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梓锐POV,传闻中的三公主
我叫梓锐,因为长得矮小,七岁的时候被我舅母,当朝司户的第二副手,送入了城主府作五周岁了的三小姐的玩伴。舅母说,这三小姐被宠得无法无天,连续赶走了四任玩伴,要么嫌弃人不机灵,要么嫌弃人不会哄她,至于我前任,则是因为长得高过三小姐一个头,需要三小姐抬头看他,入职当天就被赶走了。舅母再三叮嘱我,三小姐说东我不许往西,三小姐看天我不许低头,倘若三小姐倒地打滚儿,我若是比她少滚一圈,第二天就把我送去矿上。乌石矿口窄洞深,蜿蜒陡峭,就需要我这样瘦小的小孩子进出,矿上一日两顿馒头腌菜,大人吓唬小男孩都说送去矿上,被舅母这么恐吓,我也感觉头皮发麻。
三小姐看到我倒是没说什么,我站起来的时候猫着身子,生怕被她发现我长得比她高,后来发现自己多虑了。不过跟着她的第二天,这位大人嘴里的小祖宗就在演武场惹了一场大骚乱。三小姐呵斥一位倒在地上的宗学堂弟子,说他男扮女装想要考取副将,鞭子嗖嗖几声抽在倒地之人的手上和手腕上,一群宗室弟子也没看到有一个出来劝阻的,这鞭子的响声让我汗毛林立,不知道这鞭子未来是不是会落在我的身上。这事情后来怎么结束的我也不大记得,不过三小姐的这个鞭子,却从来没有对我真的挥过。
宗学堂的氛围,就是比谁强过谁一头,三小姐的两位姐姐喜欢斗文,一个沅江桃花色,一个回映楚天碧。三小姐和林七小姐喜欢斗武,一个芊踪无影痕,一个鞭音雷电闪。要说我家三小姐骄纵,林家七小姐也不遑多让,刚学了半天算数,便斜睨着我家三小姐说数三为小,数七为大,我家三小姐气不过,说那有啥,我是三...三...三公主,公主总比你小姐大!对啊,当然是三公主为大咯,我立刻就点头复议大声称赞。接着小姐们和学伴们中爆出一阵笑声,剩下我跟三小姐面面相觑。
再后来,大家无论说我们家三小姐什么,都以「听说啊,这传闻中的三公主...」为开头了。哼!他们这群人懂个啥,我们三公主从来都是正义感爆棚,有她在绝不能叫她喜欢的人被欺负了,譬如她日夜勤练武功,7岁起演武堂里再没有人能够伤及她大姐和二姐,又譬如裴恒哥哥弹琴被无聊女子耻笑,她就坚持要求裴恒弹琴,说谁敢笑你我见一个打一个。除此之外,我家三公主还特别好学,刑堂参观归来天天在家断案,审个兔子鞭个老鼠什么的,礼堂学习归来天天跟我们演练拜天祭祖,她特别喜欢工部堂,趁手的刀枪剑戟皆是跟着工部王司工手把手自己打磨出来的,要说她唯一不喜欢的可能就是在宗学堂舞文弄墨了的吧。
十二岁那年,我家三公主和梓年家的主子一起出了一场意外。那年我家三公主的大姐一十六岁,刚刚被城主册封为大郡主,意外就发生了。当时我和梓年陪同大郡主三公主去北郊游玩,月明星稀,三公主叫我和梓年在官道上等候,她俩跑进了树林里捕捉荧光闪烁的虫子,听到尖叫的我和梓年跑进树林,找到她俩的时候,俩人已经坠入捕猎的深坑。待到救上来,大郡主被猎坑下面布置的尖针刺穿了小腿骨,而我家三公主则是双腿骨折,我一直没有明白,我家三公主轻功如此了得,怎会跌落深坑就造成骨折,明明是重物压过才会这样。我家三公主不说,但是我觉得我家三公主肯定是为了救大郡主才会这样的。从此之后大郡主便再无斗志,终日寡欢,疏于学业,常常躲在学堂看医书。二小姐关心姐妹,时常带着五子棋来找大郡主和我家三公主消遣时光,可是大郡主十之七八推脱不见。我家三公主心浮气躁,懒得盘算,下棋百战百输,让她七八个子她也是输。好在她体质强健,不到六十天就可以下地奔走了,我也不用看着棋盘替她干着急了。
我家三公主十四岁那年,二小姐也被封为二郡主。意外又出现了,三公主和二郡主骑马骑射,二郡主的马匹突然发狂,三公主御骑一路追赶二郡主,临崖三公主把二郡主飞扑下马,两人滚落草丛,这次倒是一场虚惊,两位都没受到伤害。
待到我家三公主一十六岁,城主一样封她为三郡主。只是这三公主的名称已经传开,无人改口称她郡主,仍只是叫她三公主。册封翌日,二郡主说要带三公主开开眼界,将她带到了教坊司。我已经是成年男子,不便进入教坊司,只在门口守候。这下我家三公主可是大开了眼界,从此日常混迹教坊司,日日笙歌夜夜飨宴。也就是这段时间我家三公主的未婚夫裴恒开始对我家三公主避而不见,十访九拒。三公主时常从混迹教坊司的众人中获得一些新奇好玩的物件,譬如玄琴,奇珍砚笔,琉璃锦灯之类的,重金觅得送至裴府,也教裴司学原封不动地退回。
我常常觉得裴司学不懂我们家三公主,论心不论迹,我们三公主真的是从未改变,她常常从教坊司出来,也不回月璃府,直接赶往花垣玄虎界河,带领村民卫队抵抗玄虎流民的掠夺,或者去丝庄或者田庄管束欺压夫婿劣行女子,再或者去商行会处理个欺诈什么的。教坊司获得的信息,让三公主足迹遍布花垣领土,矿场,丝庄,牧场,田庄,山匪盘踞的边境,流民出没的牙市,商贾出入的酒肆,没有我们三公主不敢管的事儿,也没有我们三公主摆不平的人。
只是不知道为何,我家三公主名声越响,口碑越差。说她不学无术,任性妄为也就算了,什么暴虐成性,好色风流什么的都来了。三公主亦是不解,有次问我说:梓锐,你说,为什么我侠肝义胆,替天行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感激我呢?我心想:我的好公主诶...你把丝庄老板吊起来打,把官吏圈的田地还给佃农,打击拦路私税的山匪,城中官吏富商,您得罪了多少,大家碍于城主颜面不好给您难堪,背地里还不想尽法子编派您嘛?嘴上说道:公主,城主说了多少次了,不让您出门惹是生非,您好好的备考少城主擢考,那些不知感恩的人,不理也罢。
2. 花垣玄虎的来历和现状
花垣城地处东域,与玄虎城一起坐落沅水(不对应现实沅水)天堑之东。中原逐鹿之战,战败方退守至此。败军之中,以花裴陈韩四家为首,率全体成年男子驻守沅水之畔,拦截追兵。其时战事危如累卵,数十人死守天堑,日夜抵挡数万追兵。主事者一番合计,请陈家主母带队,偕一众女眷继续向东,寻青山秀水落安。陈母不负众望,在百十余里之东北,寻得一沅水上游支流,背山面水,秀峰青山,桑牧皆宜,遂安营扎寨,建岗立城。一日,光火流星扎入城北二十里开外。陈母带队去寻,捡得天外流星石一块,异香扑鼻,枝节连块,形似骨节。好事者入之以药,无病不医,无毒不解。陈母取其形命名龙骨,然此物不可复得,留下巴掌大小一块,命后人世代保存。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陈母登高远眺,发现自己这城以青山为郭,花海为垣,便取名花垣城。花垣定城之初,陈母便遣人去沅水天堑接洽主事者,报告花垣情况,并邀请家人前去花垣团聚。这传话人到了沅水天堑,发现数十人队已经扩充至千人,有男有女,有败军有难民,而原来十几人家的青壮年男子们,已占据团体中的顶层地位,招纳武装,具设司政,挖沟通渠,筑壁垒墙,俨然一座小型城池。传话人告知主事人陈母之请,主事人们圆桌坐开,各抒己见。陈母之夫,长子皆殉命于沅水天堑,寒冬腊月,追兵断炊,遂去。次子已与难民女成婚,女方不愿离开父母百里之遥,便留守城池。主事人达成一致,花垣无境可守,沅水天堑不能放弃,下令城中一干人等,愿意去花垣者随行于传话人,不愿去者,就地建立新的城池。谁想到城池上下千人,愿往者寥寥数人。只因花垣众的男眷在沅水天堑是为人上之人,一般民众又没有兴趣投奔无亲无故的一众女眷,所以传话人即日无奈回程。陈母身为首领,自己儿子且不愿来,也无计可施,只得勉强整理人手,行必行之事。
这花垣之城,建郭者女性,搭梁者女性,铺路者女性,桑蚕者女性,枢机者女性,开垦者女性,耕地播种者女性,市井屠夫者女性。建城初十余年全无男子劳力,便奠定了女子为尊的传统。其实在寻得龙骨之时,光火流星入地炸开一个洞体,连日里硝火烟气弥漫,花垣城众知此处可能是一硝矿,但是无力开采,也无甚必要。直到后来花垣名声鹊起,流民投奔,有了足够的男子劳动力,才在某任城主手上开始开采起了硝矿。
斗转星移,中原江山几易其主,再无人追究沅滨双城是何来历。花垣硝,花垣丝,花垣美人名天下。只是花垣偏安一隅,沅水天堑发展而来的玄虎城坐拥中原与花垣的交通要道。玄虎平民无人不商,商无信不立,玄虎人重一诺千金。而花垣则纷繁复杂的多。花垣腹地广阔,两百年来投奔垦荒的人络绎不绝,人口已经突破十万大关,商贾,游客,流民,难民,山匪,东西城门日进出已达万人。其中玄虎长居花垣的人口就达数千。花垣城女尊男卑,社会阶层为士农工商男。玄虎城人圆桌议会管理城市,虽然男性是社会主力,但是也较花垣平等许多。玄虎男子不习惯花垣社会,但是为谋求生计也就不得不低头了。花垣人口多,达官显贵也多,教坊司一掷千金,赌坊进出万两,都是寻常之事。
以花玄双城的来历,两城本当世代交好,合作无间。但是花垣社会层级分明,尽管历代城主励精图治,这世代承袭的官爵总有诸些不孝子,色赌沾上一样,榨压百姓者有之,变卖家财者有之,欺诈无赖者有之。玄虎城的利益多半系于花垣,不满之情与日俱增,城主兼主事人圆桌领席在例行会议提出,是否应当武力接收乌石矿,确保玄虎不受制于花垣?花垣虽然军备远少于玄虎,政治渗透却不落后,尤其在玄虎贵妇圈内消息犹为灵通。议题传到是任花垣城主耳朵里之后,她使了一招暗度陈仓,聚花垣财物力在沅江上游狭窄处建了一座双行车道宽的桥,打算抛开玄虎,亲自与中原往来。
玄虎本来是贵族圈管理城中事务,协商解决,奈何贵族被花垣渗透太厉害,是任少君在其母韩裴氏和其夫人花氏,以及韩氏一族的推举下废除议会,登顶城主之位。韩城主举兵拿下花隘口桥,断绝了花垣亲自与中原往来之心。这一战,双方各自损兵折将,花垣裴司军死守花隘口桥,被困桥上,以死明志。史称「花隘口之困」。花隘口之困后,韩城主一举奠定了其城主威望,玄虎上下一心,对花垣同仇敌忾。而消息传到花垣这里,城主中风一卧不起,少城主继位,这便是三公主的母亲。
这二十年来,玄虎花垣纷争不断,为矿,为地,为人,几次三番处于擦枪走火的边缘。一次在花林涧发生小型的武力冲突之后,玄虎城城主修书花垣城城主,愿意弥补双方嫌隙,恢复建城之处的良好相处,愿意送独子韩硕前来花垣和亲。
花林涧冲突事发当时,三公主陈芊芊就在现场。
3.
花林涧是玄虎城南侧山脉源头汇聚至沅水支流的一径小溪,玄虎花垣以此东西为界。玄虎城依山级而建,城南出口四里地就是中原玄虎互通最为繁忙的沅乐渡。盛世升平通货剧增,沅乐渡不堪重负之后,玄虎便派人在其十里下游处修建新的白池渡,得名于身后的白池山脉,白池渡水深吃重,水流缓和,极大地便利了重物的通行。天下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条路。中原商人多方勘探,竟从白池山脉中摸索出了一条通往花垣的捷径。原来玄虎对于中原花垣的货贸全权把控不算,对于中原商人抽税十取其三,一路关贸,行商,打点费用加在一起,一趟货物竟叫玄虎收走六七成利。所以去往花垣取道白池山脉,经过花林涧北上至花垣城南,路虽然山高地陡,但是只取高价贵重的货物,这一路躲过的税收,足以弥补运送押物之苦劳。这些年来,这条道人来人往,竟然在花林涧发展出一个颇具规模的小镇。玄虎花垣各自派了一支小队驻守花林涧,行关贸收税事宜。但是花林涧离两城都相聚数十里,道路险峻,双城均无力紧密管辖。镇守花林涧的两方司镇狼狈为奸,这价值玄虎贸易一成的税入,教他俩中饱私囊去了。
花垣这里且按下不表,玄虎城主对于花林涧的偷税漏税问题已经头疼一阵子了,这日议事大人白先揣着一叠关于花林涧的文书进入城主书房,两人再次议及此事,城主相当不悦,皱着眉头对白先说:「你看看,我们这位陈司镇,居然跟花垣的王雨燕,公然同居。这税条,一个书房两个章,这这这,当真是气死我了。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他们?「
白先凑近了城主,低了头道:城主,这,你要处置也只能处置陈翟一个人,王雨燕,她不归您管…
城主假装没有听到,继续说:调任吧,这陈翟司职未满五年,若此时将其调回,伤及的是陈家的脸面,这陈家议事会占有三席,门生故吏无数,朝野上下权势极大,我这城主之位,没有陈家支持,也是做不下去的。不调吧,这显见的贪污,明摆的枉法,成垒的诉状递向城主府,难道我要视而不见吗?
白先诺诺地说:城主啊,您可为难我了,受您的抬爱,我才拿了一个议事大人的位子,我这参政的水平,送送文书还行,出谋划策就免了吧…看见城主抬眼扬眉,他立即躬身说:听犬子白芨说,少君日前策论受到各方表扬,要不,城主问问少君的意见?
城主思考了一会,对白先说:行,看看这小子什么个水平。
玄虎城少君韩烁,正在院子里跟白芨练剑。城主夫人花玉兰从旁看着,这些年她已无须出声指点,这儿子和儿子护卫的攻防武艺,在她眼里已无破绽。但是儿子武艺再高强,这心疾却难根治。花夫人想起与父亲同在花隘口战场上厮杀,父亲被花垣的裴司军挑落下马,与花垣军战斗正酣,却心疾突然发作,无力还手之时,被六柄长剑刺中。花玉兰赶到父亲尸体边,青紫的脸色说明了他真实的死因。但是花玉兰依然痛恨花垣,痛恨自己母亲出生的城市,痛恨母亲归去的城市。在花玉兰的教导下,儿子韩烁,也向来厌恶花垣女人,尤其厌恶那些狂妄自大,娇纵妄为的花垣女人。
比起在母亲面前的轻松烂漫,韩烁在父亲面前收敛许多。目不斜视,专心聆听父亲的问题。直到父亲问他,如何处理花林涧司镇陈翟一事。他想了一想,说到:儿子认为,调任贬职,或升职进城,派他人去管花林涧,都不能直接解决问题。儿子有一筹谋,但是需得前往花林涧实地考察一番,才能说得。城主思踱儿子当前一十七岁,武艺高强,走一遭也不妨,便同意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交付韩烁,说:我儿已经成年,为父不能囹你于城,你收下这块令牌,你所到之处,方圆一里内必有暗影所护。韩烁将令牌纳入怀中,心里却是不屑,凭他的本事,难道还有谁能伤害的了他不成?
韩烁当下整理行装,与白芨两人午后出发,行至白池渡休息一晚,第二日一早前往花林涧。韩烁出发的这一日,陈芊芊也作出决定,向花林涧走一遭。
4.
原来三天前,陈芊芊在狩猎途中捕获一名意欲偷窃的流民,说是流民,衣着打扮均像是从林家矿上逃出来的。矿民皆是男性,尽管社会等级不高,经济条件却不差,有的是流民想要接受招募。然矿体狭窄,安全考虑,城主公文下来,每日进矿者成人不得超过五十名,儿童不得超过二十名,这样开采有度。然而这个逃出来的矿民却带来全然不同的信息,在梓锐亲和无害的套话中,这个逃民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告知陈芊芊。原来现在每日入矿的成人已经超过百余人,一半注册在籍,一半却如同他一样,具是在中原被抓捕,蒙头套面,行十余日,被卖到矿上干活的苦力,既不受薪,亦无保障,有感染风寒而死的苦力,被草草堆埋在矿石之下。说罢,此人双膝跪地,对着陈芊芊哀嚎,说大人您宽宏大量,饶小的一命,小的此生此世,感激不尽。
陈芊芊着梓锐送该人回府,自己去到矿上查看。果然跟逃民说的一样,日日进出矿洞的,计百余人,儿童四五十名,不领日钱的超过半数。这些不领工钱的,下了工去饭场领碗稀饭,去草棚地下和衣而卧,有怨言者,工头刷刷两鞭过去,这挥鞭手法,跟林七似是同门。陈芊芊心想,这林家从典狱中借了许多人,都不是秘密,现在居然开始抓捕奴隶到矿上用工了?不行,这些人我得救了,可是怎么救呢,我救一个他们再抓两个,这也不是个办法啊?这事儿还是得想想其他办法,治一治这林七。
陈芊芊这位三公主吧,仗着一身武艺,行事颇为鲁莽,经常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啊风风火火闯花垣。就拿丝庄老板虐待夫婿这事儿来讲,闯进人家屋子就把丝庄老板吊起来,把鞭子扔给了她夫婿让他出气,她夫婿气头上是甩了一鞭,随即吓得又给跪下了,陈芊芊骂这不中用的男人脚一蹬走了。这倒好,这丝庄老板夫婿倒亲自去了刑司衙门状告陈芊芊,破坏家庭和睦。消息传到陈芊芊耳朵里,那是气的呀!没辙,禁足一个月。反正陈芊芊也不把禁足令放在心上,日日跑去教坊司鬼混。
这陈芊芊遇到不平之事,没有第一时间出手,这是第一次。丝庄事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教训,就是凡事查清楚了再说。所以这次奴隶事件,她打算好好的查一查,这罪魁祸首是谁?
于是赶回城里,也不回府,径自往教坊司赶去。花园城北门是城主和一众贵族居住的府第,月璃府也在北侧;西城聚居酒楼商铺,最是热闹,南侧各种花楼,花前柳后,正经人等避之不及,只有这东门出门便是万岳峰,冷清。陈芊芊故意策马从东城进门,不想叫人发现她的行踪,却没想到花垣十里街偏偏在这里撞见裴恒从流民学堂回城,一双两瞪眼。陈芊芊看到裴恒,立刻下马上前,想到自己这是要去教坊司,不由得脸一红,好在已经入夜,裴恒定是无法察觉。裴恒修身蓝衫,短髻长发,雪肤凝脂,垂眼看着陈芊芊裙摆,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身边小厮作揖行礼。这是花垣未婚男子的礼教举止,尽管眼前是自己未婚夫,陈芊芊想要亲近靠近,却无计可施。只得停在一尺开外的地方说: 裴司学,可是从流民学堂回来?今日一切顺利?裴恒回道:谢三公主问候,一切顺利。问答之间,裴恒一次也没有抬头望向陈芊芊。陈芊芊心里哀叹一声,说到:既然偶遇,就让我就送你回府吧。裴恒点点头以示同意。
今日月光皎洁,真的是美景良宵啊!陈芊芊向着裴恒歪了一边头说道。这调戏之词,她在教坊司学的可不少。
裴恒想了一想问:三公主,您可是遇上什么开心之事?
遇到我的未婚夫,如何叫我不开心?陈芊芊轻快地跳了一步转身站在裴恒前面等着他扑入怀中,裴恒眼视地面行路来不及反应差点撞上陈芊芊。脸上一个飞红,皱眉道:你怎的老是如此不正经?别着头躲过,向前走去。
陈芊芊也不气馁,跟上去嬉皮笑脸地问:司学最近在忙什么啊?什么时候弹琴给我听啊?
裴恒心里来气,旧时怨气一并发作:三公主怕是忘了,我不弹琴很久了。顿了一顿,又说:三公主需要听琴,前方就是教坊司,三公主请自便吧。
陈芊芊也不生气,继续调笑裴恒:这教坊司的水平,那及得上你裴司学,差远啦。
裴恒猛地立定站住,怒视陈芊芊道:你怎将我与教坊司相提并论,你…你… 转头呼唤小厮:裴诚,裴诚,我坐车回府。也不再看陈芊芊,低头说了一声告辞,便钻进车里去了。留下陈芊芊呆在原地。陈芊芊心想,这陆鹏教的调戏男生的法子,也太不靠谱了,这人信不过,信不过。
这林家矿上,任用奴隶矿民只怕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教坊司也是林家产业,打听打听,或许有些相关信息。逃民告诉梓锐,他是在一个小镇上被转交给工头带走的,而教坊司流传的信息,却是这林家许多人日常往来于花林涧和矿上。陈芊芊跟梓锐讨论,这林家矿场和城里酒楼赌坊,都是林家产业,肯定打听不到什么。要不索性往花林涧一行?
5.
陈芊芊带着梓锐,骑马前往出了花垣城南门,一路官道到白池山脚下,不能继续骑马上山,便将马匹寄在驿站,步行上山前往花林涧。山路先是崎岖陡峭,随后却越来越平缓,转过某座山隘,眼前豁然开朗,沿阶而下半里开外,花林涧整座小镇映入眼帘,好热闹的一座小镇。
梓锐在旁边拉拉陈芊芊的衣襟,说:三公主,你看这花林涧,以涧为界,我们花垣占据了三分之二以上的地盘,热闹非凡,不过这玄虎那一侧,这屋宇楼阁,庙堂亭台,这规制都快赶上我们城里了吧!
陈芊芊也是觉得奇怪,说到:这不对啊,我们从花垣出发,晨起午至,来往人数众多,热闹也就罢了,另一边据说从玄虎出发,朝发夕至,这地方对于玄虎远在边陲,怎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走我们下去看看。
陈芊芊不想暴露身份,拿着花垣一般民众关符,穿过守在花林涧入口的监关。梓锐拉拉陈芊芊衣袖压低着声音说说:公主你看,这民众出入检监是全然不管,难怪这奴隶不断地流入花垣城。 陈芊芊则望向另一侧,回答梓锐:梓锐,你说,这区区一方小镇,为何圈起如此之多货仓营房,还派人看守?梓锐摇摇头,说:公主我们五年没来这花林涧,这地方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这些蹊跷之处,我们怕是要打听打听才知道了。
韩烁比陈芊芊早一日从玄虎出发,在白池渡住了一晚,翌日清晨出发前往花林涧,原本预计太阳下山前可以到达,没想到这一路上居然十分好走。细看之下,路上均有炸开山体,滚石铺路,填平沟壑的痕迹。一路上时不时汇聚了小型村落,休憩补给都不成问题。尽管地势坡度相当大,但是行马行辎车均无阻碍,一路商客纷纷,往来不绝。
白芨也是越看越奇怪,问韩烁:少君,咱们五年前来,这路可不是这样的吧,你说铺这路,得花多少钱啊,这么大的工程,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光白池渡的修建,当时可是花了举城之力啊。韩烁也觉得奇怪,回复道:这花林涧的陈翟,怕是跟朝堂上讲的完全不一样…我们看看再说。
过午不久,韩烁和白芨便骑着马进入的花林涧,这入镇的道路愈走愈宽,两侧渐有民居,靠近花林涧,屋子联排成片,再往前走,竟有数座大院,最里头一座三层楼高的堂屋,写着司镇府三个大字。这司镇府的开面与别的镇衙门不同,一堵塔楼中间是衙门,左右各有两个司堂,分别写着「关司」「税司」「地司」「刑司」。除了这刑司大门紧闭,其他几司都络绎不绝人进人出。司镇府两侧,各有几间玄虎知名票号,商号。白芨拦住一人,问这里哪有客栈方便投宿?韩烁和白芨扮作客商的样子,此人上下打量一番回答道:回客商的话,这花林涧涧东只有玄虎官驿,需凭玄虎官喻才能入住,涧西入了花垣的地盘,客栈林立,客商您向北半里,过了新修造好的北界桥,再往南走,就是商贾街了。客商投宿那边有吃有喝,买卖也有人联系着的。
谢过此人,白芨问韩烁:是否就住在这官驿?毕竟条件好些照应也方便一些。韩烁摆了摆手,说:不用,我们就去见识见识这繁华的商贾街。说罢,两者沿着街道北向而去,花林涧三丈来宽,原本有人以船渡为生,但是新修了界桥,便无人作此营生。这新修的石桥,可容四马并排,双车共行,坐落在这座小镇,那是远超规格。韩烁和白芨当真是疑窦丛生,不知陈翟在此处搞这些做什么?
过了界桥,进入花垣,花林涧两岸仿佛不同世界。右岸商贾街摩肩接踵,两侧酒肆林立,客栈比肩,摊贩成排,杂技相声,曲苑说书,无艺不有。韩烁牵着马,也走不快,在这商贾街上从北至南寻客栈投宿。陈芊芊领着梓锐,在这商贾街从南至北,想去玄虎地界。两人擦肩而过,并不知道自己在花林涧掀起的事件,不但卷入了两位司镇,且将波及花垣玄虎两城整个朝堂,血雨腥风。
韩烁和白芨,扮作了行商的模样,投宿的镇上最大一间客栈。白芨的马匹挂有一捆货物,所以门口牙人们都盯上了韩烁纷纷自我推荐:客官可是要携货过关呐?是要去花垣成么?找小的,小的只受3分抽成,便保您货物平价通关,无需缴一文税钱。另一个凑上来说,小的只要两分五。凑不到跟前的叫唤起来:客官别信他们的,货物递了进去又跟您加钱,您找小的,小的决不食言…如此拆台,这一群牙人自己就纷挠闹了起来。韩烁在一群牙人中轻侧微让,竟不叫任何人触碰到他,翩然飘入客栈。留下白芨叫唤:欸,公子,公子…
6.
对于陈芊芊来说,这花林涧的商贾街,与自家的十里长街比较那是相去甚远,但是在这么个需要翻山越岭的小镇上,有这么个热闹处所,实在是太稀奇了,更稀奇的是玄虎一侧的高楼华厦,是怎么给搬到这深山之中的呢?
陈芊芊和梓锐越过界桥,走向司镇府,也是越看越稀奇。司镇府的布告栏上,最新一条是:司镇陈翟令:即日起无关书者,亦可参加官工官农招纳,亦允私产招纳,凭招纳契约由本司录为居民。无关书者,愿意返回中原者,入司关登记,本司两日一班送至白池渡。
这个?陈芊芊哑然…布告栏另一侧的「司关」衙门,门口排着二十来人的队伍,有些衣冠不整,另一些则是破衣烂衫。显见的就是各种原因摆脱了控制的奴隶了。原来这人贩事宜,已经大到司镇以公务来解决的状态了!这样一来,陈芊芊的疑问更加多了,谁在抓奴隶,谁在运送努力,现在看来,玄虎一方在解决无关书者(奴隶)一事,而花垣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人入关,问题怕是出在自己一方。这件事,如果想要厘清,怕是要找玄虎的司镇陈翟才能弄清楚了。
司镇府衙门有人驻守,陈芊芊便叫梓锐在巷子口等着,自己打算越墙而过。但是这墙高三层,她轻功再厉害,也不能左脚踩着右脚上天啊。沿着司镇府绕了一圈,在府后找了一棵树攀进了一扇开着的窗子里,终于进到了府里。
这司镇府外观冷峻威严,里面的陈设却是简单,陈芊芊看到小厮进出某个房间,料想便是陈翟所在,等待小厮退出后,便大剌剌的推门而入。
书房之内的人原本没有注意,发现进来一个姑娘,霍地站起,皱眉瞪眼,问:「你是何人?为何闯进我的书房?」
陈芊芊见这人三十出头,书生打扮,布袍棉衫,衣着并不将就。但是眉目纤长,鼻威唇朱,长得很是好看。陈芊芊仰头问:「你就是陈翟?」
陈翟心想:这花垣城女人个个肆意骄纵,但就算是如同花垣派到花林涧的司镇王雨燕一般胆大包天任意妄为,也不敢就这样闯入他的书房。眼前这个不满二十的小姑娘,一袭白色丝袍锦衫,蟒皮腰带,金丝白靴,显是某贵胄少女,也不敢轻视冒犯,一拱手:「在下陈翟,请问贵女何人?此来何事?」
陈芊芊给个笑容,说:「我是陈芊芊,不愿劳烦司镇接待,就自己跑来了…」
陈翟一愣:这传闻中的三公主声名远播,沅水以东怕是没有没听过她不学无术残忍暴虐之名的,眼前这个明眸皓齿,娇俏可爱的小姑娘,居然就是传说中的陈芊芊?怎么可能…
陈翟将信将疑,问:「原来是三公主,三公主此来何事?」
陈芊芊想了一想,说:「我在花垣遇到一名逃奴,说自己是中原人士,被抓来当作奴隶卖给了花垣城入矿做工。我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甚为可怜,然后发现矿上有几十名跟他一样的人,所以想要调查一下谁作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请母亲予以责罚。」
「这……」陈翟待要言语,却住了口不讲。
陈芊芊扬的扬眉毛:「这……什么?我看你外面的布告,明显知道是谁在行此等无良之事,为何不直接告诉我?」
陈翟出生于玄虎城的陈家,是当时领军陈家的直系后代。陈母另建花垣城,其夫与长子为了抵抗追兵,逝于沅水天堑就地落葬,现在此处就是玄虎开坛祭祖之地。陈家一直占据玄虎最大一支贵族一脉,地位从来未曾动摇。
陈翟年轻时候历游诸国,见多识广,深知花垣玄虎地处独特,资源丰富,两百年来不遇天灾不出人祸,事属异常。到花林涧出任司镇,是陈翟主动请缨的。玄虎改议会为统领制之后,反而消弭了许多牵绊,全城政通人和,赢得花隘口之战,匠人也讲将乌石制成了炸药。生产力的发展,促使了玄虎的对外扩张,先是建成了白池渡,大大扩展了江上贸易,又在花隘口桥的对面,建了一座附属城池。花林涧的出现,是贸易遽增和玄虎把持贸易通道出现的必然矛盾,陈翟一身才干满腹经纶,希望能够好好找个地方,实践一下自己的理想,于是主动请缨来了花林涧。
陈翟的四年政绩我们且按下不表,他在中原游学时汲取的民贵君轻的思想,让他极为重视民生。这奴隶贩卖之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事儿的经手人,便是他在花林涧的情人花垣城驻花林涧司镇王雨燕手下的林三。这层关系,陈翟不知要如何向眼前这位美貌任性的少女提及。
他向着陈芊芊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陈芊芊倒是被他搞得不知所措。陈翟起身,对着陈芊芊道:「我原本以为,这花垣玄虎除我之外是再不会有人在意这奴工之事,今日三公主问起,必是有体恤民生之意,本司便向三公主仔细说明其中关系,三公主,您请随我来。」
韩烁在客栈落定,跟白芨讨论起路上的所见所闻,提出一堆的问题:
玄虎城预计透过花林涧的货贸,价值玄虎的一成。但是现下这车来锱往的货物,看总量绝不止原先估计的这些,这多出来的税收,到哪里去了呢?这陈翟,到底有没有中饱私囊这一说呢?
二是走玄虎的贸易,货物入关再到出关便要三五日,待到了花垣又要另行入关缴税,才能响应卸货收款结账,全程货物十日有余。而在花林涧这里,一镇两关,一缴两税,两三日里即可卸货返程,这效率如此之高难怪货商全部愿意走这里通商了。这花林涧如此发展,莫不是隐然要与玄虎城比肩了?
三则玄虎一直有制衡花垣之心,所以严管兵器铁器进入花垣,也严控硝石贸易不许私自运出。不知这繁荣的花林涧贸易,是否也在走私动摇玄虎立城根本之商品?
白芨听着少君一通分析,连连点头,並问:少君打算从何着手弄清这些问题?
韩烁放下茶杯,着眼于远处,说:库房!
7.
陈翟领着陈芊芊从书房出来,走入另一间书库。里面层列排布了许多书架。陈芊芊对于书向来不感兴趣,唯一的感受就是:谁说书香了,这一堆书尽是霉味。
他们走到最后一排书架,陈翟从书架暗隔里取出一份文件,呈给陈芊芊:三公主您看!
陈芊芊书不认识,账本儿还是认识的,这帐簿上写着具是些日期,数字,还反复出现一些个名字,其中一个她是认得的:林三!
林三是花垣城首富林七的哥哥,因为是男性,没有继承权,但是林家矿上的生意,主要是他在打理。联想到自己对于奴工的认知,陈芊芊不由的叫出声来:啊,是林三在倒卖人口!
陈翟苦笑了一下,对陈芊芊说到:三公主别忙,凭林三一个人他做不成这事儿,你想,花林涧有花垣的关务,若是没有关书者,如何能够过关入城?
陈芊芊想了一下觉得也对,便问:这事儿难道是王雨燕操弄的?
陈翟瞬间满脸通红,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陈芊芊把文件卷起来,敲打着自己的手心,琢磨着这事儿的来龙去脉:林家购买奴工,增加矿产量,可是出矿销售均有配给额度,林家不得私自增扩,这多出来的不申报的矿材,去哪里了呢?…….也运到这花林涧来了?花林涧走私硝矿!
陈翟听闻陈芊芊自行推断出这个事实,更加不敢承认把头低的更低了。
不对啊,陈芊芊又反过来琢磨着:这林三是愿意干这事儿,但是王雨燕凭什么跟着林三干活啊,王雨燕是当朝司工侄女,王家权势显贵,家境富庶,怎会充当林家附庸?她别过头问陈翟:坊间不是说你俩很要好嘛?你知不知道王雨燕她为什么要帮助林三啊?
陈翟窘迫交加,无法回答。
陈芊芊这会儿才注意到他的窘境,立刻陪个笑脸,说:不好回答就别回答了,对不起啊,我无意叫你难堪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陈翟被陈芊芊的行为惊讶到了。怔怔地看着陈芊芊。
陈芊芊被他盯着不好意思,又陪了个笑脸,走出书库。
以韩烁和白芨的武功,要进入花垣司镇库房是轻而易举。但是面对这偌大的一排排仓库两人均怔了:这要从何查起啊?
脚步声想起,韩烁和白芨跃上房顶躲了起来。来人一人端了一大盆馒头,一人提了两桶水,进了一间房间。待两人走后,韩烁白芨跃下屋顶,推开刚才人进出的那间房间进去,房间里的景象把两人震惊了: 通条长房间,里面几十个人吃着馒头,好些个衣不蔽体,一个一个都是被草结绳拴住脚踝,草结绳并无任性,细看之下这草结绳另穿裹在玄纱线中。玄纱线韧性极强,刀剑砍不断,只能锯齿慢慢磨断,是一等一难以寻求的军用物资。竟在这里用于拴住这一干人等。这些人也不知道来人是什么来头,都惧怕的手抱住头瑟瑟发抖。
韩烁出声问到:你等是谁?为何在此?
人群中有大胆的,见这人服饰华贵,便说:老爷,老爷,小的家中尚有妻小,请放我们回去吧!
一人求饶,所有人都向韩烁围过来,要求被释放。白芨护在韩烁身前,说:都给我住口!你们各说各的,谁听的清?你们谁口齿伶俐的,把前因后果给我说清楚了。
这时自有人跪叩了两人,陈述自己是本是中原人,突然有一天被劫持,就被运送到这里来了。另一个补充说不日就要被卖出去,身矮瘦小的,一半是去矿上。结实有肉的,就去工厂。
白芨低声问:少君,你说该如何处理?韩烁思考了一下,这贩奴,无论玄虎还是花垣,肯定是犯法的。但是现在这库房是司镇库房,一关两税,这法到底是陈翟犯的,还是王雨燕犯的,还是两人合谋尚且不清楚,这群奴工,是铁一般的证据,不能叫人给销毁了。韩烁当即回复白芨:人我们得带走,但是我们两个来去容易,这一群人该如何带走呢?
奴工人群里跑出一个人跪下说:求求老爷救我们!小的日日被带出去做工,搬运物品,知道库房南边只有一道校门,门口两个看守,出了门一路到花林涧南渡都四下无人。
韩烁跟白芨对望一眼,立刻行动把人救出司镇府。敲晕两个看守,一群人偷偷摸摸来到了花林涧南端,此处本有渡口,但是因为界桥已通,并无人再靠渡人营生。好在涧水不宽,两丈有余,水流也不急,所以一群人打算游水过涧,白芨打头,多数人下了涧,突然听得后面一阵叫喊声:抓住他,抓住他们…
韩烁垫后,转身一把长剑挡在胸前,查看来者是谁。一群衙役奴仆中拥立着一位年轻公子,锦袍锦衫,绿玉挂配,向韩烁喝到:你是谁?敢从司镇府抢人?
韩烁扬眼挑眉,笑着问:敢了又怎么样?
锦袍公子就不再多问,一挽剑花向韩烁刺来。这锦袍公子的剑法虽然精湛,但远逊于韩烁。当年沅水天堑留下了诸家的主力部队,而花垣只得了一些女眷旁枝,这武功一道,如无悉心传承的内劲技巧,尽管招式一样,使出来功用却是天差地别,所以花垣百十年来,从未出过什么高手。唯有近年来名声鹊起的三公主陈芊芊,在历代花垣贵族圈内,武艺也是排得上字号的。
韩烁本可以三两下了结了锦袍公子,但是想要争取时间给一干奴工逃走的机会,故意左支犹挡,不下杀手。谁知这锦袍公子得空吩咐下人:快向水中射箭,给我阻了这班贱民!
韩烁一听怒不可遏,这锦袍公子如此歹毒,我今天索性收拾了他,这杀心一起,人随剑出,旦见一众家奴与衙役中,衣袂飘飘,剑光流窜,箭躬纷纷落地,叮铃哐啷片刻之后归于宁静。锦袍公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剑尖指在了他的鼻子前。
韩烁又在冷笑:这位公子说呀?我敢了你又待如何?
这锦袍公子脸色发白,胸膛起伏,已然失措。这时,人群后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女声:林三,给我退下!
韩烁顺着人声望去,人群中不知何时来了一拨人群,中间为首的女人,流光丝袍,红魅纱衫,牛皮束腰,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姿容绝丽,一双风流眼,顾盼生辉。周遭六名护卫,具是黑衣女子,半扇形排开三名向内三名向外,凝神戒备中。韩烁仔细聆听,周遭树上也悄悄躲上至少六名护卫,辩形听声,这群护卫估计个个伸手不弱,韩烁心道:这下糟了,强取怕是不能定胜,尽量不要交手。好在白芨带着一干奴工已走远,过了涧河,便有玄虎保护,无需担忧。遂将剑横在胸前,注视这红衫女子。
红衫女子绰绰约约地走近,气定神闲地向韩烁微微一躬:「本司管教下属不力,还请韩少君原宥则个。」
韩烁微微一抬眉,道:「你就是王雨燕?你知道我是谁?」
王雨燕微微一笑:「少君丰神俊朗,武艺卓绝,本司就算在不谙事务,也不能认不出韩少君啊。」
韩烁少年心性,尽管读书多,武艺高,历事却少有经验,被着眼前美貌的王雨燕一夸,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将剑送回剑鞘,向王雨燕微微一躬。朗声道:「王司镇若无他事,韩某就先行离开了。」
王雨燕甜甜一笑,示意属下让出一条路,自己侧身谦让。韩烁则大步流星,穿过王雨燕身旁,香气扑鼻,韩烁皱了一皱眉头。此时他发现不止是王雨燕的人马躲在暗处,自己的人马暗影,也在附近暗处,没有现身,随即放心了一些。走开一丈开外,听到王雨燕又叫了一声「韩少君!」,便驻足脚步,转身望着这位神秘兮兮的王雨燕王司镇。
王雨燕微微提高声量道:「今日天色已晚,少君今日且好好休息。明日请少君府上一叙可好?」
韩烁疑道:「司镇有何私务公务,需韩某一访?」
王雨燕顿了半刻,才缓缓答道:「天下人皆知少君患有心疾,遍访名医不能治,雨燕不材,或有相救之法。」王雨燕自称从「本司」改为了「雨燕」,显见得这场邀访,是私务而不是公务了。
韩烁却愣住了,他患有心疾这事儿确实不假,医生也说他可能活不过二十岁,不过他外公也是年少心疾,但是战功赫赫,生儿育女,直到四十岁在花隘口一役中,战斗过度,突发心疾而亡。韩烁心高气傲,尝言大丈夫志酬少年,何惧生死。这心疾之惧,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方才独自哀伤。只有白芨,多年来依然托人多方打听,到处寻找独门偏方,时不时逼着他尝试奇怪的各种疗法。这王雨燕突然提及,他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向王雨燕拱了拱手,当即离去。
8.
陈芊芊走出司镇府,寻到梓锐,一起往客栈走去。陈芊芊把事情大略跟梓锐讲了,然后口中念念说到:「梓锐,你说这花林涧,就是一个走私胜地啊,人口走私,硝石走私。」梓锐接着说道:「兵器走私,税银走私…」陈芊芊暮得一下转身:「梓锐,你说什么?」
梓锐回答:「公主,我在司镇府等你的时候,听见门口的登记流民讲起来,我就去跟他们攀谈了一下,这流民们啊,一段时间就要运一批兵器前往花垣城,还有一次押送了税银,因为税银一般是司镇府衙役押送的嘛,所以他去押送的时候觉得十分奇怪。」
陈芊芊说:「这人口走私,还能赖在林家头上,这其余的,我看王雨燕也脱不了关系。」
梓锐跟着问陈芊芊:「公主,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陈芊芊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是大侠,大侠就是助人于危难,救人于水火。遇到如此复杂的事情,陈芊芊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疑惑的歪着头:「要不,我告诉母亲吧?」
梓锐想了一想,撅嘴皱眉,说:「就算要告诉城主,三公主您也得有证据吧。」
陈芊芊说:「对证据!去哪里找证据啊?我们家倒是就有一个矿上逃出来的奴工,但是就凭他,这证据这未免太单薄了。」
梓锐问到:「三公主,你不是说陈翟手上有一个账本嘛?你跟他要过来不好吗?」
陈芊芊摇头摆手说:「那不行,那是陈翟偷偷记的,而且只有人口买卖的一部分。陈翟也是在实行了一关两税之后才发现王雨燕如此胆大妄为的,但是陈翟哪里管得了她啊?陈翟是个好人,我们不能拖他下水。」
梓锐也是挠头。陈芊芊说:「梓锐,你还记得我们过关的时候,看见的司镇府库房吧,这么大的库房,总是会有点线索的吧?实在不行,这王雨燕的书房总是有线索了吧!」
梓锐连忙阻止:「三公主,这…这可不行,这不是丝庄,丝庄那是民业,这司镇府里面的人可都是正规军,城邸规格的,二郡主所带领的驻城军的规格的,您不能乱来啊,公主!」
陈芊芊一听梓锐这番劝阻,立刻来了劲,一人独闯兵营,这才是大侠该干的事儿!
不过此时天色已晚,陈芊芊也是饿了,回到西岸的商贾街,寻了最大的一间酒楼醉白池吃饭。陈芊芊喜欢市井气息,到了酒肆也不要包厢也不要雅居,就在这大堂落座了。要了四冷菜四热炒,叫了一斤白酒,愉快地吃喝起来。出门期间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梓锐也习惯了直接落座同桌吃喝,但是他性子还是谨慎,从不饮酒,关注身边一切的事情。
隔壁桌子的几人讨论却传入两人耳朵。一人说:「你知道吗?今日花垣司镇库房叫人给劫了。」另一人问:「司镇库房可都是客商申税的物资啊,给人劫了什么呀?」「人!」「人?什么人啊?」「就林三抓的那些呗,待要送去矿上的。」「这林三也是,仗着自己妹妹林七有钱有势,无恶不作,总有被收拾的一天。」「嘘,收声!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讲呀!」
听到这里,陈芊芊跟梓锐对望一眼,面露喜色,他俩要找的证据这不就来了?抓个林三回去,不是什么都曝光了?说干就干,陈芊芊放下筷子,走出酒楼。梓锐找出几两碎银,扔在桌上,赶忙跟了出来,走得太急,差点一头撞上呆站在那儿的陈芊芊。梓锐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陈芊芊问:「三公主怎么啦?」
陈芊芊问梓锐:「这林三我是认识,但是我们上哪儿去去找他呀?」
梓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不~知道啊?」
陈芊芊「啧」了一声,说:「要不我们还是去司镇府看看呗~」
梓锐说:「别啊,三公主,您今天都听说了库房都遭人劫了,你说他们今天还不得多防备一些啊,您这一去不是撞在了枪口之上?」
这时陈芊芊发现了酒楼之侧有两个黑衣男子闪入了巷子里,陈芊芊别的本领没有,有人搞事,她神经一等一的敏感。除了陈芊芊右手边,左手边的酒楼另一侧巷子里闪入了一对男子。给梓锐比了一个手势,陈芊芊自己也闪入的酒楼之侧的巷子里。
陈芊芊躲在转角处,发现二人攀上了二楼,正在对着某一间窗子里吹烟。这等江湖宵小的行为,陈芊芊是断然容不下的,一长身跃上二楼将两人踢下地面。陈芊芊轻轻飘下,此时从另一侧赶来的两名男子也加入战团,这巷子狭窄,持剑不变,所以陈芊芊就空手与四人斗在了一起。这四人一身夜行衣,个个手脚颇轻,显然是惯常夜间行动的。但是陈芊芊更是轻灵,仿佛飘在空中,一拳一脚都是从上击落,不等对方反应,又弹回空中,她的白丝袍边,在空中飞舞,斗得煞是好看。四人不支,其中一人吹响口哨,四人便立刻撤退,陈芊芊斗得意气分发,便追了上去。这边窗子被吹烟的房间里的韩烁和白芨,却全然不知窗外发生何事。
白芨问韩烁:「少君,您明天是真的要去这王司镇府上啊?」
韩烁答道:「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不过光天化日之下,我以玄虎少君的身份前去,对方也不敢将我怎么样?倒是这救下的奴隶,已经送往陈翟这里了吧?」
白芨回复说:「这奴隶出逃,在花林涧这三年时有发生,奴隶没有关书,进退不得,为了生存,只能留在镇上为祸百姓,陈翟今年颁布的告令,允许奴隶登记成为居民,不愿留在者,由司镇出钱送往白池渡,给予关书,任其回去中原。不过这花林涧用工数量极大,所以留下的人反而比回去中原的更多。少君,这个陈翟不简单呐!」
韩烁点点头:「我也觉得。玄虎城上下皆以为花林涧纳税少了,其实这些年一直稳定得以三成的水平在增加,只是大家觉得跟白池渡的税入翻番相较而言,花林涧的纳税少一些。这实地考察一下,便知这陈翟将所有税入拿去修路筑屋,发展工务,我听说这花林涧的石矿场,也颇具规模了吧!」
白芨接着这个话题说:「不止,这冶铁炼硝,制作炸药,开山僻路,这陈翟简直在这花林涧建立一座匹敌玄虎的城池啊!」
韩烁看了白芨一眼,略一皱眉:「这个事情还真得好好想想…你说,我们去会一会这陈翟如何?」
白芨吐槽道:「少君,您明天不是去拜会王雨燕么?这陈翟可是他的入幕之宾,也许就见着了呢?」
韩烁作势要打:「白芨!你什么意思啊你?」
9.
这三公主陈芊芊虽然行事鲁莽,追踪能力却不容小觑,几名黑衣男子分头逃窜,在巷子里七拐八弯想要掩藏行迹,陈芊芊眼明手快,在交手之时在周遭洒下荧光香粉,这几人脱了夜行衣混入人群中,但是脚底踩出的隐约的荧光印记,在黑夜里宛如星光,再是难以掩盖行踪。
几人前后跑进一座不大的府邸,但是雕花墙壁,双尊石狮,都显示这府邸富有的气息。陈芊芊轻轻越上府墙。也是陈芊芊运气极佳,她要找林三,偏偏这行人就把她引至了林三府中。林三正在对着跪在地上的四人大发脾气,陈芊芊就在不远处的府墙上微笑地看着这一幕。
林三恨骂道:「没用的奴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去给我了结了他。若是他能踏上司镇府一步,你就要了你这个狗奴才的性命!」
陈芊芊听得好笑,直接出言接话:「林三公子的这个台词太老套了,怎么跟话本里的反派一样啊?」
林三顺着声音看去,居然是大魔头陈芊芊站在墙头上跟他讲话。地上跪着的奴仆,立刻跟林三报告:「就是她,就是她,今日阻拦我们行事之人!」
林三十分诧异,这陈芊芊素来跟自己妹妹林七不对盘,但也没有什么过节,为什么要插手自己的事情?不过这传闻中的三公主向来举止任性,难说又发什么疯。
林三向陈芊芊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大声道:「小人不知三公主驾到,小的家人无状,没有冲撞了三公主罢?」
陈芊芊飘下墙头,眼见他方才还恶形恶状,眼珠子转了一会儿就对自己毕恭毕敬,当真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回答道:「冲撞我凭这几个的能耐还不够,林三,要不你自己来啊?」陈芊芊本打算等林三先出手,顺水推舟拿住他,带回花垣城,这事儿就告一段落了。没想到林三却真的没有胆量冲撞这位贵胄的城主之女。
林三依然恭恭敬敬的答道:「三公主开玩笑了,小人哪敢对您不敬。」
陈芊芊看林三不上套,便想逼他一逼,喝到:「林三!你做的好事!你使这迷香之时,可曾想到恭不恭敬?!」
林三吓了一跳,他使迷香,是想阻挠韩烁去司镇府,怎么惹到陈芊芊头上了?难道这释放奴隶一事,是韩烁和陈芊芊合谋的?这就麻烦大了,他只怕这次不能脱身。他迟疑了一下,对答道:「小人不知这韩烁与三公主一路,请恕小人不知之罪!」
「韩烁?什么韩烁?哪个韩烁?」陈芊芊皱眉想了一下,又恐吓林三道:「你要把韩烁怎么样?」
只这迟疑一瞬间,林三已然看出陈芊芊并不知道韩烁是谁,只怕也不知道韩烁救出奴隶之事,心里略微放心,情知今日大可骗过陈芊芊。林三最担心自己出事连累妹妹,这林家虽为花垣城首富,但是所有产业,包括林家矿业,全是仰仗城中贵族们的扶持。花垣阶层仕农工商男,商贾一阶,在权利斗争中并无挪腾转圜之空间,唯有仰赖朝中势力,一步差池,举家送命。所以这贩买奴隶一事,是躲也躲不掉的罪名,如果牵连起来,矿上之事也被检举的话,林家世代基业怕是要断送在自己手中,所以不敢顶撞陈芊芊。他此刻唯一诉求,就是骗走陈芊芊,逃之夭夭,让这贩买奴隶一事,死无对证。所以林三抬起头,瞪圆双眼,放低声音,柔弱的语气回答陈芊芊:「三公主,我哪里能将韩烁怎么样啊,他是我府上一名小厮,近日里不知怎地着了魔,跟着一个玄虎男子厮混,我看着行为有辱家风,所以趁他不备想要悄悄地押他回府,这些歪风邪气的府内事情,怎能叫三公主降尊纡贵,惹您操劳费心?」林三想把这事情说得十分不堪,外加是自己私事,便可教陈芊芊罢手不管。
陈芊芊笑了起来:「林三,你刚刚不是说不知道韩烁和我一路的吗?现在又谎称是你家小厮,依我看啊,你这嘴里不尽不实,欠一顿打!」陈芊芊今日是铁了心要带走林三,所以跟猫抓老鼠似得陪着这林三捉迷藏。
林三心下一凉,这大魔头陈芊芊行事不按规矩,难以料到她要如何出招,他又不敢正面硬杠,只得陪个笑脸,对陈芊芊说:「三公主如果不信,小人是在是别无办法,三公主待要如何行事,小人遵命便是。」
陈芊芊呵呵一笑说:「行啊,林三,你跟我回花垣城走一遭吧!」
林三心下一凛,嘴上不动声色说:「三公主有命,小人是无敢不从,只是不知道,三公主要小人去花垣城所谓何事?」
陈芊芊笑到:「去了你便知道,问那么多干什么?」
林三盘算着不管如何,眼前必须脱身,嘴上答应着:「既然如此,小人遵三公主命!三公主,您且回去休息,明日卯时,小人在客栈门口等候三公主,一同回花垣城如何?」
陈芊芊更增笑意,答复道:「如此甚好。」
林三巴不得赶快送走这位魔头,立刻深深地作了一揖,嘴上说到:「恭送三公主!」身边几个奴仆也一起跪在地上高喊:「恭送三公主!」
陈芊芊笑黔黔地走出林府,心道:「就这么赶我走呢,我还不想走了!」走至街角,看四下无人,陈芊芊又飘回墙上,看这林三如何行事。果然不出她所料,林三赶快着下人收拾细软,准备逃走。
林三匆匆忙忙换了一件衣裳,潦草赶一封书信叫人送去花垣城林府,胡乱塞了些银两汇票,带着一个贴身小厮,从后门悄悄地出门,希望连夜赶路,日出前可以到达白池渡,这样陈芊芊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处再来捉拿他。林三偷偷摸摸,一步三回头地摸出门,刚走了几步,小厮提灯照亮之处,翩然站立着一位白衣女子,正是陈芊芊,嫣然笑着看着林三。林三吓得是汗毛竖起,心里想着今天是逃不掉了,抽出腰间长剑,刷刷刷对着陈芊芊挥舞过去,陈芊芊左侧闪过一刺,低头躲过一划,身体后仰,左足踢向林三手腕,腾跃中接起林三掉下的剑,腾跃落地把剑架在林三的喉咙上。身形利落,腾挪轻盈,没有招数但却一气呵成。林三心知今天逃无可逃,心一横,自己顶着脖子向剑上一剌。陈芊芊被吓了一跳,撒手扔剑,向后弹开。已然来不及,林三血溅当场。
陈芊芊习武以来,吃苦受伤是家常便饭,伤及对手,也是难免,但是有人在他手下送命,尽管是林三畏罪自戕,但真的是头一遭,她自己也懵了。林家小厮业已跑远,她也无意追赶。偏生此刻梓锐不在身边,无人商议该如何是好?
陈芊芊自诩侠义,但却从未想过:行侠仗义者,是否能对罪恶之徒生死与夺?
陈芊芊脑子一片混乱,一会想着回去找母亲,一会儿想着去找二姐,最想找的人的是梓锐,甚至于有一点点想要找陈翟,但是脑子如此混沌,脚上却迈不开一步。
不知过了几许时间,陈芊芊脑子渐渐清晰起来,人命关天,她不能擅自走开,现在唯有去司镇衙门,把事情前因后果讲明白了,看司镇如何处置。陈芊芊慢慢走向司镇府,此时子时已过,路上再无一人,陈芊芊边走边回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她根本无意要杀林三的啊。
到了司镇府,大门紧闭。陈芊芊茫然无措,就在司镇府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整个人在沉浸在这事儿到底如何发生的情景回想之中。
「三公主?!陈芊芊!」突然有人唤她的名字。
陈芊芊抬头一看,此人竟然是她事发之后想要寻找的陈翟!
「陈翟!陈翟!你帮帮我!」陈芊芊跳起来拉住陈翟的衣袖。
「陈芊芊…你不要着急,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慢慢跟我说?」陈翟沉稳的声音给陈芊芊带来一丝安慰。陈芊芊没有注意到,陈翟望了一眼王雨燕的司镇府,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引着陈芊芊,向远离司镇府的方向走去。
陈翟的小厮十分懂得规矩,一个在三丈之前引灯,一个远远跟在三丈之后提灯,让陈翟与陈芊芊单独对话。陈芊芊结结巴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其中多有不清楚的部分,陈翟也思路清晰地逐一问了。陈翟此人,心思十分深沉,许多问题变着法子反复询问,判断陈芊芊说的前后一致,才信任陈芊芊讲的一切。
两人走着走着,便来到了商贾街,远远地梓锐看见有灯光人影,一阵奔跑,确认是陈芊芊之后,更加是飞奔而来。因是深夜,他也不敢大声讲话,压着声音说:我的好公主啊,您这是去哪里了,急死我了真的是!陈芊芊见到梓锐也甚是高兴。
陈翟此时叫住陈芊芊,说道:「芊芊,你放心,今天这事交予我办理即可,你不必多虑。如何行事,我明日派人与你联络。你且好生休息。林三此人,多行不义,畏罪自戕,算是罪有应得。」
陈芊芊初次遭受心理创伤,亏得遇到了陈翟,这会儿算是缓过来了一些,听他此番安慰,总算心里平坦了一些,与梓锐回客栈休息去了。只是她这一路上,都没有注意到,陈翟对她的称谓,一路从「三公主」变为了「陈芊芊」又变成了「芊芊」。
10.
玄虎城少君韩烁,鲜衣怒马,风姿凛然。玄虎城议事大人之子白芨,器宇轩昂,姿容俊伟。两人一改前日的行商打扮,换上华服,登马过市。商贾街热闹非凡,所有人的目光皆被这两人吸引,民众纷纷相互询问,这俩人是谁?
吸引了一路目光,两人来到花垣城司镇府前,早有下人赶来牵马。另有两位小厮作揖相迎,迎至府门,另有两位仆女引领穿过二进门,又换着两位少女引领穿过第三进的门苑,少女再次停住,躬身请两位自行进入花园。花园入口守卫是两名劲装女子,韩烁昨日在南渡见过,是王雨燕的六名护卫之一。这两护卫,见他们既不打招呼,也不给颜色,冷冷扫视过二人,权当给他们做了安检。白芨一边跟着往里走,一边吐槽:「少君,我看这排场,您也及不上。」
这司镇府的花园里,别有一番天地。花林涧地处高山,但是这个花园里奇珍异卉着实不少,也不知司镇府何等能人能够伺候的这些娇花嫩蕾们。花园里头一座雨亭,亭下一张月仙桌,摆上了冷宵碗筷,酒壶杯盏。王雨燕站在月仙桌前侧,见到韩烁走来,也不趋迎。
王雨燕今日换上一件红绸流仙裙,腰上系着黄丝缎带,流苏及地。红绸丝光流滑,衬得她容貌白里透红,妩媚异常。不过韩烁平日里花容月貌的女子见的甚多,欲意讨好他的不计其数,王雨燕再貌美,韩烁心中存了敌意,也就看不进眼去了。
王雨燕微微一笑:「韩少君此番光临,雨燕不胜荣幸,少君请!」侧身邀韩烁入席。
韩烁拱手答谢,入席坐定。进酒一杯,算是感谢王雨燕的邀请。韩烁开口:「韩某不知,王司镇要韩某今日前来,有何事宜?还请司镇告知。」
王雨燕悠悠的给自己到了一杯酒,又示意仆女给韩烁斟了一杯,从容地开口:「少君,你可知玄虎之财政收入,几成系于花垣?而花垣之收入,几成系于玄虎?」
韩烁愣住了,没想到跑来这花林涧,还要被考较策论。也不知这王雨燕上来就说这个话题是什么意思?
王雨燕看他不答,便径自而答:「玄虎商贸关税占六成,属地农收占一成,兵器炸药之工税占一成,城内人丁税占一成,沅乐白池两渡渡口税占一成。」
韩烁心里震惊:这王雨燕怎能将玄虎城的财政收入摸的一清二楚?!即便是有陈翟这个信息来源,陈翟作为一镇之司,也不可能知道玄虎的城内他郡之事啊?
王雨燕看出韩烁的震惊,但是不予理睬,继续说道:「花垣税入玄虎两倍余一,商贾贸易占两成,乌石矿产占两成,丝庄收入占一成。属地农收占两成,人丁税两成。城内酒肆赌坊风娱场所税一成。」
韩烁眉头微皱,他隐约知道这王雨燕要说什么了,但是他还猜不透,王雨燕告诉他这些信息的目的为何?为了掩饰他的想法,他举杯喝了一口。
王雨燕见他喝了一口酒,便也举起酒杯,向韩烁略示意,小酌一口,放下酒杯,她继续说道:「按此算来,玄虎仰赖花垣之税入十之七八,而花垣仰赖玄虎有十之四五。花垣城挟十万民之众,居腹地十倍于玄虎,本可以开疆扩土,但却偏安一隅。哼,少君可知,为何花垣六镇,我花林涧独大一份?」
韩烁奉承到:「这花林涧的富庶繁荣,定是王司镇之功劳了?」
王雨燕给了一个看穿他的笑容,嫣然一笑:「少君谬赞了。这花林涧,用的是违令挖掘的硝矿,用的是中原抓捕的奴隶。做出的炸药,开山僻路,只为接通这白池渡下船的商贾!」
韩烁蹭的站起,盯着王雨燕,不知道她为何竟敢如此据实以告。这王雨燕的一番陈述,瞬间激起了韩烁心中嫉恶如仇的一面,但是韩烁相当有城府,不想毁了这次的谈话,所以他顺势转身,将脸别向花园,定了一下心神,转头微微一笑,问:「司镇此番据实相授,是何用意?」
王雨燕盯着这位未满一十八岁的少年公子,再没有什么是她看不穿的,看见韩烁压抑心中好恶,转而继续跟她对话,似乎觉得十分满意。她也站起身来,走到韩烁三尺远,一同面向着花园,沉默许久,她又开口,这次声音再无娇媚纤柔质感,反而充满了沉着与冷静,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声音。
王雨燕开口道:「韩少君,雨燕此番邀请您来,是呈议一事。」
韩烁问:「何事?」
王雨燕正色道:「请您武取花垣,废当令者陈氏,复我国号,再取中原!」
韩烁动容,目光射向王雨燕。花垣玄虎的历史,韩烁再清楚不过。韩陈两家,均在败兵之前有过称王封号的经历,退守沅江天堑之后,也不是所有人都放弃回到中原之心,只是沅江一战,几家兵力实在伤亡过重,在玄虎立城之后的许多年里,复国这个愿望也时有被提及。如今玄虎兵力富足,城强民富,唯有资源供给,卡在了花垣城,这也是近数十年来玄虎花垣摩擦不断的主要原因。但是武力征服花垣,却是从未有人敢想,即使是二十年前的花隘口之战,也只是争夺地盘的小型战役而已。武取花垣,这是全面开战的意思。停了半响,韩烁对着王雨燕道:「王司镇雄心壮志不小啊?这武取花垣的后果你想过没有?」
王雨燕转身面向韩烁,从容答道:「武取花垣,少君有四利两弊。」
韩烁问:「哪四利?」
王雨燕道:「玄虎火器资源不再受制于人,其利一;丁地两税番三倍有余,征丁亦能富足,其利二;花垣陈氏自认嫡系,除掉他们,韩氏复国称号才能众望所归,为复国登基扫平障碍此利三,至于这利四…」王雨燕看了一眼韩烁,微微一笑:「这利四嘛,便是花垣密宝龙骨了,传说中这龙骨无病不医,无毒不解。韩少君,您这心疾是代代相传之疾,您不想为后人医好此病么?」
韩烁微微沉吟,这复国大业到不急于一时,但是这龙骨如果真的能够治疗自己,那当然是越快拿到越好了。他又问王雨燕:「那两弊是…」
王雨燕答道:「武取劳命伤财,这也罢了,只怕这朝臣中多有不服。不过这帮老顽固们,一个个倚杖世代功勋,无功授禄,无能承封,朝中多有年轻才俊,却被一帮子老不死的霸占朝位,这种烂到家的朝臣们都杀了罢!」讲到气处,王雨燕脸上泛起厉色。
韩烁第一次从王雨燕脸上看到不忿之情。韩烁观颜察色知道她对于花垣朝臣不豫,便趁机撩拨:「听说王司镇的姨母,便是当朝司工啊?」
王雨燕自知失态,冷冷的「哼!」了一下并不作答。
韩烁跟着问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司镇所议之事,予司镇有何好处?」
王雨燕冷冷地答道:「我王雨燕经世之才,怎能囹圄小小一镇,区区一城。」说着,颜色渐缓,向着韩烁微微一躬:「少君如有一日起兵,花林涧王雨燕候您差遣。」
韩烁微微一笑,心里盘算这花林涧一半玄虎一半花垣,这花垣半边向自己投诚,这花林涧就隶属自己的了,此行来的真是非常值得。
尽管没有言语往来,韩烁这思考微笑欣慰接受的表情,全部落在了王雨燕的眼里。两人渐渐达成了一种默契。
韩烁还想进一步打听花垣内部的事情的时候,突然一位王雨燕护卫走近,禀告王雨燕有急事承禀。王雨燕为了向韩烁示好,便没有另外听禀,对着下属说:你直接说好了。
这护卫立刻道:「昨日被释放之奴工,集体向玄虎司镇衙门状告林三,半个时辰之前,在司镇府门口击鼓喊冤。」
王雨燕惊道:「什么?陈翟接状了么?」属下禀:「陈司镇接了。已着人缉拿林三来了。」
尽管韩烁心知肚明人是自己放的,但是这击鼓告状一事却不是他指使的。王雨燕也清楚,此事若是韩烁指使,他不能就这么正大光明地造访。两人刚刚产生了一些默契,此事当前,实在难堪,韩烁便带着白芨匆匆告辞从这司镇府里面出来了。
11.
陈芊芊一觉睡到午时,前日惊惧之下辗转难眠,直到天色微亮,才朦胧睡去。醒来便找梓锐,梓锐听见房间有响动,端着早餐推门而入。
梓锐迫不及待地告诉陈芊芊:「三公主,你可知今日早上一群奴工在玄虎司镇府击鼓喊冤,要状告林三呢?」
陈芊芊一愣:「状告林三?可这林三昨日自戕啦?」昨晚陈芊芊把情况跟梓锐都讲了。
梓锐接着说:「奇就奇在这儿,昨日您不是什么都跟陈司镇讲了么?他今日升堂,却叫衙役去林府上缉拿林三。」
陈芊芊想了一会儿,突然「啊-」的一声,倒是下了梓锐一跳。梓锐看见这陈芊芊弹跳起来说:「陈翟这是要帮我啊!」梓锐赶忙凑过去问:「这怎么说?」陈芊芊说:「你想啊,陈翟把这林三的恶行,变成一段公案,搞得这人尽皆知,然后民意沸腾朝野皆知,就算翻出林三死在我手里,大家也只道我行侠仗义,为民除害不是么?」梓锐听闻点头,立刻吐槽:「嗯,丝庄那会儿陈翟也在就好了。」
陈芊芊又接着一边思考一边说:「这林三是王雨燕的副手,林三这事儿闹起来,王雨燕只怕也难以脱身,她此番一定是要为难陈翟的,梓锐,不行,我们得帮陈翟。」陈芊芊的思维逻辑简单直接,无非就是我帮着你你帮着我,但是这种简单的逻辑在她过去十几年的「江湖」闯荡中特别有效。此刻也不例外。
韩烁和白芨走出司镇府,跨上马背,离开了一段距离,白芨问韩烁:「少君,你觉得这个女人,信不信得过啊?」
韩烁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想了一想答道:「信不信得过言之尚早,但是花林涧这一支力量,却是从天而降至我们手中,不知这陈翟有什么本事,这王雨燕贪墨的功绩,便宜全叫我们玄虎占去了,无论是走私的矿还是掠夺的奴工,不都是在我玄虎的手里么?」
白芨提起刚才听到的奴工状告林三一事,说:「那这陈翟为何要拆自己的台呢?属下将救出的奴工交予司镇府之时,出示了我父亲的手喻,要求他们对我命令遵照办理。我只是叫司镇府依令收容而已,怎么闹出这么个事!」
韩烁摇头:「这一节我也不甚明白,我们此来,对陈翟此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是要见见了。走!」两人策马向玄虎司镇府赶去。
陈芊芊这一头却在琢磨着如何可以帮到陈翟解他之围,梓锐问她:「玄虎司镇府刑司升堂你不想看呀,全花林涧的人都跑去看了。」
陈芊芊一愣:「梓锐,你说什么?全花林涧的人都跑去看了?那王雨燕去了么?」
梓锐回答:「我听门口小二说,我们自己的司镇府的人啊,也来了呢。不过司镇本人来不来,倒不知道。」
陈芊芊抄起剑对梓锐说:「走!我们跟司镇府走一遭。」
「好咧!」梓锐喊道。待到出了门,才发现不对,跟着陈芊芊向东边走去:「公主,您不是要去玄虎司镇府啊?」
陈芊芊白他一眼:「看升堂啊,没看过啊?花垣城天天升,回去让你看个够!」
两人一路来到了花垣城司镇府,果然大门紧闭。老规矩梓锐找一个视线好的角落放风,陈芊芊跑去后院翻墙进去。
韩烁和白芨在司镇府后堂等了快半个时辰,才等来陈翟收完诉状回来休息,陈翟本不必亲自收状,但是他早上自己大笔一挥,颁令对于林三,有冤者尽可诉来,司镇大人亲审。一时间整个花林涧识字会书者都在为曾经被林三榨压了的,被圈了地的,受过伤的穷苦百姓代劳,书写林三的罪状。直到方才才收完诉状,得以休息,从堂上回来。
陈翟已经听小厮禀报过来者何人,匆匆走到韩烁和白芨面前深深一躬,朗声道:「下官陈翟,见过少君与白司空。」司空是白芨领的官衔。
韩烁回礼,伸手示意:「司镇免礼。」
三人分别落座,由于此刻白芨身份是韩烁的属官而非侍从,所以一并落座。自有小厮端茶。
韩烁也不能明说自己是来调查花林涧税务一事,就说:「此来花林涧考察基层,没想到花林涧已是大有不同,陈司镇当政以来,政绩斐然啊!
陈翟谦逊:「少君过奖了!下官在其位谋其政,不过行份内之事。」
韩烁见陈翟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印象极佳:「可是玄虎朝堂之上,花林涧之功绩则未尝所闻,这是何故啊?」
陈翟自是明白其中缘故,但如何向韩烁说明,却是需要思量一下,略沉吟才答道:「花林涧镇属白池渡县,白池渡与沅乐渡并属渡南郡,郡级事务繁多,朝堂之上,自是不及提起花林涧一镇。」
这话讲得十分隐晦,意思韩烁十分清楚,朝廷无暇顾及花林涧,渡南郡和白池渡也是不肯将功劳分给陈翟,所以陈翟在此是孤立无援,能发展成这样,一方面收入自用,另一方面怕还真的是王雨燕的功劳。至于这王雨燕为何要帮助陈翟,韩烁此刻还不能想明白。
韩烁微一颔首,示意陈翟,你的难处我知道了。略顿片刻,又问陈翟:「敢问陈司镇,这林三一案,从何而起?」
这韩烁也是肚肠七拐八弯的人,奴工是他救的,陈翟也知道是他救的,奴工喊冤,他却问陈翟从何而起,这分明问的不是「从何而起」,而是「你为何如此?」
陈翟当然可以领会韩烁之意,但是他也不解,堂堂玄虎少君,为何会在乎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这林三关系之中,唯有他听命之人王雨燕,能有与韩烁相关的可能。他者,即便是他妹妹林七,花垣首富,也不应该会与韩烁有任何牵连。这韩烁,与王雨燕又是什么关系呢?
韩烁看着陈翟犹疑不定,立刻出言打消他的疑虑:「司镇勿怪,昨日有宵小在韩某寝室外作祟,被一位侠义女子所救,韩某动用人马追查,发现这源头竟是这林三,因此韩某问及。」所以就算陈芊芊没有出手,韩烁的暗影,也不会让他着了林三的算计。
陈翟豁然,再无他疑,便向韩烁直呈:「这林三畏罪自戕,尸首就在我司镇府内,此事若是办作刑案,下官无有辖权,尸首证据需递入南渡郡内;若是扮作民诉,下官便能处理。这林三身份特殊,事情宜小不宜大。」陈翟说的身份特殊,自然是指林三是王雨燕的副手这一身份了。
韩烁没想到这林三居然已经死了,又见陈翟如此推心置腹,据实以告,不由地更加欣赏此人。陈翟说的没有错,不管林三如何死的,出了花林涧,这便是外交事件。整个商贾街的人都目睹了他去花垣司镇府一事,将要闹起来,兴许自己也不免需要解释为何会出现在花垣司镇府。
父亲要求的查税一事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便与白芨,辞了陈翟,离开了玄虎司镇府。
尽管韩烁聪敏过人,但是尚为年轻,竟被陈翟九真一假的言语,糊弄了过去。林三自戕之地,在花垣一侧,论及管辖,应是花垣司镇辖内。陈翟连夜派人收了林三的尸身,派人找到林三的贴身小厮,寻回林三打发去花垣送信的家仆,並将林三家一众家仆,一并拘来司镇府。安排了奴工击鼓喊冤,着衙役将林三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人证物证,现在均在司镇府内妥善扣置。此番行事,所为之人,自然是三公主陈芊芊了。
韩烁能被骗过,王雨燕可不能被骗过。陈翟送走韩烁,转入内堂,穿过燕廊,来到书房,王雨燕正在翻阅陈翟所书之【关论】的最新一段。
12.
王雨燕素衫白裙,未施粉脂,杏眼柳眉,姿容清冽,殊别于韩烁之所见。
看到陈翟进入书房,便低头念到:「凡君子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抬头笑到:「好一个君子为天下也!东升以百姓之心为心,当真君子也!」陈翟字东升,所以王雨燕唤其东升。
陈翟见到王雨燕,心情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昨日本意是去访她,却在她门口偶遇陈芊芊,今日又开堂清算她的副手林三。陈翟想起王雨燕,三份愧疚,三份情义,倒另有四分怨气。如果王雨燕不是纵容底下倒施逆行,为祸百姓,陈翟对王雨燕,便再无隔阂。但是此刻陈翟见着王雨燕,又惹起一腔柔情,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雨燕就是摸清了陈翟对她的爱恨交织,凑上前去亲了一亲陈翟的脸颊,立刻又退开,巧笑兮兮地对着陈翟说:「东升,我明白你礼义为先,爱民如子。但是这又哪里妨碍我们一双两好呢?你说,我行之事,哪一件不增加你的功绩?」说着,又凑上前去,将手绕在陈翟腰间,转到陈翟身后,把头挂在陈翟肩上,脸贴着陈翟的脖子,继续说道:「你放心,我的计划正在逐步实。若是计划实现,我俩之间,再没有玄虎花垣之纷争,就能朝夕相对了。」说罢,嘴上在陈翟的脖子上轻轻一吻。陈翟,心叹一口,将头侧向王雨燕。
正所谓:司镇堂前燕相好,花林涧上烟雨织。
韩烁在花林涧了结了公务,又得了王雨燕的各色情报,可以即刻返城。但是他从部下暗影的报告中得知昨日有一女子替他解难,又听说此人出手不凡,便想要会一会这位女子。可惜此人行踪飘忽,暗影之能,居然没能查到此女所在。不过当时留下的荧光踪迹,暗影全城排查,在林三宅前寻得踪迹,所以韩烁才得知暗算他的罪魁是林三。这林三到底是自作主张呢,还是王雨燕暗中绸缪的呢,韩烁目前也没个计较,所以想要返程之前,再与王雨燕会上一面,遣了白芨去送帖子。
梓锐在花垣司镇府街对面的巷子里放风,见到一位蓝衣男子骑马来送名帖,倒是不打紧,这男子送完帖子就策马离去了。只是这三公主久久不出现。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司镇排场的前拥后簇远远地出现在了街角,梓锐立刻鸣了几声燕雀之声,三长一短,三短一长,两长两短,又复三长一短。鸣完,他自己从巷子里撤退,沿着巷子左绕行两圈,右绕行两圈,绕至商贾街,从布店前门进后门出,至酒肆后门进前门出,三番四次在小贩摊位上,假装翻看东西,别头张望看是否有人跟着,这么者多番折腾,确定无人尾随,便回到了酒店等待陈芊芊归来。但是回来左等右等,都不见陈芊芊回来,梓锐着急,便跑去客栈大堂等候,在楼梯口,梓锐赫然见到刚才在花垣司镇府递呈名帖的那个蓝衣男子,跟着另一位锦衣白袍男子走出客栈。梓锐本能的想要探视这两人去往何方,突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回去,见到是陈芊芊开心的模样,心头一块石头落地,终于放下心来。
回到房间,梓锐赶快给陈芊芊端茶送水,一切停当后问:「三公主,你跑去司镇府一趟,有没有什么收获呀?」
陈芊芊扭头一笑:「账本儿!」
梓锐讶异道:「账本?什么账本,收税账本嘛?」
陈芊芊特别高兴:「百科账本,这王雨燕走私了多少人,跟林家收了多少钱,贪污了多少货贸,运送了多少无照硝石,那是应有尽有,详详细细明明白白的啊!」
梓锐更加讶异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圆:「这么个账本,就被您这么个拿来了?」
陈芊芊说:「对啊,害得我好找呢!」
梓锐跟着问:「那账本呢?」
陈芊芊神秘兮兮的一笑:「明儿你就知道啦,走吃饭去!」
陈芊芊毫无心事,留下这梓锐心知大事不妙,账本如此重要之物如果被盗取,这司镇府,怕不是要把这花林涧翻个底朝天。
韩烁造访王雨燕完毕,与白芨一起,启程返回白池渡。
这厢一夜无事。
翌日清晨,梓锐不顾陈芊芊还在睡梦中,急促的敲响她的房门:「三公主!三公主!大事不好啦!我们的王司镇,带兵把陈司镇的司镇府,团团围住了!」
「什么!」陈芊芊瞬间清醒。
王雨燕围堵玄虎司镇府,显然是演练过的。一行人行动有素,有条不紊地盯着陈翟的随从,某几个武艺高强的,更是分别得到了三位侍卫的盯守,顷刻间,王雨燕就接管了玄虎司镇府包括四堂衙门。陈翟携贴身小厮走出书房,正好见到王雨燕的侍卫从地窖冰窟走出,显然是已经发现了林三的尸首所在。而另一侧几个人从书库出来,抱得几大卷的文书,其中便有陈翟曾经展示给陈芊芊看的他偷偷记录的人口贩卖事宜。想必林三家搜出的文书证据,也都已经被找到。陈翟不解,区区一个林三,值得王雨燕搞得如此阵仗?
陈翟走进前堂,他的小厮待要跟着,却被花垣府的人拦下了。陈翟脸上闪过一抹不豫,但是立刻恢复了平静。
王雨燕丝袍锦衫,一脸严肃,也不落座,就在前堂站着,有属下进来禀告某事,她怒道:「再去给我搜,挖地三尺给我找!」
陈翟不知王雨燕要寻找什物,显然与他扣押的林三无关。但这个事物显然于王雨燕十分要紧。陈翟遇事喜欢先观察再行动,于是默不作声,一并站在司镇府前堂。
这一站便是一个时辰,王雨燕的人马,当真是挖地三尺,翻箱倒柜的寻找,也未能找到寻的东西。这领队一脸沮丧的来跟王雨燕禀报。此刻的王雨燕反而不生气了,对属下说道:「知道了,退下吧!」接着,对守在前堂里面的侍卫也吩咐道:「你们也退下吧!」瞬间堂内就只剩下陈翟与王雨燕两人了。
堂内的气氛随着侍卫的退出凝重了起来,陈翟知道王雨燕敢如此大动干戈,今日必不会善罢甘休。他观察了一个时辰,隐约猜到了个大概,于是开口:「燕儿…」
王雨燕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陈翟,眼底尽是冰冷。
陈翟叹了一口气,说:「燕儿,此刻我无论说什么,你总是不会相信的,但是这玄虎司镇府,除了缉拿林三之外,真的未动你一分一毫。」
王雨燕将一封密信拍在陈翟身上:「那这个呢?我与韩烁说的每一句话,你都清清楚楚地给我记下来了,甚至我一个表情,一个语气都不拉下!」
陈翟却笑了:「我玄虎司镇府,一个破破烂烂的司镇,上下侍卫,侍从,衙役,统共不过三十余人,领你花垣司镇饷银的,总共二十六位。燕儿,这无需明言之共识,不谈也罢。」
王雨燕「哼」了一下:「陈司镇,连续两日派人北上花垣城,又是所谓何事?」
陈翟坦然道:「此事并不与燕儿你相关。」
王雨燕厉声道:「是否相关我说了算,你从实向我认来!」
陈翟微一沉吟,抬头直视王雨燕双目,从容道来:「燕儿,你任这花林涧司镇已有七年了罢!几欲升迁,回朝中打点。去年,去年想入中书省吧,然都被驳了回来。燕儿,我知道上一任城主,重用你母亲。是你母亲,规划建立了花隘口桥,即又规划了花隘口城,直通中原,穷玄虎,并玄虎,复国称帝回中原。」王雨燕愣住了,直瞪瞪地看着陈翟,想知道他还知道什么,陈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但你母亲战死花隘口,老城主又中风卧床。当今花垣城主继任城主之位,竟改弦易辙,行事保守,不再任用你王家一脉,等司工大人卸任,你家在朝中便无势力。花垣这般保守,玄虎却沿着你母亲当日规划,建起了花隘口城,垄断了中原花垣贸易。你愤恨,所以起意要我玄虎少君出兵花垣,趁乱某势,我说的对么?」
王雨燕此时反而笑了:「没错,我也着了两手准备,倘若韩烁当真攻下花垣,怎少得了我的拥立之功?」
陈翟摇摇头:「你怕是太看得起韩烁了。」
王雨燕反问陈翟:「你觉得他不会出手?」
陈翟回答:「韩烁即便是出手,定不能如你所愿,明摇大摆地入兵花垣,多半行的是阴谋之事。他这个年纪,尚无任何功绩,如何带兵,如何起兵?起兵所为何事?如何祭天?如何告地?民众何拥?」
王雨燕也粗略的想过这一层,却未曾深思。不过现在叫陈翟说来,这事儿是她想得简单了。但是眼前,她急的并不是这一件事儿。她别过脸:「此事多谈无益,我的帐册,你藏去哪里了?」
「帐册?」陈翟终于弄清了王雨燕在他府上翻箱倒柜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了。他未曾取过当然可以直言相告,未曾见过任何账册。
王雨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前堂,吩咐底下,升堂!
于是这举镇皆奇的一幕发生了,花垣城的王司镇大人在玄虎城的刑司衙门里升堂坐镇,审林三一案!
13.
陈芊芊带着梓锐,赶到玄虎司镇府时,一大群民众已经聚集在司镇府门前的广场上了,花垣府兵把守着司镇府各方出入口,使得陈芊芊也不敢贸然闯进去。陈芊芊焦急地等待机会。不过不多时,司刑衙门却升堂审案了。
司刑衙门跟别的几个衙门开面一般大小,无法容纳太多人,护卫们放了十来个人入堂参观升堂,余下人等一概挡在门外。陈芊芊和梓锐挤在门边,虽然没能进入刑堂,但是看算看得清楚。
巳时已到,这林三一案,此时应当开审。但是这刑堂上坐的却不是陈翟,而是王雨燕。
王雨燕开卷念到:「陈家沟的朱三姐何在?」玄虎司镇府的衙役,领着一女子从便堂走出,到堂上跪了:「小人在!」
「你状告林三吞你家田,侵你家地?」「没错,林三他仗势欺人!」
王雨燕看了一眼这堂下之人,翻阅案卷,片刻说道:「朱三姐,你欠着赌坊四百六十七两纹银,此时可属实?」
这朱三姐立刻辩解:「小人此番帐务,是打算要还的,但是林三勾结赌坊,一个月内要求小人还清,小人无奈,才签卖了田地。」
王雨燕问:「朱三姐,你家岁入几何?种地岁得多少?」
这朱三姐一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其时一般农户岁入每亩十两八两纹银,够一家五六口人吃饱,二三两节余。这朱三姐在赌坊一欠几百辆银子,不卖地如何挣的回来?
王雨燕到:「这是林三记帐:陈沟朱三,富田一十四亩,作价四十每亩,实支赌坊四百六十七两,支朱三一百两,计五百六十七两纹银。七月三日销。雇朱三全家,理田务农,月给一两。」王雨燕抬起头来,两道目光直射地上的朱三:「朱三,林三所记,是否属实?」
朱三一事,赌坊巷间知之者甚多,她也不敢抵赖,轻声回答道:「属实!」
王雨燕等了一会儿,继续沉声问到:「朱三,你此状可要继续告下去?」这显然是给朱三一个台阶收手,朱三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立刻叩跪说:「小人不告了了不告了!」
自有衙役将她带下。这旁听民众间却爆发出一阵议论。
陈芊芊左侧人议论到:「原来这林三也算仁至义尽啊,把朱三的家人也给安排了。」另一人:「这朱三天天到处诉苦说被林三欺压,被家人背叛,搞了半天自己才是败家子。」陈芊芊和梓锐相对一视,竟无话可说。
接着王雨燕又审理了五六件林三侵占欺压之案,但是林三自己的账本明明白白,每一件前因后果发生时间处理结果都详细记录,这些个状告林三欺压之人,竟没有一个告成的,纷纷撤回诉状。接下来,衙役牵上来一人,此人衣着褴褛,面色蜡黄。
王雨燕看了看案卷:「刘雨顺,你代理四十七名沅西人士,状告林三无视你们意愿,强行拘来此地,将你们贩卖,是么?」
这刘风调,刘雨顺兄弟两个,便是这次击鼓喊冤控诉林三的主事之人。民众一看,这主告人来了,个个兴奋难耐,看着王雨燕这次如何再为林三辩解。
王雨燕问:「刘雨顺,你何方人氏,从何职业,与本司讲来。」
刘雨顺口齿伶俐,韩烁在司镇府救人的时候,也是他第一个把来龙去脉讲清楚的。他便将自己来历行迹一番叙述,讲完又将自己路上吃的所有苦头深情并茂添油加醋地一番描述,听的人无不对他充满同情,对林三心怀愤恨。
王雨燕静静地待他讲完,看了一眼案卷,问:「刘雨顺,你与你兄长刘风调,在新贤乡参与斗殴致当地乡贤张启明死亡,被沅西郡通缉捉拿,此事可属实?」
此言一出,刘雨顺「啪」的一下跪地不起,刘风调也匆匆从厅跑出跪在地上,两人一起叩首,说:「大人,大人小的不告了,不告了。」
王雨燕冷冷一笑:「不告了?如今告不告可由不得你们!」一拍惊堂木:「来人,将这两人押回沅西郡!请沅西郡堂发落。」刘雨顺吓得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这刘风调绝望至极,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哀嚎着跟王雨燕求饶:「大人!大人!这状告林三,不是小的主意啊,是这司镇衙役叫人过来怂恿我们告的呀!」「啪」一下,王雨燕的侍卫一跃而出敲了刘风调一下,刘风调再无法言语。两人被带下去。
王雨燕在堂上传令,问这剩余四十五被林三抓来之人,是否还有人要状告林三,要的话现在立刻上堂陈述。这林三,尽管违法乱纪,但却叫人拿不住把柄,抓的尽是有案底流亡在外的流民,抓的时候调查的清清楚楚,所以多年来不惹官非,甚有章法。见刘家兄弟被遣返,余下的人哪敢再告,均去画押放弃状告。
堂前民众一片哗然,谁知这花林涧有史以来最大的民诉案件,竟是无人能够告成,审理中透露出来的细节,每一桩都是奇事,众人闻所未闻,这林三,居然行事妥帖出手大方。
王雨燕又拍一下惊木,吩咐底下人:「带上来!」花垣衙役们便抬了一具尸体上来,这尸身便是林三了。陈翟原本在边厅等着,这前后所有,听得是一清二楚。此刻也被王雨燕着人带到了司刑堂上。又请来仵作,唤来林三的小厮。见一干人等俱已到齐,便问林三小厮:「你自陈一下吧!」
小厮说:「小的是林三的贴身奴仆,跟着我们林公子三年有余了。」小厮跪在林三尸首前趴着呜呜大哭,说:「这便是我家公子啊!」
堂前民众纷纷呆了,这林三死了?什么时候死的?这玄虎司镇为何要公审林三?众人满腹疑团。
陈芊芊见到林三尸体更加是惊疑万分。梓锐体贴,悄悄托住陈芊芊手肘,教她不要害怕。
陈翟大概明白王雨燕是要作甚,但是此刻他毫无办法,只得由着王雨燕。
王雨燕派人带开小厮,问这仵作:「你看这林三,死了多久,死因为何?」
仵作其实已经检查过尸身,早有答案,但是这堂前戏要做足,又来回翻看了一下,呈禀王雨燕:「据本属估计,这人死了大约一日半到两日,死因是颈间剑伤。」
王雨燕请人抬出一把剑问:「是这把剑么?」
剑上犹有血痕,仵作比对一番,回禀王雨燕说:「回大人,这伤口一致,应该是凶器无疑。」
王雨燕问林三小厮:「你可认得此剑所属?」
林三小厮仍在呜咽,说:「小人认得,这是我家公子的剑。」
王雨燕继续问:「你可知杀你家公子的凶手是谁?」
林三小厮「噗」的跪下,向王雨燕磕头。
王雨燕问:「不必害怕,你且说来。」
林三小厮仍是不断磕头却不敢言语。
梓锐身边的陈芊芊却不见了。梓锐一抬头,发现陈芊芊已经飘进堂前,待要跟进去,却被守门的衙役拦下。
陈芊芊飘进堂前,待要说话。陈翟突然出声:「王司镇代陈某升堂,代陈某审案,逾矩至此,是为何意?」
王雨燕侧头看看陈翟,又看看陈芊芊,终于找到凶手並将此间的事情串联起来。于是冷冷一笑道:「这林三尸体在陈司镇府上,林三全家教你陈司镇拘留,林家所有文卷你陈司镇搜罗,我怎知你陈司镇,能够还林三一个清白?我现在怀疑你陈翟与林三之死一案有关,你是疑犯。」转头对侍卫说,「将他押回花垣司镇府!」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谁敢?」陈翟面前已多了一个人影,自然是陈芊芊了,她仗剑拦在陈翟面前。王雨燕的多名侍卫,竟一个也来不及反应。
「王司镇!」司刑堂外响了一个女声。只见拥挤在堂前的民众纷纷散开两边,来了一队人马,分开一条道路,走进来一名女子。来的女子身着兵袍马甲,英姿飒爽,水秀脸庞,楚楚动人。
陈芊芊立刻叫道:「二姐!」
陈楚楚向陈芊芊微微一笑,转而对着王雨燕正色道:「王司镇,我此来是宣城主之令,请王司镇接令。」
王雨燕脸上一阵青白,咬着下唇走到陈楚楚前方,道:「下官王雨燕接令。」
陈楚楚展开令状宣读:「花林涧王雨燕执政任内渎职怠职,证据确凿,即刻令二郡主陈楚楚,押其回城,待判待宣。」
王雨燕下唇咬的毫无血色,表情却纹丝不动,微微一躬,接下了陈楚楚的令状。
陈楚楚见她如此体面,也以礼相待,侧身渡手说道:「王司镇,便请你跟我回花垣城走一遭吧!」
王雨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谁也不看,昂头走了出去。陈楚楚治军有方,自有一队人马押送王雨燕,另有一队人马看守王雨燕的侍卫衙役,清点人手,书名造册,回府看管。又叫人遣开了门口的民众。
她自己向陈芊芊走去。陈芊芊看到姐姐,将剑送回剑鞘,高兴的扑向陈楚楚,生生地勾着陈楚楚绕了个圈,才站定问:「姐,你收到我给你送去的账本儿了啊?」
陈楚楚当真是一脸生气:「当然收到了啊,没头没脑的送来如此重要的东西,派人去你月璃府打听,才知道你来了这花林涧。我立刻禀明了母亲,才能带队来寻你。还好我来的及时,不然你一个人要打整个司镇府侍卫吗?」
又跟着点了陈芊芊的头:「你什么时候能够有分寸一些啊!」
陈楚楚仪态万方,只是跟妹妹亲热些,讲过了陈芊芊,便躬身向陈翟行礼。陈翟小厮衙役各色府上之人,摆脱了王雨燕人马的控制,都一一过来见过陈翟。陈翟见到陈楚楚行礼,便示意下人退开,向陈楚楚还礼,并感谢陈楚楚解围。陈楚楚又推辞了几句。陈翟又赞美陈楚楚几句。陈楚楚为了占领玄虎司镇府的事情致歉了几句。陈芊芊却不耐烦了起来,吐槽到:「你俩到底要行几次礼啊?都自己人,别拘谨了啊!」
陈翟知道陈芊芊洒脱,也不介意。陈楚楚对着陈芊芊说:「你便跟我一起回花垣罢!」
陈芊芊回答:「行啊,有司军陪伴,路上肯定不能叫匪徒给劫了。」 陈楚楚「嘿」的一笑:「匪徒?你不就是匪徒嘛!」
陈翟却叫住陈芊芊,想要私下聊几句,于是两人来到陈翟书房。
陈翟先是关心陈芊芊心情:「林三一案,事到如此,你待作如何感想?」
陈芊芊明白陈翟好意,王雨燕审林三一案,叫天下人得知林三并非十恶不赦之徒,林三死于自己之手,陈翟担心自己是不是难以自我谅解。
她转头看向别的地方,撅了个嘴,思了半响,问陈翟:「陈翟,天下人都说我陈芊芊生性暴虐喜怒无常,可是我只是想要维护正义而已。天下人都说林三欺压良民,无恶不作,说穿了他也只是钻了法律的空子而已。天下人,说的不见得都对啊?将来,我要如何辨明是非呢?」
陈翟点点头,回答陈芊芊:「芊芊,你能够问这问题,实属不易。我知道你生性侠义,黑白分明,但是世间之事,多有为难之处,譬如我,此司无财无力,我又想安民富民,只能多方有求于王雨燕,她的行事我如何不知?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陈芊芊赶快回答:「陈翟,你是好人,王雨燕之流,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所行之事,都是为了别人。」
陈翟低头一笑:「芊芊,你所行之事,也是为了他人啊!你来这花林涧,就是为了调查奴工一事,你抓捕林三,也是为了获取证据,你偷盗王雨燕的账本,是为了帮我对吧?你如此仁心侠义,林三之流,也不能跟你相提并论。」
陈芊芊一个高兴,蹦到陈翟面前,说:「陈翟,你是第一个如此夸我的人,花垣城的人啊,没有一个认为我好的。」
陈翟摇摇头:「芊芊,你性格如此单纯,若是大家不喜欢你,早就教你尝遍心酸,怎会事事依你,样样顺你?」
陈芊芊瞪大了眼睛:「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我觉得自己好了不起,好讨人喜欢呢!谢谢你,陈翟!」
陈翟见她全然不受花林涧发生事情的影响,也觉得放心。便送辞陈芊芊。
就在陈芊芊跟着陈楚楚回到花垣城当月,玄虎城主致信花垣城主,提议和亲。
14.
陈芊芊掀起了一件朝堂大案,带着一身惘然,回到了花垣城。举城沸议。
司学裴恒践行圣人之教,日三省吾身,对于前几日对陈芊芊拂袖而去十分过意不去,正想要择日弥补一下与陈芊芊的嫌隙,小厮带来了陈芊芊扳倒一方大吏的新闻。
裴恒也是怔了:这位骄纵任性的三公主,从未曾向大郡主一样过目不忘,也不像二郡主一般机敏快辨,既不在意庙堂之高,也不关心民生疾苦。母亲在世之时,为他与这刚刚出生的城主第三女定下婚约,便在花隘口一战去世了。无母父之命,他也不能擅改婚约。执掌宗室学堂之后,日日考察各位郡主功课,唯有这三公主,每日懒散,惹花逗鸟,从无正色。此番花林涧一行,居然搞了这么大一件事,当真是稀奇。反正他也想跟陈芊芊消除嫌隙,便决定往月璃府走一遭。
月璃府今日宾客盈门,除了两位姐姐先后来访,工部户部掌司不宜私访未任官职的城主亲眷,也着人递帖面禀,三公主听话左耳进右耳出,倒是把梓锐累得不行,他仔细地把所有访客禀呈事宜逐一记录,谨防三公主问起。
裴恒在偏厅等了一会儿,便看见陈芊芊匆匆跑来,拉着他便往花园雨亭走去。裴恒饱读圣贤书,最注意礼节,但是遇上这位行迹脱略的三公主,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裴恒,你说这林三,行为到底算不算该死呢?若是他不该死,却因我而死,尽管不是我亲自动手,但是跟我杀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芊芊一股脑儿把如何去的花林涧,如何结识陈翟,如何寻找林三,王雨燕如何为林三翻案讲给了裴恒听,这听得裴恒是惊心动魄,直到听得陈楚楚前来营救,才放下一颗心来。这其中曲直是非,若非当事人亲陈,再无人可以料到。面对陈芊芊的道德困境,裴恒也是陷入沉思。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陈芊芊把手里的粗糠丢入池塘,引来一阵锦鲤争夺,红锦金身,上下翻跃煞是好看。裴恒看到这个情景,于是说道:「鲤鱼逐食,商人逐利,此乃天性。但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就是说君子行事想的是正义与否,小人行事出于私利。林三之死,死于畏罪,他该不该死,是他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你此番行动,是君子喻于义了。」
陈芊芊听闻,瞬间十分高兴:「陈翟也是这么说的,裴恒你能这么讲,我很欢喜啊!」裴恒听说了陈翟的功绩,心向往之,觉得若是在身在玄虎,自己必能跟他一样出一番功绩,可惜自己身为花垣男子,是再不能有此机会的了,心下黯然。然陈芊芊却完全没有发现眼前人的心事,于是接着问裴恒:「刚才工户两部都来找我替王雨燕求情,王司工找我希望替自己侄女说两句好话,杨司户却说花林涧收入对于花垣城十分重要,我们享了花林涧的好处,不应该苛求王雨燕的行为方式。两方都被梓锐打发走了。裴恒,我平常里也没用心听你讲书,是我不对,但是我真的想不明白,王雨燕欺上犯下,难道她还有道理了?」
裴恒看她这般谦逊,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心里是万分诧异。但其实一个人成长到十七八岁,心性开始成熟,陈芊芊虽然鲁莽率真了一些,但是甚是机灵,童年一切顺遂时不会思辨,但随着她这一两年来走遍花垣南北,所遇之事越来越多,她的行为也开始渐渐改变,只是裴恒刻意远离,未曾及时发觉而已。
裴恒微微一笑:「圣人有曰: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就是说君子爱名爱利爱权势地位,都是人性所在,但是不使用正当方法获取,对君子来说,是不能接受的。花垣城当政者,也当以君子之行,管理城池,才能使民众诚服。」
陈芊芊默念了几遍:「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猛地抬头说:「我明白了,王雨燕犯下错误,王司工不应该来求我宽恕,而应该去教育她侄女该当如何自处。而杨司户更不应该找我求情,她自己作为一城之司,理当寻找符合道义的财税收入,比方说陈翟收纳流民,就能增加丁税工税,增加务农务工产出,就是以其道得之,对不对啊?」
裴恒见陈芊芊领悟如此之快,不由得刮目相看。另一方面见她开口陈翟闭口陈翟,又不免有些吃味。
此时,梓锐一溜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跟陈芊芊报告说:「三公主,城里都在传,玄虎城派自己儿子韩烁,前来花垣城和亲啦!」
陈芊芊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一怔:「韩烁,这个名字好熟悉啊?哪儿听到过呢?」
裴恒笑眯眯地提醒她,只因陈芊芊把花林涧的事情巨细靡遗地讲给了裴恒:「林三向你提过这个名字。」
梓锐点点头:「就是你在客栈救的那一个!」
陈芊芊:「啊!」的一声:「那我不是他的救命恩人?」
梓锐翻了个白眼,吐槽到:「三公主,您当日追踪林三的刺客去了以后,我在客栈大堂等候你啊,顷刻就有一队人马出现在他们房门前,此后陆续有四五队人马前来查看。您不救,怕他也是没啥关系的。」
陈芊芊撅起个嘴哼哼道:「啥意思啊,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是吗?」
随即又说:「我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梓锐,教坊司不是新来了一个从玄虎来的乐官么?走!我们去摸摸这玄虎搞这事儿的底细。」
梓锐给陈芊芊使了个眼色,示意裴恒还在座上,不能这般胡言乱语。
陈芊芊顺着梓锐的眼神,看到裴恒满脸通红,低头垂眼,知道是自己冒犯了,尴尬地说:「裴恒,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
裴恒疏远陈芊芊,确实是因为她流连于风月场所,不希望她累及自己的名声,但是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听到陈芊芊谈起教坊司,听这意思,只把教坊司当作信息渠道,无关风月,倒是显得自己小气了。思念及此,他徐徐站起,温柔笑道:「无妨,三公主尽管自便,我也要出城去流民学堂了。」
15.
这教坊司,规制在花垣亦是一等一的规模,前后三进的庭院,后方还有一个大花园。前厅与一般酒楼无异,只是每日有不同的乐官或者舞官在厅前奏曲或跳舞。花垣男子习舞以温柔婉约为主,玄虎来的男子,舞力明快有劲,台上翻腾挪转,甚是美观,反比一般的花垣男子更受欢迎。在陈芊芊这样的武功高手看来,这群玄虎舞官分明个个高手,混个兵营寻个一官半职都不是问题,来这花垣教坊司献艺,实在是形迹可疑。但是花垣玄虎往来过从甚密,只有兵仕两途,规定玄虎出身者不得参与,此外并没有哪条规定不许玄虎男子参与花垣的经营。
今日正是新来的玄虎乐官在在台上弹琴,小厮见是三公主来了,待要引入最后一进的东厢房落座,陈芊芊摆了摆手,直接在大堂落座,观看这新的乐官弹琴。
这新来的乐官琴艺甚是一般,陈芊芊听得两节,其中错音错律便有两三处,陈芊芊摇摇头,这怕又是林四找了个相貌过得去的男子,随意教授了几日,匆匆上台的常规举措。这台上男子,见观众中不满意的多数,示意小厮撤下琴台,取过两根缎带,台下乐师拉开弦琴,跟着开始舞动起来。
这缎带在此男子手中上下翻舞,在空中悬腾绕圈,一时间台下流光涟色,飘带惹风,有数人脸颊被飘带拂过,如痴如醉。不时之间,台下全部人击节称赞。陈芊芊自忖缎带力盈轻柔,台上之人力透缎尖,就算是自己使来,大约也不过如此。这玄虎派这么个人此时来到花垣,不知是什么意思?
此时,一名小厮靠近陈芊芊。这个小厮她是认得的,是教坊司头牌苏沐的贴身小厮。小厮对着陈芊芊微微一躬,靠近禀到:「三公主,公子有请。」陈芊芊在桌上放下二两赏银,跟着这小厮来到了花园里鱼池上九曲桥中央的凉亭。这凉亭四面没有屋宇楼阁,随意说话不怕被人偷听,是苏沐与陈芊芊约见常来之地。
这苏沐白缎长袍白丝开襟,长发及腰,一张瓜子小脸,纤鼻朱唇,细翘双目,一颗风流痣,风月场上第一美人实至名归。些许个在教坊司的玄虎来的舞官,见了苏沐竟是失魂落魄,提出想要与其行龙阳之好。为了在苏沐面前显摆,便将自己出身来历一股脑儿的告知,说自己不日便要建功立业,届时要带苏沐荣归故里。这些情报,转头便让苏沐告知了陈芊芊。
苏沐与陈芊芊,那可是过命的交情。苏沐幼童时期在花垣城东十里村度过。花垣城外十里俱有村落,便以距花垣城东门的里数命名。十里村已经坐落在万岳峰的半山,最是穷苦之地。陈芊芊幼童时期,最爱往山上跑,一日在山里迷路,投宿十里村,招待陈芊芊的,便是苏母了。那日陈芊芊便结识了苏兰花,苏芥子姐弟,此后,这对姐弟便是她的向导和山里玩伴了,陈芊芊也得空教给他俩和梓锐三人武艺,梓锐是意不在此,不肯多动,但是苏兰花与苏芥子两人的进步,足可和陈芊芊一较上下。山里气候风云诡谲,兽虫蛇蚁遍布,四人多翻遇到各种危机,均相互扶持,安然度过。不想苏母早蕣,待得陈芊芊再次出城游玩,姐弟早已不知去向。
陈芊芊一十六岁那一年被城主封了郡主,姐姐楚楚带她涉足风月场所,叫来林七唤出头牌,陈芊芊一下子认出了唤名苏沐的苏芥子。苏沐自卑不愿相认,陈芊芊便指名要他伺候用膳,苏沐言语辞藻已大有不同,但是武功路数却是陈芊芊教的,一出手再不能躲藏,苏沐只好向陈芊芊承认,母亲过世之后,姐弟俩无依无靠,姐姐被族人卖去玄虎,自己则被卖入这花垣教坊司习艺卖艺。此后陈芊芊也遣人多方打听苏兰花的下落,至今仍无音信。
陈芊芊喜逢旧友,日夜来会。逐渐发现这教坊司其中奥妙:除了陆鹏几个花垣出生的乐官,所有玄虎出身的乐官舞官都身负武艺。他们周旋于花垣达官显贵与玄虎商贾之间,传递各色情报。苏沐后来给出的消息,一一印证了陈芊芊的猜测,这花垣教坊司,竟是花垣城内最大的玄虎情报中心。而陈芊芊的苏沐,则是此情报中心的反情报中心。
陈芊芊来到凉亭,桌上一摆上了各色干果鲜果,甜咸冷宵,陈芊芊也是饿了,坐下动筷子就吃。苏沐取笑她:「堂堂三公主,月璃府上的饭菜难道不够吃吗?」陈芊芊理所当然地回答道:「你家林七,别的不会,这厨子挑的是真的好。」
苏沐便笑看着陈芊芊用餐。陈芊芊边吃边饮,问苏沐道:「今天台前新来的这个,是个什么来头?」苏沐忍不住打趣陈芊芊:「怎么?看上了啊?我去给你叫来陪膳?」
陈芊芊翻了个白眼:「他一直低着头,后来舞了个缎带,都没看清长什么样。看他这个身手,怕是不在你之下呢?」
苏沐回答道:「不怕,教坊司上下只道我全无功夫,这些个玄虎密探,有什么事儿也不瞒着我。」顿了一顿又继续说:「这新来之人,林七尚未赐名,不知在教坊司挂什么名字,但是听叶琼等人说起,他可是任有官级的侍卫,不知道是否是前来保护将要和亲的玄虎少君。「
陈芊芊虽然未曾亲履玄虎境地,但是曾经带队抵抗过边境掠夺,天然地厌恶玄虎官兵。但是花林涧一行,又被陈翟所折服。对于玄虎来人,有些矛盾的心情。她总觉得,本次和亲,断然没有那么简单。她问苏沐:「你可知玄虎城送他们少君前来和亲,是什么情况啊?」
苏沐回答道:「我听闻这位少君,年纪尚轻,并无掌兵历官的经验,并且患有心疾,全城上下也不怎么重视他,唯有这城主夫人花玉兰,将他视作心头至宝。此番送来和亲,听说是韩少君自己提议的。」
陈芊芊惊讶道:「自己提议?婚配大事,不该母父定夺么?」
苏沐答道:「这个就不清楚了。」随后,又跟着道:「听说,这位韩少君想要设计结识二郡主陈楚楚。」
陈芊芊一个抬眼:「什么!我就说这个韩烁定是不安好心!想要找我二姐麻烦?先过了我这一关!」下定决心,她关照苏沐,时刻留心玄虎人马的动态,一有消息,立刻让小厮告知梓锐。
16.
三位花垣城郡主之中,只有二郡主陈楚楚是领了职司的。二郡主陈楚楚一十六岁起在军中担当令书官一职,跟着花司军花祺实习了三年有余,今年花司军参本退休,举荐了陈楚楚出任司军,城主照准了。
其实花垣城实行府兵制,非战之时绝大多数军户在田务农,花垣历史上只有在花隘口之战是
时,与兵人数达到一万人之巨,故当时领兵之将裴司军是真正意义上的三军统帅,威望至极,二十年来在军中仍有无限影响力。待到陈楚楚接任司军一职,军队只余千人的规模。
花隘口一战,两城不但损兵折将,农收均收到影响,商贾互不往来,这一萧条,长达七年之久。花垣玄虎各自民不聊生,两城城主放下成见,在中邱一地,进行了一次会见,史称「中邱议和」。中邱议和之后,商贸互通,丝绸硝石源源不断地从花垣贩出,铁器农具则络绎不绝地从玄虎销入。花玄两城,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后一十三年间,再无人重启花玄对峙一事。
玄虎举民皆兵,单只沅水天堑,便有千名将士把关。又拓展了花隘口城,白池渡等要塞,往来巡逻,隘口把关的兵士不计其数。玄虎的军费开支,近年来压迫得玄虎不堪重负。于是,朝野中渐渐地又出现了吞并花垣的想法。
陈楚楚接任司军一职,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关键,一方面巡访各地保甲,下令加强训练;一方面整顿军纪,推演攻防。陈楚楚对城主晨昏定省,更防巡逻,每日又要去学堂念书,一日睡不了几个时辰,这几日竟是日渐消瘦,梓竹在旁心疼不已。
这日陈楚楚过于劳累,下午在书房里睡了一会儿,但不知陈芊芊刚才来访,教梓竹给拦下了。陈芊芊七歪八扭的留了一张字条:「玄虎和亲,别有他图,姐姐警惕!」
玄虎城送少君韩烁和亲一事,陈楚楚是知道的。姐姐陈沅沅,腿疾在身,指婚的可能性极小;妹妹陈芊芊,早已与城中显贵裴恒订婚。那这个韩烁许给自己的可能性极大。妹妹陈芊芊的字条,透露的只怕也是这一层意思。
但是陈楚楚自己也是定了亲的,只是对方久居玄虎,众人再不提及此事,所以逐渐叫人忘了。玄虎立成之前,贵族排名花裴陈韩,花裴家两家地位超然,并不特定忠于某一城,时常是女性久居于花垣,男性久居于玄虎。当前玄虎城主夫人花玉兰的母亲,就长居于花垣。花玉兰的堂妹,就是陈楚楚的前任花祺花司军了。花祺的长子花满楼,就是陈楚楚的指婚对象了,只是花满楼心高气傲,桀骜不驯,无法容忍花垣城女尊男卑的氛围,执意前往花垣居住。陈楚楚作为一城郡主,自不可能随他前往玄虎,所以这桩婚约,十数年里再无人提及。陈楚楚对于花满楼全无印象,自然也不在意这婚约是否仍然有效。
陈楚楚全身上下,只关心一个问题:我身为花垣城司军,怎能身边放置一个玄虎来的少君?那我不是还得日防夜防防家贼嘛?
这头韩烁入城的前一天,陈芊芊拿到了韩烁的详细计划,韩烁一行人将于辰时入城,此时陈楚楚在视察城主护卫交接,由亲兵通报山匪下山劫掠一事,陈楚楚必策马疾驰路过十里街,此事路上设置障碍,陈楚楚惊马摔下,由韩烁出面拯救,制造两人偶遇的机会,韩烁相信自己定能让陈楚楚一见倾心。
苏沐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匆写就。陈芊芊把字条往桌上一拍,对着梓锐一通吐槽:「这韩烁挺把自己当回事儿哈?就他?就他这样,还想一见钟情?当我们没见过美人是吧!行!我来看看你长得有多玉树临风赛潘安?!」于是遣梓锐去通报梓竹韩烁的计划,叫姐姐千万不要上当。
另一头韩烁又觉得计划不太完备,原定于十里长街的第一里处制造相遇,但是这对一相遇时间要求太高了,与于是吩咐属下,每半里安置一个障碍,在两人相遇最接近时,推出路中制造障碍。
就这样陈芊芊和韩烁两人手里的计划版本略有不同。陈楚楚也获得了陈芊芊的讯息,准备躲入人群之中,观察这韩烁的行事。
第二日辰时,不知怎的,陈芊芊的爱马青花玉聪嘶叫不已,不肯让陈芊芊上马。陈芊芊哄了一会儿,青花玉聪就是不依。陈芊芊只能另择雪踪驹出门,待到出门之时已经晚了一刻。陈芊芊担心姐姐吃亏,急促的御马疾行,这花垣十里街东西十里,便是宝驹之疾从月璃府敢到街市西也要一刻到半个时辰。陈芊芊所知的韩烁的计划是在西街市,于是一路无所顾忌的策马向西。
韩烁的此时已经走过十里长街的一半了,尚未遇到陈楚楚,心下略有疑惑,不过前方传来一阵马踏飞燕蹄声由远及近,与白芨对视一眼,心知就是此刻了。
人群中小贩推出一台辎车,撞翻了一个另一个小贩,眼看陈芊芊的马要踏到此人的身上。雪踪驹神俊不已,前蹄扬起,竟生生地停住了,陈芊芊未能预料,一冲而起,腾空飞了出去。
街上众人只见一道红绸疾速冲出,对上一道白影,白影带着红绸旋转翻腾,一阵之后,红绸白影旋速放缓,双影分开,徐徐旋落,白影落地气定神闲,红绸旋落潇洒洋溢。
白影自是韩烁不提,这金衫红绸的就是陈芊芊了。陈芊芊这次倒是当真被吓了一跳,不过就算吓了一跳,以她的功力也无需他人相救,所以迎她飞来一位翩翩公子之时,她反而起了考较之心。对方触及她的支腰时她顺势一扭,将前冲之力泄向对手,竟是要教对方摔在地上。陈芊芊借着所泄之力,反而得以腾空。然而这对手武艺是在太高,接到陈芊芊泄力立刻后仰翻转,反转一周后与落下的陈芊芊反而持平。陈芊芊一击未能得逞,启右足踢向对手胸前,借这一踢之力,向后翻腾转跃。然而足踢是虚招,翻转后的击掌才是实招。对手微仰躲过陈芊芊的侧踢,实实在在的曲臂挡住了陈芊芊的一掌,并且翩然落地。而陈芊芊却不得不多几个旋回用以消解对方弹回的力道。尽管外人看来,陈芊芊的旋回落姿那是优美无比,但这一番比试,显然对方技高一筹。
陈芊芊何曾吃过这等亏,抬眼扬眉亟待发怒,不想却是见到这位韩烁韩少君的英姿。眼前这一人:剑眉星目,笔若悬胆,英气勃勃,身姿挺拔,似笑非笑得看着自己,惹得陈芊芊心弦一紧,血气上涌。陈芊芊打从出生,就没有人敢在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眼前这人非但直视而来,眼中还闪烁有星芒。
陈芊芊明知眼前之人是谁,但还是问了一句:「你是何人?」
对方答:「玄虎城少城主少城主,韩烁。」
陈芊芊此刻从初遇的震惊中缓过来一些了,走近与侍从窃窃私语的韩烁,到:「你就是那个来我们花垣城和亲的韩烁。」
陈芊芊端详了一下眼前之人,心神又回来了一些,端起三公主的架子说道:「小模样长的到还挺标志。」
也没忘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个韩烁,于是转头对梓锐道:「把他洗干净,今晚送到我府上。」看我如何整治你,哼!
梓锐吓了一跳,心想:「我的三公主啊,你不是说治他一个冲撞之罪,直接下牢吗?怎么变成抢回府里了啊。」
他也不敢讲,只能劝解说:「三公主,此人婚配是要经过城主亲自下令,你这样当街强抢...于理不合,这城主知道了…」
陈芊芊任性的毛病发作起来,无人劝的住:「自幼没有我陈芊芊要不来的东西…」哼,小样,就是要把你捏在手上…「不就是玄虎城少城主吗?我这就向母亲请令与他成婚。择日不如撞日,明日大婚。」陈芊芊瞟了一眼韩烁,发现他有些失措,心里觉得好笑。此时小厮们牵来了雪踪驹,陈芊芊翻身上马。
听得韩烁朗声问到:「敢问姑娘是?」
陈芊芊得意一笑:「花垣城三公主,陈芊芊。」脸上镇定,陈芊芊心里已经笑得四仰八叉了。
这韩烁和他的侍从,瞬间表演了一段心疾发作,演技如此之差,陈芊芊快要配合不下去了。
陈芊芊无奈的问:「你怎么了?」
韩烁自称心疾缠身活不到二十岁,侍从也从旁接话,说三公主的好意无福消受。无福消受?要的就是你给我受着!
陈芊芊皮笑肉不笑对着韩烁道:「快病死了?既然如此,」陈芊芊转头呵斥梓锐道:「那还不趁人活着,赶快送入我府中?」
韩烁的侍从着急了:「慢着!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的啃一口不就知道了,用得着你说。到了驿站好好准备一下,明日迎娶大婚。遇上我,算你倒霉。」陈芊芊策马扬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楚楚在人群中,围观了整个过程。
第一集完。
彩蛋:
梓锐气喘吁吁地跑回月璃府,找到陈芊芊问:「三公主,我的三公主诶,我们讲好的处置没有抢亲这一出啊?您怎么当街就把人给抢了啊?」
陈芊芊躺到在自己的大床上,抬头两眼放空道:「我也不知道啊!」
1. 辰时1
距离陈芊芊当街抢亲的两里开外的司刑府,震动朝野的花林涧司镇王雨燕一案,正在开审。案情重大,涉及一方大吏,刑司卢谨言不便单独开审,便邀请王雨燕的直属上级,吏司的陈秋鹭一起与审。这其中有一关节之处:卢锦言与王雨燕,同是曾经的花司军花祺门生,政治主张也颇为接近,独审王雨燕容易惹人非议。而陈司吏陈秋鹭本身是当今城主的长姐,亦是朝中保守势力的一方旗舰,邀她与审,自己压力减轻不少。但是这段时间,城中改革一派的同僚下侪们无不对她颇有微词。
花垣城坐落于北安岭南,白池脉北,东临万岳峰,西边一条官道,直通玄虎。这万岳峰虽然名为「万岳」,但其实是多座丘陵小山而已,与北安白池数百里连绵山脊相比,高不足十之一,宽不足三十里,开外便是方圆二十里的绿江下游通向汪洋,这海上夏季清风,冬季暖流,沿着两座山脉之间,越过万岳峰,给这花垣带来了冬暖夏凉的四季春色。花垣坐拥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饲蚕养桑,得以建城。后来又开矿筑路,扩张城池,除了长十里宽七里的花垣城以外,丝牧农矿,占据了花垣方圆百里。然而随着人口的日益增长,威胁花垣城统治基础的阴影,正在日趋明显。
这些威胁中,最重要的当属女性把持的朝堂的统治正当性以及以性别区分的阶级对立了。第一批到来花垣的女性诚然吃苦耐劳,奠定了城池的基础,而后丝牧两业繁荣,仍是无需太多的男子劳力,男人之于花垣城,无非传承后代所需。民间传统,每日劳作之后,村落里适龄男女在一处用餐,燃起篝火,男男女女错落起舞,对谁有意,便拉下对方手心。这选择权便在男子手上,入夜时分,便从后门翻入女子家中,与其相会。只是男子身体自由之权,仍在家中女性长辈手中,男子所能从事,无非是在家打理家务和照看未及年之幼童。
但是随着流民涌入,中原全然相反的文化一并涌入。这些流民们圈地种养,加上花垣开矿修路,都需要大量男子劳力,花垣民间,多数男子已然收入稳定,便不愿意再仰赖母家。略有盈余者,买田建屋娶妻生子,总有贫女愿意成亲。剩余孑然一身者,签约矿上或者卖身长工,每日所余,买些叶子(烟叶)或者凑得几日的闲钱,去非法堂子里消遣一下,也是乐得自由自在。花垣城外如此,花垣城内亦有苗头。这些年来,陆续有男子在花垣城置屋安眷,以玄虎城多来的商贾男子居多。便是花垣军中,从三十年前的裴司军设立男营开始,如今这花垣城护城军中也是半壁男子天下,尽管副将以上级别均由女子出任,但是男性,毕竟力大耐劳,听令乖巧,男营分队,一直都深得前任花司军和现任司军陈楚楚的喜爱。
只有这花垣朝堂之上,出将入相之地,再无男子可以踏入。地位超然的裴家独子裴恒,也只领了非官非臣的司学一职,就这样,也是花垣立城两百年以来,独一份的待遇。
卢锦言出身市井,因自小聪敏过人获举荐入宗师学堂念书,毕业后拜入花祺门下,参与过花隘口一战。因她仔细谨慎,善能推断,往往可以从一堆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到原由,被花祺举荐入刑部任职,最终坐上司刑之位。她深知底层男子的不满,已经逐步酝酿成为一些暴动的力量,若不加以控制,这些无法压力的暴动力量,怕是会成为玄虎手中最有力的兵力。所以她三番几次上书谏言:应当开放男子武官选拔,开放男子从吏。然而城主均不置可否。
如果说卢锦言是温和的改革一派,则同门的王雨燕就是激进改革一派,她主张重商重工,对外扩张,尤其是对玄虎的扩张。这条路,上一任花垣城主不是没有走过,然花隘口一役,已经证明了花垣城并没有能力在距离自己百里之遥的地方作战,更遑论建设和保卫一座遥远的城池了。
但是花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其中不少人是王雨燕的拥趸,他们大多期望卢锦言对王雨燕网开一面,不想卢锦言为了自清,反倒是引入陈秋鹭共审此案,倒是把事情复杂化了。
卢锦言身着黑色官服,上绣白鹤展翅,威严地坐于司刑府大堂。侧方摆有一张书桌,尽管陈秋鹭身份职司均高于卢锦言,但此刻是客,所以落座于边桌。两人之下,另有两张方桌,一位坐的是城主的督查专员谢承韵,一位坐的是宗室学堂见习代表,城中亲贵之女许涟。三位郡主均有代表,不过都是例行出席,既无权责,也无席位,只是站着。
王雨燕玄衣素袍,凛然立于刑堂中间。她当真是姿容绝丽,满堂上下,无人不对她暗暗称赞。卢锦言着令书官宣刑部书官根据陈芊芊送来的账册整理的罪状,堂前允许王雨燕自辩清白。
这刑部书官,也当真是巴结,一下子整理出了十七条罪状。被卢锦言驳回了其中十一条:「別没得丢人了,你这几条罪状可有依据?王雨燕一方吏司,无凭无据,怎能空口白牙,诬告人家?」这书官得了没趣,退下再三翻查,撰写了这六条罪状,细细标注了证据所在,才过了卢锦言一关。这六条罪状分别是:一、收贿行便。二、私贩硝石。三、私贩武器。四、私贩奴隶。五、侵吞税银。六、私通玄虎。
这一二三四五条罪状也就罢了,陈芊芊从花林涧司镇府翻出来的账本就有其中明细,但这第六条,可大可小。这花垣玄虎贵族圈内本就源自一家,常年通婚,无有职司者,更是两头居住,所以往来密切,并无不妥。但是王雨燕此事性质十分特别,往严重里说,可以算作叛城。
卢锦言一拍惊木,沉声问:王雨燕,上述罪名,你认也不认?
因为账本证据确凿,卢锦言满以为王雨燕会认了前五条,第六条么,扯皮一番,找人通融,便抹去了,无非罢官永不叙用,这桩公案便能了却。
谁想到,这堂前王雨燕微微一笑,出言答道:「下官不认。」此时朝堂尚未剥夺王雨燕官职,所以她依然自称「下官」。
卢锦言甚是一惊:「不认?全部不认吗?」
王雨燕答道:「全部不认。」
「这…」卢锦言看向陈秋鹭,意作询问。陈秋鹭向卢锦言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卢锦言便向王雨燕说:「你且一条一条辩来。」
王雨燕单侧嘴角扬起笑意,垂下眼皮,浓浓的睫毛覆在眼上,瞬间又抬眼望向卢锦言,目光夺人。
「卢司刑既然手上有我全部账本,可知我在花林涧建立工场花费几何?移地开农几何?筑路造桥几何?」
卢锦言性格谨慎,早教令书官标出花林涧花费明细。遂答道:「花林涧木材,铁器,火药工场三座,七年投入银六万两,其中木材,火药工场分别投入三年就已盈利,只有这铁器工场,账面亏损。但是你这私账上多有销往花园玄虎的铁器,却未计收入,若折成市价,这铁器工场盈利能力,只怕是冠绝花垣。移地开农一事,高山土地开垦不久,肥力不足,连续七年,年年投入万两白银,算作七万两。筑路花费,按照账本计,白银十万两,界桥花费,与玄虎平摊,花了一万,此计白银二十四万两。花林涧官账七年累计税入一十四万两,花垣城输粮合十万两。税入花销持平,你如何解释这私账上的硝石武器,奴隶私贩之款?」
王雨燕答道:「官账收支平衡,再简单不过,司刑可知,下官驻在花林涧的第一年,税入多少?」她也不待卢锦言翻看账册作答,接着说道:「纹银一百七十二两四钱六文。」接着又问:「司刑可知,下官驻在的花林涧,七年前人口几何?商贾几何?」卢锦言也知她并非当真在问,所以阖卷待她回答。
王雨燕说:「花林涧长居者七年前一十二户皆为猎户,人口五十六人,猎貂为生,十余年未有儿童,因为环境恶劣,出生即死幼儿者众。商贾数量,一月数行,货商贸易,仅限中原胭脂水粉,玲珑小物。如今花林涧客栈鳞次,酒肆节比,辎车联排,货物成山。司刑可知,下官如何叫这破烂小镇年年年入翻番,何来劳工落户,何来物力工建?」
卢锦言思忖了一下,答道:「本司深知王司镇此间操劳不易,不过花林涧收入自用不算,花垣城年年按照花林涧的税款比例分配解粮,却并无从花林涧获得税收一分,王司镇却将收入算作私得,这恐怕不妥吧!」
卢锦言直接言明王雨燕贪污之罪,本以为王雨燕会略有惧意,然而王雨燕却毫无惧色:「司刑可知现在中原来的玄米价格一斗多少?」
卢锦言怔了一怔,她身居庙堂之高,家里吃喝度用全由男人经手,怎会知道米价?
王雨燕见她不答,又径自说道:「玄米过玄虎而入花垣,市价七文一斗,过花林涧而入花垣,市价三文。白池改弦,花林易辙,日输百石。卢司刑,你可知,花垣粮草军备,早已改用花林涧过境的玄米了吗?」
这个卢锦言确实不知,她生性谨慎,跟副手一个眼神示意,副手立刻前去调查王雨燕说的是否属实了。
卢锦言问到:「王司镇您的意思是,花林涧虽然分文未缴,但是功在社稷?」
王雨燕答道:「犹未过也。」
闻言之人,个个面容忪动,只有卢锦言神色如常。此时司吏陈秋鹭却忍不住了。陈秋鹭鬓发皆白,神色冷峻,冷眼看了王雨燕许久,此时,听到王雨燕此刻大言不惭,忍不住发话:「笑话!斗米之功,何至社稷?」
王雨燕冷冷地看了陈秋鹭一眼,陈秋鹭心下一凛。这陈秋鹭与城主长得是甚为相似,只是更为苍老一些。王雨燕心想:这群人只知道高高在上,心系庙堂权位之争,几曾想过黎民百姓何安?
王雨燕转向卢锦言说到:「卢司刑请看账册之所列,花林涧去年税入三万七千两,其中丁税三千两,地农税两千两,工厂税六千两,其余两万六千两均为货贸收入,玄虎十取其三,我花林涧十取其一。货贸之值,二十六万两,便如这玄米折价一半这般,这些个货物,为花垣全境省下二十余万两。」
二十六万两,这下连陈秋鹭也怔住了,因为整个花垣,收入也不过三十余万。如果当真王雨燕为了花垣城上下省去二十余万,那她的功劳当真是没有言过其实。
陈秋鹭挟一方之尊,朝堂上下看这王雨燕收入如此丰厚,诸多私下议论一定要扳倒王雨燕,在陈秋鹭面前,很是下了一番眼药。所以此番,她是无论如何要定王雨燕之罪。本以为账本一事,王雨燕获罪板上钉钉,谁知叫她一番辩解,反而变成了利国利民之功臣。眼看着卢锦言对着她频频点头,而督查谢承韵也是微笑颔首,她心里开始着急。她知道,通敌这张牌,是时候打出了。
陈秋鹭冷冷一笑:「王司镇当真是厉害,如此功绩,朝堂之上竟是一无所知。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司镇如此功绩,为何开的是玄虎的山,造的是玄虎的路,建的是玄虎的衙?司镇底下进口铁器,贩卖何人?」
此言一出,卢锦言背上发冷。这是要做实王雨燕通敌之罪。王雨燕的私账,尽管记录了奴工硝石等走私,但这些只是人货贸易,当权者并不关心,税银走私关节重大,但是已经叫王雨燕辩驳过去了,但是另外所记载的私贩武器铁器,以及明列给予陈翟方面用途的银两,数额相当巨大。这两条,说到底,都与当权者极度相关,哪一条,都不好处理。
王雨燕依然是微微一笑,徐徐答道:「开玄虎之山,引白池之贾;造玄虎之路,通中原之锱;建玄虎之衙,并玄虎之权。若无下官之银两,何来今日之花林涧。至于这所谓兵器,仍有一批存在司镇库房,请司刑派人查看,除了犁头耕耙,有几件兵器?若无花林涧之器,便无有花垣之秋收。」她本是向着卢锦言呈禀,这时却望向陈秋鹭,笑意中多了一丝胜利的意味:「司吏配剑,名唤「破空」,乃北往行商路过花林涧之时,下官见其稀奇,便重金购得,售于器市。「
陈秋鹭知道她此番意思有两个,第一,花垣政令过于严苛,即便是农器铁具一概算作兵器,严管配额,所以铁器的生产,完全跟不上农耕的发展,所以私下贩售,却是有利于农业。第二,就算是有私贩兵器,陈秋鹭自己手上的佩剑就是私贩的证据,牵连起来,怕是自己手下人马,也逃不过彻查。
卢锦言早已将司镇府的库房抄查清点造册,是有大量农具铁器没错,但其中颇有些名贵稀罕的武器。抄查的账册中分门别类的注记了这些武器的购买人的名字,都是城中的达官显贵,这一节,她当然不能当堂提起,王雨燕也深知这一节。
卢锦言看陈秋鹭被王雨燕点得略显尴尬,便出面圆场:「王司镇可还有话要说?」
王雨燕反问:「司刑可还有话要问?」
卢锦言摇摇头,便一拍惊木:「休堂!」
自有衙役将王雨燕引回。
2. 辰时2
林七向来不大关心生意,这些日子却在犯愁。林三虽然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但是林三之死对她来说,就跟死了一个仆人一样,并没有多大的伤痛,更何况这个仆人,对王雨燕的效忠远多于对自己的效忠。但是仆人的缺失,却对林七的生意来带很大的麻烦。而王雨燕的倒台,对生意更加是雪上加霜。好在林四管理的教坊司,生意尚为不错。
林家并非首批来这花垣城的亲贵之一,百余年前才来到这里。不过当时来的林家主母月氏,却是一个美貌绝伦,聪明机智很有很有头脑的人物,在花垣城还是重农抑商的时代,成立了一间小型酒肆,收购一些原酿,精滤蒸煮调兑一下,赚些个差价。她敏锐地察觉,城中颇有些纨绔子弟需要地方沉沦买醉,便在酒肆后方设置了包间雅座,把院子收拾得情趣别致,如此一来,宾客盈门。待到其女林氏接手,林家已有三家酒楼,一家客栈,城内两家妓所,城外五六间野堂子(狎男狎女皆有)。这林氏眼光也是非凡,将手上所有风月场所一并盘了出去,汇得足够银两,承接了花垣城的城防工程。工程需要大量人力,便指派家中男性,去中原雇佣,所以花垣城的男性,多有是在中原饥荒旱涝时无以为生之人卖身前来的。再传到下一任林氏家主手中,林家已是城中跟贵族官宦说得上话的人了,一番运作,林家取得了花垣城乌石矿的开矿权。贵族士大夫的习气,求名不求利,尤其是开矿销矿这样的事情,太过低贱,朝廷不能亲自参与,所以通过林家这种掮客,既收了税得了好处,也不用脏了手降低了颜面,一举两得。林家三代运营,终于成为了花垣城的首富,上达天听,下至村落,是花垣城统治层级与民间层级的沟通渠道。可惜当前当家的林七大小姐,全然没有如此觉悟,既不关心百姓疾苦,也不在意朝中政治,所好者,唯有每日宗室学堂结党拉派以确立自身地位,外加孺慕司学裴恒而已。
林七不行,不代表林家余者不行。她的四位哥哥,林三掌管林家矿业,跟随王雨燕,奔波于中原沅东,矿业是林家收入最大的来源;林四掌管教坊司,酒楼客栈,结交城里达官显贵,探听获取情报;林五,是花垣城最大民间武装组织(黑社会)云间社的龙头老大。尽管不同阶级,不同地域有自己的民兵社团或者乡邻武装,不过云间社以其无尽的兵器铁器供应,规模化的组织训练,其实力远高于一般社团,堪比部分护成军;林六则是当朝司吏陈秋鹭的府内座上之客,入幕之宾。
此时,林六借着陈秋鹭行公务之时,匆匆地从司吏府中赶至教坊司三进厢房,林四的书房,踏进门口,发现哥哥林五也在。林六开口问:「二哥,可查清楚了是谁下手杀的大哥?」林大林二早夭,林家兄弟以林三为首,故称大哥。
林四摇摇头。此时林三尸首已然落葬。兄弟几个痛心疾首,但是林三常年奔波,树敌无数,林氏兄弟完全没有头绪他是为何死在自己佩剑之下。若说他是自戕,弟弟们是绝不信的。然而林五三去花林涧,并未查到任何线索,林三院邸里的小厮,竟一个也不见了。
林六气愤地说:「大哥之死,家主竟然半点儿也不在意么?她为何不出面酌请司刑衙门处理大哥的案情,我看王雨燕定时知道内情的。」他口中的「家主」就是林七了。
林四摇摇头:「家主视我等与一般奴仆无异,人若活着,她或者有出手一救的可能性,现在…」
此时林五说话了:「你说,大哥死后第二天,王雨燕就被护成军拿下了,其中若有什么关联,王雨燕必定知晓,二哥,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们去牢里,见上王雨燕一面?」
林四点点头说:「可,此事我去运作一下。」转头对林六说:「六弟,稍后回府,你记得跟陈秋鹭问问看今日庭审什么情况?」
林六点点头,就从林四房中退出。路过花垣,听得里面喧闹,便看了一眼。这一张望不打紧,竟教让林六心头直击。
花园里一群教坊司的男子,围着一位白袍束装男子。花垣男子装束一般长袍开襟,宽衣覆纱,鲜有束装。这男子,束发为髻,身型利落,正在演示一套剑法,许许生风,只见他翻腾落下,剑随心动,凌光一闪,他恰然站定,一道目光,射向站在花园门口的林六。
林六看这男子,身形七尺半,宽肩细腰,浓眉阔腮,悬鼻深目,双眼炯炯有神。林六出生成长都在花垣,从未见过如此英俊非凡的男子,竟一时看呆了。被人肩上一拍,醒过神来,回头看是林五。林五推着他出门:「快些回去,陈秋鹭就要回府了。」
林六跟林五打听:「哥,这花园里的男子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林五哪能听不出弟弟的意思,揶揄一哂,道:「这人可是你哥哥我的老板,别想太多了。」林六不明白,自己哥哥不是云间社龙头么?怎么多了一个老板?但是林五不说,他也没有办法细问。
与韩烁一同入城,但是远在几里之前,因此并未目睹抢亲一事的另有一位玄虎城的头面人物,玄虎使臣介文淇介大使,也是奉了玄虎城主之命,前来觐见花垣城主。玄虎城廿年以来,竭力扩张,随着对花隘口桥的控制和花隘口城的建立,对中原的扩张形势已然形成。他此来,是想说服花垣玄虎放下内耗之态,携手发展,以期将来直取中原。他公务在身,并未与韩烁一样,入住驿站,而是直接去到了城主府口通禀,在后堂候宣。
介文淇是裴恒父亲在玄虎的堂弟,经年未见。裴恒今日不用去学堂,便来陪着叔叔等候宣召。叔侄相见,自有一番问候。介文淇向裴恒道:「永熠,你职掌司学,消息传回玄虎,裴介两家都是十分高兴,尤其是你叔叔,你父亲过世,你尚年幼,他三番几次致函花垣城主,希望将你领回玄虎抚养,直到城主亲自复函你叔叔,说她与你母亲情同姐妹,必定好生抚养,视如己出,并说已经将你许给了她三女,你叔叔才放弃将你带回玄虎的念头。如今你长大成人,也出官入仕,你叔叔也终于是放心了。」(裴恒,字永熠,他们说的叔叔,是指裴恒父亲的亲弟弟)
裴恒其实多次想过,如果他不是出生在花垣,而是在玄虎,将能有怎样的一番作为。此时听堂叔讲起,原来自己曾有机缘去玄虎成长,心头不由得百感交集,向堂叔一躬:「侄儿不才,叫母父家里的长辈为侄儿担心了。」 他是花垣人,不称父母,但称母父。
介文淇是长辈,长辈总有一套对付小辈的议题:「永熠,你已及冠,何时成亲?」
裴恒不若玄虎男子大方,见堂叔问起婚嫁问题,便低下头去,答道:「芊芊她尚且年轻,今年又逢少城主擢考,总是待得她考完…」
介文淇深知两城男女差异巨大,在玄虎,男婚女嫁不会被任何功名阻拦,但是在这花垣城,因为女性倘若成婚,便要生育,如此便会荒废课业,若因生育,有生命之危,对于朝堂也恕多不便。故朝堂上下,不婚不育者众多。贵族家中,总有几个儿女,女儿自是无妨,儿子多有招赘,以继承族名。家中数人,一个出朝为官,另几个专心生养,所以这花垣的朝堂之上,亲缘关系多为婶侄,姨侄。而当今城主,也是因为诞下长女陈沅沅,在姐妹两个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继任城主之位。
令介文淇在意的是,裴恒的婚配对象,陈芊芊的臭名昭著,恶名远扬了。听得裴恒说起陈芊芊,他便不由得想要打听一番:「这陈芊芊,在玄虎的名声可不怎么样啊?」
裴恒听闻,抬起头来看着介文淇的眼睛,仿佛是希望说服堂叔:「芊芊只是年轻,尚不懂为人处事的道理,不过她对侄儿…是很好的。」
介文淇观颜察色,明白了这位侄儿是意属陈三郡主的,便放下了劝分的心。
叔侄俩此刻都还不知道,这位臭名昭著的混世魔王陈芊芊三公主,在他们不足三里之外,当街强抢了当朝玄虎少君,指令了明日成婚了。
陈芊芊一路策马回到月璃府,一头扎回了自己的床上。倒是害得梓锐气喘吁吁地一路跟跑回来。再着急,梓锐还是讲规矩的,敲了敲门,轻唤:「三公主,三公主!」
「进来吧!」陈芊芊有气无力地嘱咐道。
梓锐进了屋子,看到这位宝贝的三公主手枕着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走近了说:「三公主,我的三公主诶,我们讲好的处置没有抢亲这一出啊?您怎么当街就把人给抢了啊?」
陈芊芊也没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干了如此出格的事情,她脑子里面一片混乱,许多不同的杂乱画面中,唯有一副画面清晰可辨:就是这位名叫韩烁的玄虎城少君,在对面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梓锐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沉思:「三公主,您不是说要去跟城主请婚,一会儿城主要接见玄虎使臣,你要去就这会儿去吧。」
陈芊芊起身,皱着眉头说:「我不去,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
梓锐懵了:「你不去啊?那谁去请婚啊?我去啊?」
陈芊芊看着他一脸懵样,更加是心烦意乱,啊呀一声,倒头又趴在床上。
此时,门外响起一个女声:「三公主! 上官斐旁听王雨燕会审纪要,呈议三公主。」
原来是自己的令书官回来了,王雨燕庭审这一事,本是今日最重要的议题之一,这会儿被抢亲的事情闹的,都给忘了。陈芊芊赶快让上官斐进屋,自己正衣理冠,坐在书桌前。
上官斐与二郡主府的南宫雅,大郡主府的西门兰,三人都是宗学堂出身的平民之女。宗学堂一般只收亲贵族女,只有天资十分特别,又得地方官员举荐,便可以入学读书。这些平民之女,毕业后却无官可做。当朝官员职位,如无人保荐,是不可能拿到的。所以她们就去各个职位作令书官,学习政务,积累人脉。今日便是这三位在王雨燕会审堂上旁听。
陈芊芊尽管自己无心念书,但是十分信赖上官斐。上官斐博闻广记,心思灵敏,是裴恒专门挑来放在月璃府的。上官斐也是了得,一场会审,一个时辰,她回来几乎一字不漏把大家对话逐一记录下来,她的记录的完整度怕是与刑部令书官记录相差无几。
陈芊芊耐心不太够,这点上官斐已然了解透彻,她着几个要紧的点讲了。陈芊芊却是听糊涂了,怎么这个王雨燕,犯了那么多的事儿,居然都是为了花垣城好吗?
陈芊芊一脸惘然,跟上官斐和梓锐说:「你俩帮我弄弄清楚,怎么这走私会有利于花垣城呢?」
梓锐是玩伴,没有进过学堂,温柔体贴但是见识浅薄。上官斐则完全不一样,她是前任司学的得意门生,又出生于丝场,尽管年轻,但是多少了解一些个中缘由。但听她徐徐道来:「三公主,以我过去所在的丝场为例,花垣城的需求供给,是有定规定额的,我们上品丝绸依例供给官选,中品丝绸就在丝市贩售,下品无人问津,堆在仓库。后来玄虎来商,将库里的全部丝品全部买去,丝场的人都笑话玄虎商人不懂丝品,这经纬不齐的下品,居然也花高价购买。但是到了后面几年,玄虎来购者越来越多,需要的等级越来越好,出的价格越来越高,供给玄虎商人的回报,远高于供给官选。但是城里的条例,依然是定规定额,我们丝场,便偷偷的额外生产,用以出给玄虎。其实司税一级,也都知道这些,但是国家定例,她们提了一次议程,被驳回了,也就不敢再提。这银两是好东西,所到之处,税务政绩容易达成,丝场雇佣更多劳工,劳工每日所得更高,丝场利得也更多,唯一不足之处,是银两本身更贵了,从千钱,升至了千五分。因为城里收税只收纹银,所以税收相对变贵了。」
陈芊芊这是听得大开眼界,这些个细枝末节的东西,她从来未曾接触过。不过她是聪明人,品了一品其中的因果,问上官斐说:「所以,是因为花垣的政令,跟不上丝场业态的发展引起的走私泛滥是么?」
上官斐见她的一席话陈芊芊完全的听进去了,十分高兴:「三公主明鉴!」
陈芊芊又想到一个问题:「这王雨燕说,玄米之价,玄虎十取其三,花林涧十取其一,那这价格最多相差两成,怎会从七文,跌到了三文?」
上官斐对此,也是想不明白。此事梓锐大管事却有经验:「玄米耐存,口感较本地米莹润,这几年花垣本地亦开始种植玄米,所以价格就下来了。」
陈芊芊想了一下说:「这个不对,本地玄米价格多少?」
梓锐答道:「五文啊。」
陈芊芊一边想一边道:「这个完全不对,就算两边都不抽水,这玄米运到花垣的价格应当是一致的,如果本地种植尚要五文,这三文的价钱,从哪里来呢?」
看着上官斐和梓锐都一脸无解,陈芊芊一拍桌子,站起来说:「梓锐,斐斐,我们走!」
梓锐习惯了陈芊芊这种说走就走的行为模式,上官斐却吓了一跳问:「三公主这是要去哪里?」
陈芊芊说:「米市啊!我们来弄清楚这玄米价格的疑问。」
陈芊芊大摇大摆地跑去农市,没想到却和韩烁不期而遇。
3. 巳时1
陈楚楚在人群中目睹了陈芊芊抢亲的全过程,轻轻一笑:这个傻丫头显然是对这个韩烁一见钟情,却胡闹到当街抢亲。她可以任性妄为,自己却对韩烁不能不提防。陈芊芊骑马离去,韩烁和白芨整理人马继续前行至驿站。陈楚楚粗略地数了一下,明面上韩烁一行十人,是跟护城军报备过的,实际上在混在人群中,全神戒备的,大约有二十三人。花垣城男子地位不高,这群人扮作贩夫走卒,更是无人注意到他们。陈楚楚看着他们各归各位,部分跟着韩烁离开。
陈楚楚在人群中布有大约四十个人,均来自于护城军男营,以防韩烁进城过程中有任何骚乱发生。向童副官使了一个眼色,这群官兵,自去盯着韩烁人马了。陈楚楚独自回到兵营,宣情报官,令书官,巡防官以此来见。
情报官叶萱,身着浅蓝军装,不同于别的将士,她年轻貌美,日常以醉仙居老板身份活跃于花垣。她进出军营,走的均是醉仙居通往军营的密道,所以即使是军中,见过她的人寥寥。
陈楚楚宣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叶萱便出现在陈楚楚面前。陈楚楚在过往司军的基础上,编制了一套汇报口令,多余的话一概不需说,只讲数字,名谓,或者属下不知。
陈楚楚问:「随行人数?」
叶萱答:「申报十人,实至八十人。」
「兵器数量?」
「申报佩剑十柄,实至佩剑十柄。」
「哦?在花垣市购?」
「属下不知」
「介文淇随行人数?」
「申报十二人,实至十二人。」
「兵器数量?」
「申报佩剑两柄,实至两柄,都交与城主府邸存下了。」
陈楚楚沉吟了一会儿,问:「芊芊街市邂逅韩烁一事,可有内情?」
叶萱答:「韩烁计划拦截二郡主您,三郡主计划治韩烁顶撞之罪,逐回玄虎。」
陈楚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在叶萱面前又觉得不好意思,讪讪地收回表情。
她吩咐叶萱:「这么多玄虎人马,我们只怕无法一一盯防,你去观察,寻几个级别高的,日夜盯防。」叶萱得令去了。
过了一会儿,南宫雅盈盈地走进陈楚楚房中。陈楚楚跟南宫雅讲话随意多了,问她:「今日会审,王雨燕如何表现?」
南宫雅不似上官斐博闻强记,更善观察,便讲事情略微叙述了一番,并告知陈楚楚自己所观察到的:「我看这卢司刑和城主的督察员谢承韵,均已被王雨燕所言折服,只有陈司吏她满心忿懑,但是又苦不能言的样子。」
陈楚楚思忖了一番,难以明白为何姨母如此不满,便询问南宫雅:「你可知我姨母,为何不豫?」
南宫雅答道:「属下不知,但是这王雨燕提到,陈司吏的佩剑「破空」是王雨燕在花林涧时重金求得。「
陈楚楚「啊」得一声:「这破空,是我们姐妹合购给姨母的祝寿礼物啊?!」
这倒是南宫雅也没有想到的,她问陈楚楚:「那此剑何来呢?」
陈楚楚想了一下说:「这剑是城里珍宝馆所购,但是这剑到城里的消息,是姐姐给的。」
南宫雅和陈楚楚相对无言。陈楚楚吩咐南宫雅去城里珍宝馆走一遭,打听一下这破空的来历。
南宫雅走后一会儿,梓竹引入了巡防官。陈楚楚询问城防情况后叮嘱她在各位郡主府加派巡逻后,便让她走了。
陈楚楚今日见到韩烁,感受却与妹妹截然不同,她觉得这韩烁尽管相貌可以算是好看,但是身形纤瘦,过于俊美,流于阴柔,一派公子哥儿的气息。她久居军中,偏爱阳刚气息十足的男子,看不上韩烁这般的模样。但是想到妹妹一副被红娘甩中了红绳的样子,她仍然忍不住要笑将出来。
但是这韩烁,带了如此多的人马来花垣,不防也是不行啊,陈楚楚有些头痛。
陈芊芊当街抢亲一事,不一刻便传入了城主耳朵里。花垣城历任城主都励精图治,这一任亦不列外。每日卯时起身,辰时听朝,巳时单独接见各部大臣,而后批阅奏折。今日因为王雨燕会审,便没有听朝,在房间看书,桑奇禀入,将抢亲的前后之事细细地讲给城主听闻。
城主略点了点头,说道:「芊芊虽然胡闹,但是出发点却是为了姐姐和花垣城考量,既然她中意这个韩烁,那就宣我令,将这韩烁赐婚与芊芊吧。」
桑奇却没有接令,踌躇地问:「这个,三郡主已经与裴家订婚,这赐婚,怕是伤了裴家的面子。现在裴恒父家介文淇就在府中听宣,这个消息传将出去,只怕众人脸上皆不好看。」
桑奇此言,无半点错。这陈芊芊与裴恒的婚事,若是处理不好,可是得罪裴家的大事。相较起来,得罪玄虎城主事小,得罪花垣地位超然的贵族事大。虽然花垣也多有多男共事一妻的传统,尤其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在花垣事属寻常,但是这先来后到的分野,就是会有上下主次之分。
城主略思考了一下,对桑奇颁令道:「宣我之令,着裴恒替补中书令一职,入朝堂议政,兼任原司学一职。」这是一个了不得的恩赐,花垣两百年来,没有一个男子能够入朝议事,这般恩宠,确实能抵上婚配所失之颜面。
陈芊芊与韩烁的婚配,也不用她自己来求,就这么定了。
陈芊芊大摇大摆地走在农市,引来路人纷纷侧目。只因所有集市之中,唯有这农市,是没有女人的。君子远庖厨,花垣境内,谁家有女人管柴米油盐这般闲杂之事的呢?
韩烁刚好相反,驿站落定之后,便想出街逛逛,他衣着华贵,又是玄虎着装,去哪里都特别显眼,引人围观。白芨提议来这农市找些水果尝鲜,两人便一路走来。
这两人也是好巧不巧,相对走来,一眼就看到了对方。
陈芊芊反复在脑子里闪现的画面,居然实实在在的地在眼前出现,整个脑子又是轰的一声炸了,呆呆地站在那边望着韩烁。
韩烁这边呢,见到陈芊芊这英气勃勃的面庞,天真烂漫的神态,亦是心头突突乱跳,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两人面对面在一丈开外,呆呆的站定,相互凝视对方,什么也不说。倒是把白芨和梓锐这两个急得相互使眼色。白芨心道:喂,能不能戳一下你家那位,不要色眯眯地盯着我家少君啊?而梓锐心道:拜托,你们玄虎的男人到底有没有礼貌啊,哪有男人家的,如此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的啊?
两人看对方都不动作,只好一起管理自家的主子。白芨推推韩烁手臂,梓锐则轻声叫唤:「三公主。三公主!」
陈芊芊瞬间回过神来,终于知道要言行得体了。于是她大方地走向韩烁,说道:「少君雅性,来这农市参观吗?」满脸狐疑地望向韩烁。
韩烁亦是瞬间回神,看到陈芊芊满脸明显的问号,觉得她煞是可爱。反问道:「三公主来这「女子勿入」的农市,又是所谓何事?」
陈芊芊一个时辰之前才刚刚认识眼前这个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认定此人跟身边梓锐一样可信可靠,就直接回答道:「我是来调查玄米市价的。」
这次轮到韩烁狐疑不定了:「玄米?三公主要是从事玄米生意吗?」玄米生意规模小到在玄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并没有人知道玄米价格中间有什么玄机。
陈芊芊对着韩烁翩然一笑:「韩少君有所不知,这本地产的玄米,价值五文,但是中原远道而来的玄米却价值三文,你说其中原因是什么呀?」
韩烁被陈芊芊问得懵了,皱着眉头问:「居然还有此事?」随即跟上陈芊芊的脚步。这五人人,变成了陈芊芊韩烁在前,白芨梓锐在后,上官斐,则自行其事,调查起玄米价格。
陈芊芊停在一个玄米摊位前,问这农民:「您这是本地产的玄米,还是外来进口的?」
韩烁诧异地看了看陈芊芊,她居然对一个低三下四的农民男子使用「您」的称谓,这绝不是传闻中的三公主,暴虐成性不学无术的陈芊芊可能干的出来的事儿。韩烁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当真是一点也不可信。
农民男子看到这一行人个个服饰华贵,问话之人还是个女人,感到无比荣幸,回道:「回大人的话,小的这个是本地产的玄米,一年一收,米粒饱满,煮饭香甜,是上好的玄米。大人您购买一些吧!」
陈芊芊有些疑惑,问到:「一年一收,难道还有两年一收,三年一收的不成?」
农民男子看她说话外行,也不敢嘲笑,低头回答道:「大人您说笑了,南方地暖潮湿,肥力十足,一般一年两收,小人听得传闻,这中原大地极南之境,有一年三收的土地。」
韩烁接着问道:「那一年两收,是不是这米就可以卖的便宜一些?」
韩烁与陈芊芊心有灵犀,把她待要问的问题先问了出来,陈芊芊微笑着望向他,两人微笑着对视一眼。
农名男子答道:「这也未必,中原至此间路途遥远,这辛苦运送的花费怕是不少呢!」
陈芊芊点点头,示意梓锐把这位农民男子的玄米全部买下,送回府上。顺便笑着对韩烁说:「本地产的玄米,米粒饱满,煮饭香甜,少君可要尝一尝呀?」
韩烁一个抬眉,侧头对陈芊芊说:「三公主可是邀我府上用餐?」
陈芊芊嘿嘿道,说:「那也得等我找到了三文的米。」说罢一笑,径自向前方走去。
农市到了热闹的一端,人越来越多。偶有不注意的人,行路间提篮扁担要擦上陈芊芊,韩烁眼尖,赶快格挡掉了。
陈芊芊却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座两层楼的米铺,蹭蹭地就钻进了店里,被拉下的韩烁只好赶紧跟上。
这米铺规模巨大,地上全是草编袋装满的一包一包米,而展示米的米缸,个个巨大,能容一人躺入。陈芊芊呼唤掌柜的,结果来了一个小厮,一看是个女人,小厮吓得逃回了后房,呼唤了一位先生出来。此时,韩烁也赶来站在陈芊芊身侧。
陈芊芊问先生:「请问这玄米价格几何?」
先生答:「七文。」
陈芊芊一听不对啊,这是玄虎进口的玄米?随口就问了出来。
先生答:「没错!这是中原产的玄米,品种好,价格高。」
韩烁听到「玄虎」两字,满腹狐疑地望向陈芊芊。陈芊芊却没有发觉。
陈芊芊皱着眉头,问先生:「先生,这不对啊?我听说这中原进口的玄米,价格只有三文。」
先生被她一讲,脸上一红:「这…大人您需要几斤?如订购百石以上,三文这个价格是可以的,小人还可以安排送至府上。」
陈芊芊一听三文价格可以,这便证实了王雨燕说的,她在花林涧的行事,使得花垣城米价从七文降至了三文,功绩无量。但这事儿说不通啊?为何同样的米,从玄虎走就是七文,从花林涧走,就是三文呢?
陈芊芊接着问:「先生,你这米,是从花林涧来的吧?」
先生一脸尴尬,不能作答。陈芊芊江湖规矩是懂得,示意梓锐递上定银与府帖,直接购买一百石玄米。先生一看是郡主府上,立刻诚惶诚恐,跪倒便拜。梓锐立刻一把拉起他,跟他说无需多礼,只需回答郡主的问题便是。
先生再无隐瞒,就说起这玄虎来的玄米价格七文,花林涧来的玄米价格三文,因为实在太过便宜,所以铺子里九成都是花林涧来的,只因不想惹的玄虎商贾不快,所以一年到头也略跟他们进一点货,卖给散客。
韩烁在旁越听越是不对,这陈芊芊何尝是来调查米价,根本是来调查为何玄虎将米卖的如此之贵的。当然,这也不是问题,问题是陈芊芊未曾跟他明言,而他现在所处境地,发话也不是,不发话也不是。于是就不愉快起来了。
陈芊芊又问:「那花林涧的米,为何如此便宜。」
先生一遍作揖一遍回答:「这个小人实在不知。」
陈芊芊点点头说罢了,你去吧。
陈芊芊回头去寻韩烁,却看到他阴沉着一张脸。陈芊芊不知道他为何不快,直接问到:「少君怎么了?为何如此不愉快啊?」
韩烁性格内敛,这次遇到陈芊芊好不容易激发了一些他活泼的性格,此刻却封闭了起来,回陈芊芊说:「没什么。」便径自走出了米店。
陈芊芊却不是这样的性格,有什么事情,都要弄清楚,于是追了出去跟韩烁说道:「芊芊何处得罪了少君,还请少君示下!」
韩烁一下子驻足停下,陈芊芊立刻翻回在他的面前,面对面的看着韩烁。
韩烁深吸了一口气,道:「三公主防备着韩某,说话只讲一半,你明知玄虎米价七文,却未曾对我明说。不是防着韩某,又是为何?」
陈芊芊愣住了,这么屁大点儿的事这韩烁都能生气也是够了。
陈芊芊性格中有些鲁莽和草率,这本是温言软语两句就能过去的事儿,她却教上了劲:「这么点儿小事你就如此计较,真娶了你还不得天天跟我闹啊?!」还翻了个白眼。
韩烁前面只是略有敏感,现在确实真的被气到了:「陈芊芊,当街抢亲的可是你!我何曾说过,愿意与你婚配?!」
陈芊芊理亏,但是拉不下颜面,气呼呼地说:「行啊,行啊!反正我也没有跟母亲请婚,大婚一事,我们就拉倒吧!少君请便!」
说罢,自己走了。
韩烁此刻是气的不行,心头一疼,眼前一黑。然而此时陈芊芊头也不回地走了,完全没有看见。
4. 巳时2
巳时朝堂两个议程,前半个时辰是王雨燕会审的报告,后半个时辰是玄虎使臣介文淇的召见。
除了参与会审的司刑卢锦言和司吏陈秋鹭以外,其余几位高阶重臣也都汇聚在城主府邸东侧的角殿,包括了户部杨雪,工部的王青雀,兵部的许奎麟,礼部的裴寒霜,另有城主亲点的督查谢承韵。
其时会审的案卷已呈城主,不过卢锦言甚是谨慎,将大概内容又捡紧要的说了一遍,略过了王雨燕提到名剑「破空」的一节。
花垣城主陈春梅比姐姐陈秋鹭略显得年轻一些,也宽容和蔼一些,鼻尖嘴角略显圆钝,眉目间隐然一些陈芊芊英气娇憨的样貌。陈春梅二十年前接手花垣城时,花垣城刚刚历经了上一任城主倾城十年磨一剑打造花隘口桥但是战败的折戟之痛,她接手之后又面临了与玄虎的断交七年的围困,所以她很大程度上是以两城交好,韬光养晦为主要执政方略的。她既不偏向于陈秋鹭为首的敌视玄虎的保守派,也不偏向于杨雪为主的深度参与渗透玄虎的激进派。因为自己没有太强烈的立场,朝堂之上就变成了两派诤攻的战场,朝堂之下就是两个山头泾渭分明的属地,政令不出朝堂,辖权不下民间。尽管「中邱议和」之后十三年来,花垣日渐繁荣,但是隐患实在太多。如今花垣管辖内的属地,除了花垣城以外,各地男性地位逐渐有超过女性之势,令她不安之感与日俱增。
女儿陈楚楚和陈芊芊掀起的王雨燕一案,很是给了自家长姐一个话柄,意欲连坐数名朝中重臣,此事断不可为。所以亲点了爱将谢承韵督办此次会审。然而,会审的结果,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意是要保下王雨燕,不让保守派势力继续扩张。谁知这王雨燕,私自行径,竟靠着花林涧一个边缘小镇,改变了整个花垣城的各业形态,这通天之能,易地之才,用者惊惧,弃者更是恐惧。她有心要杀了王雨燕,但自己不好提出。审时度势,她决定先听一个每个人的主张,再看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这个意思传递出去。
城主陈春梅坐在漆金乌木凳上,身着金边浅黄丝袍外套红丝掐金锦缎黑褂,上绣白凤傲睨。因角殿是东偏殿,无拘形式,所以各人都赐了座。卢锦言说罢会审的王雨燕辩驳之词,便不再多说一句评论。
城主也深知司刑之位,一旦开口便是给此案定调,此时不宜出面,便转向自己的姐姐陈秋鹭,问道:「长姐是何意见?」
陈秋鹭性情相对刻薄,即使在城主面前,也是颜情倨傲,听得城主问起,便答道:「这王雨燕自认不世功勋,把话讲得倒像是我们应该嘉奖她似的。她胆大妄为,行止乖张,她仅仅一介司镇,居然如此妄言逆行,朝中如无人撑腰,怕她也是不敢。」陈秋鹭一番发作,便是要准备牵连他人。
司工王青雀正是王雨燕的姨母。她年届五十,两鬓斑白,沉默寡言,尽管担心自己侄女,却不敢参与保守改革两派之争。陈秋鹭攀咬的另有其人。
户部的杨雪再不迟疑,当下开口:「城主明鉴,王雨燕任花林涧司镇一职七年,当镇收入每年翻上一番,人口亦是。如此政绩,我朝六镇,没有一个比得上。王雨燕实为人才,纵有过错,瑕不掩瑜。」
杨雪这样讲,是因为花垣城十分重视人口流入和货贸增长,近几年的收入增长均来源于此。城主也曾多番要求朝中官员着力增加人口和开荒垦地。
陈秋鹭盯了杨雪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问道:「杨司户,这王雨燕的政绩,倘若不输送给玄虎,怕是每年三倍四倍地增加了吧!」
杨雪回盯陈秋鹭,微微一笑:「花垣无法干政玄虎,王雨燕才行此私下途径开山僻路,若是有官方途径,又何须我朝官员私自出面?」杨雪站起来向城主一禀,说道:「臣有一议,请城主定夺。」
城主微微抬手,道:「司户请讲。」
也是本朝城主性格温和,朝臣们说话并无太大顾忌,否则杨雪这一段,算得上是批评城主过于保守了。
杨雪接着说道:「现今花垣玄虎关系良好,可向玄虎租借白池渡至花林涧一路。我城与建,营收分成。」杨雪这一计是要坐实花垣参与玄虎地界的建设,若是成功,不但消除了王雨燕私自参与玄虎侧花林涧建设的罪名,也为花垣改革派的目标实现铺路。
杨雪一言,举座皆惊。陈秋鹭冷哼一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这王雨燕的胆大妄为,是跟谁学的。」
王青雀这边,心知这是杨雪明着要保自己侄女的策略,但是这计谋听上去也过于匪夷所思,低着头,不敢说话。
城主见这两人,一个想要连坐多人,一个想要借机扩张势力,势如水火,有心压制双方气焰,便道:「长姐,瞬晶(杨雪字瞬晶),两位勿要离题,我们今日且议王雨燕之事。」转向兵部的许奎麟和礼部的裴寒霜,问道:「两位大人作何意见?」
许奎麟是陈楚楚的上司,军部虽然不持立场,但是天然的都是保守的姿态。许奎麟禀道:「花林涧虽然功绩卓越,但是近年来向城内输入了许多流民,奴工,兵器器具。军部今年四次出兵控制闹事,都是逃窜的奴工无业行窃引起的。这花林涧,担得上人口管理不力的罪名了。」
城主点点头,又看向裴寒霜。裴寒霜是已故裴司军的堂妹,本朝司学兼中书令裴恒的姨母,也是除了城主以外,裴恒最亲近的长辈。裴寒霜自己是司学出身,通读典籍,学富五车。但是甚少参与朝堂议事,这会儿见到城主询问,想了一会儿,才开口答道:「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王雨燕之所为,近君子耳。」裴寒霜这一语定性,倒是教城主不能对她肆意出手了,毕竟礼官说王雨燕「近君子耳」。
城主心有不悦,便问她派去督审王雨燕的谢承韵:「承韵,你又如何见解?」
谢承韵一路从会审听到本次庭议,对城主观颜察色,心里大约了解了城主的想法,庭上她资历最浅,但是日夜陪同城主批阅奏折,做城主的对议人,即无论城主有什么想法,她都要站在对立的立场上找出合理的理由讲给城主听。谢承韵是整个花垣城中最了解城主心里所想的一位了。
谢承韵站起来,以示对在座各位的尊敬,她声音不疾不徐,悦耳动听:「下官以为,王雨燕之罪,罪不在私相贩售,亦不在通敌叛国。」座下众人皆凝神听她要说什么。「下官以为,王雨燕之计,大约是有三步: 其一,强化自己的实权实利,这个从她的帐本中即可看出;其二,她意欲挑起花垣玄虎之冲突,许大人提到,她多方引进流民奴工,又给予他们兵器,中间是否有人组织他们闹事,这个尚待查清,但是作为花林涧司镇,在地设立木场这还好说,设立炸药场亦可解释,只因花林涧开路所需,但是建立兵器铁具场,实在是难以明白。各位大人可能不知,这花林涧身处山间,气候稀薄,熔融铁水,殊为不易。」
听到这里,王青雀更是低下了头。她是司工,熟知冶炼工艺,心知这谢承韵说得半点不错。
谢承韵假装不知,继续说道:「王雨燕设立铁器工场,便是不想把行凶之器受制于人,各位想一想,她所图为何,才有这样的决策?」
谢承韵顿了一顿,又看了一眼城主,见她隐约有笑容鼓励,她便继续讲下去:「其三,承韵也不敢认定,说来请各位大人一起参详。这花林涧玄虎司镇陈翟,虽然官阶不高,但陈翟本人,却是议事大人陈传材的独子,按照玄虎的传统,陈大人若是告退养老,便是陈翟替补其位。我们花垣一方吏司,为何要掌握一位玄虎高官于……裙兜之下?」谢承韵尚未婚配,讲起这男女关系,不免有些脸红。说罢,她便退回座位。
王青雀本来不敢参与庭议,听完谢承韵的一番话,刷得站起,疾走两步,跪倒在城主陈春梅座前,说道:「家侄目无法纪,请城主责罚,念在老臣情面,请绕过家侄一命啊!」
谢承韵这番话,庭上众人皆心知肚明,已将王雨燕打落至万劫不复之境地。谁也不敢出来对阵,唯有这王青雀,总是姨侄情深。王青雀一生未曾婚配生女,王雨燕算是她亲自教养,是母女般的情感,此刻再不容她躲避议论。
城主此刻眉头紧锁,谢承韵把话讲到了她心坎里,但是王青雀的颜面却不能不顾。此时,桑奇进来提醒城主,宣介文淇大使的时间已到,不宜再拖。城主便吩咐桑奇请起王青雀,並下令给卢锦言,说本日申时,将要亲审王雨燕。
5. 巳时三
城主大殿侧边有一间明亮的偏殿唤作斗室,完全依城主喜好所布置。桑奇在殿前推开门,邀介大使入内。
介文淇跨入殿内,便见到一座檀香乌木雕花架屏,六栏六列,每一个均放置了一些雅致小物。介大使向左侧缓步而行,依次观摩与他眼前齐高的格子里放置的物件,青铜玄鸟雀台,玉玦黄鹂啄枝,彩陶立仕女俑,鎏金海兽水波纹银碗,青釉凤首龙柄壶,第六件却是奇特,乃是一块非灰非黑,光泽异于一般的石头,介文淇倒是认得此物,这是花垣矿产的硝石,因伴生别的矿石,故色泽有带有金属之光。城主在此放置一块硝石,显是有硝石为花垣立城之本的意思。
绕过架屏,便是斗室正殿,整个大殿铺设了梭织丝锦混合羊毫的地毯,上绣有联珠飞狮宝象花纹。介文淇踏上地毯,感觉犹如脚踩祥云。他心想,这花垣之奢靡浪费,当真是远胜玄虎。
殿中设有一案几,城主陈春梅站在案前等候介文淇。介文淇步行到城主前侧一丈远处,躬身作揖,拜见城主。城主微微躬身,是为还礼,侧身邀请介大使入座。两人座落,自有人斟茶端水。
陈春梅开口问:「亦流见过恒儿了?」 亦流两字出自【诗·邶风】:亦流于淇,是介文淇的表字。
介文淇到:「适才等候宣见,永熠过来一叙。方才观召,得知城主开恩,叫永熠补中书令一职入朝议政,如此恩赐,文淇替裴介两家上下,谢过城主。」
陈春梅见他闭口不提将韩烁赐婚给陈芊芊之事,只说提拔裴恒一事,知他心中不满,微微一笑:「亦流,你我上次相见,是在中邱之时吧。听说你这之后行遍中原天下呀!」
介文淇听闻,立刻作答:「城主好记性,中邱之时,文淇只是微官末将,城主居然记得。十三年来,文淇奉韩领议之召,出访中原各州,也倒是见得一些风土人情,此番特来花垣相告。」玄虎尽管为了生产力所需从议会制搞成了城主制,但是议会仍在,城主兼领,所以介文淇称自家玄虎的城主为「韩领议」,而不是韩城主,主要是为了避免与陈春梅的称谓混淆起来。
这番话题,介大使的禀帖中已经述明,这番引言,便是打开此话题。陈春梅便点点头:「多谢介大使,还跟您请教,当今中原,是何番景象?」
介大使见陈春梅直切正题,他便正色说道:「禀城主,二百年前陈家兄弟阋墙,反目成仇,哥哥携花裴陈韩四家众余,败走沅东这一节您是知道的。这弟弟自封为王,因成功夺得洛川一带,立国号「洛」,谥号「成王」。这「成王」才传到第二代,因修建沅江至澜河的漕运,工程花费巨大,民不聊生,这穷苦百姓竟揭竿而起,武装讨伐洛王。这漕运工程实在得罪太多财阀官僚,这一路地方乡绅,见起义声势浩大,竟一起参与,打得洛王逃离洛州,一度逃到这沅西地界,其军中怕是不少人逃来了花垣玄虎。这洛王在沅西地界,感染风寒,过世了。起义军中,并无一人有御统中原之能,这中原就分裂成了十七个州。出得玄虎,白池渡江,第一个州便是沅西州。「
陈春梅听得介文淇停顿,便问:「这洛王修建澜江至沅江的漕运,可是想从澜江补给,攻打沅东?」
介文淇一听,心想果然只有当权者最懂当权者,嘴上不敢说,只说:「这澜江地处南边,日光丰沛,水系发达,宜耕宜作,农粮富裕,若是战时,补给无虞,若在平日,也可以让北方供粮价格下降不少,这洛王眼光独具,只是行事过于冒进了。」
陈春梅又问:「那这漕运现今如何了?」
介文淇答道:「这便是文淇今日要禀之事,花玄两城地处沅东,地理气候得天独厚,两百年来并无天灾人祸,百姓安居,万民乐业,实之我幸。但中原不同,沅水西侧平地居多,沅澜两水三五年一个淹堤,十廿年一个涝灾。涝旱相随,中原之地,竟无几年太平。洛王死后,军阀割据,十七州战事连年,后来又割据成为一十九州。礼乐崩坏,纲纪无序。反倒是我花玄两城,秉承了中原文化,直至今日。」
陈春梅点点头,花垣城建成到现在,人口突破十万大关,大多来自于中原,或者逃灾,或者逃战,她大略也是知道。
介文淇继续说道:「城主大略不知,这中原以东,有一修罗国,此国信奉轮回,信仰修罗。这修罗之学,传入中原,竟获得了一大批的信徒,他们出捐建庙,日夜供奉,上至州主,下至流民,百余年来,势力渐增。然而百年之前,这澜江以北三十里地的中州,出了一位不世的明主,名叫栗宽,他疏通漕运,修筑梯级水库,澜江北引,不但治理了澜江泛滥,亦获得了良田百里。栗宽严格管束州内,不许信奉修罗,他拆庙毁像,赶人下田,将一群无所事事的流民,变为了农民。农产倍增,人丁兴旺,这栗宽便起意要兼并别州。」
「哦?他可成功了?」陈春梅问道。
介大使摇摇头,道:「中州虽富有,但是资源匮乏,缺兵少将。北方诸州,虽然国力衰弱,但武装实力却远高于中州。栗宽之子栗剑,约莫七十年前开始与玄虎通商。」
这个事实,倒是大出陈春梅的意料之外:「所以玄虎经营之农粮都是来源于中州,而玄虎制造之铁具兵器,都是出往于中州咯?」
介大使见陈春梅一点就透,不由得大为佩服。他继续说道:「城主所言不错,玄虎这些年来,营收多靠与中州的贸易,即便是花垣,销往玄虎的物资,也多去了中州。这中州传到第六代传人,栗敏,也就是当今中州之主。七年前开始,他已陆续吞并了新州,安州。」
陈春梅「啊!」的惊呼:「这具是漕运沿线之州啊!这栗敏,剑指花玄啊!不对,这栗敏,拿下花垣玄虎,仗这兵器之利,火药之猛,是想一统中原。」
介大使蹭地站起,对着陈春梅深深一躬:「城主,这安州以东,离花垣玄虎,只隔着沅西和定州,定州力弱,不消两年,栗敏定能攻下定州。沅西富庶,与花玄交好,唇亡齿寒。城主,韩领议此次令我前来,希望我告知城主,花玄两城若不帮忙沅西,将来定不能自自保。」
陈春梅深深地盯了介文淇一会儿,「哼」了一下:「帮助沅西?自保?你家城主想的,怕是要收编了我花垣吧!」
介文淇又深深一躬:「城主多虑了。花玄原本就系出同门,如今若是达成同盟,进退一致,形如一家,再好不过,何来收编一说。」
陈春梅问:「所以介大使是来结盟的?」
介文淇答道:「如非结盟,韩领议怎会将自己的独子,送来花垣和亲?」
陈春梅答道:「韩少君之亲事,我已经指给了三女陈芊芊了。」说毕,她有些忐忑,因为韩烁良配本是二女陈楚楚,但是因为堤防着韩烁,不想将他安在司军身旁,所以就顺水推舟推给了陈芊芊,她这个三女儿胸无大志,喜好玩乐,无甚远虑。
介文淇深知事已至此,再无挽回。他并未见过陈芊芊,只是听说「三公主」脾气不好,若是少主受难,至少自己侄儿可以摆脱磨难,也不能算是太糟糕了。于是便替韩领议谢过城主赐婚。
这一头陈芊芊刚刚回到月璃府,城主的指婚令就到了。这莫名其妙的指婚之令,到底从哪里来的,她又没有跑去跟城主请婚?陈芊芊气鼓鼓地甩门而入,倒在床上。
6. 午时1
月璃府上收到一张字条,门卫收了,匆匆呈递到梓锐手上。梓锐敲门要进陈芊芊房间时,正遇上回府禀报的上官斐,陈芊芊便把两人一起召进房间。
梓锐先是把字条呈了,陈芊芊翻看着信封,并没有留言谁写的,只是反面左下角,有个小小的画符,是只小老虎的样子。陈芊芊从未见过。她拆开信封,阅读了一下字条。一边读一边面露喜色。读完,她将字条递给上官斐,说道:「斐斐,你是去调查玄米价格的吧,你看看这字条。」
上官斐览阅了一遍字条,对着陈芊芊问:「这字条谁写的?比我调查的内容还详细数倍呢。」
陈芊芊问:「哦?你调查到了什么?」
上官斐说:「我发现这农市上挑担零售的,大多是是本地农户,有门面的呢,一半本地的,一半进口的,这进口的均价五至八文的都有,再仔细追问一下,三文的也有,可其中多半是陈米。我询问了多家商铺,当季新米全部是玄虎客商运来的,售价最低七文。花林涧过来的呢,主要是陈米,价格三至五文。」
陈芊芊点点头,吩咐上官斐,把字条上的信息念出来。
上官斐见这字条,一页端正的正楷,力透纸背,写字之人,怕是经年累月地练习过。她念道:「玄米产于中州,一年两收。收价新米三文,陈米文半。玄虎收新,赶赴沅东,税三费四利四,价值七文。中州商贾以旧,漕运转陆,白池包船,辎车行花林涧至花垣,税一费三利四,价值三文。」
这张纸简简单单,并无落款,这玄米价格一事,却是写得清清楚楚,玄虎收得新米,快马加鞭赶回玄虎花垣,成本高企,自然卖得贵些。而中州的商贾运的陈米,批量运送,不在乎米的质量储藏,自然就便宜了。
陈芊芊点点头:「这样说来,花林涧进口便宜低质的玄米,反而打压了我花垣农民自产的玄米了?」
上官斐想得一想,回复道:「也不尽然,如果本地米因为进口玄米而压价,自然是因为竞争不过受到打压。但是我在农市多番询问,并无本地农商压价出售,大多本地米进口米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譬如新安记的粮商,往矿上送米,送得就是这进口的玄米,但是商客自行购买的,大多购买本地的新米。」
陈芊芊听到「新安记」心中一动,新安记就是她与韩烁两人一起调查米价寻访的那一家最大的粮商。知道自己调查米价,还能得到如此多玄虎情报的人,怕是只有玄虎少君了,他送来这么张字条,是想与我赔罪吗?
陈芊芊想着想着,脸上流露出些些的笑意,上官斐看得是一脸茫然,梓锐精明,跟陈芊芊说:「三公主,今日王司工请你去府上取定制的金鞭,您也答应了的,这会儿该动身了。」
陈芊芊回过神来,对上官斐说:「斐斐,你先去休息吧,我去下工部府。」
转头又吩咐梓锐:「你通知厨房,将今日送来的本地新收玄米,与我们厨房平日准备的点心小菜,送十六色去驿站给韩少君。」梓锐点点头去嘱咐了。
陈芊芊出府穿的是束装,束装宜骑马不宜访客,于是更衣换了一套浅蓝丝袍蓝绸挂襟,梳了发髻。坐车去的工部府。自有小厮将陈芊芊引至书房,梓锐便在门口守着没有跟进去。没想到,这陈芊芊刚踏进王青雀的书房扭头就跑出来了,梓锐瞪着眼睛问:「三公主!您怎么了?
陈芊芊一脸见到鬼的样子,小声跟梓锐说:「裴恒在里边儿。」
梓锐翻了翻白眼,心想:你这会儿倒是怕见到裴恒了呀,早些你在干嘛呀!
陈芊芊身后,响起了一声温柔的叫唤:「芊芊!」被叫住了陈芊芊也不好意思再躲,转过头来低着头面对走来的裴恒。
裴恒走到她面前三尺站定,看见陈芊芊低着头,又喊了一声:「芊芊!」语气温柔,全然没有责怪的意思。
陈芊芊心虚,裴恒越是温柔她就越心虚:「裴…裴恒!」
此时城主将韩烁指婚给了陈芊芊一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连带着裴恒也被大家议论纷纷。陈芊芊自己行事鲁莽,再吃亏被议论她也不曾害怕低头,向来是愈挫愈勇。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她的鲁莽行径连累到她向来敬重的裴恒,使得她完全不敢面对裴恒。
裴恒见到陈芊芊如此躲闪,面有愧色,知道陈芊芊是觉得对不起自己,尽管他对于指婚一事,心里非常不快,但是好歹容颜举止上保持了一贯的冷静从容。他微微一笑,对陈芊芊说道:「芊芊,你不必多虑,指婚一事,我已知晓。城主准我入朝议政,也是怕我不豫,说来,我也因此得福呢。」
陈芊芊一听裴恒的这番解说,立刻抬起头来,亮晶晶的双眼看着裴恒,说道:「真的吗?裴恒你不生我气啊?」
裴恒想要跟陈芊芊撒气,说我气死了,你怎能如此罔顾我对你的心意,与不相干的人成亲?但是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将心里的话直接跟对方明说。
他只能说:「芊芊,姻缘自有缘份,你且好好对待你的夫君。」
陈芊芊心里一颗石头落地,立刻把不安换成了开心,说道:「谢谢你,裴恒,你真的太温柔了!」 说罢,便和裴恒一起步入王青雀的书房。
陈芊芊心思单纯,以为裴恒放下了不满,谁知裴恒却受困于自己的教养给自己编织的牢笼,苦不得释,悲不能放,满心的扎疼。
另一头韩烁的餐桌上,摆上了四鲜果四干果四冷荤四热炒,咸甜皆有,色香俱全,面前还摆上了一碗香喷喷的玄米饭。韩烁有点奇怪,问白芨:「这花垣的驿馆,菜品如此高规格吗?」
白芨回答到:「少君,这可是月璃府来了一支厨子队伍,在这驿馆,专程给您做的。」
韩烁问道:「月璃府?三公主遣人专程来给我做饭?」说罢,自己就笑了,问白芨:「我的字帖,三公主收到了吧。」
这两个人分手时刻都被对方气的要死,不到一个时辰,一个专程兑现诺言请对方吃饭,另一个发动自己信息渠道帮助对方答疑解惑。一顿饭的功夫,两个人就对对方前嫌尽消,再无芥蒂。
韩烁用餐完毕,白芨来报,说介文淇大使觐见城主回来,入住驿站,要与韩烁一会。韩烁点头同意,就见白芨引介文淇入室,自己退了出去。
介文淇长期行走于中原各地,与自家少君不太熟悉,此来,一是要将城主指婚一事告知韩烁,二是要将花垣城主对于花玄结盟的态度告知韩烁。介文淇是花玄结盟的阳谋,这韩烁就是花玄合并的阴谋。
介文淇向韩烁躬身一揖,韩烁回礼,两人相互问安。
介文淇说:「少君,我刚才在城主府候宣,得知城主决定指婚三郡主陈芊芊。这…似乎与少君原意有悖啊?」
韩烁也不能答说我觉得陈芊芊挺好的,毕竟他的任务是来获得城主信任,伺机获得城防权限,以期发动对花垣的无伤害接管的。
他回答:「我刚刚入城,许多事情发展不在意料之中,这也难免,城主既然指婚,此刻也不能改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介文淇说道:「少君所言极是,只是这陈芊芊,听说她性情暴虐,今日也是在大街上拦截了少君,只怕不是良配。」
韩烁心下不豫,知道这介文淇并未与陈芊芊打过照面,因此有这刻板印象,当下便说:「无妨,婚配只是权宜之计。」
介文淇听闻,便不再提及此事,转而谈到这花垣城主对于花玄同盟的看法。他把前后对话简要地叙述了一遍,说道:「这花垣城主,对于花玄结盟之事,是三分好奇,七分拒绝的态势,只怕我这一侧,将会无功而返。不过城主请三位郡主代她,今晚宴请少君与我,不知届时是否仍有转圜的余地。少君,今晚请与我一同去城主府与宴吧。」 韩烁点点头,心里有点期盼,晚宴上又可以见到三公主陈芊芊了。
旁人用餐之际,陈楚楚此时,却顾不得用餐,跨上爱马「清风捷」就赶往花垣南门二里外的南麓里村,据说有人持械暴动。
7. 午时2
南麓里的矛盾,由来已久。玄虎或者中原来的客商,在花垣城地位低下,不能安家,便在这城南门外二里的地方安家置眷。这南麓里离着花垣城实在太近,村民的生活社交基本就在城内。初期还好,随着不断有下一代的出生,第二代南麓里村民的身份认同就出现了危机。明明家里地位较高的男子,在社会里却不能直视女子,不能未经允许主动开口说话,不能随意结交朋友,且因南麓里的男女身份特殊,花垣城里的女男婚配,情愿考虑更穷的东门一到十里村,也不愿意考虑南麓里的青年男女。这样的奇怪状态,导致了整个南麓里的青年男子,都加入了花垣城最大的社团云间社,常常会有聚集闹事。
南麓里无田无地,仰仗花垣城里男人的微薄收入开销。有些个头脑灵活的能工巧妇,从中原筹够了一些梭织纺机,将花垣本土产的丝绸,加工成为上好的绣品,送去城里出售。
今日冲突,皆因此起。城里来了一位税官,挨家挨户清点纺机数量,据此收税。众家各自哀嚎,南麓里女性收入极低,还要被抽丁税,男人在花垣城经商,生意不如女性好也罢了,还要缴贸税,现在好不容易南麓里找了一门营生,居然还要被抽税。于是一众女眷们哭哭啼啼地不肯接受。这税官骄纵跋扈惯了,看了这群哭哭啼啼的女人心下来气,一鞭子抽了离得最近的一个女人。这一下,却是惹得了众怒,全村的男男女女都围到这税官周围,不少群情激愤待要动手的。
这税官的小厮,看着情势不好,一路小跑,去南门守卫军这里请求支援。南门守卫军的副将也是年轻,并未将一群义愤填膺的男子放在眼里,到达后反起了言语冲突,两边当真闹了起来,各有受伤,南麓里大多普通民众,如何能够是护成军的对手,一时间磕的磕了,伤的伤了。众人不敌,派人去把林五请了过来。护城军看这阵仗持续升级,便也去把司军陈楚楚给请了过来。
陈楚楚快马加鞭,不一会儿到了闹事的地点,护城军前后左右开道,将她引入的事发之地,陈楚楚见着的景象,是税官昏厥在地,而南门副将正在与林五对峙。
陈楚楚观看了一眼局面,发现民众群情激愤,尽管目前没有动手,但是个个叫嚣着要把南门副将给活剥了。陈楚楚本来就行事有方,最近因为各地多有闹事,她处理危机的经验十足,深知此时无论如何行事,都会引起民众更加激烈的反弹,唯有先将众人驱散,关起门来解决问题。
她给南门副将一个眼神,副将向后退了一步,将主位让出给陈楚楚。陈楚楚沉稳地对林五说:「三公子,今日无论谁是谁非,已经惹出如此事端,两边各有伤员。不如两边罢手,先送回伤员,再宣一干人等,理论一番,你意下如何?」
林五行三,陈楚楚以二郡主的身份称他三公子,那是十分的给面子了。但是此处不是林五坐镇,他看向自己左侧之人。
陈楚楚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这里领头之人并非林五,而是林五左手边的一位皂衣男子。陈楚楚见到这个皂衣男子,怔了一怔,这人仿佛似哪里曾经见过的?
这男人,陈楚楚还当真是见过的。这位就是陈楚楚的未婚夫花满庭了,上一次见面,是在陈楚楚七岁的时候,之后花满庭就移居去了玄虎。花满庭的母亲花祺是韩烁之母花玉兰的堂妹,所以花满庭也算是韩烁的堂兄了。与韩烁不同,花满庭从小身体强健,母亲也放任他自由,所以他从小历游多地,喜欢成党结社,对抗官府,曾经数次在花玄边境与陈芊芊率领的花垣民兵卫队交锋。陈芊芊却从来不知道此人的身份来历。
这次花满庭受花玉兰之托,前来玄虎保护韩烁。这花满庭思路清奇,也不跟着韩烁,执意以自己的方式行事,半月前跑去了教坊司,扮作一名舞官,就是陈芊芊前几日见到的那一位。花满庭眼尖,一眼认出了陈芊芊,情知自己与陈芊芊多番冲突,倘若被她认出,多有不便,就借机甩了一番水绸,直到陈芊芊离去。
今日花满庭没想到陈楚楚会亲自出面处理南麓里的冲突,他不愿与陈楚楚在此情况下相认,便自称:「在下叶满园,二郡主所言极是,我们便先各自处理伤员,稍后向陈司军讨教其中是非曲直。」
这花满庭,需要停战叫人家二郡主,质问别人就叫人家陈司军,也是很鸡贼了。
陈楚楚点点头,道:「行,未时一刻,醉仙楼二楼后座,陈楚楚恭候叶公子一行。」陈楚楚把人约在醉仙楼而不是司军营,显然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说罢,领了南门副将,着人抬了这税官去了。
回来说陈芊芊跟着裴恒走入王青雀的书房,发现裴恒的姨母礼部掌司裴寒霜也在场。王青雀与裴寒霜四十几年的至交好友,裴恒从小跟着裴寒霜,日常在王青雀的府上念书学习。而陈芊芊在所有长辈中,最爱粘着王青雀,只因她府上时不时的有各种新奇玩意儿。所以陈芊芊与裴恒在司工府朝夕相处青梅竹马的情谊,可非同一般。直到裴恒成年,突然顾忌起男女之防,又兼陈芊芊成年之后,喜欢出入烟花场所,所以刻意避而远之,这司工府也来的少了。王青雀性格淡然,不好名利,自家侄女王雨燕自入官以来,时常卷入各种朝堂纷争,王青雀甚是不喜,所以极少与王雨燕往来。倒是这三公主陈芊芊,心地单纯,聪敏好学,各种冶炼之术,铸剑之工,她无一不精,无所不通。工部所有工场,无有陈芊芊不跑透的。所以王青雀十分喜爱陈芊芊,任何到手珍贵之物,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陈芊芊,此刻亦是如此。
王青雀请小厮呈上一个雕花漆金长匣,匣子里放置了一根白金相间的长鞭,闪烁着无与伦比的光泽,王青雀微笑道:「芊芊,你去试试这鞭子可趁手?」
陈芊芊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条鞭子,提起来去院子里翻舞了一番,只见这鞭子,在陈芊芊手上宛若游龙,金光闪烁,一时之间,竟将这院子了照的更亮堂了一些。陈芊芊太喜欢这鞭子了,挥舞起来鞭随心动,撕拉得声响,也显示着这鞭子的威力,尾端的爆破音,也比一般的鞭子更高,可见鞭子尾端的速度,也比一般的鞭子更快一些。陈芊芊得了这样一件宝物,兴高采烈,问王青雀:「司工,这是什么宝物啊?」
王青雀微微一笑:「此鞭名唤「金芊软毫」,是特地为你做的。「
「哦?如何做的,讲给我听听么?」陈芊芊向来对于工部出品,十分感兴趣。
王青雀说:「工部无意中购得一批极北方才有的冰原狼的狼毫,柔软细密,若是做成毛笔也是极好的,但是未免有些浪费,这狼毫,一根有三尺之长,所以我们就想,若是做成鞭子,也许正好适用。所以便命工匠,将狼毫与金丝八股拧线,线八股成片,片八股成鞭,镶在黄玉鞭柄上,涂有蜡油保护这金丝狼毫。这鞭子兼具韧性和柔软度,应该是不世臻品。」
陈芊芊高兴道:「如此稀罕珍奇之物,我定当好好使用。」别人遇到稀罕之物,都是好好保存,只有这陈芊芊,遇到稀罕之物,是好好使用。
王青雀看陈芊芊雀跃高兴中,命人就在这书房备置碗筷,跟裴恒与陈芊芊笑着说道:「你俩许久不同时来我这里了,就跟早几年里一样,在我这书房随意用些吧!」 午餐不是正餐,大多数人都是随意吃一点冷食,此刻王青雀备了几道热食,已经算很丰盛了。所以韩烁见到多达十六道的午餐,才会如此惊讶。
四人在书房餐桌坐定。陈芊芊还沉浸在得到新宝贝的兴奋中,裴寒霜与王青雀也不顾忌,便讨论起来:「我看这谢承韵的意思,是想要重治你侄女,也不知道这是否是城主的意思。」
王青雀答道:「是啊,但这谢承韵说的是没有错,雨燕她不把国法放在眼里,或许不是胆大妄为,而确实是在为杨雪她们的谋划做准备。」
裴寒霜动了两口筷子,放下说道:「杨雪她们想要渗透兼并玄虎,这太不容易了,玄虎全民皆兵,武力远高于我们。花垣的一切,丝牧农矿,全部仰赖土地,保卫好土地,就是守卫了一切。」
王青雀答道:「从花垣看来,守成也许是良策,但是不能防止别人意图侵吞。今日介大使来见城主,我得到地消息是说,介大使是想要提议花玄结盟。」然后她把话题转移到了陈芊芊身上,说:「芊芊,你现在身边多了一个玄虎城的少君,不知他此来地意图,你千万要一切小心啊!」
陈芊芊还在把玩自己的「金芊软毫」,听得王青雀叫她小心韩烁,漫不经心的回答了一个「是」。王青雀看她如此不上心,轻叹了口气,这陈芊芊啊,要是会上心,会防备,就不是陈芊芊了。
几个月后就是少城主擢考了,胜者可以从郡主晋升少城主。现在花垣城里皆知,三公主性情暴虐,不学无术,大郡主又有残疾在身,妨害观瞻,这少城主的人选莫过于二郡主陈楚楚了。但是细问之下,陈芊芊到底如何「性情暴虐,不学无术」的?陈芊芊的为人,在座三人最是清楚不过,她最多率真了一些,怎会变成「性情暴虐」?这个谣言从何而起?推此及彼,大郡主的残疾从何而来?是否当真妨碍观瞻?大郡主从不下轮椅,并无人知她具体情况。朝野传闻大郡主确实曾经摔断了腿,但是如今早已痊愈,至今仍坐在轮椅上,是为了躲避政敌的再次攻击,如果陈沅沅的政敌不是芊芊,自然是陈楚楚了。但是又有谁能分晓,这些个信息,不是大郡主一系自己透露出来混淆视听的呢?
这花垣城夺嫡之争,已入白热化的阶段,陈秋鹭为了扳倒改革派,意欲借着王雨燕一案大开杀戒。而改革派为了寻找机会,在花垣城各地策划骚乱纷争,企图引陈楚楚出面卷入。眼前这位三公主陈芊芊,却当真是胸无半点城府,行无拘半分小节。难为死替她着急的王青雀和裴寒霜了。王青雀看了一眼陈芊芊,与裴寒霜对视一眼,摇摇头一脸无奈。
王青雀放弃规劝陈芊芊,转而问裴寒霜:「你读完了雨燕的案卷了么?你觉得她的辩解,可信得几分?」
「可信五分!」裴寒霜尚未讲话,一旁的陈芊芊插话了。
三人十分诧异,陈芊芊带回王雨燕,是因为翻到了她的账本,以陈芊芊的身手,这些自然不在话下,但是陈芊芊议论政事,这是头一次。
裴恒好奇地问:「此话怎讲?」
陈芊芊便把如何在与上官斐地对话中发现米价疑问,带着上官斐去农市调查,后来又从韩烁这里获得米价事实情,原原本本得跟三人讲了。
她说:「王雨燕说玄虎来米七文,花林涧来米三文,这个确实实情,但是其中的差别,她却不讲。低价的玄米确实让军部的供给成本下降,但是玄米的进口,是否打击了本地的农业尚不好说,还需调查。所以我说王雨燕的话,可以信得五分。既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
陈芊芊自己不知道,她这一番话,讲得座上三人是各自五味翻腾,思绪万千。
裴恒,是又喜又酸,喜的是陈芊芊尽管念书不行,但是办起事儿来有条不紊,思路清晰,不枉他一番栽培。酸的是,原来除了抢亲以外,陈芊芊和这玄虎城的韩少君已经出双入对了,自己还在这里一头热。
王青雀则是对陈芊芊刮目相看,刚才还在失望于陈芊芊无缘少城主之位,担心陈芊芊在夺嫡之争中遭受伤害,这会儿却认为陈芊芊果然非同一般,既接地气了解民生,又有眼光明断是非,将会是一位英明的少城主。
裴寒霜则想了更深一层:陈芊芊若能收服玄虎少城主之心,便能安抚改革一派的进取野心,而对手中陈秋鹭已老,那陈芊芊所需要对峙的,就只有陈楚楚了。
王青雀微微一笑,嘱咐裴恒:「恒儿,你要好好帮助芊芊参加少城主擢考,芊芊心性耿直,公平正直,如果是她将来当了少城主,将会是花垣城的福分。」
裴恒点头遵命。
陈芊芊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期盼有点懵,裴恒拉拉她的衣袖,笑着说:「听见没?好好学习。」
8. 未时1
王雨燕并没有被下在牢狱之中,而是羁押在司刑府东侧厢房的书房中,每日起居作息,一如常人,吃喝度用,一应俱全,只是如需离开房间,便有两位司刑府的衙役时刻跟着。王雨燕也无意出门,就每日在房间里看书。羁押期间,如有访客,禀明了司刑卢锦言,又征得王雨燕自己同意,便可探访。这些日子以来,家人每日都来问候,姨母王青雀也来了两次,司户杨雪也来了两次。
未时一刻,王雨燕午餐过后,正在翻书,听到窗子「啪」得一声响,起身去看,查无异样,想是雀儿起飞什么的挂到窗子,便回去书桌。赫然发现书桌前站立一人,锦袍玉带,眉眼英俊,正是韩烁。
王雨燕并没有被吓到,反而是淡淡笑道:「是该来了!」
韩烁向王雨燕深深一躬,说道:「前番承蒙王司镇关照,韩某感激不尽。」
王雨燕道:「司镇官职,雨燕不能再用,雨燕表字寻南。」
韩烁点点头,说道:「韩某浅薄之力,不知有何可效劳,寻南君不妨吩咐。」
王雨燕垂眼而笑,答道:「少君不必多礼,雨燕行事,计算过后果,如果承担不起,当时就不做了。倒是少君,听说来花垣和亲,是想浑水摸鱼呢?还是意在沛公呢?」
韩烁微微一笑:「既想浑水摸鱼,又想意在沛公。承蒙寻南君在花林涧的指教,在下说动了玄虎领议,派我前来花垣寻找机会。」
王雨燕和韩烁都不是什么爽快之人,讲话喜欢曲曲折折,他们说的浑水摸鱼,鱼指的就是花垣秘宝「龙骨」了,意在沛公的沛公,指的就是接管花垣一事了。这两人在花林涧合计过此事,但是如今情势不同往日。王雨燕与韩烁结盟,原计划花林涧可以源源不断的财物力支援韩烁行动,但是这个结盟关系,随着王雨燕的解职羁押而告终。韩烁仍然有意染指花垣,遂假借和亲名义,入赘花垣,借机而动。韩烁初入花垣,王雨燕尽管人于囹圄,仍是韩烁最可靠的花垣内线来源。
王雨燕问道:「浑水摸鱼一事也就罢了,这意在花垣城之事…少君打算如何攻略花垣?」
韩烁垂下眼睑:「韩某不知。」
王雨燕转头侧向窗边,缓缓而道:「夺花垣,阻碍有三。少君可知哪三者?」
韩烁问:「城主?」
王雨燕摇摇头:「城主康健有虞,时间可解决。再猜。」
韩烁道:「护城军?陈楚楚?」
王雨燕说:「对了一半,依当前形势,若是陈楚楚当了少城主,司军一职定会交出。陈楚楚会治军,却不会打仗。就看谁来接替司军一职了。再猜。」
韩烁思忖片刻,又提到:「若是花垣政通人和,没有浑水,无处舞剑?」
王雨燕这次笑了:「这就对了!」继而转向韩烁,继续说道:「韩少君想要浑水摸鱼,项庄舞剑,也要有这么个舞台,目前城主仍有威望,朝中陈秋鹭,杨雪分属的两派尚未撕破脸,又有王青雀和裴寒霜居中调停,局面不够混乱,难以出手摸鱼,此阻碍一。阻碍二,便是护城军。此军若在陈楚楚手里还算好,陈楚楚调令虽然得当,但有规律可循,易有破绽,且陈楚楚没有战功,军中信任程度不高,若是交给能治军之人,以护城军的战斗力,只怕不易击破,这就说到第三个阻碍了…」说到这里,王雨燕眼中一道厉光直射韩烁:「这阻碍三,就是三公主陈芊芊!」
韩烁心中一惊:怎会是陈芊芊?眼看着王雨燕盯着他的表情,他立刻抬眼无畏地看着王雨燕问:「寻南君此话怎讲?」
王雨燕见他神色自若,微微一笑,说道:「少君有所不知,这三公主名声虽坏,都是城里的仕大夫阶层和商贾地主的闲言碎语。这陈芊芊多番组织男女民兵在花玄边境抵抗骚扰,虽然胜败各有,但她对阵经验丰富,善组织善任用,很是骁勇。被她领导的这批男女民兵后来大多投军,所以陈芊芊在军中威望,远高于治军的陈楚楚。加上陈芊芊多次整治贪官恶吏,管束恶女欺压民男,她在民间的口碑,只怕远在陈楚楚之上。」
韩烁以少君之尊,极少与底层人民接触,第一次知道,原来花垣朝堂与底层民意,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分歧,并且原来这个三公主陈芊芊深得民心。陈芊芊如此深得人心,本该教韩烁苦恼,但不知为什么,韩烁竟然有三分得意。
不过韩烁素能自控表情,当下收拾心情,诚恳地询问:「那依寻南君说,我该如何处理这些障碍?」
王雨燕沉吟了片刻,回答道:「少君无需多虑,该来的自然会来。少君想要的局面,只怕今日便会在您面前徐徐展开,少君唯需耐心等待便是。」
韩烁没有明白王雨燕说的,问道:「那这陈芊芊…?」
王雨燕微微一笑:「少君无需多虑陈芊芊,她纵武艺高强,深得人望,但她本人爱好孤身出入险境,朝野上下各派亟待收拾她,加上她这些年来结仇无数,能活到少城主擢考,也都算她本事了。实在不行,少君不挟有玄虎秘艺在身么?」 玄虎秘艺是指玄虎天堑特有的一种毒蛇,其毒液无色无味,一滴致命,且中毒之人,并无特别征兆,是为玄虎不传之密。玄虎少君,怎会有不备之理?
韩烁听得王雨燕此言,心头一震:这位三公主,生存环境竟如此恶劣!不由得眉头一皱。
王雨燕将韩烁表情一览眼底,她虽然知道韩烁已经赐婚于陈芊芊,但是决计没有想到,韩烁与陈芊芊相会的短短两面,竟已产生非同一般的相惜之情,以为韩烁是不乐意自己提到玄虎秘艺,当下便住了口。
此刻门外突然有司刑府的小厮来禀,问城中林家的林四欲见王雨燕,卢司刑已经准了,问王雨燕愿不愿见。韩烁向王雨燕深深一揖,王雨燕点头示意,韩烁翻窗而出。王雨燕略等片刻,朗声说:「请。」
陈楚楚在醉仙楼请客,其实是在自己的大本营布局,从老板跑堂小厮,到前厅的歌舞杂役,都是自己人。花满庭,带着两名护卫,踏入醉仙楼的门槛时,相当于踏进了护城军的军营。
花满庭也是艺高人胆大,大剌剌地走到二楼后座,跟陈楚楚微一拱手示意,自觉地在陈楚楚对面啪嗒坐下,江湖气息十足。陈楚楚也不在意。反倒是教小厮给「叶爷」斟满好酒,酒不许断。
花满庭看这陈楚楚全副甲装,简束发髻,烟眉清目,玉肤朱唇,肃颜端坐,行止利落。陈楚楚看这花满庭,皂衣素袍,半髻半发,浓眉深目,鼻梁高耸,神色间洒脱随性,举止偏偏又气度不凡,摸不透对方的来历,陈楚楚便冷眼看着这位「叶爷」打算如何交涉。
花满庭先举杯向陈楚楚进了一杯酒,喝得一滴不剩,向陈楚楚示意自己心怀磊落,并无猜疑,嘴角却挂起嘲弄笑意,说:「叶某耿直,司军敢邀,我便敢来。司军安排这二十几个全副武装凝神戒备的士官伺候饮酒,是想摔杯号令么?」
陈楚楚被对方戳穿自己重阵戒备,也不恼羞,悠然答道:「激将之法在我这里不管用,叶公子有话请直接说。」 陈楚楚自幼最被母亲以礼相待,而不是温情相拥,性格中有极度倔强疏离的一面,从不惮于直陈事实。
花满庭脸皮极厚,被将了一军也无所谓,依然挂着嘲弄般的笑意盯着陈楚楚:「南麓里此番骚乱,民众伤十一人,骨折两人,具是护城军所为,司军给个公道吧!」
陈楚楚派去帮助伤员的医官,早就把具体情况传回来,陈楚楚早有准备,所以胸有成竹地回答:「伤十男一女,具按女子日入十文,给足六十日养伤费用,骨折两人,按女子日入给足九十日养伤费用。叶公子与此事可有异议?」一般官民纠纷补偿,官方赔偿是不足额不足日的,花垣女子收入额较高,陈楚楚愿意用女子收入足日足额补偿,算是十分慷慨了,可见她想要了解此事的决心。可是对手偏偏不给面子。
花满庭笑笑,答道:「陈司军,如此慷慨给养,要不也给叶某几鞭子,让叶某也领个伤钱度日?」花满庭讥讽陈楚楚意欲用钱打发伤者。要是换做陈芊芊,别人这般阴阳怪气地跟她讲话,她肯定要跳起来,说别以为她不敢,更有可能鞭子就直接落下了。但是陈楚楚性格稳重,不轻易动怒,看这花满庭无赖形态,也不改端正的表情姿态,答复花满庭:「叶公子这是跟我表达不满了,那叶公子提议如何呢?」
花满庭不改笑意,向陈楚楚凑近了一些,说:「叶某不材,跟司军讨个差事。」
陈楚楚回问:「哦,叶公子要投军?」
花满庭有些好奇:「若叶某投军,陈司军要给我个什么差事啊?」
陈楚楚聊废话也是一把好手,反问道:「叶公子想要领何职闲,本司定当尽力安排。」
花满庭又开启嘲弄模式:「叶某废物一个,这军中上下,唯有司军一职,可以领来做做。」
陈楚楚皮笑肉不笑地给了花满庭一个假笑:「叶公子现在重新投胎,十八年后或可一试。」
花满庭看到陈楚楚的假笑,可比前面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多了,反而笑得正经一些,说道:「多谢司军抬爱,叶某不着急。」说罢,低头一笑,再抬起头来,换上了正经一些的面孔说道:「楚楚,南麓里的纷争,考官府赔偿,只能医表,不能治里。但是军营若肯收纳,哪怕是一二十人,这青壮年男子中最善闹事的一批能有正务,收入略增,便不会聚集闹事去,也能减缓南麓里的矛盾压力。」
陈楚楚见对方居然以名字称呼自己,瞬间觉得对方冒犯,但是听得下去,对方确实言之有理,且花垣城四境扩张,确实急需人手,扩军也是她自己近日的主要提议之一。
陈楚楚思考了片刻,说道:「叶公子所言有理,本司会加以考虑。」
花满庭见陈楚楚如此容易说动,心下感激,站立起来对着陈楚楚作了一揖,说:「叶某替南麓里民众谢过陈司军。」
陈楚楚点点头,也站起来微微一躬,示意还礼。
目的已达,花满庭准备告辞,陈楚楚侧立相送。花满庭准备走下楼梯之时,仿佛突然下了一个决心,回头叫了一声「楚楚」。陈楚楚正对他再一次以名相称感到别扭,花满庭说道:「五七之数,月余轮替;五行三才,行道可测;对角之书,知密者众。」说罢,便下楼去了。
留下这陈楚楚却呆立在场。
原来花垣城军中有一套密令制度,用于传递保密信息,仅限于情报官知道。从时间,地点,书法三个方面来将信息改造成别人看不懂听不懂的指令。这个指令的关键诀窍是时间五七轮替,地点是五行偏移三才折叠,信息是文书对折,两个字一样的才是密令正文,这些秘密,花满庭脱口而出,可见密令已无秘密可言了。陈楚楚需要完全重新编辑一套方案。但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个叫做「叶满园」的人,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此人到底是敌是友呢?
9. 未时2
林家老仆接替林三在矿上监了几日工,因为王雨燕被羁押回城,产出运送花林涧的买卖无人主理,产出的硝石就堆在空地上,收入也是减半,老仆回来将情况跟林七禀报了,教林七拿个主意如何处置。林七是个刁蛮任性,全无主意的主,把林四叫来数落了一通,林四本想跟林七通报说林三的死因已经调查出来了,看她无缘无故的拿自己撒气,也是倔劲上来,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由得她随便骂。林七看他一脸倔强,更是气上心头,举鞭待抽,还是林家老仆仁义忠厚,一把上去拦住了林七的鞭子,给林四使了个颜色,叫他退出林七的房间。
林四忿懑地走回房间的路上,一面对于林三的离世感到伤心,另一面知道自己哥哥死在了当朝最有钱有势的三公主陈芊芊手里,心知此仇今生今世难以得报,自己一介男子手无缚鸡之力,被自己妹妹非人对待一句话也不敢讲,憋屈的情绪翻腾而出,走在沿廊里「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在鲤鱼池边上坐下,哭得是稀里哗啦的。下人们也不敢走近,远远地围观者。
哭得有一刻钟的时间,情绪消化了一下,林四渐渐收声,最后变成抽抽嗒嗒,自己也觉得有点失态,整理了情绪,抹了抹眼泪,起身走回房间,他明知他这一场哭泣,不一刻便会传遍全府上下,但是这情绪宣泄带来的快感,总算让他对于哥哥离世的痛苦消解了一些。
他推开自己书房门,发现弟弟林五已经在里面等他。弟弟林五与自己不同,更像哥哥林三,两人都从小习武,行走闯荡江湖,男子气息更加浓厚一些,林三林五过去都是锦衣公子的打扮,但是自从哥哥过世,弟弟林五留起了胡子,髯面髻发。这番男性味十足的打扮,是花垣城女子最厌恶的一种打扮之一,林五走在路上,举城侧目。
林家兄弟个个相貌英俊,林六更是个中翘楚,未到及冠之年,已经被当朝司吏大人,城主的长姐陈秋鹭选入府中,享受荣华富贵。但是陈秋鹭年事已高,要再育有子嗣已是不行,林六想要父凭女贵是再无可能。林四职掌教坊司,也是凭借一张俊秀脸蛋,柔软身段,周旋于各色达官贵人之间,收到诸般宠爱。只有这林五,从来无意获得城中女子的青睐,他有一位恋人,时常出城去看她,却从来不向别人透露这位恋人的半分情形。除了恋人以外,南麓里或者其他乡村,有穷苦女子,无力婚配,又寄希望获得子嗣的,也常常求助于林五,林五有悲天悯人之心,多半会满足她们的心愿。
林四见到林五,赶快跃入屋子,回头看了一眼屋外无人,关好门窗。一张脸尚在哭哭啼啼中,但是也言语清晰:「三弟,我刚才去见了王雨燕了,这杀害大哥的仇人…只怕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
林五一听杀害大哥的凶手的名字林四已经知晓,就盯着问:「二哥,你告诉我,杀害大哥的凶手是谁?」
林四盯着林五,眼泪又流了下来,说:「王雨燕告诉我,当日庭审林三被害,有一个人在关键时候站了出来,待要说话,但是被玄虎司镇拦了下来,她认为此人就是凶手,三弟,你知道这人是谁?此人,是当今花垣城最尊贵的人物,三公主陈芊芊是也!」
林五听到「三公主陈芊芊」几个字也是脸色大变,垂下眼想了一会儿,问林四:「我不知道大哥与这三公主有过过节,三公主的武艺高强声名在外,大哥不敌是有可能的。但是大哥奔走忙碌都是为了花垣城,怎会得罪了三公主?」
林四说道:「这一点我也问了王雨燕,她说陈芊芊当日在花林涧,翻箱倒柜地找她的账本儿,大哥效命于王雨燕,可能因此起了冲突的。」
林五点点头:「大哥如此痴心于王雨燕,为了她挺身而出也不是不可能,可恨这个陈芊芊杀人凶手,却可以逍遥法外!」
林四问林五:「你每日东奔西跑,成党结社的,就没有什么人,可以动到那个陈芊芊吗?」
林五耸了一耸眉毛,答道:「经你提醒,我倒是想到一件事,上次丝庄一案之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五千两花红,赏给取下陈芊芊人头的杀手。」
林四惊讶道:「真的?!有没有人接此花红?」
林五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陈芊芊毕竟是一朝郡主,接此花红,相当于跟整个花垣城为敌。」
林四突然愤恨地目闪厉光,对着林五道:「我再加五千两,弟弟,你通过云间社传消息出去,万两白银,见陈芊芊人头,银两双手奉上!」
林家兄弟不知道的是,有意领此花红的人,已经悄然来到了花垣城。
花垣城城主陈春梅,贵为一城之主,饮的是北安山脉源头消融冰水,吃的是羔羊仔牛乳猪,她的内务官在花垣城北门外六七里地专门辟了一块菜地,引北安泉水种菜浇田。在她跟陈芊芊一般年纪的时候,她也喜欢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的母亲,上一任城主,为了建立花隘口桥,节余银两,十年未添置新衣。有官员为了讨好她,穿着了打了补丁的朝服上朝,此后补丁款式在朝中蔚为流行。时任少城主的陈春梅深知这些官员面前一套背离一套的行为,面恭背倨,瞒上欺下,花隘口失利之后她接替母亲继任,很是处置了一些贪赃枉法的官员。
但是花垣建城两百年,层级固化严重,朝臣与民间严重脱节,每年擢试民间出身的仕途生寥寥无几不算,基层吏官的建议,根本传递不到朝堂之上,大多就被驳回了。自己长姐陈秋鹭掌控着全朝上下的文官武吏的仕途,任人唯亲不算,结党营私,讦攻政敌。另一边杨氏家族的杨雪,掌控了花垣财政的命脉,意欲染指玄虎城的利益。唯一陈春梅尚感欣慰的是,两人尚算清廉,并未行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之行,大体算是为花垣福祉考量。
这些日子来,陈春梅越发觉得自己力有不逮。每日下午总有头昏脑胀,视线模糊的情况发生。今日午食过后亦是如此。也正因如此,陈春梅深怕在少城主擢考之前,自己便疾病发作,所以想要好好考较一下三个女儿,早些决定谁更够资格出任少城主。所以召集了三人到来,听听她们几人的政见。
陈芊芊从王青雀府上别过了裴恒而来,在城主府门口遇上了梓年推着陈沅沅向斗室殿走去。陈沅沅一袭橙色丝袍纱衣,梳了两侧精致发髻,蹙眉含羞,见到陈芊芊,微微点点头。陈芊芊许久未见到长姐,咧开嘴一笑,奔到陈沅沅面前,鼻尖冒汗,笑容满面,道了一声:「长姐好!」
陈沅沅微微一笑,答道:「芊芊,许久不见,你最近可是闹的满城风雨啊。」
这个话每个人见到陈芊芊都要讲一遍,她也听得无新鲜感了,不过她倒是有特别的事情要告诉陈沅沅:「长姐,我前几日给你送去府上的药丸你收到了吗?我在花林涧买的,据说活血化瘀,通筋畅脉,具有奇效呢,中原来的,你试过了没有?」
陈沅沅笑笑说:「我这个经年之疾啊,怕是难好,倒叫三妹费心了。」
陈芊芊赶忙说道:「长姐,我在花林涧啊,看到这个出手伤药的杂耍艺人,他说自己杂耍手艺,重伤四次,轻伤无数,靠了这个药和独门的练习手艺,每次都能复原如初,长姐,你说,我们把他请来给你疗伤好不好啊?」
梓年在一旁着急了,知道自家主子,最厌烦别人提起她的腿疾,于是停了推车,大声对陈芊芊说道:「三公主慎言!」
陈沅沅眼神制止梓年,对陈芊芊笑了一下:「芊芊,你也知道这些年我熟读医术,便是想要寻找医治之法,江湖偏方,我也不知尝试了几许,终归是没有用的。芊芊,你要为了我好,就由得我去吧。」说罢,示意梓年继续推着她往斗室殿走去。
陈芊芊得了个没趣也不气馁,陈沅沅的推搪性格她早已摸得一清二楚,陈沅沅也不止对她如此,对身边的任何人都是如此。
两人正在问候母亲身体安康,陈楚楚也行色匆匆地赶来了。三位郡主到齐,城主赐座看茶,陈春梅看了一遍三个女儿,老大陈沅沅内向寡言,原本是最为聪明的一个,遭遇了腿疾事故之后一直埋头于医术,虽说是有疾者不登朝堂,但是她身为长女,也是占朝堂半数官员的杨雪一派鼎力扶持的一位郡主,若由她继位,朝堂必将平稳交接,波澜不惊。
二女儿陈楚楚沉稳内敛,最有大将之风,深得自己长姐陈秋鹭的宠爱,也有得她鼎力扶持。这个女儿孝顺有加,行举得体,司职有道,谈吐文雅。便是杨雪一派的反对党,也难以说出陈楚楚的几分坏话。
三女儿陈芊芊最是活泼任性,当真有自己当年的影子,陈春梅打心眼里最喜欢这个古怪闲散的三儿女,但是城主之位不是玩具,不能宠着谁便送给谁。
当下陈春梅清了清嗓子,开口与女儿们说道:「你们的三位令书官旁听了王雨燕的庭审,你们想必也都聊过了。你们三个尚不能入朝议政,所以今日特地召集你们,一个一个都来发表发表看法。」陈春梅发现陈沅沅深深地低着头,便跟陈楚楚说:「楚楚,你先来讲讲你的看法。」
陈楚楚当日第一个看到陈芊芊送回来的账本,心知此乃通天大案,第一时间向姨妈陈秋鹭请教处置方法,在陈秋鹭的设计下,她持账本向城主请令,亲自带队,将王雨燕缉拿递解回城。不过陈楚楚擅自违背了陈秋鹭的安排,将妹妹陈芊芊在其中的功劳,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陈春梅,其人品之正直,可见一般。
陈楚楚早有准备,见城主点名,便说道:「南宫向我描述了王雨燕之辩驳,女儿深深被王雨燕此人的言语所打动,此人的才能,若是能够用于正道,必是我花垣之福,但是她私自联结货物贸易兵器走私,致我花垣近几年纷争四起,暴乱不断,女儿在兵部最是清楚,民间暴乱,举了个钉耙就敢混闹,依我之见,这王雨燕行径后果如此严重,应当革职法办。」
陈春梅点点头:「城里周围暴乱纷争增加,我亦有听说,也是辛苦你了。」
陈楚楚点头答谢母亲的慰问,又道:「若是母亲同意扩军,必能安定四方。」这不是陈楚楚第一次要求扩军了,不过以前都是以司军身份要求「城主」同意扩军,而近日是女儿身份要求「母亲」同意扩军。
陈春梅也知道她的意思,今日不好公事公办,便温柔地对陈楚楚说道:「扩军事关军费,今日这王雨燕说的有点意思,说军中是用花林涧玄米,价格低了不少,这样,你回去计算一下,以往年的军费,不增不减,俱换成今年玄米价格,能增几人?如若当真不增军费,你变去执行吧。」
没想到王雨燕的一席话,居然把陈楚楚头痛一段时间的扩军问题给解决了,让主张「革职法办」王雨燕的陈楚楚,有些难堪。
陈春梅又转向陈沅沅问:「沅沅,你又如何评价王雨燕之事?」陈春梅心里知道,陈沅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倘若陈沅沅嘴里有什么意见,那必是杨雪教的。
陈沅沅微微抬起了头,眼神依然看这地上,说道:「女儿对于这些前因后果,也所知甚少,讲错的话,请母亲见谅。」陈春梅见她如此没有自信,心下也是叹了一口气,觉得腿疾或许不妨碍陈沅沅当政,但这谨小慎微的仪态,却殊有妨碍,嘴上却道:「不碍事的,这里也没有外人,你随意说罢。」
陈沅沅说到:「这王雨燕,行事如此乖张,一张嘴,能把铁证如山的证据,说成是自己的丰功伟业,若是革职法办,留她放回民间,于朝廷怕是声名不利,于花垣怕是被玄虎所用……」讲到这里她便不在继续说下去了,没有人不明白她的意思:王雨燕活着,能力越大危害也就越大。
陈春梅心头一个黑影闪过,她仔细辨认,明白了自己恐惧何来。她本以为杨雪是要保住自己人的王雨燕,现在却通过陈沅沅之口,要求她诛杀王雨燕,背后的原因,只怕是因为王雨燕所行之事,与她也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此时,陈沅沅突然抬起头,看着陈春梅,两眼闪着些许光芒,继续说道:「女儿自己却不这样认为!」
陈春梅没想到陈沅沅居然勇敢地表示了这是别人的意见而非她自己的,瞬间有些喜出望外,向陈沅沅鼓励地笑了一笑,温柔道:「没关系,沅沅怎么想的,直接告诉我就好。」
陈沅沅受到母亲鼓励,又有点兴奋又又些害羞,两颊起了飞红,说道:「母亲常常教导我们仁政德治,我想如果我们宽以待人,赦了王雨燕之罪,让她将功赎罪,我们花垣也需要这样有才之人啊…」
陈春梅点点头,微微一笑。倒不是陈沅沅说的有多好,而是她这般努力克服自身恐惧,直述己见的努力让陈春梅倍觉感动。很好很好,陈春梅评价道:「这就是你的意见了?」陈沅沅害羞地点点头。
陈春梅笑了一笑,把头转向嬉皮笑脸的陈芊芊,问道:「芊芊,这次楚楚告诉我,你在羁押王雨燕的过程中出力不小,你倒是说说,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理王雨燕?」
陈芊芊与上官斐,王青雀裴寒霜都讨论过部分真相,但是对于如何处置王雨燕却没有讨论过,所以主要还是她自己的意见,她撅嘴想了一会说道:「如果是我来处置王雨燕的话呢?我就送她回花林涧司镇府。」
陈春梅和沅楚姐妹也被她的话怔住了,陈春梅微蹙眉头,问:「此话怎讲?」
陈芊芊站起来,走了两部,回过身对着陈春梅说:「母亲,你想啊,玄虎城的陈翟,是因为王雨燕才再三度让玄虎城的利益的,所以这个职位,只怕还是非她莫属。」
陈春梅更加奇怪了,问:「所有人都说是王雨燕向玄虎度让我花垣城的利益,你怎么说是玄虎向花垣度让利益呢?」
陈芊芊说:「别人是看双方付出了什么?但是我们要看双方获得了什么?你看,玄虎获得了花林涧1/3的地盘,气派的衙门和一些居民,辎车来往的大路。而我们花垣呢,我们有白池渡略过玄虎城直达花垣的低价粮米,棉麻,生铁,应有尽有,外加商贾街市税收,大量增加人丁的税入,更重要的是,我们也有了自己的火药工厂,开山铺路都要用到,也不知道这王雨燕怎么从玄虎手上套到的秘技。还有,现在花垣城锭银紧缺,导致银贵钱贱,有了司镇府抄查的锭银,可以大大的缓解钱贱的危害,农民少了一道盘剥,也会减少闹事的行径。」
听闻的三人,更加是无比诧异:「这位刁蛮任性的三公主,何时开始了解民生民困了?」
银贵钱贱的问题,陈春梅倒是听说过,因为税官收得都是锭银,银贵的话纳税者就要花更多的钱去换银,便给了钱庄一笔盘剥的机会。只是,陈春梅没想到,这位「草包公主」陈芊芊,竟能得知如此细节的政务。
陈春梅有心考较陈芊芊,于是问道:「那归还王雨燕原职,还是任由她走私?」
陈芊芊答道:「那当然不行啊,都抓了个现行了。我们既然知道漏洞在哪里,补上漏洞咯。把所有原先没有报备的营生,都记录下来,派驻监官监理她的施政,请税官派人去各个工场监察,依例收税。花林涧目前可是我们花垣城发展最快的镇子,如此以往,丁贸两税的增加,足以给二姐增加军费用来扩军啦!」
说罢,陈芊芊还跟陈楚楚飞了个眉眼。
陈春梅心中暗暗赞许,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你们三个,说得都有道理,我啊,很是欣慰你们三个都如此有出息,你们啊,早点回去,最近都好好学习功课,认真准备少城主的擢考吧!」如此这般叮嘱一番,便教几人回去,三人正待离开,陈春梅突然叫住陈芊芊说:「我这几日肩颈有些疼痛,芊芊你腕力强健,来帮我敲打几下。」
陈芊芊点头应承。
10. 申时 1
陈楚楚回到在军营里的书房,发现门口挂了一柄蓝色流苏的玉如意,便屏退众人,独自步入书房,梓竹关上门,在门口守候。她的情报官叶萱,已经在书房里侯着她了。
陈楚楚有些意外,只有非常重要之事,叶萱才会主动来见。陈楚楚问:「有何重要之事?」
叶萱奉陈楚楚之命监视玄虎众人,快速地跟陈楚楚通报了玄虎众人的一举一行,除了韩烁白芨农市一游,介文淇与韩烁碰面之外,还提到了一个十分诡异的见面:在醉仙楼与陈楚楚一会并告知陈楚楚花垣密令已被破解的「叶满园」,出了醉仙楼便消失形迹了,但是因为叶萱盯上此人,给城中眼线都发出了「叶满园」的画像,不一时,便有人汇报,说目睹了「叶满园」进入了驿馆,可能是寻访介文淇去了,因为此时韩烁不在驿馆之中。
「哦?」陈楚楚被这个消息提起了兴趣,问道:「你可知这叶满园什么身份?」
叶萱答道:「查无其踪,不过,我听中邱一带出身的官兵们说起,多次扰我花垣边境的带队之人,自称「叶满园」,但是我们在玄虎的眼线,却从未听说过玄虎朝堂民间,有这么一号人物。「
陈楚楚又问:「此人在花垣居所何在?」
叶萱答道:「属下排查了酒楼民居,均未有人已此民登记,描摹画像,也无人认得。去南麓里四下排查,大家只认得林五,并不认得此人。」
陈楚楚皱眉道:「这便奇了,此人难道从天而降,无形无踪?」
叶萱答道:「若要查找此人,除了派人盯梢之外,从林五入手排查,亦是一条线索。」
陈楚楚点点头,对叶萱吩咐道:「我负责花垣城防,绝不许有此神出鬼没之人,你务必弄清此人来历。如有需要,加派人手亦无不可。」
叶萱得令,从密道中退出了陈楚楚的书房。陈楚楚叫来梓竹,吩咐道:「着人去禀林七,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去林府一访。」打听林五,从林七着手当然是最直接的。
花满庭见到介文淇,久别重逢欣喜地上前作势拥抱,介文淇张开双臂,拥抱了一下这位子侄。除了血缘关系,介文淇对于花满庭亦师亦友,两人更是多次在中原结伴同游,相互帮助。
介文淇笑容满面道:「庭儿,有一年多未曾见面了吧,为叔甚是想念啊!」同是叔侄关系,介文淇显然对花满庭亲近许多,直称名字,不像见了裴恒,仍是相互敬重,称其表字。
花满庭亦是开心不已,答道:「是啊,中州一别,经年未见,叔叔愈发是温文儒雅,气度有佳,侄儿是怎么也学不来了。」
介文淇笑呵呵地道:「怎么,见了自己叔叔还拍马屁么?你形迹洒脱,听说回城以后提亲的人每日络绎不绝啊?」他们说的城,自然是指玄虎城了。
花满庭翻了翻白眼:「别提了,母亲天天给我安排赴宴,每日不得闲不说,三番几次给我制造偶遇,躲都躲不开。我抱怨了几次,还好姨母疼爱,才得以来此花垣。」
介文淇自己历游四方,心知缘分一事,无法强求,又疼爱花满庭,也不加以责备。又问花满庭:「见过少君了么?」
花满庭回答:「出城之前见了几次,来到这花垣尚未得见,我来此月余,观察了一下这花垣城。」
花满庭的学识知识,大半来源于介文淇相授,介文淇正好趁此考较一下花满庭:「庭儿觉得这花垣城,比起玄虎如何?比起中州又如何?」
花满庭整理了一下想法,缓缓道来:「若论物资丰富,百姓安居,花垣承得了百年盛世,城池富庶,中州与玄虎自不能及。然庭观此间,是亢龙有悔之相。花垣满城骄奢淫逸,不事生产者过半,所获却远高于丝牧农矿生产者。尤其是男子之众,受到的苛捐杂税之高,远超中州与玄虎,不满日积月累,亟待爆发。花垣城若是不能改革,只怕会就此衰败。但若要改革,当今城主身体无以为继,只能指望后来之人。」
介文淇点点头,道:「你我果然所见略同,花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说我玄虎城激进一派,想要攻占花垣,是否可行?」
花满庭想了一想答道:「以兵力而论,花垣中军千人,保甲三千人。玄虎举城皆兵,有万人之巨。然花垣城方圆七十里,具是平地,以我们的兵力本无法围城,不能围城切断城里的供给,我们只能强攻,以花垣城池工事,我们只怕没有胜算。再说,一旦玄虎花垣的对立之势形成,当权者反而能够借着外部威胁,整顿朝纲,重塑朝纪,所以玄虎的激进一派的计谋,是肯定无法成功的。」
介文淇笑笑道:「庭儿你当真是认真研究了花垣城的守势。照你说,如我玄虎想要径取花垣,该当如何呢?」
花满庭也笑了:「韩烁不就在这儿吗?让他这个驸马爷,送他的郡主上位,再议花玄结盟,不就方便多了。」
介文淇「哎」了一声,摇摇头道:「可惜许了三公主陈芊芊,若是许了二郡主陈楚楚,此计才算有用。」
花满庭诧异道:「叔叔何出此言?三位郡主中,难道不是陈芊芊最具声望么?」
介文淇疑惑道:「庭儿何出此言?我听说的陈芊芊,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啊!」
花满庭在几次的边境纷争中,多次与陈芊芊对阵,深知陈芊芊极有威望,战术多变,每一次自己战术变化,对方下一次就相应变化,在他的心目中,陈芊芊是一个极度聪明,果敢,可敬的对手,又是「她」的妹妹,所以三番几次对于和陈芊芊动手的时候,都手下留情,绝不伤害到对方,如今,陈芊芊又将与自己表弟成亲,那是亲上加亲了。
这些对于陈芊芊的评价,也是大大得出乎了介文淇的意料之外,他想起裴恒对于陈芊芊的态度,突然发现自己先入为主的印象可能是大有偏颇,于是决定趁今晚晚宴的时候,仔细观察一下这个鼎鼎大名的三公主陈芊芊。
「对了,」介文淇对着花满庭说道:「庭儿,今日晚宴,你也一并出席吧,你堂堂一介玄虎城议事,老是偷偷摸摸地躲在花垣城中,太不好看了,就趁今日机会,向花垣的诸位介绍一下前任花垣司军之子,当今玄虎城议事副司,「云间公子」花满庭花公子。「
花满庭別了介文淇走出驿站大门,恰逢韩烁访完王雨燕回来,韩烁对花满庭使了眼色,示意有人盯梢,花满庭微微垂眼示意知晓,兄弟两人便假装不认识,各自走开了。
花满庭反侦察功夫也是非常了得,瞬间便摆脱盯梢之人,回到的教坊司,他也不走正门,从后门而入,先走过花园,再回自己房间,好巧不巧,偏偏教来访林七的陈楚楚看见了。林宅位于教坊司东南侧,在烟花柳巷的城南寻了一块清净之地,林家祖上也是极具眼光。
陈楚楚见到「叶满园」踏入教坊司,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嘱咐梓竹,去打听打听这位「叶公子」在教坊司做何营生,自己走入林府,去寻林七了。
林七与陈楚楚关系极好,就凭着这一关系,林家在朝野内外,行事无阻。但是陈芊芊却时常寻林七的麻烦,林七的各种妄为言行到了陈芊芊这里就被反弹阻碍了回来。这固然是在宗室学堂自童年起形成的局面,但也不能不说是陈家姐妹的红白脸御人的默契。
不一会儿梓竹过来回报,说刚才见的「叶满园」身份是教坊司新来的舞官「秋官」,但是不侍寝不指名亦不挂牌。陈楚楚嘴角微微一笑,走入林七书房,说道:「林七,我许久不去教坊司了,今日想要放松放松,过去对酌几杯如何?」
陈楚楚和林七在二楼雅间里,正好能看到楼下大厅的舞台,林四亲自过来房间里伺候。陈楚楚一连看了几个乐官舞官,都不是叶满园,就同林七讲:「林七,听说你们新来的舞官,名唤「秋官」的,舞技超群呐?是否唤来舞一曲让我看看呢?「 一旁的林四,满脸尴尬,不知做如何处理,林七才不管林四有何隐情,呵斥道:「没听到二郡主说的么?去把人叫来!」
过得一刻,林四匆匆跑来,在林七耳旁说了几句,林七便对陈楚楚说道:「矿上好像出了点事,如今林三不在,须得我亲自去看看,你随意吃喝,玩得开心就好,我先告退了。」陈楚楚点点头。
林七走开不到片刻,「秋官」叶满园推门而入,笑吟吟地看着陈楚楚道:「二郡主好雅兴,是要「秋官」来陪酒助兴么?」
陈楚楚「哼」了一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眯起眼睛直视「叶满园」问道:「解落三秋叶满园,叶公子诸多营生,秋官可是正职啊?」
花满庭哈哈一笑,在陈楚楚侧手边坐下,陈楚楚不喜欢别人离她太近,将原本张摊在桌上的手收回到腿上,仍是眯着眼看着这花满庭的一举一动。
花满庭从杯盏盘中取出一个小杯,斟了一杯,向陈楚楚进了一进,仰头饮下,转作正经神色,望着陈楚楚问道:「楚楚,你当真不认得我了么?」
陈楚楚看着眼前这个人,浓眉深目,鼻梁高悬,眉目间似有几分相像某位熟识之人,他出身玄虎,与介文淇往来密切,陈楚楚心中一动,疑惑问道:「你是花祺的什么人?」陈楚楚见对方听闻微微一哂,知道自己猜的果然不错,加上对方问自己是否认得,显然是与自己有着深切关联的人,随即想到一人,顿时脱口而道:「花满庭,你是花满庭!」
花满庭立刻站起,向陈楚楚深深一躬:「之前在南麓里偶遇二郡主,花某不愿即刻相认,便自称叶满园,并非有意欺瞒郡主,请郡主原宥。」
陈楚楚不知道此刻该如何反应,本能地直接站起,面无表情准备离开房间,向门口走去,花满庭身手矫健,就已拦在门口。花满庭十分在乎陈楚楚,不知她此举何意,所以拦住了陈楚楚,双手轻轻地搭在陈楚楚的肩上,说道:「楚楚,我真的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想寻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你相认。」
陈楚楚十分反感别人与她的亲密接触,她一个后仰,让自己双肩离开了花满庭的触碰,一转身后坐回了座位之上,仍是一言不发。
花满庭见她仍是毫无表情,难以猜想陈楚楚在想什么,只好挨她坐下。花满庭理亏,自己来了花垣一个多月并未尝试去与陈楚楚相认,又躲在教坊司隐匿行踪,怎么看都不是正经形迹。其实花满庭散漫惯了,虽然知道自己有这么一段婚约,却从来没有想要践行此约,直到在南麓里再一次见到陈楚楚,见她一身戎装,举手投足之间自信威严,声音悦耳,言语得体,在一群民众之间不骄不卑,坊间传闻的二郡主冠绝花垣的容貌之美,反而在她身上不算最为可贵之处。待到醉仙楼之会,又发现陈楚楚能辩是非,从善如流,又兼之大方得体时而有些聪明狡慧。他其实不知,这些个性就是他母亲花祺所日常流露的,对花满庭而言,陈楚楚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对他有一种莫名的舒适之感,他已经被陈楚楚深深地吸引着,才会刚刚见面就把陈楚楚的军中密令已被破解之事如实相告。
陈楚楚这边,却是截然相反,她生性疏离,为人多疑,花满庭的欺瞒,在陈楚楚这里,是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开头。尽管幼时两个人两小无猜,但是花满庭十岁起移居玄虎十几年未曾回花垣一次。花满庭离开初时,陈楚楚每次见到裴恒与妹妹青梅竹马,嫣然笑语,都会感到失落,时间久了,她也就漠然了,只当此人已死,再不想念。一个死人突然出现在陈楚楚面前,她能如何作想?
只是花满庭的身份,却给了陈楚楚一种过去完全不能想的机遇。她的姨母陈秋鹭,当年在城主竞争之中失利,自己总结的原因,是妹妹陈春梅抢先诞下一女,而此女的父族,则是朝中权族杨家长子。所以陈春梅顺理成章地继任了城主之位。陈秋鹭评价陈芊芊当街抢亲的行为,就说陈芊芊心机深沉,意欲及早生女夺嫡。陈楚楚也不敢反驳,虽然她明知陈芊芊并非如此作想。不过花满庭的出现,倒是给了陈楚楚在子嗣问题上出线的一个机遇,花满庭的身家地位,与裴恒韩烁,势均力敌,若是利用他的血脉诞下女嗣,以花垣传统,也不必参加少城主擢考,直接受封少城主了。问题是,陈楚楚待要如何利用好对方呢?
陈楚楚思考既定,边换上一副浅笑,颔首直视花满庭,说道:「原来是师兄回到了花垣城,倒是楚楚眼拙了。」陈楚楚拜花祺为师,自幼一直称花满庭为「师兄」。
花满庭见陈楚楚换上「师兄」相称,知她已经接受自己回到花垣重新融入陈楚楚的生活,十分愉快,微笑道:「楚楚,这是哪里的话。你不追究南麓里一事,我便十分高兴了。」
陈楚楚问花满庭:「那师兄为何在此教坊司居行?」
花满庭脸皮极厚,刚刚获得陈楚楚的谅解,不到两句话又开始调戏陈楚楚:「不在教坊司,难道去醉仙楼么?」醉仙楼是陈楚楚的地盘,看来花满庭也是一清二楚的。
陈楚楚微微思考了一下,抬起眼睛看着花满庭,问:「过去是我不知师兄已然回到花垣,如今我知道了,断不能教师兄委屈在这教坊司,师兄不如搬去我星梓府居住,也算是对师傅有个交代?」见花满庭愣了一下,陈楚楚又补充道:「师兄放心,我平日里住在兵营,甚少回府。」
花满庭想起介文淇要求自己今日晚宴亮明身份,此后若再出入教坊司确实不便,而花家府第,是交给花祺堂妹一族居住,花满庭与他们并不熟稔,也不方便居住,星梓府确实是一个好去处,便答应了。
陈楚楚和花满庭这些个谈话举动,教隔壁的苏沐,却是听了个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