖戰力和數千人馬,頗成氣候,勢必一網打盡。
呼延灼挨個兒敲打了桃花山、二龍山、白虎山。輔車相依,唇亡齒寒。眾人意識到,生死存亡的時刻,單打獨鬥是沒有出路的,必須合縱連橫抱團取暖。楊誌率先動議同歸水泊,聯合梁山,打破青州。天空在燃燒,大地在流血。好漢們沸騰了,除了武松。
(1118年,入夥20人:李應、孫立、孫新、解珍、解寶、鄒淵、鄒潤、杜興、樂和、時遷、扈三娘、顧大嫂、雷橫、朱仝、柴進、湯隆、彭玘、淩振、徐寧、韓滔)
9. 1119年(58-65回)
呼延灼以大刀闊斧之力,雷霆萬鈞之能,造鴻鵠千裏之勢,完成了梁山的鳥槍換炮,更新升級。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點兒也不遲疑。「呼延灼連忙披掛上馬,提了雙鞭,帶領一百餘騎馬軍,悄悄地開了北門,放下吊橋,引軍趕上坡來。宋江、吳用、花榮三個只顧呆了臉看城。」
1月,汝寧都統制,兵馬指揮使,呼延灼,開啟城門,孤身一人,上了梁山。
5位援建的朝廷軍官,呼延灼的家屬未隨同上山。可見,呼延灼始終保有官方身份。
「宋江、吳用、花榮三個只顧呆了臉看城」,三位頭領,這是,思考人生嗎?
2月,宋江結識宿太尉,打破華州。
魯智深在華州被抓入獄,戴宗急急趕回梁山搬救兵,文中特意點明走了3日之久:「戴宗吃了些素食,作起神行法去了,再回梁山泊來。三日之間,已到山寨。」
華州距梁山600多公裏,按理只需一日多即可到達梁山,戴宗卻走了3日,多出來的時日,戴宗當是去了一趟東京,向太師求救,不然難以解釋宿太尉為何突然出現在華州,解了眾人之困。
3月,芒碭山的3位頭領有心投奔梁山,苦於沒有門路。
遠山不見我,我自見遠山,樊瑞想出了自投羅網的妙計。3人敲鑼打鼓放出大話,要吞並梁山大寨,引起了宋公明的好奇心,「這廝怎敢如此無禮!我便再下山走一遭。」宋江親內建隊,領了三千人馬,對這幫狂徒的加盟請求進行資格審查。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3人的表演實在驚艷,項充李袞把飛刀標槍滾牌舞得搖曳生姿,顧盼生輝,「宋軍被他殺的人亡馬倒,敗退六七十裏。史進險些兒中了飛刀;楊春轉身得遲,被一飛刀,戰馬著傷,棄了馬,逃命走了。」
樊瑞不遑多讓,神術妖法居然入了公孫先生的法眼,公孫饒有興致地擺出了惟弟子朱武和兀顏小將軍得見的八陣圖法(「此時天色已晚,望見芒碭山上都是青色燈籠。公孫勝看了便道:'這一夥人必有妖法。此寨中青色燈籠,必是個會行妖法之人在內。我等且把軍馬退去,來日貧道獻一個陣法,要捉此二人'」)。
樊瑞不僅順利透過了宋江的考試,還討得了公孫的歡心,「飲筵已罷,樊瑞就拜公孫勝為師。宋江立主教公孫勝傳授五雷天心正法與樊瑞,樊瑞大喜。」
人生處處有轉角。
此時,梁山已有88位元頭領,數萬人馬,與建立之初的草台班子不可同日而語。更新必須換代,既無才幹亦無見識的晁蓋,從打祝家莊起就成了落後的生產力,阻礙著梁山的發展。推選新一代領導人刻不容緩,迫在眉睫。宋江在梁山的轉正議題被提上了日程。
60回,攻打曾頭市,被呼延灼引入死路的晁蓋,遭花榮一箭射殺,「看四邊路雜難行,又不見有人家,軍士卻慌起來,報與晁蓋知道。呼延灼便叫急回舊路…不期一箭,正中晁蓋臉上,倒撞下馬來。卻得呼延灼、燕順兩騎馬,死並將去。」
(97回,睦州城,花榮箭射王勣、晁中、鄧元覺。「晁中」,作者要交代的是射殺晁蓋的兇手。)
晁蓋由呼延灼引入死路,說明此次暗殺行動經過了官方批準。
「得呼延灼、燕順兩騎馬,死並將去」,晁蓋之死,燕順是同謀無疑。燕順無條件貫徹落實領袖精神的覺悟和忠誠,不亞於花榮。35回,打破清風鎮,不識相的王英為討要劉高妻,與宋江纏結不休,「燕順跳起身來便道:'這等淫婦,問他則甚!'拔出腰刀,一刀揮為兩段。」
宋江,梁山泊主,已是眾望所歸,呼之欲出。不曾想,半路殺出個盧俊義。
5月,吳用前往大名府,假裝算卦,威脅盧俊義入夥。盧員外出身富豪,家世清白,自然不肯依從。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員外「自從算卦之後,寸心如割,坐立不安」。一夜難眠,捱到次日天光,盧俊義決定采取先禮後兵的策略,遠赴梁山,化解血光之災。直面現實需要勇氣,也需要眼界。盧俊義的格局遠遠高出李固燕青盧娘子,他很清楚被梁山這個龐大的強盜組織盯上,躲是躲不過去的,鴕鳥政策純屬自欺欺人,掩耳盜鈴。李固之流,夏蟲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盧俊義只是自負,並不是傻。
此行,盧俊義未帶心腹燕青,而是勒令管家李固同行,顯然是不放心李固獨自在家。
吳用算卦的口號「甘羅發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範丹貧窮石崇富,八字生來各有時」,是在警告盧俊義放棄抵抗選擇投降,接受命運的安排。不過,自詡一身好本領、文能安邦武能附眾的盧大員外,不信命,只信自己。
作為一個商人,民營金融家,盧員外有一股崇尚交易的商業社會精神,企圖用10車貨物,將自己贖買出來。富貴限制了想象力,員外平時交往的都是斯文有禮的上層人物,哪裏知道底層虎狼之險惡,那裏奉行的是另一套遊戲規則。
除了貨物,員外還備了個後招,「我那車子上叉袋裏,已準備下一袋熟麻索。倘或這賊們當死合亡…撇了貨物不打緊,且收拾車子捉人」,意思是,交易不成,武力解決。看來,員外雖然武藝高強,卻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梁山好漢,不輸員外的,顯然不止一個兩個,三個四個…
梁山拒絕了贖買,10車貨物原封不動地奉還,交由李固送回:「吳用道:'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麽?'」李固應道:'一些兒不少。'」吳用放了李固下山,交代李固陷害盧俊義造反:「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今日放你們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來。」
在梁山住足4個月的盧俊義拒絕落草,意誌堅定,毫不妥協:「寧就死亡,實難從命」。
沒關系,好漢們勸不了你,自有你看重的官家送你回來。
盧俊義下山,在北京城外遇到淪為乞丐的燕青,燕青哭訴家變,被剛愎自用的盧俊義一腳踹倒。進得家門,飯還沒吃上,盧俊義就被李固和賈氏送進了大牢,「方才舉箸,只聽得前門後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
人若抗命,人就是以自己為命。自己的命根子,有一天成了自己的掘墓人。一個只信靠自己,總想自己做救主的人與一個轟轟烈烈的時代窄路相逢,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至終成為死亡之路。天罡星。
為了救回盧俊義,宋江三打大名府。當初,梁山打盧俊義的主意,除了為其錢財和名望,還沖著軍事重鎮大名府而來。此時的梁山,已經完成了更新換代,具備正規化、大兵團的作戰能力。拿下大名府,能夠提高梁山的知名度,增加招安的籌碼。其次,宋江想透過大名府留守司梁中書向最高領導人蔡京施壓,盡快實作招安。
9月,石秀劫法場。與江州劫法場不同,石秀的行為是臨時起意,宋江未曾向蔡京報備,梁中書不知石秀盧俊義來歷,又把二人捉回去了,「石秀和盧俊義兩個,在城內走頭沒路,四下裏人馬合來…兩個當下盡被捉了」。好在石秀亮明了身份:「我聽著哥哥將令,早晚便引軍來,打你城子…」,「梁中書聽了,沈吟半晌,叫取大枷來,且把二人枷了」,梁中書吩咐牢頭蔡福小心看管:「這兩個賊徒,非同小可。你若是拘束得緊,誠恐喪命;若教你寬松,又怕他走了。你弟兄兩個,早早晚晚,可緊可慢…」這飄忽的尺度,手段高強的蔡福倒是不在話下。
梁中書一面守城,一面派人飛報蔡京。攻城的宋江會心地為去東京報信的差人留出了南門,「且說宋江分調眾將,引軍圍城,東西北三面下寨,只余南門不圍,每日引軍攻打。」
沒有蔡京的批示,宋江進退維谷,不敢破城,與吳用漏夜分析太師的心思:「我等眾軍圍許多時,如何杳無救軍來到?」意思是,若太師派救軍來救城,即是示意宋江退兵;若無救軍,則是示意宋江攻城。問題是,如何判斷救軍有還無?正是為難之際,聯絡員戴宗到來,明確傳達了上級的指示:「東京蔡太師拜請關菩薩玄孫蒲東郡大刀關勝,引一彪軍馬飛奔梁山泊來」。看來,需要先撤兵,給太師運籌招安留出時間。宋江旋即收兵,回去解梁山之圍,順勢收得關勝、宣贊、郝思文。
11月,宋江二打大名府,狼煙四起。孰料好事多磨,一個意想不到的插曲再次打斷了梁山的進攻節奏。行瘟使者阮小五釋放瘟疫,致宋江發背瘡。宋江退兵,再為蔡太師奔走朝廷留下2個月的時間。
(阮小五在此時橫插一杠,起因是張橫為了立功,企圖捉拿關勝。張橫對張順道:「我和你弟兄兩個,自來寨中,不曾建功,只看著別人誇能說會,倒受他氣…不若我和你兩個先去劫了他寨,捉拿關勝,立這件大功,眾兄弟面上也好爭口氣。」
他人就是地獄。張橫憤憤不平,吃的是李逵的醋(張橫「立這件大功,眾兄弟面上也好爭口氣」,對應的是67回:李逵「也教哥哥吃一驚,也和他們爭得一口氣」)。宋江對李逵的寵愛如司馬昭之心。當初,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如今卻是天壤之別,李逵的旋風腿如上天的恩賜,把眾人遠遠甩在了身後。
可惜,張橫爭功未果,被關勝一舉擒獲,還搭進去了阮小七。阮小五敏銳地感受到了競爭壓力,半年後就要排座次了,得施壓宋江。諷刺的是,阮小五的魯莽行為倒為張順創造了一個立功機會。張順舍命狂奔,從南京接來了神醫安道全,救了奄奄一息的宋江。半年後,宋江穿花度柳,為幾位水軍頭領排定了座次:李俊,天罡26;阮小二,27;張橫,28;阮小五,29;張順,30;阮小七,31。氣氛一片祥和,充分展示了平衡的藝術。)
(1119年,入夥26人:呼延灼、魯智深、楊誌、武松、施恩、曹正、張青、孫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史進、朱武、陳達、楊春、樊瑞、項充、李袞、段景住、關勝、宣贊、郝思文、索超、安道全、王定六)
10. 1120年(66-71回)
1月,宋江等來了蔡京的批示,吳用:「東京蔡太師見說降了關勝,天子之前,更不敢題,只是主張招安,大家無事。因此累累寄書與梁中書,教道且留盧俊義、石秀二人性命,好做腳手。」三層意思:一,蔡京未向聖上稟報宋江打城的事,更不會稟報關勝被捉,意思是,朝廷不會派救軍來救城,宋江可以破城了;二,招安,不可操之過急,時機遠未成熟;梁山必須以打促談,打得大家有事,震動朝野,才有資格主張招安;否則,朝野上下,無事發生,梁山價值何在?三,梁中書已接到攻城的通知,勿殺梁中書,用盧俊義石秀換得梁中書的性命。
宋江領命而去(「宋江見說,便要催趲軍馬下山,去打北京」)。
1月15日,梁山打破大名府,殺了王太守,救出盧俊義石秀。梁中書在東南西北4個城門之間狼奔豕突來回折騰,最後從南門逃出城去。南門的守軍是大將呼延灼。最後從南門逃出城去。南門的守軍是大將呼延灼。梁山軍留了梁夫人一命「梁中書的夫人躲得在後花園中,逃得性命」。
「此時北京城內,百姓黎民,一個個鼠竄狼奔,一家家神號鬼哭,四下裏十數處火光亙天,四方不辨。」書中無處不在的熊熊大火既是爭戰在人心中造就的仇恨和恐懼,甚至,也是人的肉身欲望之火。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宋江從32回開始訴說對招安的渴望,對兄弟說,對家人說,對大人說,對自己說,一遍又一遍。
有美玉於斯,求善賈而沽之。67回,蔡京站在一眾大臣的角度為宋江估了個價,「臣量這等山野草賊,安用大軍。臣舉淩州有二將:一人姓單名廷圭,一人姓魏名定國,見任本州團練使」,「天子駕起,百官退朝,眾官暗笑」-在百官眼裏,此時的宋江和他的梁山,一方草寇,無關大局,僅是緩和朝堂緊張氣氛的一個笑料。
只靠兩個團練使支撐的小州淩州,宋江倒也不放在眼裏,關勝帶著宣贊、郝思文,再加林沖、楊誌、孫立、黃信和私自下山的李逵就解決了。不過,孫立和黃信顯然只是來湊個數,二人未迎一敵,遠遠跟在林沖楊誌身後,直到戰役結束方才露面。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被蔡太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宋江狂熱的心冷靜下來。既然未夠班,那就收拾心情重新上路,繼續打關升級攢能量。弩馬十駕,功在不舍。
已經擱置一年的曾頭市,是時候解決了。
2月,二打曾頭市。盧俊義企圖爭奪寨主之位:「盧某得蒙救命上山,未能報效,今願盡命向前,未知尊意若何?」對員外的公然挑戰,宋江展現了堯舜般的溫良恭儉讓:「宋江大喜,便道:'員外如肯下山,便為前部。'」唱白臉的吳用踩著宋江的話音,代表整個山寨這樣答復盧俊義:「員外初到山寨…不可為前部先鋒。」意思是,一寨之主,員外是沒有資格的。識時務的盧俊義從此放棄了寨主這個世俗目標,撇開眾人,另辟蹊徑,開辟了一條超越世俗人際價值的自我實作之路。
梁山五路軍馬踏平了曾頭市,宋江信心滿滿準備活捉史文恭。沒想到上天和宋江開了個玩笑,幾千人竟然圍不住一個人,史文恭殺出了西門。看著史文恭逃離的背影,不知西門的朱雷二將是否覺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識,6年前,二人就是如此目送晁蓋離開。
陰差陽錯,造化弄人,逃到山下的史文恭,被晁蓋陰魂纏定,落入了盧俊義的陣中。盧俊義「手提桿棒,望馬腳便打。那匹馬是千裏龍駒,見棒來時,從頭上跳過去了」-顯然,盧俊義對捉拿史文恭已了無興致。可惜,史文恭尚未走遠,就被固執的晁蓋拉了回來,「東西南北四邊,都是晁蓋陰魂纏住。史文恭再回舊路,卻撞著浪子燕青,又轉過玉麒麟盧俊義來,喝一聲:'強賊待走那裏去!'腿股上只一樸刀,搠下馬來,便把繩索綁了,解投曾頭市來。」被吳用遠遠放逐在山下小樹林裏的盧俊義,冷手執了個熱煎堆。
盧俊義,這個晁蓋魂牽魄繞想成為的人,實在是俊傑。3月,宋江率領一半人馬打東平府,順利拿下雙槍將董平;員外率另一半人馬打東昌府,遭遇沒羽箭張清,連輸兩陣,不再出戰,「一連十日,不出廝殺」,耐心等待梁山泊主救場。宋江「盧俊義直如此無緣!特地教吳學究、公孫勝幫他,只想要他見陣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誰想又逢敵手。既然如此,我等眾弟兄引兵都去救應。」優哉遊哉的公孫勝終於出手,施展道法助三阮活捉了張清,東昌府輕松告破。
宋公明一打東平,兩打東昌,盧俊義表示輸得心服口服。皆大歡喜。
張清舉薦紫髯伯皇甫端,梁山一百單八將取齊。
4月,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大聚義之後,宋江謹遵太師教誨,帶領弟兄們爭分奪秒全力以赴沖業績,從一點一滴做起,從身邊小事做起。好漢們你追我趕幹勁十足,「原來泊子裏好漢,但閑便下山,或帶人馬,或只是數個頭領,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車輛人馬,任從經過;若是上任官員,箱裏搜出金銀來時,全家不留…如此之為,大小何止千百餘處。」日均數起業務,成績斐然。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歲末。這一年,梁山取得了可喜的成就。新的一年充滿新的挑戰和機遇,宋江以只爭朝夕的進取精神和時不我待的責任意識,積極籌劃新年開局工作,「聞知今上大張燈火,與民同樂,慶賞元宵,自冬至後,便造起燈,至今才完。我如今要和幾個兄弟,私去看燈一遭便回。」
宋江決定直接走頂層路線,進京面聖,匯報成績,實作招安的夢想。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1120年,入夥14人:盧俊義、燕青、蔡慶、蔡福、焦挺、鮑旭、單廷圭、魏定國、郁保四、董平、張清、龔旺、丁得孫、皇甫端)
11. 1121年(72-80回)
1月中,宋江一行11人先後抵達京師。
第二日,柴進進宮打探面聖的門路,順利地進了禦書房,發現屏風上有禦書的四大寇名字「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遂刻下了「山東宋江」四字。宮中發覺禦書房被闖,加強了守衛。皇宮再也進不去了,只能另尋門路。
當宋江看到禦書「山東宋江」四字時,嘆息不已。居然登上了榜首,皇天不負有心人。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天子聖明,朝廷有道。
東京汴梁,宋朝最繁華的所在,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花光滿路,蕭鼓喧空。
到此繁華極地,難免有人忘乎所以,儀態盡失。史進和穆弘「在閣子內吃得大醉,口出狂言」,被宋江喝罵出去:「你這兩個兄弟,嚇殺我也…誰想你這兩個兄弟,也這般無知粗糙!快出城,不可遲滯。」轉臉兒見了李師師,「酒行數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點點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來。」柴進趁機踩一腳,「笑道:'表兄從來酒後如此,娘子勿笑。'」
宋江乘著酒興,寫詞一首,「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六六雁行連八九…」,「寫畢,遞與李師師,反復看了,不曉其意。宋江只要等他問其備細,卻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訴。」這個,莫非要展開「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的哲學辯論?還是要暢談燕雀鴻鵠之人生理想?見慣大場面的沙龍女主人被噎住了。要麽只談風月,要麽直說來意;附庸風雅,纏夾不清,兩頭沒著落。當然,如果這首詞是燕青柴進寫就,想來師師會是另一番反應。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上流雲集的沙龍顯然不是為宋江準備的。
(次年正月,二次拜會李師師的只有燕青,宋江未再露面。陪同燕青的戴院長,神行太保,帝國的忠誠衛士,對宋江的意亂情迷記憶猶新,敲打了燕青:「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馬,拴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為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於萬劍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道:'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為了撇清自己,燕青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
一身而系全山事業,燕青竹筒倒豆子,對師師和天子幹凈利落講明了招安受阻的來龍去脈,不僅獲得了聖上的諒解,還為自己告得一張免死禦書。當然,事成,不只因三寸不爛之舌。)
有殺星李逵同行,說明宋江並未奢望達成招安,而是想打打談談,談談打打,邊打邊談,打談結合。李逵打傷楊戩,火燒李師師家,為新的一年打了個開門紅。
宋江的計劃,戴宗必然會第一時間向蔡京匯報。眾人在東京待足5天,還順利搭上李師師這條線,開啟了「通天」的門路,可見蔡京並未阻止這次行動。
不過,蔡京還是破壞了第一次招安。因為這是一次強扭的瓜,雙方都是心不甘情不願。
朝廷搜羅的是具有特殊才能,堪當特殊任務的人。在每一個國家,特殊人的特征都會被權力一一辨識、收藏和驅使。8年前,太師投擲第一次生辰綱,開始下層動員,苦心經營至今,要的是一支抵禦外敵,拯救帝國的鐵血軍隊,而不是只能打家劫舍侵擾鄉裏的山賊流寇。
正月鬧東京、三月泰安州打擂,「進奏院中又有收得各處州縣申奏表文,皆為宋江等反亂騷擾一事」,僅是增加了騷亂事件的數量,並沒有提升質素。在朝廷眼裏,梁山賊寇與淮西河北江南賊寇的檔次並無二致,未呈現出特殊價值。對待這等賊寇,如高俅所言,「整點大軍,剪草除根」方是正理,僅因些少擾亂,就賜予招安,是失了朝廷綱紀,亂了國家法度。因此,蔡京高俅派去了氣焰囂張的張幹辦、李虞候,辱罵輕慢梁山,「太守,你只管教小心和氣,須壞了朝廷綱紀。小輩人常壓著不得一半,若放他頭起,便做模樣」,「村驢!貴人在此,全無忌憚!」「殺不盡的反賊,怎敢回我話!」好漢們「見這李虞候、張幹辦在宋江前面指手劃腳,你來我去,都有心要殺這廝,只是礙著宋江一個,不敢下手。」
得不到朝廷尊重,這一點,吳用看得清楚,「論吳某的意,這番必然招安不成;縱使招安,也看得俺們如草芥。等這廝引將大軍來,到教他著些毒手,殺得他人亡馬倒,夢裏也怕,那時方受招安,才有些氣度。」
75回,吳用指使水軍偷梁換柱,把禦酒換做水酒(「水軍頭領準備大船抵岸。吳用傳令:'恁們盡依我行。不如此,行不得'」),如火上澆油,越發激怒了眾人。第一次招安以失敗告終。
劉備尚且三顧茅廬,彼得亦三次不認主。不去到盡,人怎會認賬。
李逵撕毀詔書褻瀆皇權的象征性言論和顛覆帝位的造反宣言,「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將雙方沖突推到了頂點。重兵剿匪,如箭在弦上。蔡太師一錘定音,為此次征討定下了規格:「非以重兵,不能收伏。以臣愚意,必得樞密院官親率大軍前去剿捕,可以刻日取勝。」
於公於私,這場仗的主角都非童貫莫屬。於公,童貫是東廳樞密使;於私,梁山殺的東平府太守程萬裏是童貫門下。
吳用,「早晚必有大軍前來征討,一兩陣殺得他人亡馬倒,片甲不回,夢著也怕,那時卻再商量」,梁山終於等來了夢寐以求的大考。接受檢閱,證明價值的時刻到了。
5月,童貫率兩員大將,八路軍馬,攻打梁山。宋江布下九宮八卦陣,吳用布下十面埋伏陣,梁山泊步鬥,摧枯拉朽,兩贏童貫。
接下來,梁山需要證明的是水軍實力。
6月,高俅率十節度使,一路水軍,十三萬兵馬,殺向梁山泊。
這次與朝廷最大規模的戰爭,梁山的陸軍未對朝廷大軍形成優勢。第一次陸上交戰,朝廷陸軍的損失不大(79回,「計點步軍,折陷不多」);第二次,梁山僅捉得韓存保;第三次,因高俅水上被捉,朝廷陸軍退回了濟州城。三敗高太尉,依靠的主要是八百裏水泊和梁山水軍。
這場戰爭耗時5個月。第一次戰役的失敗頓時讓初上沙場的高俅嘗到了顏面掃地的滋味(79回,「高太尉軍威折挫,銳氣衰殘」)。高俅鬥誌漸失,在私心和公心之間反復流連。
第二次戰役剛剛打響,高俅就急著結束戰爭,打道回府,回到紙醉金迷的安樂窩。兩軍對壘,高俅派出了老太師韓忠彥的侄子韓存保迎戰呼延灼,顯然是示意呼延灼拿下韓存保,透過老太師實作招安(69回,「認旗上寫的分明,乃是'雙鞭呼延灼',兜住馬,橫著槍,立在陣前。高太尉看見,道:'這廝便是統領連環馬時,背反朝廷的。'便差雲中節度使韓存保出馬迎敵」)。
呼延灼迎戰韓存保,一會兒使槍,一會兒使鞭,邊打邊跑,邊跑邊回頭,引得韓存保狂追不舍欲罷不能。山坡上,小溪邊,兩人鬥得不亦樂乎,在馬上你扯我拽,在水中扭做一塊,興起處,丟了槍戟,你揪我撕,衣甲飄零。二位大人,二位將軍,大宋的體統。
韓存保被連夜解上山寨,「宋江等坐在忠義堂上,見縛到韓存保來,喝退軍士,親解其索,請坐廳上,殷勤相待…宋江設筵管待已了,次日具備鞍馬,送出谷口。」
韓存保剛被宋江放回濟州,就被高俅迫不及待打發回了東京。韓存保感念宋江的恩情,動員家族勢力,與蔡京商議招安。梁山切切實實證明了自己的馬步水三軍實力,這次招安,蔡太師不再反對,「約至次日早朝,道君天子升殿,蔡京奏準,再降詔敕,令人招安」,「蔡太師寫成草詔」。
此時,高俅雖然輸了兩陣,卻並不甘心,「蓋因船只皆是各處拘刷將來的,使風搖櫓,俱不得法;更兼船小底尖,難以用武。」洞悉人性的蔡太師料定高俅尚未死心,特意在草詔中留下了模棱兩可的字句,將招安與否的最終決定權交給了猶豫不決的高俅。
「高太尉先討抄白備詔觀看…心下躊躇數日,主張不定」-顯然,心煩意亂的高俅沒能領略蔡京文字中的奧妙。
此時的高俅只覺騎虎難下,痛苦不堪。招安,自己的臉面何在;不招安,又打不過梁山,帶了十幾萬人馬,準備了那麽多船,卻被打得落花流水,「待不招安來,又連折了兩陣,拘刷得許多船只,又被盡行燒毀;待要招安來,恰又羞回京師。」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正在糾結時,老吏王瑾看出了詔書中的漏洞:「這個寫草詔的翰林待詔,必與貴人好,先開下一個後門來。」王瑾為高俅獻上了一條毒計,將詔書中關鍵的一句「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分作兩句讀,「除宋江」做一句,「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另做一句。聞參謀試圖阻止此卑劣行徑:「堂堂天使,只可以正理相待,不可行詭詐於人。」高太尉道:「且顧眼下,卻又理會。」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高俅以斷句的方式篡改了聖意。吳用指使花榮一箭射死宣讀詔書的天使。這一箭,射走了宋江的第二次招安夢。
無羞惡心,非人也。高俅靠著一絲羞恥心繼續強撐了4個月,「教太師奏過天子,沿途接應糧草,星夜發兵前來,並力剿捕群賊」,「拘刷造船匠人,就濟州城外搭起船場,打造戰船。」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自古兵機在速攻,鋒摧師老豈成功」。11月,第三次戰役開打,高俅徹底沒了鬥誌,「一連三日筵宴,不肯開船」。等得不耐煩的梁山無計可施,遞上了戰書「生擒楊戩與高俅,掃蕩中原四百州」,高俅方才起兵征剿。
鳳凰鳴矣,於彼高岡。為了迎接高俅的大駕光臨,宋江特意修築了一條大路:「原來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蕩蕩,都是蘆葦野水,近來只有山前這條大路,卻是宋公明方才新築的,舊不曾有。」
不過,堂堂太尉,豈能落於窠臼,高俅自有錦囊妙計。前兩場戰役,陸路的損失並不大,看來,水路才是主戰場。高俅總結了失敗的經驗,決定親自抓水路,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躺下。
高俅開始調兵遣將,在陸路僅留下四員戰將,然後把余下的將士、文官、隨從,一股腦全都帶上了船,「其餘聞參謀、丘嶽、徐京、梅展、王文德、楊溫、李從吉,長吏王瑾,造船人葉春,隨行牙將,大小軍校,隨從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進。」
聞參謀試圖阻止高俅上船,卻沒能擋住高俅以身犯險,束手就擒的渴望,「聞參謀諫道:'主帥只可監督馬軍,陸路進發,不可自登水路,親臨險地。'高太尉道:'無傷!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馬,折了許多船只。今番造得若幹好船,我若不親臨監督,如何擒捉此寇!今次正要與賊人決一死戰,汝不必多言。'聞參謀再不敢開口,只得跟隨高太尉上船。」
高太尉的如意算盤是這樣的:大家坐上同一條船,失敗的鍋一起背;全軍覆沒,法不責眾,堵住朝堂的悠悠眾口,既能徹底解決招安,又能保存自己的臉面。一舉兩得。
最終,梁山水軍大獲全勝,旱路「周昂、王煥不敢戀戰…隨從項元鎮、張開奪路而走,逃入濟州城中」。
張順鑿漏了海鰍船,生擒高俅。如願被捉的太尉心情大好,與燕青放對兒,為眾人表演了一場相撲。
人生如一場盛宴,喜怒哀樂都在這裏面了。宋江大擺筵宴招待貴賓,與高俅展開了為期三天的談判。
第一天,從戰爭的泥沼中脫身出來的高俅開始在飯桌上信馬由韁信口開河,「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當重奏,請降寬恩大赦,前來招安,重賞加官,大小義士,盡食天祿,以為良辰」,「若是義士肯放高某回京,便將全家於天子前保奏義士,定來招安,國家重用。若更翻變,天所不蓋,地所不載,死於槍箭之下。」信誓旦旦。
第二天,繼續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雙方的場面話都說得差不多了,談笑間,高俅拿出了切實可行的招安方案:「義士,恐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下眾將為當」-高俅打算把全船的帝國將領打包,典當質押給梁山,為梁山制造一個人質交易的機會。這是宋江最接近夢想成真的時刻,怎奈宋江的政治覺悟太低,未能參透太尉的深情厚意:「太尉乃大貴人之言,焉肯失信,何必拘留眾將。」空有寶山,高俅精心送來的政治籌碼被宋江白白放棄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為當」不成,高俅無可奈何,只好遷就宋江「信」的邏輯,將錯就錯,重新為其制定了招安方案「為信」:第三日筵宴,高俅「既然義士相托,便留聞參謀在此為信」-素與太尉宿元景交好的聞參謀寫信,求宿元景在天子前題奏,為招安助了一臂之力。打左燈向右拐,高俅也算得上用心良苦了。
高俅的「當」「信」意味著有明確標的物的政治契約,而宋江的「言」「信」意味著具有超驗背景的對天盟誓。雙方在酒桌上「飲至夜深」「序舊論新」「直至更深」,激烈交鋒了三天,卻是各說各話,壓根不在同一個語境。從超驗到世俗,從盟誓到契約。這個過程的艱難,就是從江湖到廟堂的艱難。看著這群不解政治風情只知打打殺殺的江湖草莽,不知高俅是否感到對牛彈琴布道於盲。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第四日,為梁山作嫁近半年的高俅打道回府了,把主張招安的燙手山芋扔回給了宋江。
童貫和高俅出戰的態度截然不同,童貫軍紀嚴明,「大小三軍一齊進發,人人要鬥,個個欲爭,一行人馬各隨隊伍,甚是嚴整」,而高俅則軍紀敗壞,「於路上縱容軍士,盡去村中,縱橫擄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八路大軍一敗塗地,童貫如喪考妣,在太師面前痛哭流涕。而作為蔡京春秋大計的知情者和參與者,高俅出征的動機,遊歷多於剿匪。失敗激發出來的只是個人本能的羞恥,而非對帝國軍力衰微至彼的痛心和憂慮。高俅偃旗息鼓,臊眉耷目,龜縮在家,絕口不提招安的事。82回,聖上僅懲戒了童貫,放過了高俅:「汝掌管樞密,豈不自慚!本欲拿問以謝天下,姑且待後。」
12. 1122年(81-90回)
正月,燕青與戴宗去東京探聽招安的訊息。燕青扮作小閑,去行院見李師師,在李師師的引見下見到了徽宗,將梁山招安受阻之事奏知徽宗。第二日,燕青向宿太尉轉達宋江之意,請太尉促成招安。第三日,徽宗下詔招安,命宿元景到梁山宣詔。
2月,宿太尉到梁山泊降詔,第三次招安成功。
經過一切對信心的試煉,經過一切懷疑與烈火的煎熬,宋江越過他的曠野,終於與那位至高者的話語相遇。
宣和四年春二月,宋江一生最美好的日子。
一個人要走多少路才能被稱作一個人?一個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見天空?答案在風中飄,而風,隨著意思吹。人的一生取決於人的信心。招安,就是這樣一個信心的故事。已經故去,無法挽回的事,卻是一個信心的見證。
3月,梁山泊分金大買市,宋公明全夥受招安。
4月,宋公明奉詔破大遼。
宋江以義結金蘭的名義,網羅了一群各具特殊才能的好漢,一往直前,去實作名留青史的夢想。
宋遼戰爭7個月,宋江帶領梁山軍一共攻破了遼國的4座城池:檀州、薊州、霸州和幽州,其中檀州和霸州可說是輕松拿下,而薊州和幽州之戰卻是一波三折險象環生。
檀州之戰,宋軍勢如破竹,花榮等四將活捉阿裏奇,董平槍挑耶律國珍,張清打中耶律國寶,淩振放火炮助攻水軍搶奪城門。檀州告破。
奪取霸州,宋江采用了詐降之計,不費一兵一卒,把一萬人馬送入了霸州城,吳用則偷襲了霸州的門戶益津關和文安縣,順利拿到了兩處地盤,隨後宋江大開城門,放盧俊義部進入了霸州。
與輕松奪取檀州霸州不同,宋江攻打另兩座城池舉步維艱,損失慘重。
事出反常必有妖。其實,如果抽絲剝繭追根溯源,我們不難發現,宋軍攻打薊州幽州遭遇的阻力和陷阱,全部出自神機軍師朱武和入雲龍公孫勝的手筆。
薊州之戰,盧俊義率隊進到玉田縣,與朱武商議計策,朱武為盧挖了兩個坑,「若論愚意,未知他地理,諸軍不可擅進。可將隊伍擺為長蛇之勢,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相應,迴圈無端。如此,則不愁地理生疏」,「北海有魚,其名曰鯤,能化大鵬,一飛九萬裏。此陣遠近看,只是個小陣;若來攻時,一發變做大陣,因此喚做鯤化為鵬。」
這個一字長蛇陣和鯤化為鵬陣,盧先鋒表示十分滿意:「盧先鋒大喜道:'軍師所言,正合吾意'」,「盧俊義聽了,稱贊不已。」
朱武煞有介事地擺好了陣,「對陣的大隊番軍山倒也似踴躍將來,那裏變的陣法?三軍眾將隔的七斷八續,你我不能相救。」好端端的軍陣,輕易被遼兵打破。
看來,遼兵並不像神機軍師預言的那般斯文,只擊頭或尾或中,而是十分粗暴地把這條蛇砍成了七八十來段。
77回,童貫二打梁山,曾擺過長蛇陣,「酆美、畢勝二將道:'…三日後,將全部軍將分作長蛇之陣,俱是步軍殺將去。此陣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都要連絡不斷。決此一陣,必見大功。'」童貫對此陣的評價與盧先鋒的評價可說是一樣一樣的:「此計大妙,正合吾意。」
只可惜,結果大大出乎童貫意料,朝廷軍的狼狽讓人無法直視:「童貫眾軍被魯智深、武松引領步軍一沖,早四分五落」、「五面馬軍步軍,一齊追殺,趕得官軍星落雲散」、「梁山泊軍馬大隊齊齊殺來,童貫軍馬如風落雲散,東零西亂。」
盧俊義參加了二戰童貫,還活捉了禦前大將酆美,卻仿佛對長蛇陣毫無記憶,在遼國重蹈了童貫的覆轍。看來,盧先鋒塊然獨立的個體精神過分高蹈,徹底藐視和棄絕經驗分享戰後總結之類的俗套。
這個長蛇陣在書中另出現過兩次。
60回,公孫勝芒碭山降魔,布下武侯八卦陣,朱武參與了指揮作戰,「…陳達把七星號旗只一招,那座陣勢,紛紛滾滾,變作長蛇之陣…高坡上朱武把小旗在那裏指引。」
可見,這個長蛇陣並非獨立陣法,而是在實戰中,從其它陣法變化而來。打芒碭山,長蛇陣是武侯八卦陣的變陣。公孫勝對宋江吳用道:「如若伺候他入陣,只看七星號帶起處,把陣變為長蛇之勢。貧道作起道法…」,公孫還施加了道術:「公孫勝在高埠處看了,便拔出那松文古定劍來,口中念動咒語,喝聲道:'疾!'只見風盡隨著項充、李袞腳跟邊亂卷。兩個在陣中,只見天昏地暗,日色無光,四邊並不見一個軍馬,一望都是黑氣,後面跟的都不見了。」
88回,幽州之戰的第3場戰役,遼軍的太乙混天象陣也曾變作長蛇陣,大敗宋兵,「聽的裏面雷聲高舉,四七二十八門一齊分開,變作一字長蛇之陣,便殺出來。宋江軍馬措手不及,急令回軍,大敗而走,旗槍不整,金鼓偏斜,速退回來。到得本寨,於路損折軍馬數多。」
一字長蛇陣的正確用法,盧俊義自然未曾見過,當年大家在芒碭山打得熱火朝天之際,員外尚在深宅大院裏歲月靜好。
玉田縣,遼兵沖散了盧軍,盧先鋒未帶領部下有組織有紀律地撤退,而是「一騎馬一條槍,倒殺過那邊去了」,留下眾人風中淩亂,四處逃竄。半夜,殺得酣暢淋漓的先鋒終於回來了,遇到呼延灼,居然不問將士們的安危,兀自意猶未盡,沈浸在「一騎馬一條槍」的萬丈豪情中:「盧俊義又說力敵四將:'被我殺了一個,三個走了。次後又撞著一千餘人,亦被我殺散。'」
英雄,在亂世才成其為英雄。對盧俊義來說,戰爭和別人的生命只是一個舞台,讓他的個人抱負得以展現的舞台。「我思量平生學的一身本事,不曾逢著買主」-不同於「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的低層次需求,盧俊義的追求是形而上的。在和緩的世俗生活中苦無用武之地的員外,終於在硝煙彌漫的戰場實作了鴻鵠之誌。
朱武,如同伊甸園中那條蛇的化身,喚醒了人心底最深的欲望。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朱武為盧俊義開啟了一個新世界。從此,盧俊義在獨行俠的路上一騎絕塵,任誰也無法再追上。90回,接到征討方臘的詔書,再戰沙場,盧俊義雄心勃勃,「據我等胸中學識,雖不在古今名將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有何用。」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人生自古……
朱武,地魁星,縱虎出柙的本事,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最後一座城池,幽州。吳用和朱武建議暫緩進軍幽州,瞬間激起盧俊義的鬥誌:「軍師錯矣!那廝連輸了數次,如何是誘敵之計?當取不取,過後難取。不就這裏去取幽州,更待何時!」老成持重的宋江也坐不住了:「這廝勢窮力盡,有何良策可施。正好乘此機會。」二人引兵往幽州便進。行至青石峪,遭遇遼軍,盧俊義落入了陷阱,被困峪中。解氏兄弟找到當地人引路,宋江救出了盧俊義。大夥兒一鼓作氣,攻下了幽州。
接下來,遼軍開始反撲幽州,戰爭進入了鬥法環節。
公孫勝的弟子,兀顏小將軍擺出的陣五花八門,卻被同門朱武一一識破:太乙三才陣、迴圈八卦陣、武侯八陣圖。
出人意料的是,兀顏小將軍居然識得九天玄女的九宮八卦陣:「你擺九宮八卦陣,待要瞞誰!」兀顏的訊息來源,除了授業恩師公孫勝,還能是誰呢?
既然都是見多識廣的人,氣勢不分高下,那就只能開打了,「宋江喝道:'只俺這九宮八卦陣勢,雖是淺薄,你敢打麽?'小將軍大笑道:'量此等小陣,有何難哉!你軍中休放冷箭,看咱打你這個小陣。'」
兀顏小將軍一語成讖,公孫勝放了冷箭,看來兀顏早有輸陣的心理準備。公孫施展了遮天蔽日之法,導致兀顏被呼延灼擒獲:兀顏「卻轉過北門來,又見黑氣遮天,烏雲蔽日,伸手不見掌,如黑暗地獄相似。」
戰後,遼軍在總結會上說起失敗原因:「兀顏統軍道:'量這個九宮八卦陣有甚難打,必是被他變了陣勢。'眾軍道:'俺們在將台上望見他陣中隊伍不動,旗幡不改,只見上面一派黑雲籠定陣中。'」說明遼軍早已掌握了破陣方法,只不過被公孫的道術阻止了。傳授方法的人自然是公孫。
看來,此役,公孫先生偏向了宋軍。
接下來的對戰實在令人眼前一亮,神秘低調的孫立居然大展身手,貢獻了水滸中最精彩的單挑場面。寇鎮遠是遼國的先鋒大將,參考一下同為先鋒官的瓊妖納延,二三十回合就打敗八驃騎的史進,說明寇鎮遠同樣實力非凡。結果,寇鎮遠被孫立一鞭斃命。孫立的功夫,無容無則深不可測。
問題是,在宋遼戰爭中不露圭角的孫立為何此時顯露崢嶸?
孫立跟著兀顏出場,作者借此情節建立了一個明確的敘事關系,即孫立和兀顏一樣,聽令於公孫勝。公孫在宋遼之間輾轉騰挪左右互搏,維持著戰勢平衡。兀顏被捉、孫立壓軸出陣打敗寇鎮遠,傳遞的是遼國對大宋的善意。而接下來,戰爭將進入一決勝負的白熱中,公孫勝必然回到他最初最根本的身份和立場:遼國的子民。
最後一役,遼軍放出了殺手鐧:太乙混天象陣,這是書中最為兇險復雜的陣法。此陣,朱武識得卻破不得,「此天陣變化無窮,交加莫測,不可造次攻打。」這個陣,只能是公孫先生的大作。
遼軍先發制人,氣勢如虹,沖向梁山的九宮八卦陣。這個出自天書的陣勢,遼軍壓根不放在眼裏。宋軍潰不成軍,「孔亮傷刀,李雲中箭,朱富著炮,石勇中槍,中傷軍卒不計其數。」
輪到梁山大軍打太乙混天象陣,連敗三次,李逵被捉,軍馬損折眾多,遠路而來的鄭州團練使王文斌陣亡。青山處處埋忠骨。
最終,九天玄女托夢給宋江,傳授了破陣方法:「此陣之法,聚陽象也。只此攻打,永不能破。若欲要破,須取相生相克之理。」宋江依此而行,打破太乙混天象陣,斬殺兀顏光將軍。書中對兀顏光的評價是「遼國英雄」:「堪嘆遼國英雄,化作南柯一夢」。
平遼,從北向南,一場顛倒乾坤的夢。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群草莽英雄倚仗九天玄女的啟示,以近乎兒戲的鬥法打敗了職業軍隊。但這不是一個技術問題,而是一個哲學問題。意思是,到底什麽樣的人才是最不要命的人?到底什麽樣的念頭,才能鑄造最有戰鬥力的士兵?另一層意思,常識告訴我們,從一絲血氣中尋找救國之策,就像從水中尋找火一樣。水無法點燃,鉆石無法腐蝕,而在一個夢境裏,你卻可以依靠想象力去尋找得救的確據。作者煞費苦心,在歷史之上,創造了一個永恒的維度,一個高於大地的存在。「天可憐見」,還有什麽樣的信靠比這更為極致呢?一只看不見的手掌管著歷史的來來往往,以公義和慈愛的旨意托起這個世界。大宋和他的子民靠著神跡獲得了終極的拯救。突如其來的恩典,大難臨頭時的奇跡,顯出了自然背後的力量,使永恒闖入這個世界,使一切苦難在結束的時候獲得意義。
11月,宋江殺退遼兵,燕京旦夕可破。遼國豎起降旗,派使者前往東京納降請罪。朝堂之上,天子和大臣們開始商討議和之事:「似此講和,休兵罷戰,仍存本國。汝等眾卿如何計議?」
遼國的生死,大宋的生死,這是同一個問題。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中,在歷史的聚光燈下,一個先知型的人物,站了出來,回答了這個千古疑問,也說出了水滸故事最核心的觀念,「旁有太師蔡京出班奏曰:'臣等眾官俱各計議:自古及今,四夷未嘗盡滅。臣等愚意,可存遼國,作北方之屏障,堪為唇齒之邦。'」
作者的文字實在是極為迂回,且有耐心。波瀾壯闊的劇情裏深藏著作者的良苦用心,如草蛇灰線,伏脈千裏。直到89回,平遼議和,這出歷史大戲方才磨去塵土,擦亮鏡子,顯明真相。「可存遼國」,這句振聾發聵椎心泣血的話,穿過朝堂,穿過江山易姓的端倪,在大地之上,在時間以內回響不絕。
梁山軍馬凱旋還京。行至雙林渡,「宋江在馬上正行之間,仰觀天上,見空中數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燕青向空中射雁,箭箭皆中,射下十數只鴻雁,預告了水滸故事的結局。
面君朝見之後,在宋逾8年的公孫勝完成了歷史使命,辭別眾人,從此再未回返,「就今拜別仁兄,辭了眾位,即今日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
13. 1123年(90-99回)
1月,梁山軍出征江南,討伐方臘。這場南征歷時8個月,59位梁山頭領折戟沙場。
宋江把結義弟兄送到了死地。當忠的焰火升起,義就失去了立錐之地。
70個梁山弟兄穿越廢墟,回應永恒命運的呼召,回歸了九宮八卦陣。
涅槃重生的方陣,哨路最先鋒,烈火袈裟魯智深,青面獸楊誌,豹子頭林沖。
(日後,率軍破大金的是:呼延灼、朱仝,常州金節,以及扈三娘的兄長,扈成。)
14. 1124年(100回)
盧俊義、宋江、李逵飲禦賜藥酒而亡,吳用花榮自盡。
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利用兄弟的信任和情感而將兄弟置於死地,誰還能在這樣的日子裏擁有愛情和內心溫柔的部份?當結義弟兄一個一個倒在充滿背叛的血汙中,宋江對於戰爭勝利之後的奢望,「封妻蔭子」,失去了價值的來源,成為建立在沙丘之上的烏托邦。宋江在迎向藥酒時的從容和視死如歸,與其說是懷著對於君王的忠誠,不如說是懷著對於出賣弟兄的愧疚和痛楚。
審判和拯救,都需要以命贖命,「宋江自飲禦酒之後,覺道肚腹疼痛,心中疑慮,想被下藥在酒裏。」宋江以死亡兌現了沈重而莊嚴的承諾,「生生相會,世世相逢,永無斷阻」。
在「人」生裏,永恒不是一個看得見的事實,而只在人的信心裏向人顯現。宋江虔誠而順服地接受審判,這種順服成為他受到無限眷顧的證據。以公義成全公義,審判轉為了赦免,蒙恩的罪人回歸中軍,坐陣先鋒之位,擁有了無限的生命。
「於梁山泊起蓋廟宇,大建祠堂,妝塑宋江等歿於王事諸多將佐神像。」英雄、戰爭、榮耀,這些遙遠的詞匯終於贏回一個活生生的圖騰。
「一心征臘摧鋒日,百戰擒遼破敵年。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相尚依然。生當廟食死封侯,男子平生誌已酬。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
既是這樣,還有什麽說的呢?
江湖已死,天下太平。
全書終。
與作者的殷殷願景不同,在真實的世界裏,這片江山已經岌岌可危搖搖欲墜。1125年,遼國滅亡。失去了遼國的緩沖,北宋馬上成為金國的下一個目標。大軍壓境,山雨欲來。此年,距離北宋滅亡還有兩年。回天無術。
100回的水滸,陳列了兩個亡靈方陣。100個亡靈,代表被裹挾在戰爭中的蕓蕓眾生,被記在歷史當中,各歸其位,嚴陣以待。這兩個方陣,是先使人知罪,再把苦難放在一個能使苦難獲得審視和赦免的位置,顯出擔當與拯救的迫切與焦灼。大廈將傾的危難尖銳得容不下一點人文主義的躊躇滿誌。
「莫不是夢裏相見」,喃喃的囈語如挽歌般,訴說著拯救沒落王朝的春秋大夢;如同西西弗式的盼望,透露出不投降的倔強和絕望。生命的意義就是在無意義中堅持,在夢境中打撈一個倒影。每一件事都可能沒有發生過,但每一件事都有可能發生。這樣看世界,那麽每一秒鐘都有盼望,都有奇跡。一個龐大帝國的生死存亡,系於江湖豪客的一絲血氣。在這樣的夢想面前,有什麽樣的努力不能被接受,什麽樣的行為你能說越出了界限?
1124年,這場顛倒乾坤的救國夢戛然而止。當我們讀到盧俊義宋江李逵飲藥酒而亡,吳用花榮二人自盡,一處埋葬的時候,難免想起【百年孤寂】的結局,當奧雷裏亞諾破譯了羊皮卷,這個世界的終極秘密向他呈現的同時,周遭的世界即被颶風所抹去。
對一個擁有厚重歷史的民族來說,對歷史的重述和演義,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和祖先對話的機會,以及一個重塑現實的機會。如果人有靈魂,對人的形象和作為的重述,就必然產生靈魂的碰撞。這就是歷史的價值。
來日大難,而遮蔽世人的避難所在哪裏?這場江湖傳奇不是一個回答,而是對後人的提醒和動議。
江湖在遠方,生活在別處。時間的流逝從未減損水滸的魅惑力。往昔的門被開啟,文化的積澱從時光的遠處落下。兩百年後,【金瓶梅】從武十回敷衍開來,承續梁山故事之余波,對人情世態展開了新的敘事。由曲終人散而歸於佛道,是【金瓶梅】預先設定的結局,然而,除了因色空而悟道之外,作者還特意安排了一個外在的推動力,那就是金兵犯境所導致的國破家亡山河淪陷。作者將亡國之變的陸沈作為全書收結的最後一個悲劇性的動力,把血海地獄活畫在世人眼前,對水滸之謎作出了終極解答(半個世紀之後,金聖嘆用腰斬原著的方式逃避了家國淪陷的夢魘)。【金瓶梅】結尾,汙濁的塵世中,一個新的人物,韓愛姐突然出現,她的鐘情被寫到了極致。而曹雪芹則在韓愛姐這個人物的嶄新起點上,開始了他的創作。
豪華事已空,白茫茫大地真幹凈。金瓶梅和紅樓夢的墜入虛空,道盡了滄海桑田的悲涼。在這些一脈相承的敘事中,惟有水滸以力挽狂瀾於既倒,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信仰之光將我們在暗夜裏閃亮。
四月是殘忍的月份,在死去的土地裏,混合著記憶和欲望。微風吹拂的日子,宋江率隊離開了梁山的忠義堂,漸行漸遠,隱身在煉他們的火裏,光亮的中心一片寂靜。
昔士往矣,帶走敵人和江湖的夢想,留下我們,舉目仰望,內心激蕩,如旗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