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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后宫中嫔妃们一定要争宠?

2020-04-19知识

已完结,可放心入坑。

已更番外一篇。

本文文名【皇后永年】

哎,也不知为啥越写越长,文笔实在枯燥,权谋实在垃圾,谢谢喜欢这篇文的朋友。

祖母说至尊想娶我为后的时候,我练劈了一把刀。

我的祖母是镇国大长公主,当今圣上的亲姑奶奶,到现在还流传着当年祖母以一把引风刀镇守住赤阳关的故事,可以说端朝的江山也有祖母的一份。

祖皇帝登基后,我的祖母便成了公主,太祖父和祖父的画像都进了名臣阁,因为军功,我的祖母历经三朝都享有亲王礼制。只是现在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越发低调起来,越发听皇帝的话来,好像以前那个帮助太宗皇帝兵变西凤门架空自己老子的人不是她。

我很生气,我不想嫁给至尊做皇后,我更生气祖母就这么答应了他。

「你去与至尊说我克夫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去做皇后了。」家人从小给我定下一桩娃娃亲,可惜我十五岁时那韩家公子死了,有家人在,别人不敢说我克夫,但我如今十八了也没再找到合适的亲家,想来还是留下了克夫的名声。

祖母摸着我的头笑笑:「你娘舍不得你也以此回绝过,但是,至尊说他在克妻一事上尤甚于你,不如与你这命格硬的做一对,也不算祸害……」

当今至尊,也算是我的表哥,的确克妻。但与我不同的是,韩公子的死是天灾,而他克妻是他有意。

至尊十五岁成亲,娶了「江北大小卢」的小卢美人做了秦王妃,而大卢美人正是他哥哥文烈皇帝的皇后。至尊十七岁时,文烈皇帝亲带兵与姑墨一战,身陷囹圄,遭流矢中伤,救回来不到三天就断了气,当时内有权臣,外有强敌,文烈皇帝为了江山故没有传位给自己七岁的儿子,而是传位给了自己的弟弟。

当时做丞相的是太宗皇后的哥哥——赵宗熙,按辈分来说算是至尊的舅爷爷,也是个画像挂在名臣阁的人,却开始贪权起来。至尊为了站稳脚跟没有立自己的结发妻子小卢美人为后,而是娶了赵宗熙的一对侄孙女大小赵,大赵做了皇后,小赵册封为妃子。没多久,大赵就难产留下皇长子死了,为了安抚赵家人,小赵成了第二任皇后,这任皇后做的比大赵成功,可惜至尊把赵宗熙熬死之后,他之后的赵家人没有他的老辣,很快就被至尊打压了,小赵皇后也一道白绫归了西。看来做他的女人大抵都没有好下场。

本以为他会册他的结发妻子小卢氏为皇后,谁能想到他居然瞄上了显贵低调的姬家,我不愿意又能如何,至尊早不是登基时的至尊了,在处理赵家之事和打压关陇门阀一事上,他狠辣老道,就算我有祖母护着,祖母也终究老了。

小卢氏与文烈皇后大卢氏互为堂姐妹,大卢氏的儿子河间王也已经十六了,当年若不是情况特殊,现在继承皇位的怕就是至尊的侄子河间王了,立小卢氏的确不妥。若跳开发妻去立别人为后,最好的人选便是身世清贵且不参与门阀之争的人家,这样的人选既不会让至尊受困于门阀之手,也能让门阀无话可说。思来想去,只有我最合适,我的祖母是大长公主,我的祖父生前官至太傅,我的父亲虽然曾做过大将军但被赵家波及被贬到禹州还未被起复,我的母亲也不是出身门阀世家而是与皇字沾亲的县主。

三、

三月初三,宫里来人来下聘礼,还送来一顶凤冠,天下皆知至尊要立姬家女儿为后。

三月初四,我随祖母和母亲进宫向皇帝谢恩,至尊抬我母亲为安平郡主,给了我一个县主的封邑。出宫时,远远瞥见步辇上的卢贵妃,远远一观,无愧「江北大小卢」的艳名。祖母却因卢贵妃未下步辇致礼而生气,我说:「或许她未瞧见您的车驾。」

祖母冷笑道:「她是至尊发妻,如今却只是个贵妃,心里自然是不平的。如今不把我这个大长公主放在眼里,来日只怕也不把你放在眼里。你进了宫可不要反被她给欺负了去。」

我安慰她道:「我姬家十三式的刀法在手,她的侄子河间王都给我打哭过,我还怕她不成。只是一向听说她清高,如今被降妻为妾,也算是可怜,只要她不害我,纵是轻慢我一二,我以后也不在意。」

母亲笑说:「阿寿真有容人之量,是该母仪天下的。」我叹了口气,谁想被困在这三宫六院里有什么「容人之量」。

三月二十八,父亲和哥哥回京,父亲就任太尉一职,时隔三年,终见父亲和哥哥一面。

四月十七,是进别宫学规矩的日子,祖母把引风刀给了我,嘱咐我皇帝多思多疑,要好好保全自己。

四月十八,学规矩。

四月十九,学规矩,背大婚礼仪。

四月二十,被皇帝乳母——我的礼仪女官崔孺人罚抄礼制十遍。

四月二十一日,至尊嫡母、文烈皇帝的亲生母亲——王太后来看我,赏给我一个八宝攒金的九尾凤钗。

四月二十二日,崔孺人发现我早起练刀,吓到崔孺人。

四月二十三日,与崔孺人吵架,崔孺人不许我练刀,我搬出祖母压她,崔孺人松口说一日只许练一个时辰。

四月二十四日,学规矩。

四月二十五日,学规矩,又被训斥。

……

五月十七,终于到了封后大典,四更天就被崔孺人喊醒梳妆打扮,衣服一件又一件,凤冠重得压脖子。

牵着礼官的手上了步辇,进了大概六个正宫门才到了含章宫前,乌压压的一片人立在殿前,我到了之后开始奏乐,君王立于高阶之上,也是一身婚服。众人扶我至阶前,接下去的路由我自己走,我一步步拾级而上,服饰虽重,却于我不算很累,快走到他跟前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来,我轻轻将手搭上去,他的指尖略有些薄茧,但还算温暖。「小君。」他唤我。

「陛下。」我回他,以后我便是他的皇后他的小君了。我抬眼与他平视,却不敢深看,他的眼睛很好看,长而不窄,线条流丽,是丹凤眼的形状,眉睫似漆,眼瞳也是夜的漆黑,看不出一丝的情绪变动。

也是,算来,这是他第三次举行封后大典了,一回生二回熟的,早没什么新意。

我与他在众臣面前行了夫妻礼,与他并肩受了众臣敬拜。

四、

我以为我的宫殿是之前皇后所住的长秋宫,没想到至尊给我准备竟是未央宫的椒房殿。未央宫是宫城内除了含章宫和太极宫的第三大宫,含章宫被用来招揽使臣和进行大典,太极宫用来上朝、大臣办公和做皇帝寝宫。而未央宫也分三个用处,前殿用来布置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办公处,端朝皇后有在自己宫里开设官衙的权力,中殿用来做命妇妃嫔的宴会祭祀场所,而后殿也就是椒房殿便是皇后的寝宫。未央宫立于皇城中轴线上,地位尊贵,真正住进去的皇后也只有太宗皇帝的赵皇后,赵皇后死后,太宗皇帝伤心欲绝,下旨封了未央宫,之后的皇后皆住在长秋宫内。

崔孺人告诉我,至尊如此安排是因为小赵皇后在长秋宫的房梁上悬白绫自的尽,至尊觉得晦气,才开了未央宫给我住。我想这宫里哪一处地方不是沾着前人的阴魂,哪个地方又能真正不晦气的。

幽隐的香气从青铜制的香炉里一点一点地飘出来,红烛昏昏垂泪,给寝宫笼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晕。我静静端坐在案前,等待我的新郎。红漆木的桌子上摆着五谷和用最苦的葫芦馕装的合卺酒。

一天的流程下来,我肚子饿得有些发虚,我悄悄打开桌上的九子奁,里面藏着几样糕点,是崔孺人叫人放进来的。我赶紧拿起一块,才吃了一半,就听见外间侍女「见过至尊」的声音。

我赶紧把饼放回去,拿起纨扇做出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他高大的身影站在对面挡住了燃烧的烛光,我透过扇子偷偷看他的影子,手不由攥紧了冰凉的玳瑁扇柄。

对面的影子矮了下来,却不说话,我垂着眼,却感觉他似乎在打量我。在他沉默了好久之后,我正不知如何时,他又突然开口了。

「朝日照绮钱。」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很温柔。

「光风动纨素。」新郎对着我继续念,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念我纨扇上的五言诗。我缓缓移了移扇子,露出我上半张脸,悄悄抬眼,他正专著地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在看我,我从未被这样专著地看着,有些发窘。其实我小时候进宫也见过他,只依稀记得是个容貌昳丽的少年郎,如今靠这么近看,又觉得和小时候见过的不一样。

好像长得更好看了些,又觉得好像什么也没变。难怪大小赵皇后这样信他,他那样的容貌,再用那双眼睛注上深情看着你,只怕要你的命也舍得,这才是红颜祸水。

「巧笑蒨两犀,美目扬双蛾。」他念完了,我便将纨扇放下,又垂下眼去。

「你很怕朕?」他突然问我。

「没有。」我垂下的眉眼在他看来可能是含羞带怯,谁能想到我其实是在案下偷偷捅他的影子玩。

「没有就抬头看朕,不要逗朕的影子。」我一愣,没想到被他发现了。

我于是抬眼看他,不过是两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叫人看,难道我就这么干巴巴地看他看一晚上。他好像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却垂下眼去,又念了一遍纨扇上的诗:「巧笑蒨两犀,美目扬双蛾。」他顿了顿,漫不经心地说:「你的眼睛很趁这首诗的景。」

他不仅眼睛惯会骗人,嘴巴也是。我心里想,却又有些雀跃,女儿家哪有不被夸容貌而开心的。

下一步我便看见他轻车熟路地打开九子奁:「原来吃了半个。」看我有些震惊,他补充道:「朕叫崔孺人放过来的,想来册封礼一天下来格外耗人精神气。」

果然不是头婚,一回生二回熟的,熟练地很,呵,老男人。

「至尊,小君,到吉时了,奴婢可否进来?」

「进。」

于是两排婢女鱼贯而入,手上捧着同牢之食。

喜庆的鸳鸯同心尊里,我和他用红线绑在一起的两双玉箸取出三次肉食象征性地咬一口,每咬上一小口,就有礼官行祝词。

第一口,「龙凤呈祥。」

第二口,「皇后宜男。」

第三口,「天命久长。」

吃完,各自漱口毕,又有宫人捧上合卺酒,两个葫芦用红绳系着,里面装着屠苏酒,喝的时候,我和他甚至要鼻尖对着鼻尖,喝完我抬眼看他,他也看我,我们的气息甚至要融在一起。

椒房殿侧殿有一方汤泉,我被宫人簇拥着带去卸下妆发,泡在温泉里,由着她们给我身上抹香香的霜露,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我也并非不知,可事到临头,却不免慌乱。

回到寝殿,梳洗好的至尊穿着玄色的寝衣居然在塌上睡着了。他半湿的乌发没有梳起来,而是行云流水地搭在肩上,漆黑的睫毛轻轻颤着,显得很安详,白皙的脖子从领口露出来配上他鲜润的嘴唇,居然有几分禁欲和诱惑在里面。

我还没好好打量他,他突然睁开眼睛,旋即正坐,又成了那个威严的至尊,他说:「皇后来了,朕竟睡着了。」

我低头玩自己衣服上的系带,并不走近他,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说:「阿寿过来。」我有些讶异,他以为自己叫错名字,挑挑眉道:「朕记得你是叫阿寿的……」

我点点头,坐过去,他身上有淡淡的木兰的香气,暖暖的,很安神。渐渐地,他的木兰香越来越近,笼住了我,外间的十五枝连灯的烛火一一熄灭。

黑暗里他笼住我的身子说:「皇后真是弱柳迎风……」我略略崩直身子,他摸到我手臂上的肌肉卡壳了,改口说:「看上去蛮纤细的……」

我「噗嗤」笑了出来,他有些恼怒地压住我,热乎乎的气流喷在我的脖颈上,我知道他动了情,我也差不多,于是一夜妖精打架……

其实做这件事是有些疼的,虽然他对我还算温柔,但我看他比我快活,就非常生气地咬了他的肩头一口。他有些讶异我敢咬他,然后反倒对我更加温柔了些。

第二日晨起,他特意给我看他肩头的牙印,说我像小狗一样。我没理他,兀自唤宫人梳洗打扮,他觉得有些新鲜:「这宫里除了卢贵妃敢给朕甩脸子,也就是你了。」

大婚第一日就跟我说别的女人,他的心也真是大。但我想卢贵妃都能跟他甩脸子,我这个新来的皇后有什么不能甩的。我也算是个心大的人,我问他:「卢贵妃怎么给陛下甩脸子呢?」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若是她真的甩脸子便罢了,她是拿朕当死人……」

我心里想,我若是她,好好地嫁给一个男人当妻子,登基了立了三个皇后也轮不到自己,只白顶着个发妻的名分叫人耻笑,这样的夫君我也拿他当死了一样。

至尊挽过我的手说:「不说她了,走吧。」

他带我去了祠堂,拜见了先祖画像。王太后住在慈宁宫里,而文烈皇后卢皇后住在宫外的九章台。

我去太后宫里时,大卢氏也在那里,她快四十了,却依旧倾城倾国,五官艳丽丰润,看我的眼神也竟是打量。

王太后是至尊的嫡母,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很好说话,我给她敬了茶,她接了,看着我和至尊,说了一堆「佳儿佳妇」云云,又叫女官送了我很多礼物。我再看向大卢氏,她起身,我们敬了个平礼,我唤她「长嫂」,她叫我「小君」。虽然她是先帝的皇后,却不再是「小君」了,只有当今圣上的皇后才能叫「小君」。

大卢氏也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就开始说起她的堂妹小卢氏,只说小卢氏性子散漫,让我不要多与她计较之类。我知道她与小卢氏关系说不上多好,现在跟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让我不舒服,或许是怨我占了她小君的位置,或许又是怨我占了她堂妹皇后的位置……我却不大在意这些,只接了她的话应了,她反倒觉得没意思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时,至尊开口打断了她:「河间王最近书念得如何?」

提起河间王,大卢氏来了精神,却也只说:「你侄儿您还不知道,念个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说起来河间王也十六了,也该议亲娶王妃了。」

「不急,这孩子心还野着呢,娶了王妃也定不下来的。」大卢氏懒懒地拢了拢鬓边的九尾飞凤的步摇,然后搭着宫人的手离开了。

由于至尊大婚可以休沐三日,所以这三日他都吃住在椒房殿,我也不用去面对他的妃嫔们。我将祖母送来的女官杜姑姑封为孺人,让她补了大长秋的女官位置,我带进来的两个大丫头霜霜和凝雪也做了皇后女官,一个做了典仪一个做了典饰,至尊还送来很多女官和宫女进来。出乎我意料的是,六局二十四司的中监尹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官,得封三品淑人,姓桓。杜孺人告诉我桓淑人是世家女子,才学不亚于男子,是被陛下请到宫里来高就中监尹一职的。

我白日里见宫里的女官接手宫里事宜,夜里陪至尊。至尊虽然休沐,却也把太极宫的事项搬来处理,到了第三日,我们都累得不行,至尊便带我在宫里逛逛。

我才想起,大婚三日我还没出过未央宫。我们一边走,一边有宫人告诉我这是哪位妃嫔的什么殿。才走至芙蓉苑,芙蓉花只开了几朵小的,忽然遇见一女子带着宫人在采芙蓉花的露珠。

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余,姿容明媚,一身红衣,在芙蓉间竟有些「人面芙蓉」的感觉。那女子见了我与至尊,一脸惊慌地过来请安:「妾见过至尊、小君。」

原来是宫里的妃子,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那妃子没见过我也在偷偷觑我。

「萧婕妤在此处做什么?」至尊似乎很有兴味的样子,我心里顿觉得有些没意思。却只能看着佳人把戏演,萧婕妤说:「妾想着至尊喜欢喝茶,便带着宫人来采芙蓉花上的露珠,没想到冲撞了小君和至尊。」

「你的心意朕知晓了,只是朕有一事不明。这采露水最好的时段是凌晨,现在都快晌午了,露水都快蒸发殆尽,婕妤如何留住这露水?」

萧婕妤突然脸一阵红一阵白,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的。

至尊懒懒地对她说:「你回吧,今日朕休沐,不要到处乱逛。」萧婕妤唯唯诺诺地走了。我心里还是觉得没趣,至尊看看我,说:「朕也累了,回去用膳吧。」

(放一下复习无聊时画的宫妃等级图,字丑……)

大婚结束后的第一日,至尊的妃嫔们过来请安,这回看清楚了卢贵妃,比她姐姐长得清丽些,看起来更顺眼,只是她懒懒的,看起来不大愿意搭理我。柔妃和曹昭容是至尊王府过来的老人,看起来和顺老实,大赵皇后的皇长子养在柔妃处,曹昭容膝下有一个公主。宁妃有一个二皇子,蒋贵嫔也有一个公主,除外,其他妃子皆没有孩子,至尊子嗣并不多。后宫的女人包括我在内一共十二个,正好凑成一个十二生肖,除了三个王府老人,至尊登基九年,平均下来正好一年一个,也不算多。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凑一个二十四节气。

萧婕妤看见我有些紧张,我并没有为难她,倒有其他妃嫔开始扯皮,我觉得有些头疼,让她们散了,不想听她们话里的机锋。

五月二十七日,至尊昨日进了后宫宿在柔妃处,柔妃一脸娇羞地过来请安,我派大长秋赏了东西过去,早上不咸不淡的请安气氛微妙起来,我让她们以后三日过来请一次安。散了会,安心练刀。

五月二十八日,练刀,看书,大长秋告诉我至尊昨夜去了王贵人处,王贵人是王太后的远房侄女,我赏了东西过去。

五月二十九日,宁妃、柔妃带着皇子过来拜见,聊了会天,送她们走了。

五月三十,练刀,至尊没有进后宫。

……

六月初五,祖母入宫,问至尊对我如何,我说一直在练刀看书并不关心,至尊好像不怎么进后宫。祖母让我对至尊上点心。

六月初七,至尊派人过来说晚上过来陪我说话,到了晚上,被放了鸽子,至尊在太极宫与上官御史议事。

六月初十,练刀,至尊已经与上官御史聊了好几天,听说朝也不上了,两人对辩了好几日,同吃同住,我有些怀疑至尊断袖。

六月十一,去太极宫与至尊聊天,遇见上官御史,长得好看,我更加怀疑至尊断袖。夜里宿在太极宫。

太极宫的寝宫比椒房殿的大一些,我与至尊并排躺着,至尊问我:「你觉得上官珝如何?」上官御史的名字是上官珝。

「妾不是很了解,他一不出身世家大族,二来御史也不是什么高官。只听哥哥说过他恃才傲物,多为门阀诸人所不喜。」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想着,你又不收他入后宫,问我的意见如何。

至尊却说:「我觉得上官珝很不错,是个人才。」

我打了个哈欠:「他都做御史了,当然得是个人才了,若不是人才那才叫尸位素餐了。大半夜的,快安置吧,您老是跟我讲这个什么上官珝,妾怕做梦梦见这厮。」

至尊翻过身来,眼睛亮晶晶地看我:「你不准梦见他!」我「嗯」了一声准备睡了,他又不满意起来,将我摇醒,我懵懵懂懂地看他,不解其意。

只见他一脸祸水样抻着身子妖娆得很:「朕在这,你还睡得着。」然后又拉着我要打架,我一边跟他打架一边想他还算是个人吗,简直就是个禽兽!到了后半夜,我又在想,他果然是很久不进后宫了。

与我待了三天之后,他又开始了他雨露均沾的周期。后宫那么多人有他不宠的,却没办法说他最宠谁。祖母曾说至尊是真正的帝王,在他的心头江山永远比女人重要,皇位比情谊重要,他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怎么做,从来不会为了谁而失态。就算是太宗皇帝,赵皇后死了以后在朝政上也发过几次昏。

我那时说,那人的心总归是肉长的,难道不会难过吗?

祖母跟我讲过一件事,她说赵宗熙都做到宰辅了,还如此贪权,是为了身后的门阀,至尊与门阀共治天下,迟早是要清门阀的,他们本就政见不合的。可是至尊做皇子的时候,赵宗熙是他的老师,他熬死自己的老师也会难过,可是再来一遍,他还是会这样做。帝王会难过,可不会被左右。

我想并不是他没有宠爱的人。就比如小卢氏,他也许是喜欢的,可是为了皇位要亏待她的名分,再来一遍,他还是会这样做。

就比如大小赵,他也许也是喜欢的,可是要她们死的时候也是真想她们死的,再来多少遍,也是这样的结局。

对不起她们,他也许会难过,可对不起她们的事还是会做的。没有人可以让他破例,我自然也不会是让他破例的人。

还好宫里有许多比至尊更让我开心的事,比如我在椒房殿里建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比如新来的司膳做的饭菜各位可口,比如妃嫔朝我请安时,我觉得她们斗嘴格外有趣,恨不得备上瓜子来嗑。

我在宫里待了三个月时,妙绝仙师来了,妙绝仙师是至尊的亲妹妹——朝阳公主,也算我半个手帕交,比我大一岁,十五岁那年不知怎的,突然想开出家了。

她簪着女冠,一身缁衣,看着真像个仙师。只是过一会便亲亲热热地揽着我手叫我「阿寿」,我笑话她:「仙师都断尘缘了,该叫我施主。」

她也不在意:「我本来就是个假道姑。」她进宫是来做法事的,王太后最近身上不大好,顺道看看我罢了。我其实跟她好几年没见了,也没看出她哪里的慧根就给点化离开红尘了。

「我也不是给点化了什么的,只是突然有一日我想着没意思,做什么也没意思,也不想做女子了,做女子总要嫁人生子的,可我不想嫁人生子的,想来想去,一个不用嫁人生子的公主只能出家了。」

「就为了这个?」我有些惊讶她的任性。

「这世间女子的路越走越窄,换你,你愿意做这个皇后,愿意这样活吗?」

我的确不太愿意做皇后,但没到那种特别不愿意的地步。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愿意的事,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愿意的事。

妙绝看着我茫然的脸色,叹了口气:「还是你这样的活着糊涂得好,有时候糊涂也是一种明白。」这话听着倒有几分出家人的意思了。

进宫四个月的时候,赶上我十八岁的生日。至尊问我打算怎么过第一个千秋节,我想起自从入宫我就没有打过马球了,祖母新围了一块马场,不如喊各人去那里打一场马球赛。

生日那天,我去围帐换了骑服出来时,迎头遇见一个桃花眼的少年,我看着有些眼熟,想着大概是哪家见过的王公贵胄。少年大概不知我的身份,直直地盯着我看,我被他看恼了,拉着霜霜就要离开。他却喊住了我:「阿寿……表姑……」我停住,却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大的一个侄儿,那少年见我不记得他,指着额角的一块月牙形的疤道:「这是你打的,还不记得吗?」

人我不记得,疤我是记得的,十四岁的时候,父亲教河间王功夫,我打破过河间王的脑袋。我说:「这疤是我打的,你便是河间王罢!」话刚说完,觉得自己语气词不妥,像在骂他「河间王八」。

河间王笑嘻嘻地朝我作了个揖:「几年不见,表姑竟成了婶婶,小王见过小君。」

我正要回话,却见至尊不知从哪处转出来,朝我道:「梓童,该去打马球了。」河间王朝他行礼,他目光转向河间王:「阿澈还在此处闲逛?」

河间王道:「侄儿在与皇后叙旧呢。」我心里冷哼一声,面上依旧笑着:「不过是河间王以前在父亲处练过武,向妾问家父身体是否康泰。」至尊不带痕迹地扫了我一眼,牵着我的手去马球场了。

我心里不知他听到多少,即便听去了又能如何,总不能为了我打过他的侄儿向我报仇吧。

马球赛开始前,礼官献上弓箭要至尊开弓射雁,至尊却把弓让给我,我才搭上弓,至尊忽道:「给皇后换个彤弓来,这弓寻常人拉不开……」他话还没说完,我却拉满了弓,一只秋雁坠地,满堂喝彩。至尊看我的眼神带了些笑意,我有些得意地将弓还给了他。

马队分了蓝队和红队,我抽到蓝队,至尊抽到红队,于是我领了蓝队的长官,他领了红队的长官。宫妃里有卢贵妃、宁妃、王贵人、高才人四个马球打得好。卢贵妃推说身上不适,没有上场,只其余三个上了场。

我头上挽着蓝队飘带上了马,马球上无尊卑,只有胜负,我坐在马上,看着远处的至尊一队,心想管你是什么,今日都得做我手下败将。

没想到至尊球技也很不错,上半场下来,两队比分不分上下,我挥着棒追着马球,躲过庆国公和长平王的夹击,至尊却从一旁杀来,他被勾起了胜负欲,直直地驱马过来,我也不避开,也杀过去。两马愈来愈近,也不见他减速,只直直地盯着我。耳边传来人们此起彼伏的「至尊必胜」「小君必胜」的喝彩,他冲过来的速度越来越快,我想他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正欲勒马时,他却错开了身掠过我,河间王不知从何处偷走了我的马球,而我身上一轻,他居然回身将我抓上他的马!众人喝彩!

卑鄙!我恨恨地看他,他将我圈在怀里,低头朝我得逞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的马儿追了过来,我错身要跳马之时,他紧紧抓住我,我心下一急,作出悬悬欲坠的样子,他焦急地赶忙搭手要来拉我,我趁他恍惚间错手要将至尊扔下马,他很快反应过来,攀住缰绳,我已跳上自己的马,众人刚被吓得魂飞魄散,见我如此,知道是演戏,正欲喝彩,不知那搅屎棍一样的河间王从哪里过来,一脸焦急,伸手要来抓我,我下意识挥杆,竟把河间王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河间王负伤下场,换了萧将军来顶他。下半场没多大风波,红队赢了比赛。

这一场马球赛大家打得都很快活,只是河间王的腿折了要在床上静养三个月,我和至尊去看他时,大卢氏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夜里,至尊歇在椒房殿,直叹我那回身夺马的那一击精彩至极。一番打架之后,我却没有睡着,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却想着他在马场上把我抓下马圈在怀里的场景,那时只觉得他卑鄙,想把他扔下马,可脑里回想的是他在阳光下的闪耀的笑容,是他怀里的温度,和那时耳边的风声。他笑起来真好看,我突然觉得脸有些烧,翻过身背着他闭上了眼。

冬日到了,我越来越不喜欢做皇后了,每日管理宫务虽然有女官们帮衬着,却也是琐碎。我想了几日,宫内除了我便卢贵妃的位分最高,没有我忙着她却闲着的道理。

再一问,原来以前卢贵妃就是掌宫务的,我记得我才嫁过来没几日,卢贵妃就叫宫人把宫里的旧年账本全送了过来,大长秋还说她不专权懂分寸,现在想来根本就是急着做甩手掌柜。

卢贵妃的飞鸾宫就在梅园附近,不大,却也算幽静别致。我去的时候,起了坏心思,想看看卢贵妃平日里在宫里忙些什么,就没叫人通传。

我进了内殿,只见卢贵妃头簪巾帼,伏在案前不知道写着什么,案前一沓厚厚的纸,她窗户也没关,风吹进来,将案上的一叠纸吹散了。我俯身捡起,只见「妇言通鉴」几个字,再一翻,是几篇讲述前朝宫妃生前逸事的文章,词藻艳而不靡,雅而不寡,立意也讲究知微见著。

我还没看完,卢贵妃过来一把夺去,有些不快:「让皇后见笑了。」

我也不恼,说:「贵妃的文章清新俊逸,晓通古今,善于用典,实在惊艳。」卢贵妃听了,面色好转,我却微微摇头道:「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她蹙眉问道。

「可惜贵妃的有些词句为达悲色,框于骈俪规矩之间,飘逸之色善缺,反而词不达意。」

也不知怎的,最后竟成了我与贵妃一起坐论文章品次,原来贵妃年少时便心怀大志,见史书上对女子平生三言两语地轻描淡写实为不满,于是立志在平生内立一个关于前朝今朝的女子平生逸事的史书,以留后人。

我听了,心里愧疚万般,看看别的女子不仅长得貌美,而且志向高远,哪像我活得糊糊涂涂的,毫无建树。以往我只以为她因为名分之事才待人淡淡的,原来人家根本就立意不在此,是我素日小瞧了她。我再想想我与贵妃一文一武多好的两个女子,怎么就便宜了至尊这坨牛粪。

真是久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什么叫一见如故,我算是明白了,竟和贵妃聊到了天黑,待人来传才离开。我也算是明白至尊怎么能和上官珝坐辩论事论得朝都不上了。

快到未央宫的时候,才想起,白唠了半天的磕,正事还没与贵妃说。一进宫,至尊却已经坐着等我:「听说你去了贵妃宫里,如何,她可有难为你?」

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来平日里贵妃很不待见至尊。

「没有的事,贵妃真真是一妙人,妾很欣赏她。」

「看来你们倒是一见如故。」不知为何,总觉得至尊话里酸酸的。

卢贵妃拒绝了我同理后宫的邀请,理由是要安心著书,无奈之下,我去问祖母讨了【宫词御览】一书。这【宫词御览】原版如今只剩下几本孤本,其中我祖母藏了一套,为了能够借阅【宫词御览】,卢贵妃答应了我的请求,她来借书那日又是沐浴又是熏香,虔诚得紧。

我与贵妃交好,至尊没什么反应,妃嫔们却不大高兴,说我们拉帮结派。我就不解了,我与她是后宫里位置最高的两个女人,还要拉什么帮派,不过是她们想看我与慕白打对垒好看戏罢了,对了,卢贵妃名唤卢皎,字慕白,人好看名字也好听。

妃嫔们不高兴便罢了,这大卢氏也不高兴。当日要我好好善待她堂妹的人也是她,看来她与小卢氏关系实属一般。

王太后敲打了至尊几句,王贵人便成了王贵嫔。没几日,王贵嫔宫里的一个女史有了身子,已两个月了,原来是至尊有一次醉酒宿在王贵嫔处,王贵嫔让女史自荐枕席了。

女史姓白,至尊封她为七品美人,住在王贵嫔侧殿。

白美人脸蛋容长,皮肤白净,却算不上是大美人,不过是清秀里添点丽色罢了。她跟着王贵嫔过来请安的时候,众妃嫔脸上都难掩失望之色,白美人看起来也不是作妖的个性,在我跟前也算礼数周全。我赐下东西下去,她都勤勤恳恳地过来拜谢。

想来她也是可怜,若不是她有了身子,也许王贵嫔永远不会让她出头。

冬至过后,是至尊的生日,至尊说一切从简。

夜里,他宿在椒房殿里。

「母后让朕把白氏的孩子交与王贵嫔抚养。」至尊夜间躺在塌上说。

「白氏身份低微,孩子的确该交给一个高位的妃嫔来抚养,她是王贵嫔身边出来的,交给王贵嫔也算方便。」

他忽然说:「朕与白氏的这个孩子是王氏算计来的,不,是母后算计来的。」

他的手绕住我的肩膀,将我贴进怀里:「阿寿,有一日,你会不会也算计我?」

我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木兰香,没有说话,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低低的:「朕知道,皇后的心里从未有过朕,皇后从来不会为了朕吃醋、担忧、难过……阿寿,有许多东西我都愿意给你,可是你若不开口问我要,我便给不了你。」

我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却突然觉得他很孤独,我说:「陛下,您贪心了。」

他没有理我,继续说:「我不是母后的孩子,我的阿娘是父皇的淑妃,父皇带兵去攻打南齐的时候经过阿娘的寺庙,阿娘那时候是个尼姑,父皇看了她一眼就爱上了她,把她带走了。他把阿娘养在太极宫的朝阳殿里,每日对着她说话,阿娘不愿意做妃子,每日只敲着木鱼发呆。」

「父皇让她还俗,让她绪发,这都是她不愿意的事情,她的头发越长越长,乌黑亮丽,却还是不愿意做妃子。母后是我见过的最爱父皇的女人,她想让父皇高兴,于是她到朝阳殿里来劝阿娘,我不知她对阿娘说了什么,阿娘便答应做妃子了。」

「阿娘做了淑妃,然后便有了我,我小时候却喜欢母后胜过阿娘,因为母后会在生日给我煮长寿面吃,会在我生病时喂我喝药。我八岁的时候,阿娘死了,她总是郁郁寡欢的,她死的时候我反倒觉得她解脱了。然后父皇也去了,大哥登了基,像半个父亲一样地养着我,就连他自己的孩子阿澈都没有我得到的宠爱多。大哥死的时候,把皇位给了我,母后就变了,我说不上她哪变了,总之,她已经好几年没给我煮过长寿面了。今年我的生日她也没有给我做长寿面。」

帝王也是血肉之躯,也有感情,可是做了帝王便意味着从此以后,夫妻不再是夫妻,母子不再是母子,师生不再是师生。我想,今夜他话太多了,明日他也许会后悔今晚的脆弱。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于是抬头,忽然捧住他的脸,黑暗里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与他平静地对视着,额头抵着额头,我说:「只要妾一日是皇后,妾便会陪着陛下。陛下要做的事尽管去做,我都会是您的盟友。」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要的我给不了,我要的他也没办法给我。他摸了摸我的长发,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里,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就仿佛一片沉寂的黑夜,留不住一粒繁星,孤单而又寂寥。我怜惜地吻上他的眼睛,他的睫毛轻轻颤动,我仿佛透过这片夜色安抚着他身体里滚热的灵魂。

新年一过,至尊启用了上官珝为御史中丞,封父亲为辅国大将军,哥哥进了门下省做了左散骑常侍,任寒族科举出身的杜玄兰为司空,兼任中书令,监督百官。同时又提拔了一批寒族士族的大人。

我记得至尊提过,说杜玄兰是上官珝的老师,是朝中寒族士族出身的大人的表率。一股新的针对门阀的力量正应运而生,同时至尊宣布自新年起,以后科举增添殿试,帝王亲自考校人才。

同时至尊派内监来告知我,以后皇后可以自由出入太极宫。

二月份,我入宫快大半年了,白美人的肚子也有五个多月了,胎象稳固,太医告诉我这一胎可能是个男胎。大长秋为我担忧,我入宫之后虽不算专房之宠,可是至尊来我这的次数也不少,肚子却一直没有消息。

我告诫大长秋戒焦戒躁,大长秋说怕中宫无子,后位不稳。

我不以为然,我前面那两任皇后失势没有一个是因为后宫争斗的,自古以来,皇后最大的敌人从来不是得宠或育子的妃嫔,而是皇帝。

我所要应付的人从来只有至尊一人,一个做的长久的皇后不仅要帮皇帝与外人斗,还要与皇帝斗。

到了三月,帝王要攻打姑墨,群臣争吵不休,一向支持至尊的杜玄兰居然站在了帝王的对立面,以前朝三打姑墨伤了元气灭朝、先帝冒进攻打姑墨亡命差点反噬端朝气运的事例劝阻至尊。

于是这事一直僵持着,就连后宫都为「到底要不要攻打姑墨」一事展开了激烈的辩论,其中觉得应该攻打的高才人和持反对意见的萧婕妤为此差点打起来,我罚此二人闭门思过一个月,罚宫奉半月结束了这场激烈的辩论。

三月中,至尊宴请群臣,宴请前一日,至尊邀河间王议事,我便知道此二人要演一场大戏。

宴席中,河间王突然请命要带兵攻打姑墨。我喝酒的手一顿,很好,戏开场了。

下一刻,至尊看了河间王良久:「你不能去。」

河间王便膝行上前拉住至尊的衣角道:「陛下!」

场面顿时寂静下来,至尊平静地看着河间王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杜玄兰眯着眼睛冷冷看来,我突然说不准这二人是临场发挥地太好,还是其实根本就没有演戏。

至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很好!你要去!很好!霍去病二十三岁便死了。先帝走的时候,你才七岁,你是朕亲手养大的,朕将你从七岁小儿教导到如今这个地步,你便打算像你的父亲一样死在姑墨人的手里吗?朕的侄儿十几岁便死在姑墨的话,一定会在史书上留上一笔。」

于是「啪」地一声,酒樽落地。我赶紧起身跪下,道:「陛下息怒!」于是百官一起跪下。

至尊朝后踉跄了一下,我拉住他的手扶他,他顺势拉起我的手道:「皇后请起,你们都起吧。」他没有看我,依旧一脸沉痛,手却藏在我宽大的袖子里轻轻捏了我一下,我了然,他果然在演戏。

「臣的父亲死于姑墨人之手,臣倘若不能手刃姑墨人的话,枉为人子邪?」

我一直以为梨花带雨是女人争宠的手段,却不想男子用起这招来比女子效果更甚。下一刻,至尊突然掩面而泣,发出一声长叹:「你以为就你想攻打姑墨吗?朕不想吗?先帝何等人物,十七岁能张弓射虎,却……」

他的眼泪滚落下来,一脸悲戚:「朕恨不得一即位就攻打姑墨,先帝去时,朕并不在战场,阿澈年幼,于是,先帝对身边内监一直说‘传阿朔来’,为了等朕,先帝三天三夜吊着最后一口气不敢咽,一见朕便道‘我乃江山罪人!’」

「朕刚登基时,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是先帝的脸。先帝把担子挑在朕的肩上,朕便一日不敢松懈,只怕负了皇兄,朕即位十年了,这十年,朕整顿吏治、改革官制,甚至对付自己的老师,在座的诸公里有不少心里是恨朕的,却一日不敢提姑墨二字。时刻不敢忘皇兄冒进之失……」

「朕等了十年,依旧等得起,你不过才十七岁,如何等不起!」说着,他俯身扶起河间王,河间王也面带悲色,两眼含泪,下面的百官皆有动容之色。

杜玄兰冷冷起身道:「先帝之辱自然不能不忍,可为私怨攻姑墨,反不得用。陛下筹谋得对。」

然后便有一些愤青官员对杜玄兰的话进行了「汝闻,人言否」「汝为人否」「汝能言人言否」的问候三连,场面一度很混乱。

至尊睫毛上还挂着眼泪,我不知为何心里觉得好笑,不觉笑出声,至尊看向我:「小君为何无故发笑?」

我缓缓起身行礼:「妾儿时贪玩,在回老家的田垄里曾被一蛇咬伤,从此便怕蛇,怕到后来看见草绳的影子也会吓一跳。妾觉得这样不行,便决定战胜对蛇的恐惧,日日看父亲书房里的蛇酒。后来又有一日,妾又遇一蛇,妾很是欢喜。」

「妾告诉自己,若打死此蛇,妾此生无惧。那蛇横在草丛间一动不动,妾为了一击即中,便与那蛇僵持了大半日,后来这蛇便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原来一击即中,不仅需要忍耐,更需要果断。后来,妾练刀射箭皆是如此,倘若出手便要果决,便要一击即中。」

我说完,至尊笑起来,不可置否。「朕已经忍了十年,就差这一出手的果决了,倘若再僵持下去,那蛇便溜走了。」

杜玄兰看向我,再看向至尊,缓缓地跪下:「臣祝陛下旗开得胜!」

「很好!」至尊缓缓抬眼,从容道:「此次出征,朕将亲自出征,以辅国大将军姬元甫为先锋,定北侯萧定章和征远将军魏子潜为左右军。留河间王嬴澈留守京都,摄理国事,皇后姬寿代掌国玺,辅理奏章,中书令杜玄兰和长平王为辅。」

河间王脸色大变,好像事情也出乎他的意料:「至尊万金之躯,怎可涉险……更何况侄儿愚钝……」

杜玄兰伏拜道:「还望陛下三思而行。」

至尊道:「诸位不用多言!」我有些懵,至尊让我代审奏章?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便是叫我领兵打仗也没如此荒唐。至尊却安抚地揽住我的手。

十一

「妾素来愚钝,平日里性子又散漫,这国事岂能儿戏,还望至尊收回成命。」夜里,我跪下辞命道。

至尊将我扶起道:「此战讲究速战速决,不过两三月朕就能回来,国事虽重,但代理朝政还是阿澈和杜玄兰,你不过是跟在身边学着罢了,帮朕留个神而已。」

我叹了口气道:「太宗时,赵皇后曾立下规矩女子不得干政。」

至尊道:「你在闺中素来离经叛道,还信这些。赵皇后说女子不得干政,她自己就时常帮忙审理奏章,进谏君王。昔日建朝之时,前朝宣帝下令拘祖皇帝在京中的子女为人质,恰巧姑祖母和姑祖父在京,为了助祖皇帝大业,姑祖母与夫婿分兵两处,她那时一个通缉犯一路上赈济灾民,尚能拉起一个几万人的军队襄助祖皇帝。你如今贵为皇后,又是姑祖母的孙女,怎可没有她半分风范。」

他拉住我的手,道:「阿寿,朕要的不是一个三从四德活成典范的皇后,朕的皇后该是能和朕并肩的人。」

我想,你想要怎样的皇后,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原来就不愿做皇后的,是你要我做皇后的。于是我说:「陛下想要怎样的人,就该找怎样的人。我原是怎样的人便是怎样的人。」这是我对他说过的最大胆的话。

他怔住,面色冷了些,却没有发火,只是说:「你果然是不愿意的。」

我没有说话,他卷着被子翻过身背对着我:「安置吧。」

到半夜醒来,对上他的眼睛,他默默地看着我,突然揽住我的肩膀,张嘴在我的脖颈上咬了一口,我的睡意彻底给他这一口咬没了。他开始拉我的寝衣,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做朕的皇后,你横竖这辈子是锁在我身边了。」

我一听他这话就更来气,他今夜又格外孟浪,以往他情至深处也是极其温柔的,今夜的他恨不得把我的肉撕开喝我的骨髓吸我的血,仿佛是要把我的灵魂从肉体抽干禁锢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与他夫妻将近一年,这是我一次觉得恐惧,但同时一股愤怒在我胸腔迸裂开来,我一挣扎,想把他推开,竟然差点把他从床上推跌下去。

他的寝衣半敞着,月色在他玉一样成色的身躯上游走着,他的长发雾濛濛的,他的眼睛却在光亮里更加漆黑,就像死去了一样:「原来皇后如此厌我。」我心想他误会了,他却披好衣裳离开了。

三月二十,他整顿大军离开了,走的时候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他生气了。我想我在他那里算是失了宠,也好,可以安心过我自己的小日子,最好哪日他休了我放我出宫。

他走之后,我的日子并不得闲,我得早早起来赶往太极宫整理朝堂奏章,杜玄兰等人来议事的时候也得在旁边听着,夜里还要写信给他告诉他宫里宫外的情况。才几日,便累得不行,想来他平日的日子比我现在辛苦几倍,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杜玄兰也是烦得不行,我旷朝要说我懈怠,我衣裳穿华贵了要说我奢靡,我养只画眉在太极宫的屋檐下解个闷,也要说我玩物丧志,我反驳他不过一只画眉怎么就丧志了,他就说什么以小见大什么千里之堤之类的屁话,还能说几个典故。

反正我说不过他,至尊真乃明君,杜玄兰这个老东西如此聒噪还能如此重用。

四月中的时候听说至尊的兵贵神速,竟绕开姑墨大军直捣姑墨人的王都,弄得姑墨人措手不及。

有一日,得闲在御花园里逛逛的时候,看见白氏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凉亭里喝茶,我皱眉,都七个月份的肚子怎么还到处乱逛。她看见我挺着肚子要行礼,我止住了她。

于是她默默地跟在我身边陪我逛着,我说:「你月份大了,还是回宫里养着。」

白美人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妾的孩子倘若能被殿下抚养便是一桩福气了。。」

我于是说:「王贵嫔是你宫里的主位,你孩子养在她那里还方便照拂,也不失为一桩福气。」

她仍是叹气,我记得孕妇不疑多思,便以为是她舍不得孩子,便宽慰她:「王贵嫔不过是帮你养几年,待几年你位份高些,孩子便能自己样了。」

她朝我温柔地一笑:「妾没有那一天了……」我想她为何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她又添了一句:「妾的意思是至尊并不喜欢妾,妾的位份也就如此了。」说着便请安离开了。

又过了水深火热的一个月,白美人早产了,我脑子里突然想起白美人那日的话,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

我与宫嫔们站在白美人殿外等着,太医说白氏难产,问我要保大保小之类的话。我说:「自然是大人小孩都得活下来。」

王贵嫔蹙眉:「殿下得早做决断啊,陛下膝下皇子不多,自然是要保……」她的「小」字还没说出来,我一巴掌呼在她的脸上。

「就因为陛下有意让白美人肚子里的孩子由你养,你便这样心狠吗?白氏是你宫里出来的女史,你倒盼着她断气了。」

我甚少在后宫里动怒,王贵嫔捂着脸愣住了。

不多时,白美人产下一个男孩,这是本朝的三皇子,而白美人却产后大出血,她气息奄奄地对我说:「殿下,我的孩子还望殿下帮着照拂一二,我……我本是没福的人……」不多时,她便去了。

我怔怔地拉着她冰凉的手,这是第一次我看见一个人在我眼前没了。卢贵妃揽住我说:「殿下节哀。」我摸摸脸,发现脸上一片冰凉,连自己何时落泪的也不知道。

不多时,大长秋带人扭着两个宫人过来,王贵嫔看见那两个宫人,脸都白了,我的心一沉,果然是她!

白氏早产得蹊跷,我之前想起至尊说过白氏的孩子是王氏算计得来的,而白氏之前的话也让我有了疑心。我只不过扭断了那宫人的一只手,她们便招了,我一边给宫人接骨一边怒视着王氏。

「杀母夺子!贵嫔好深的算计!」我抓住她的手,她以为我也要把她扭骨折,于是尖叫着甩开我的手。

「你凭什么说是我,就凭这两个宫人的话吗?有太后在,你不能动我!」

我发现不对的时候,早派人围了宫,太后今天过不来了,她好像意识到什么,无力地跌倒在地。

王贵嫔杀母夺子,褫夺封号,关在宫里,待至尊回来定夺。白美人追封「才人」,以婕妤礼下葬。当我将这一切王贵嫔的罪名呈给太后时,太后冷冷道:「皇后越来越能做主了。」

我知道我得罪了她,至尊说白氏的孩子有太后的算计,也不知道这杀母夺子的主意有没有她的一分。白氏的孩子即便给了王氏,白氏也是孩子的亲生母亲,日后是能抱回去,不如让她死了一了百了。

「至尊真是娶了个好皇后。」王太后嘲讽地看了我一眼,我冷冷回看过去,然后行礼离开。

(哎,越写越长,争取六月前完结,知乎下拉好麻烦,也不好粘贴进我的专栏里,谢谢大家都划到这里)

放一张目前为止的人物关系图(感觉画的好复杂啊)

深夜更

十二

三皇子由于早产孱弱得很,哭得似猫叫一般。夜里也要吐奶好多次,实在是个让人忧心的孩子。我把他抱在怀里哄他,他小小的躺在我怀里,不哭不闹地看我。

「殿下是打算抚养三皇子了吗?」大长秋问我。

「三皇子由谁养还是得至尊回来决断,孤不过先照看着。」

听宫人说,给孩子起个贱名好养活些,我于是偷偷给三皇子起了个小名,叫「阿猫」,只因他哭得像猫叫一般。

这个月多了个孩子照顾,又有朝政要忙,还好后宫有卢贵妃帮着,否则我真是分身乏术。可能是太累了的缘故,我胃口不是很好,做什么都是懒懒的。

三皇子满月的时候,因为前方战事,便没有大办,不过请宗亲们吃了顿饭。河间王说我最近憔悴了不少,让我保重凤体。

我给至尊写了很多信,每封信都是在汇报宫里的事务。他没有给我回过一封信,于是我在信封上写「吾夫阿朔亲启」,其实里面都是公务,没有一点私情,不过是为了耍他。

可是我猜我那封信他没有收到,因为阿猫满月不久便听说至尊在战场上失踪了,生死未卜。我是最后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河间王和杜玄兰见我日渐憔悴,都吩咐宫人们瞒着我。

我是偷偷听大卢氏身边的宫人嚼舌根时听到的,我嫁与他不足一年,难道就要做寡妇了,果然是我克夫胜过他克妻。

我突然感到难过,因为最后他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最后还在跟他闹脾气,他最后还以为我厌他,我的「吾夫阿朔亲启」他还没有亲启。

我其实不厌他,我甚至有点喜欢他,只是我害怕喜欢上他。

等大卢氏过来问我脸色为何如此苍白的时候,我竟感觉喉咙微腥,我笑着说我没事只想回去歇歇。

我边走边想他会不会已经死了,待到宫门口时,竟吐出一口血。我最后看到的是焦急跑过来的宫人们。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没有皇宫,没有大卢氏,没有小卢氏,没有王太后和王贵嫔,甚至没有他。我没有嫁到宫里来,而是背着刀骑着马行走江湖,然后我有了一个丈夫,梦里的那个丈夫不会拳脚功夫,可比至尊好千百倍,他会读书会念诗,我们住在一个竹林里,村里人都说他惧内。我看见我梦里那个惧内的「丈夫」倚着门,穿着青翠的衫子,像竹子成的精一般,喊我一声「娘子」,我「哎」了一声,回头看他,漆黑的发,漆黑的眼睛,眉睫似漆,脸上是温润的笑,竟是至尊的脸,我忽然吓醒过来。

我睁开眼,一个人立在我床头,他看过来,他的脸与梦里的脸竟重合了。

「皇后,你醒了。」他的声音从所未有地温柔。

我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给我递过来一盏茶喂我喝了,我总觉得是梦,我怔怔地看他,他瘦了不少,下巴上也长了青青的胡渣。

我开口说:「你还活着……」

他笑道:「我不活着,现在喂你喝水的是谁?」

我于是说:「陛下,您又有一个皇子了,我叫他‘阿猫’……」

「皇后也要有一位皇子了。」他说,我眨眨眼,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所指。他叹了口气,说:「皇后怎么糊涂地连自己有了身孕也不知道……」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听见他抵着我的额头说:「阿寿,我们有孩子了,他在你肚子里三个月了。」

他轻轻吻了我的额头说:「算起来这孩子是我们闹脾气的那一夜来的,这孩子真会挑时候。」

我突然觉得这更像一个梦了,我怎么好好地就有孩子了。只听见他说:「太医说你平日操劳过度,情绪波动太大,这孩子显些没保住。」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还没怎么显怀,却让我有了几分真实感。

「朕在前线失踪生死不明这样的消息是朕故意放出来的,其中漏洞颇多,皇后素来聪慧,何以急得吐血呢?」

我转过脸去不看他,他把我的脸转过来,我于是拿手挡住他追究的视线,他又拨开我的手:「想来皇后是关心则乱。」

关心则乱?他说这话也不害臊。

「皇后的心意朕明白了,朕与皇后不再有芥蒂。」

他是悄悄回来的,只河间王和几个大臣知道,他在椒房殿里陪了我三天,便要再回前线去了。他临走的那个晚上,我想起给他做的抹额还没绣完,便起身悄悄绣起来。我的女红其实一直不好,我少年时期的心思都在怎么悟透姬家十三式刀法上。

我还有几针快要收尾时,至尊过来说:「你怀着孕还在这里作什么死,大晚上的不睡觉……」说着便要夺走我的抹额,我想我绣得歪歪扭扭的并不好,便藏在身后不给他看。

他挑眉道:「什么好东西,难道是做给朕的?」

我于是说:「你保证,你不笑话我,我便给你看。你如果笑话我,我以后便再不给你做了。」

他有点受宠若惊地张大了眼睛:「真是给朕的?朕绝对不笑话你。」

我拿出来给他,他看着我的杰作,再看看我,想要说什么,愣是给憋回去了,只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绣这蛇是什么意思?」

我面无表情:「这是龙。」

「啊,这龙蛋绣得好。」

「那是云彩。」

至尊淡淡地笑了,我说:「你还给我罢,我以后再不做这些女红了。」至尊却不肯给我,说要好好收藏着。

天亮了,他走了。他还没离开我的视线,我便有点想他了。

十三

为着我的身子,母亲和祖母进宫来看我。

她们说了许多孕中注意的事项,告知我要多小心饮食起居,万不可被人害了去。

「哪有那么多的坏人?」

「至尊不在宫里,你怀的又是嫡子,难保没有人起坏心思。」

我有孕的事六宫都知道了,也没掀起多大的波澜,大卢氏和萧婕妤倒是时常来坐坐。

待我怀孕七个月的时候,至尊和他的军队班师回朝,我带着众位妃嫔在宫门迎他,他穿着甲衣,一身戎装,人却好像萧索了许多。他看见我说:「皇后有孕辛苦了。」

此次出征他们杀了姑墨太子,气病了姑墨王,又派上官珝挑拨了姑墨五王和六王的夺位,六王做了新姑墨王,但姑墨被兵乱和内乱弄得国力大减,以新姑墨王称臣投降结束了战争,至尊不仅讨回了以前的失地,还得了河套走廊。他说:「三十年内无需对姑墨再用兵。」

他回来处置了王贵嫔,贬王氏为庶人,移居长门殿。正式追封白氏为才人,赠谥号为嘉。三皇子赐名为涵,由我做三皇子的养母。为了三皇子的事,他去了一趟太后宫里,与太后闹得并不愉快。

我知道王贵嫔这出事不仅仅是争宠这般简单。至尊登基就一直在削弱门阀势力,而王太后出身门阀大家,王氏一族曾光耀千年,辉煌时,王氏门生故吏曾遍布朝堂,如今却只留下个「高门」的名声,在朝中并无实权。赵宗熙虽不出身门阀世家,他执政时却实实在在地保护着高门的势力。

赵宗熙一去,曾为门阀之首的王氏一族更加没落,最好的办法便是手里有一个皇子。据说大小赵死后,至尊还未求娶我的时候,朝中关于继后的人选分为两派,一派以立发妻小卢氏为后,一派以立高门出身的王氏为后。可惜王氏一族大不如前,王贵嫔一不是王府旧人,二无子嗣,只得了个三品贵人的位份。

王氏每每服侍至尊后,都得喝上一盏至尊赐下的汤药,她不能有孩子,就让身边的女史白氏有了孩子。为了让这个孩子彻底变成王氏的,才有了后来的戏码,可怜白氏从头到尾都是她们的棋子。我想,倘若真让王氏得了逞,下一步就是清理掉我这个碍事的皇后,只有王氏成了皇后,三皇子才能是门阀的嫡子。

虽然废后需要皇后失德才能废,但总是有办法让我失德的,比如说巫蛊。椒房殿那样大,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埋进几个小木人,我便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下来。白氏生产前,大长秋便发现暗房里被人动了手脚,我将那几个小木人给至尊看时,他叫我毁去,不要声张。

王贵嫔失德成了至尊反扑门阀的一个口子,他很快揪住了王氏的几个错处,贬了几个门阀出身的老大人。可巧那些老大人是门阀的顶梁柱,朝上一时由杜玄兰一派的寒门士族占了鳌头,就连卢氏一族也没有被避免。前朝的事一波动,王太后就开始犯头风,她这一犯头风就叫人拿住了我母家的过错。

原来是我姬家的三堂叔寿昌侯出了事,他平日里就爱喝些酒,在酒楼里喝了酒听见几个人腹诽姬家新贵,又妄议杜玄兰等寒族,说姬家虽不算高门,却也是小姓世家,竟堕落到与寒族士族子弟混在一起,实在有失姬氏清誉。我三堂叔是个坏脾气,便与那个好事者动起手来,偏巧那个跟堂叔动手的是个病罐子。堂叔平日里自然不会与病罐子动手,可他喝了酒就不一定了,于是那个人当场发了病,一命呜呼了。偏巧那个死人姓王,是王太后不知哪里七拐八绕的一个远房侄儿。

那些高门们于是拿住了机会,说我三堂叔仗着皇后母家的势力胡作非为,打死王氏子弟还逍遥法外。我骤然得知此事,知道此事许多蹊跷,不过是为了卸我姬家的军权。天子如今手里的两把刀,一把是姬氏的兵,一把是寒族的官。

王太后也很是时候地气得快要「归西」,又给了高门们一个开口的好机会。如今我见祖母她们诸多不便,杜孺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我叹了口气道:「这些人一日也不得让孤消停片刻。」

凝雪素来没有霜霜稳重,跟我在闺中养成一副天真无邪的性子,只以为这件事严重得能让至尊废掉我。我说:「横竖现在咱们与至尊是一条心的,自我入主中宫那日起,姬家就站在了至尊这边。」至于以后能不能一条心就不知道了,这是我没说出来的话。

我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我抚着七个月大的身子脱簪跪于太极宫前,自请管教族人不周之罪。至尊扶我起身道:「你我夫妻一体,既然皇后自以为有罪,朕岂能无辜。」

于是也脱去帝王冠冕,拉着我的手跪在慈宁宫前请罪。戏唱到这个份上,王太后也只能罢休,为了让这戏唱得更婉约动人,我很是时机地挺着肚子「晕倒」到太后宫前。最后头风发作的王太后也只能「宽恕」我们,继续母慈子孝的戏码。

这件事到头来是大家各让一步,几个老大人留住了,姬家也免于问责,只三堂叔被革了爵位。

至尊抚着我的孕肚问我:「做皇后辛苦吗?」

「辛不辛苦,妾横竖是至尊的人了,姬家以前再中立也站在您这边了。」我低头说。

至尊将我揽在怀里问:「你现在还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祖母将我给您就代表着她和姬家将为您所用,祖母告诉我您要娶我的那一天,我正在练刀,竟练劈了一把刀。说句实在话,那时候我十分不愿意,我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想着我此生再无自由了。其实说愿不愿意也无用,因为我那时没得选。到现在,您问我,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只不过我做一日的皇后便替您分担一日。」

他叹了口气,说:「做皇后总有诸多的不得已,做皇帝也有诸多的不得已。是我误了你,叫你和我承担这许多的‘不得已’。」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他,好叫他放心。

(我真的真的是个权谋废,所以我文中所涉及的权谋啊朝堂啊都是非常浅显近乎弱智的,不要拿历史中的关陇门阀与我文里的门阀对比,就当架空看。)

插了闲话啊,关于本文的称谓问题看到评论区有人在说,做一个统一解答。

第一,本文的皇帝被称「至尊」,至尊是一个很冷门的关于皇帝的称呼,多见于南北朝时,如【南史】中有「梁武帝尝因发热,欲服大黄。僧垣曰:大黄乃是快药,至尊年高,不宜轻用。」这里的「至尊」指萧衍。所以指皇帝至尊是可以的,这个真的不是我随手编的什么中二称呼……

第二,皇后能不能在皇帝面前自称「妾」,【旧唐书】中有一段关于长孙皇后进谏的话,是这样说的:「妾自托身紫宫,尊贵已及,实不愿兄弟子侄布列朝廷。汉之吕、霍可为切骨之诫,特愿圣朝勿」以妾兄为宰执。」所以说,皇后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称为「妾」。二者,「妾」一般是古代女子在夫君面前的自谦之词,称自己为「妾」并不代表地位是「妾」。

第三,皇后能不能称为「小君」,小君一开始是指诸侯妻子,称皇后「小君」的情况也有记载,但很少,这不是皇后的通用称呼,主要还是指诸侯之妻。所以,「小君」是皇后的一个很冷门的称呼。至于本门中所说「只有当今皇帝的妻子才能叫小君」之类的 纯属私设!!!历史上我没有考究。这是私设,所以这里不做考据。

以上。

十四

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出事了,御花园的花猫发了疯要扑我的肚子。

还好宫人挡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至尊派人一路往下查,却查到了卢贵妃的身上。

「不是卢贵妃。」我不相信卢贵妃这样对我。

「当然不会是她,她是被人当筏子了。」我与至尊对视了一眼,我们心里知道能利用卢贵妃的只有一个人,然后我们却拿她没办法。

然而第二天下午,大长秋告诉我害我的人找出来了,是萧婕妤。我皱眉去太极宫找至尊,我说:「你明明知道是……」

至尊目光如水:「是萧婕妤做的,只能是萧婕妤做的。」

我怒从心起:「明明就不是萧婕妤!你偏要说是她!我知道这件事横竖要拉一个人出来顶锅,否则没法交待,可为什么要是无辜之人……」

他负手长立,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婕妤萧氏或许无辜,可他的哥哥最近很喜欢往九章台跑啊……我处置萧氏,九章台也能警醒点,这是最后一次朕容忍了。」说着,他抚上我的头发,神情是无限温柔的,可眼睛里却是冷冷的,他说:「皇后啊,你为人太清正孩子气了,何时才能长大呢?」

我看着他,看着我的枕边人,顿时觉得头皮发麻,我推开他,冷冷地道:「好一个天家野心,帝王心术。陛下,您的心真脏!」

萧婕妤被贬为庶人了,至尊还算仁慈,没有一道白绫要了她的命。可是她做错什么了,她只是挡了别人的路。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故意偶遇至尊,她的脸掩在芙蓉里,明媚鲜妍。

大长秋告诉我卢贵妃跟大卢氏吵了一架,大概这两个人以后面子上也过不去了,小卢氏最近也不来找我,想来是看见我愧疚,我心里知道她无辜,可我也不太想见她,因为看见她就会想起九章台的大卢氏。

我生下了一个男孩子,至尊赐名为泷。我看着泷,给他起了一个小名「阿狸」。

萧将军似乎不再往九章台凑了,于是萧氏被放了出来,但不是婕妤了,而是变成了萧良人。她出来时,整个人呆呆的,看见我只是哭:「殿下,真的不是妾……」

我拉住她的手道:「都过去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是谁都不重要了。」

她的眼睛失去了神采:「是啊,是谁都不打紧。」我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她是走不出来了,她比我早一年进宫,那时大小赵已经倒了,比我还小两岁,根本没真正见识过至尊对大小赵的手段。

大赵是惊惧之下产子而亡,为何会惊惧?赵宗熙虽然倒了,至尊也没有说过要废后,还把废后的奏章给压下来,小赵好死赖活地还是个皇后,怎么就偏偏要在长秋宫悬白绫自我了断呢?

我们这个至尊啊,真是做帝王做到把「天家无情」四个字刻进骨头里。

我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比大小赵特殊呢,早知道他是红颜祸水了。

阿狸和阿猫养在一起,两个小子上半夜你哭下半夜我哭,弄得椒房殿不可开交。阿猫学会说话时,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喊爹妈,而是指着阿狸喊「狸……狸……」

后来阿狸在他那里就有了独特的小名「狸狸」。

阿狸周岁的时候,妙绝这个假道姑过来看我说:「平阳姐姐快回来了。」平阳公主比我们都大一些,十六岁就嫁到了姑墨,做了姑墨太子妃,姑墨太子死了也快一年多了,新姑墨王不敢得罪她,便把她送了回来。

妙绝说至尊是派上官珝去接的平阳,他们蹉跎这么些年也许能有个因果。

原来平阳当年和上官珝有一桩旧事,那年,平阳是帝女,而上官只是个寒门小官,那时候又不宜对姑墨用兵,只能看着平阳嫁去了姑墨。

难怪,难怪,难怪上官珝定计攻打姑墨,难怪他去挑拨姑墨的五王六王夺位,他是要让平阳回故土啊。

可是上官珝很快就回来了,他一个人走的也是一个人回来的,平阳她不愿意回来,说自己做不成大端人也做不成姑墨人。她的丈夫与自己有杀父之仇,她的哥哥和年少情郎又与自己有杀夫之仇。

上官珝回来没多久,姑墨派人过来说平阳郁郁而终了。我想当年妙绝是看了她才想要出家的吧。

又过了几个月,宫人说萧良人生病了想见我,我想起那个芙蓉花一样的女子被遗忘了快两年了。于是我去见她,她的脸依旧美貌年轻,可是却让人觉得突然老了。她躺在病榻上,对我说:「为何是我……」

我没有回答她,只告诉她不要多钻牛角尖,日子还长着呢。过了不到一个月,她死了,至尊追封她为「贵人」,给了她很大的哀荣。

我又想起至尊两年前问我「何时能长大」,我现在知道了,萧氏就是长不大的那一类人,她虽然有点小心计,可是也是非黑即白的,因为长不大所以活不长。

我这两年与卢贵妃慢慢解开了心结,她继续帮我打理宫务,她虽然孤傲,可还算是我在宫里的朋友。

三月份的时候,我这位朋友做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举动,她写了一篇凄婉的【和离赋】递给至尊,要与至尊和离。

所有人都给惊呆了下巴,大长秋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喝茶,差点没呛死。自古以来只有帝王休妻废妃,何时轮得到妃子要与帝王家和离。我怕卢贵妃惹怒至尊,赶忙赶往太极宫,只见小卢氏孤傲地跪在阶前,至尊的脸色并不是很好。

「阿皎,朕只当自己没听过这些话,你回去吧。」

我在窗边脚步一顿,听见小卢氏朗朗开口道:「妾十三岁时入宫见堂姐时与陛下相识,十六岁嫁给陛下为秦王妃,十八岁为陛下的贵妃一直到今日。妾年岁还比陛下大一岁,从少年夫妻到如今,你我已结发十四年。妾今年已三十,算是半老徐娘,颜色已旧,又素来与陛下不睦,且于子嗣无功,求陛下遣妾出宫。」

「卢姐姐,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朕?」至尊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陛下已有十年未喊妾一声‘卢姐姐’了。妾与陛下从来就是同床异梦之人,以往旧事并无何原不原谅的话,妾已经放下。至于名分之事,妻也好妾也罢,妾也不在意。妾只是不适合做贵妃,不适合在这宫里……」

「啊,若不是为了这皇宫里的藏书,你肯定早就想与朕和离了吧,何苦委屈这十几年?」至尊的声音是咬着牙发出来的,似乎恨急了,我又听见他说:「听墙根的那个还不进来,何不光明正大地听!」

我讪讪地进门,心里想:我何苦来要趟这浑水?

我于是说:「姐姐还是不要太冲动,凡事好商量。」

卢贵妃依旧梗着她顽固不化的头颅说:「此事我从十七岁筹谋至今,想法从未有变,没得商量。」

我心里想:你个倔驴,不知道什么是火上浇油吗?

果然,至尊声音都抬高了:「十七岁?你才嫁给我一年的时候就想与我和离?」

我一想,那时候卢贵妃还是秦王妃啊,至尊还是个容貌昳丽的少年,比现在更祸水,这卢贵妃真是心如止水,竟对这个危险的祸水完全免疫。

我再看看贵妃的脸,哦,她自己就长着一张绝世的祸水脸,还稀会罕别人祸水吗?我又想起她刚刚说自己「半老徐娘」,心里酸溜溜地想:我三十岁时能徐娘成她这副模样,嘴都要笑开了。

贵妃虽然是后宫里年纪最大的女人,却依旧保持着最美的纪录。果然这「江北大小卢」不是随便说说的,都是绝世美人了,能随便就给人艳压的吗?

为了和离的事,至尊和贵妃弄得不可开交,我想他们互相看不顺眼都十几年了,还不如和离了完事。

我私心里不希望贵妃离开的,但她是我的朋友,就因为这样我要帮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贵妃如此坚决地要和离,贵妃叹了口气道:「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

我说:「您请说人话。」

她才说起一桩旧事,当年她其实不应该嫁给至尊的,她那时是被打算定给弘农杨氏的公子。她认识至尊的时候,至尊还算是一个熊孩子,他那时盲目崇拜先帝,觉得先帝娶了大卢,自己也该娶个像大卢一样的美人。

小卢不同于大卢的美艳无双,是个一等一的冷美人,平日里谁也不爱搭理,就是见了至尊也懒懒的。偏偏又有「江北大小卢」的艳名在外,谁都知道她是绝色,可偏偏她的性格是人嫌狗厌的,谁都碰一鼻子灰,至尊那时也初长成一个祸水,在谁那里都没碰过钉子,偏偏认识的小卢看他的眼神仿佛看傻子似的,就被一群同样熊的狗肉朋友们取笑,说他也不能夺小卢芳心。少年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挑衅,何况那时候的至尊像个公孔雀似的到哪里都要摆弄摆弄自己的风骚,于是他与这群少年打了个赌,说自己一定能得小卢芳心。

至尊那时不过十四岁,化身成一个开屏的公孔雀成天绕着小卢转,小卢还未倾心,那边先帝看到了至尊的声势,真的以为至尊欢喜小卢。于是本着「我弟弟喜欢的朕一定要成全」的心态居然乱点了鸳鸯谱,至尊不敢跟先帝说自己绕着小卢是为了一个关于她芳心的赌约,他自己都觉得混账,也怕说出来伤害小卢,于是便稀里糊涂地娶了小卢。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做了半年夫妻,小卢终于一日知道了真相,便以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全因少年间一个赌,于是与至尊置气,两个人从此离了心。

我听完后,根本没有办法将那个糊涂少年与现在这个喜怒不显于色的至尊联系起来。小卢氏大概猜到我在想什么,她说:「谁不曾少年轻狂过,他只轻狂过一次便误了我的终身,后来先帝去了,他再没有轻狂的资格,只能迅速长大,与那些比自己大好几轮的大臣斗。我知道他娶赵氏那对姐妹是无奈,我不怨,少年的事情我也已经放下,亦不恨,我只是做了半生宫妃做烦了,想离开宫闱在民间安心著书罢了。」

我想她走了我便没有说话的朋友了,可是我希望她能够高兴,于是我打算帮她。

至尊终于是放手了,很快昭告天下与发妻卢氏和离,卢氏不再为贵妃。小卢氏终究是离开了,她走的时候一身素衣,簪着巾帼,那些贵妃时的金银玉器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妇言通鉴】的手稿和自己的藏书,她的手稿足足有四五箱之多。我送她走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道:「殿下保重,后会有期。」

我心里知道,以后也不知何时能见面了。

十五

河间王过了年快二十了,还没议亲。

年宴时至尊问他为何还不娶妻,他说:「侄儿也要娶一个像表姑一样武艺高强的女子才好,可惜京中女子皆文弱。」我心里冷笑,这不是犯了和至尊当年一样的毛病,盲目崇拜长辈,长辈要讨怎样的老婆,自己也要娶怎样的老婆。还好小卢氏走了,不然上哪再去找一个「小小卢」来。

于是我说:「我看是河间王孤陋寡闻,柏国公的女儿张小娘子能够力缸四五百斤的鼎,史侯的妹妹史大娘子能够提七十二斤的刀,这二位如今都待字闺中,而且武艺高强。」

河间王的脸瞬间黑了,谁都知道张小娘子长得有门一样宽,史大娘子一把刀舞得好,可惜长得像父亲,国字脸又黑。我心里暗笑道:不想娶妻便不想娶妻吧,胡诌那些理由来也不怕打脸。

大卢氏听了觉得我贬低了她的儿子,恨恨地看我,我白了回去,反正我与她是有仇的。至尊喝酒的时候,手指轻轻颤抖,我知道他在憋笑。

阿猫和阿狸渐渐大了,阿猫小时候那样娇弱,现在却愈加顽皮了,阿狸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我,安安静静的,有点老成,他很宠着顽皮的阿猫,他们两之间阿狸更像是哥哥。

如今我后宫都撂给中监尹桓淑人处理了,后宫的人越来越少,别说二十四节气,十二生肖也凑不齐,至尊的后宫这几年也只添了伶仃几个新人,却也不选秀。

这几年至尊很抬举我,经常在与朝臣议政的时候让我在边上听着,甚至上朝也要带着我,给我设了一道帘子在后边听着。朝臣还弹劾我「弄权太过」,真不是我自己喜欢弄权,是至尊要我弄权。他倒平日里做出一副很怕我的模样,好像我真的要把弄朝纲似的。

阿猫阿狸开了蒙,他们坐在那念书,我也要在旁边念书,他们读的是【千字文】,我读的是【治国纲要】,每天看完书还要写文章心得给至尊看,他老人家的规矩比我父亲还大,严格得不得了,动不动就要重写。

我为此跟他吵过好几次,我想着他可能想弄死我了,先给我立一个弄权的皇后形象,然后好废我。我一边翻着奏折一边头疼,跟凝雪吐槽道:「这是做皇后该做的吗?」

凝雪说:「臣看至尊是拿您当太子培养呢。」我听了一顿,这话不对,我心里留了疑窦。至尊不是一个喜欢跟人分享权柄的人,他也不想弄死我,那便是他要培养我,可我又不能做皇帝,他培养我有什么用呢,培养我做弄权的太后?

我心里有些不明白,阿狸五岁的时候,我又有了身子,又生了一个皇子,阿猫阿狸两个皇子已经让我很是头疼,我一看又是个皇子,气得给他起名叫「阿犬」。这下椒房殿真成了动物园,阿猫和阿狸围着摇篮里的阿犬看,嘴里还说:「你怎么不是个妹妹呢?」

阿犬满月的时候,至尊召开宫宴。而这次宫宴上,出了事。

十六

阿犬满月那天有了自己的名字,至尊赐名为「湛」。

其实这几年未央宫和太极宫是一体的,我私底下与至尊如何并不重要,至少明面上我们是利益共同体。帝后虽一体,这几年我们与慈宁宫的矛盾并没有化解,与九章台也没有和解,由于这两年门阀势力衰微,九章台的大卢氏大有要与王太后站成一队的趋势,之所以还没与我们撕破脸,不过有个河间王在中间和解着,但至于河间王自己是个什么心思谁也不知道。

我知道这几年由于至尊的改革得罪了不少人,甚至波及了许多宗亲的利益,至尊的势力也给折了不少,很多寒族大人也给流放了,杜玄兰成了丞相,却几乎也算是个孤臣。至尊与门阀,我们与王太后及大卢氏的矛盾是不可能说没就没的,一些不满至尊改革的大臣们开始发出「河间王才是先帝正统,至尊不过是摄政王一样的代皇帝」的言论,能说出这种屁话的人一定当先帝的遗诏给狗吃了。

我万万没想到这些矛盾会在阿犬的满月酒上被挑开,他们会想要在这样的日子下手。

河间王戴上昆仑奴的面具表演舞剑,身姿清朗,我正欲拍手叫好,河间王突然掀起面具说:「侄儿听说小君的一把引风刀不弱于大长公主当年,很想与小君比试一番。」我看着至尊,至尊微笑点头。

于是我换上衣裳,也戴上昆仑奴的面具,拎起刀欲要与河间王一战,比试前,宫人们上前奉上两杯酒,河间王却道:「臣想喝陛下手中的那一尊酒。」

「你这孩子总是什么都要抢,赏。」

大卢氏阻止道:「不妥。」河间王已将酒喝下,于是大卢氏闭了嘴,只回头看王太后。

我的刀在空中劈开一个圆,大开大阔地7杀过去,河间王举刀回挡。几个回合下来,河间王突然一个后撤,我的刀收不及,刀风划破他的昆仑奴的面具,面具下他的脸色苍白。

我心生疑窦,河间王的唇边溢出一行血,我扶住他,正欲说话。至尊和大卢氏已站起身来,大卢氏发出一声尖叫:「不——」

满座哗然,河间王的眼睛温柔地看向他哭得泣不成声的母亲道:「母后……」

至尊跑下来扶着河间王,气得脸色铁青:「还不传太医来!」

「来不及了……」河间王的耳朵开始流出血来,他说:「皇叔是个好皇帝……可是只要侄儿在一日,母后就不会放手……别人就会拿先帝嫡子的身份来压您……我不想让父亲的心血……您的心血白费……我……我……」他喃喃地倒在至尊的怀里,至尊的一颗眼泪低落下来,打在他的脸颊上:「你真是个傻孩子……」

河间王气若游丝:「与其以后看着……看着……大家血流成河……不如我死了……他们也没了念想和理由……我知道……只求皇叔……也放过母后……」说着,他漂亮的桃花眼合上了,至尊湿漉漉的眼睛狠狠地看向王太后。

大卢氏的手颤巍巍地指向王太后,她哭得极为凄厉:「母后,您!那杯酒不是……阿澈可是你的亲生孙子啊!」

王太后的眼睛也湿了,但她却依旧一脸冷漠地起身,指着至尊道:「你好狠的心肠,为了铲除异己,竟赐毒酒给自己的亲侄儿,你不配为帝了,哀家要以先帝嫡母的身份废黜你并昭告天下!」

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脸皮能厚成这样,这样也能倒打一耙,她话音刚落,一群穿着铠甲拿着刀斧的士兵从帘幕外涌进来,至尊抱着河间王的尸体,眼神似淬了毒看王太后:「母后这是做什么?」

我平生没有那样愤怒过,一把引风刀架在了太后脖子上,喝令士兵们道:「还不退下!」

「姬氏!你这是在造反!」她算无遗策,连河间王的死也算上了,唯独漏了我的刀。

「造反的是您才对!」我冷冷地对着她道:「是!至尊不是先帝正统!他是机缘巧合才得了帝位!但不代表他不配!」

「自登基后,至尊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在政业上勤勤恳恳。这十几年,他开办殿试,改革官制,清理吏治,远征姑墨,治理黄河……哪一件不是为子孙计的功业,哪一件又不是太宗和先帝想要后代帝王做到的。至尊登基那年,天下老百姓什么光景,现在什么光景。他也许对不住门阀,可他从来没有过私心。您是太后是至尊嫡母,可他配不配做皇帝您说了不算,得天下人说了算。」

王太后仍旧不死心,她说:「哀家不能看他毁了门阀!没有门阀支撑的帝王迟早是立不住的!那些寒族的岂能实心实意地辅佐他!皇帝是与门阀共治天下,不是与寒族,不是与百姓。前朝顺帝不也重用寒族,造福百姓吗?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亡了朝。皇帝是可以换的,可门阀百年却从来没有倒下。治国的是门阀,若要治国得先与门阀一心。」

至尊站起身来,道:「朕做的对不对,会证明给母后看的,可惜太后看不到了。」我看见我的父亲和哥哥带着兵围了过来。

太后骤然变色:「皇帝真是算无遗策啊。」

十七

天启十六年四月,河间王薨,时年二十三岁。他真的和霍去病一样死在了二十三岁。

慈宁宫,至尊与我去见王太后最后一面。至尊已经三十三岁了,整个人似一尊被雕磨好了的玉一样,去了早年的桀骜,而带着一种冰凉的温润。

我想至尊与太后虽已成死敌,到底曾经也是母子一场,我在反而多事,正欲站在门外等他,他却牵过我的手拉我一同入内。

王太后却着一身华服倚在窗边喂她的鹦鹉:「来了。」语气平淡地好像我们只是来日常请安一样。

「是白绫、匕首还是毒酒呢?」

「父皇当年酿的桂花酿还剩最后一壶,不若赠与母后吧。」

「也好,只可惜哀家走了,这鹦哥就没人照料了。」太后喃喃地说,又问:「卢氏如何了,也送一盏酒吗?」

「阿澈良善,朕便留他的母亲在九章台了此残生了。」

「那她便没有哀家幸运了,生不如死啊。」

至尊的睫毛轻轻垂下留下两道淡淡的阴影,有几分落寞的意思,他说:「母后,我们为何会变成这样呢?」

王太后说:「人人都说皇帝凉薄,你倒与哀家母慈子孝起来。」她抚了抚自己繁复的高髻,道:「是啊,你一出生母妃便是皇帝捧在心尖的女人,你母妃虽平日里不大照看你,哀家也帮她担当起半个母亲的职责,待你如己出。先帝——你的大哥虽与你不是一母所生,却也爱护你非常,你八九岁没了父母,也是先帝如父如兄地将你养大,你的诗书礼仪、射箭武艺哪一样不是你的大哥亲手教给你的。你小时候顽皮,剪了老师赵宗熙的胡子,先帝再气也舍不得打你一下。你被先帝被我们爱护得不像是宫里的孩子,没有过步步惊心的算计。你当皇帝后那许多算计是狠辣,但哀家知道你骨子里还是那个被宠过头的秦王。」

「所以啊,哀家都与你撕破脸皮到这份上,你还在乎着你我之间还有没有一份母子情分。」

至尊笑道:「不是朕单纯,只是不解。母后从来不是爱争斗的人。昔年,我的母妃被父皇宠成那样,您又深爱父皇,即便再怎么爱屋及乌,您竟然一点私底下的怨恨也没有,甚至还把朕视为亲子。不只是我,后宫的孩子您都视为己出,那些妃嫔们你也都认真照拂,得宠的不与其计较,失宠的不叫人践踏。怎么如今做了太后,反倒一改性子,要争一争呢,甚至算计上了阿澈的命。大卢氏争是为了不甘心,您是为了什么?」

王太后的眼神冷了下去,她说:「九章台那位想要她的儿子做皇帝,但我知道那孩子和你一样容不下门阀。门阀几百年,我朝连百年都不到。皇帝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觉得对江山好,哀家也不过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至于你我谁对谁错,哀家是看不到了。」说着她饮下了桂花酿。

王太后的身子凉了,嘴角却挂着微笑,我与至尊跪下,朝她的尸体磕了个头。才出慈宁宫没多久,至尊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太医才告诉我,至尊这些年忧思太过,已身患顽疾,还有不到十年,倘若全力医治,也活不过四十五岁。

我脑子突然嗡地一声,那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他像培养皇帝一样培养我,他倘若一时不备走了,皇子年幼,大端的担子只能我来挑了,所以他事无巨细地培养我,甚至暗许我有自己的势力。本来清门阀可以更缓一些,他这几年如此激进,也只是因为时日不多,好给我铺路。

「他何时有的病?」

「好几年了,陛下都让臣等瞒着小君。」太医徐徐地说。

至尊睁开眼时,就扭头看见我,他笑得温柔:「你都知道了?」我一看见他笑,心里就很难过,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没怎么见过我哭,只怔怔地看我,然后劝我:「朕这一辈子对不起太多人,如此境地也是活该。」他替我抹了泪:「只是朕得的病并不只是会让朕活不长,朕神智清醒的时候也不过三四年了,再往后朕会变成一个疯子。」

「又说瞎话,怎么会发疯?」

他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朕现在说的一字一句你都得记着,朕神智不清之后,你便是大端的主人,如果朕癫狂至极,做了什么危害江山的事,你在必要时可以弃了朕。你不要怕会担上弑君的名声,上官珝是知道我的病的,我已留下诏书……」

「我看你现在就已经疯了!」我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他的眼睛眨啊眨,一脸无奈地看我。

我松开手,他说:「你以为昔年赵皇后死后,太宗皇帝为何突然判若两人,突然乖僻易怒起来,只是为了赵皇后的死伤心过度吗?人在正常情况下不会突然性情大变的……」

河间王死后,他似乎一病不起,于是好几日都是我替他上的朝,好让他安心养病。他闲了下来,我便不得空闲了,每天在太极宫里一边批奏折一边跟他讨论政事,后来太极宫几乎成了我们两人的宫,未央宫我反而不常回去了。

阿猫阿狸时常见不到我,便往柔妃跟前凑,不知不觉地跟大皇子走得近些。大皇子是大赵皇后的那个难产的孩子,平日里比较沉静,今年也已经十四岁了。

至尊病了两三个月身子好了些,我也轻松了些,得空回宫看孩子。自从有了这几个孩子,我便很少能过安生日子了,我展开一张纸,打算画一幅牡丹花的时候,阿狸委屈巴巴地进来:「娘——阿猫把大哥哥给我的兔子灯笼给弄坏了!」

我的画笔一顿,牡丹画坏了,嘴里劝他:「再找你大哥哥给你做一个不就好了?」

当我打算重新画第二幅的时候,阿猫又进来:「娘——狸狸把我作业藏起来了,明日师傅要看——」得,又给画坏了,我把笔一扔,说:「我看你就是没做,上回还说作业给阿犬吃了!」

阿狸跑进来推阿猫:「嬴涵!」

直呼名姓,看来矛盾升级了,他扔过来一本墨浸黑了的作业,小脸气得惨白:「你怎么这样弄我的作业!你!你!」

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忙罚了阿猫,让他们两在我跟前补先生布置的文章,阿猫给我打了手掌心,大哭道:「母后不疼我了,母后只喜欢自己亲生的!」

这倒霉孩子,每次被罚就哭自己是捡来的,我忙哄他,哄了片刻,他好了,阿狸也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眼泪,他努努嘴说:「狸狸是大笨蛋!」

好不容易安生了半日,他们去逗阿犬,我打算画我第三幅画,阿猫跑进来喊:「娘,不好了,弟弟把狸狸的珠子吞了进去!」

一宫人围着摇篮里的阿犬急了半天,阿狸说找到珠子了,不是弟弟吃的。我真是气得发昏,又说了一顿这两个熊孩子,回头一看阿犬正板着脚趾往嘴里送……

我:「……」

我为什么不能生一个公主呢?什么狗屁的「皇后宜男」。

这样闹腾腾的日子却也没过多久,阿犬渐渐会说话了,阿猫也想起来自己是三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了,开始有哥哥的样子,阿狸越发沉静,自从杜玄兰做了他的老师,他就喜欢往书房里跑,平日整日端着,像个小先生似的。有一日,我闲来与柔妃宁妃以及静妃,哦,也就是王府旧人曹昭仪几个一起坐着喝茶,说起最近宫里人少,日子清闲得紧,不过说了一句「闲出屁来」,给进来请安的阿狸给听见,阿狸便皱皱眉头道:「母后,太宗的昭元皇后赵皇后曾立【淑女则】曾有云:女子当工仪容,端仪姿,慎其言……母后您是一朝皇后,国之小君,一言一行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您刚刚出言不逊,言辞粗鄙……」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小祖宗又来了。就问他:「杜玄兰就教你这些东西?」我平日就怕听见杜玄兰唠叨,现在我儿子也给教成了翻版的杜玄兰,真是一场噩梦。

柔妃抿嘴笑道:「四殿下可真是长进,大殿下已经十五都快娶妻了还没有四殿下长进。」

阿狸朝柔妃行了个礼道:「大哥哥儿臣是比不上的,只是柔娘娘身在妃位,母后言辞不妥不加规劝,妃者,当如前朝中书令,即可下御宫嫔,又可进谏小君……」柔妃脸都白了,我止住了他:「行了,你出去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老师没教过你吗?」

他一出去,柔妃拍拍胸脯:「哦呦,可吓死妾了,小君您的四殿下简直就是杜玄兰再世……呸呸呸,翻版杜玄兰。」

我奇道:「姐姐你也受过杜大人的教诲?」

宁妃磕了个瓜子,与静妃对视了一眼:「您不知道,这中监尹桓淑人是杜大人以前的女学生,她觉得后宫妃嫔就是前朝百官的翻版,于是就让咱们人每宫发放了杜玄兰的【朋党说】【臣策】,要求每月抄一遍,怕后宫兹事,我现在是看见杜玄兰这三个字就头疼。」

「那怎么孤不要抄呢?」

「您是皇后,是小君,抄那个【臣策】有何用……」

外面又传来阿狸克制又有些生气的声音:「嬴涵!」以及阿猫欢快的「狸狸,你来抓我啊!」

静妃说:「三殿下和四殿下好像又打起来了。」

我叹了口气:「哎,一物克一物,习惯了。」阿狸虽然少年老成,可是阿猫有的是办法让他生气,阿狸现在越来越正经,偏偏一来气就喊一句「嬴涵」,浑忘了阿猫是他的三哥哥。

大赵皇后的大皇子十五岁了,至尊没有让他随性子,像河间王当年就是二十三也不愿娶媳妇。至尊亲自挑了寒族老臣韩惟的孙女韩氏给大皇子做王妃,并封了大皇子为纪王。

如今至尊抬举寒族士子,选韩惟的孙女做王妃是很好的人选。只是以前做嫡王妃的都是门阀世家高姓女子,纪王以为至尊赐韩氏给他做王妃是轻贱自己,于是在新婚之夜对王妃很是冷待,那韩氏虽不是高门女子,可是韩家门风清正,养得一身傲骨,也不肯与纪王好脸色,最后竟然在新婚这一日吵了起来。

内监来报给我和至尊时,至尊气得发抖:「还不传那个孽子来!」他最近性情愈发急躁,大有他说的往疯狂之态转去,我怕他肝火太旺,忙劝他:「纪王夫妇二人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拌个嘴也是有的。您和卢氏也是年少成婚不也常常吵架吗?」

他莫名奇妙地看了我一眼:「我和卢氏怎样的情形你怎么说的你亲眼看过似的,哼,你倒是心胸开阔得很,说起自己夫君与别的女人来头头是道。」

我说:「我小时候又不是没进宫见过你们……」

可能是我「小时候」三个字戳了他的心肠,他说:「你不用提醒我你比我小许多!」我闭了嘴,他叹口气道:「我与卢氏什么什么下场你也见到了,皇室不能再和离一对了,丢人!」

说话间,纪王来了,看了至尊一眼,往地上一跪:「父皇。」又看看我,喊了声:「母后。」

「你与韩氏那小姑娘有什么矛盾?」

「韩氏性子与儿子不和,请父皇退了这桩婚事吧。」纪王上来就直接拱雷。

「胡闹!你们都已经行过婚姻大礼,韩氏都已经载入玉牒,你现在跟朕说要退婚!你拿婚姻大事当什么?过家家吗?」至尊指着纪王的手指都在发抖。

「儿子又没碰过她!反正她也不喜欢儿子!」

「啪!」至尊掀翻了茶水,我忙跪下:「至尊息怒!」他一边扶我起身一边骂纪王:「你过日子过傻了是不是,你新婚之夜就要退婚,让韩氏怎么做人,让韩惟一家怎么看,让朝中寒族怎么想?你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只以为王妃得出身高门,觉得韩氏小门小户的出来是贬低了你。哼,真是见识短浅!如今朝中的肱骨大臣都是士族寒族,那些高门只记得自己百年前的家谱。今日之高门虽有千年之历史,可千年以前他们的祖宗不也是白身寒族吗?」

纪王垂下头:「父皇用心良苦,可儿子实在不喜欢韩氏。」

「你是朕的皇长子,你来跟朕说喜欢!」

「是啊,帝王家的子孙婚姻大事不能全凭喜欢,儿子的婚姻就得是您笼络那些士族的工具!就好比您明明不喜欢儿子的母亲赵氏还娶了她。」

我心里一惊,这纪王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跟至尊对着干!

「你现在的母亲是柔妃贾氏。」至尊的眼神冷了下来。

「原来父皇已然忘了儿子的生母是元后赵氏。是啊,父皇厌恶门阀,自然也厌恶赵氏,更厌恶儿子。所以父皇让儿子娶一个寒门的女子为王妃。」

「朕都已经说了娶韩氏不是贬低你!朕也从来没有厌恶过你!你是朕的长子,又是元后嫡子,你小时候朕虽然对你严厉,可是是不是好好教你读书做人。朕一直对你抱以期待,甚至私心里有过立你为太子的想法。可是你偏偏养成了这等狭隘的门户之见,自己总是妄自菲薄,总觉得朕待你不好。阿渊,朕与你是父子,为何离心至此!」

纪王偏过脸,眼睛红了,他说:「父皇的苦心儿子并非不知,只是看过阿狸他们,才知道什么是被父皇期待的孩子。儿臣不是妒忌弟弟们,儿子也很喜欢他们,只是儿子虽然被寄以厚望,可我的出生总不是被期待的。至于什么太子之位的期待,儿子知道不过是为了嫡长子三个字,儿子也不配……」

至尊背过身去,我看见他的肩在微微抖动,他声音凄凉得很:「原来是朕辜负了你,你也辜负了朕!你走吧,韩氏是不能退婚的,她是个好孩子,你如果能不像疑心朕一样疑心她,你们会有好日子的。」

纪王磕了头出去了。至尊的身影颓然下来,我喊了一声:「至尊。」

他却说:「阿寿,你别看我。」我想,他许是哭了,于是背过身不看他,只听见他凄凉的声音说:「是不是朕平生算计太多……就连朕真心待自己儿子时,自己的儿子也当是算计……」我没有回答他,终究是帝王无情,乍然得了真心谁也不敢当真。

十八

阿狸七岁的时候,至尊突然跟我说:「我立咱们的阿狸为太子,你说好不好?」

我说:「阿狸年幼,不堪重任。」

他笑道:「不是还有你吗?」说着又叹了口气,说:「哎,若阿澈还在的话,朕就把江山给他好了。」

我从来不知他有这个想法,他才道:「倘若我可以得活到儿子们长大,皇位便留给自己儿子,不给阿澈,不然朕的子孙会不甘以后会惹祸。倘若朕活不到儿子们长大,便打算给阿澈,因为皇子年幼,恐国政生变。朕那时发觉自己得病时,便已属意于阿澈,可是九章台不信,只以为朕是在猜忌……」

我默然无语,心里暗叹:他真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治国机器。

于是我的阿狸,四皇子嬴泷成了太子。

他又挂心不下纪王,夜里翻身时跟我说:「纪王是朕的嫡长子,朕怕阿狸即位后,别人像说阿澈一样说他是先帝正统,到时候阿渊会像阿澈一样成了靶子。」于是将纪王迁到封地去,走前嘱咐他说:「我知道你无心于皇位,以后谁挑拨你争也不要争了,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是我的一点爱子之心。」

阿猫哭得快断了气,揪着纪王的袖子喊「大哥哥」,阿狸克制许多,只是他的清水鼻涕出卖了他,阿犬、阿犬不怎么认识纪王,只会跟风嚎哭……纪王怜爱地拍拍自己的弟弟们,说:「大哥哥又不是不回来了……」又朝阿狸说:「太子您失态了。」阿狸一听这声「太子」气出了一个鼻涕泡:「你还是叫我阿狸罢!不准叫我太子……」

但是阿狸的太子之位、纪王的离京,这其中陛下的爱子之心是外人所体会不到的。朝臣们只以为是因为我吹枕边风才排挤得纪王离开,我这些年干政也被认为是挑拨的,所以我的形象便成了所谓的「祸国妖后」。「姬寿」二字一度成了「祸水」的代名词。

至尊与言官们吵得头疼,一再表明没有受我的枕边风所蒙蔽,可越分辨越显出我的「祸国殃民」,我想这辈子是与「贤后」二字无缘了。

本来这只是至尊与朝臣间的言语小矛盾,可是新来的御史中丞突然就给至尊下大狱了。原来是这个脑子缺根筋的御史中丞说,太子年幼,皇后又善于弄权,以后迟早会有吕后之祸,不如学习北魏去母留子……至尊气得肺管都要戳破了,当场骂道以后你儿子当了官,我把你老婆杀了行不行。御史中丞居然说倘若此事利于国政,行啊……行……行……啊……至尊气得话也说不出,给他关进大狱清醒清醒。

他下朝回来没多久,太极宫的内监来请我,说陛下在太极宫发了病,突然性情大变,砍伤了一个宫人。

我于是赶紧往太极宫去,他说的疯病终于来了。才走到太极宫门口,就看见至尊散着发,眼睛通红,举着剑到处乱砍,嘴里喊着:「朕要杀人!朕要杀人!」

我走过去,他的剑指向了我的喉尖,杜孺人吓得一颤:「殿下小心!」他却不动了,只直直地看我,我平视他的目光:「至尊还知道我是谁吗?」

他有些恍惚,却认出了我:「阿寿……」我于是说:「既然知道我是阿寿,还不快把剑放下!」他拿着剑一脸为难起来:「阿寿快走!阿寿快走!」他眼神突然狠戾起来,我躲开,却被划破了手臂处的衣裳,留了道伤口。

他突然清醒过来,忙扔了剑,过来抱住我:「阿寿,阿寿,你怎么样。」看到我的伤口,他的眼神充满了愧疚:「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病比我想象得要厉害许多……」

我宽慰他:「妾平日里皮糙肉厚的,这点伤不妨事的。」

可他仍旧不放心,叫太医包扎好了我的伤口,然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垂下头说:「朕害怕……」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没事的。」他突然把我抱进怀里,死死地扣着:「朕害怕……以后还会伤着你。朕不知道朕以后会疯成什么样子,会做出怎样的祸事。以前,朕生死无惧……可是一点点变疯……」我的脖颈处突然湿了,我不敢抬头看他,他说:「朕不想变成一个疯子……朕不想变成朕都害怕的样子……」

我叫太极宫的宫人都不许将此事泄露出去,又派人抚慰了那个被他砍伤的宫人。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起来,至尊性情不定,以后我就得担起他的责任了。我想我大概知道他发疯的理由,他总把自己当做一个没有感情的治国机器,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自己,可是他终究是人不是机器,岂能一直理性,只能把自己慢慢逼疯。

过了几日,我与至尊大吵了一架,那日我劝至尊:「陛下把那个御史中丞放出来吧。」

他说:「他要朕杀你,朕要他吃点苦头。」

我默默无语,只看着他问道:「陛下不觉得自己太小孩子心性了吗?你越如此别人就越会说我是妖后。」

陛下忽然抬头专注地看着我,他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他抬手用冰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最后顿在我的脖子上,突然掐住,问我:「如果是我要你陪我殉葬呢?」

我怔怔地看他,只听见他的语气带了一丝偏执:「我快要死了,什么也带不走,我舍不得皇后,要皇后陪我如何?」

我知道不能陪疯子讲道理,但我还是说了:「我不愿意。」

他怜惜地放下手,笑道:「你果然是心里不曾有过我的。」我不知道他为何又在纠结这些事情,我说:「陛下推己及人,说句大不敬的,倘若我死在陛下前头,陛下肯陪我,那我也愿意陪您。」

他依旧在自说自话:「皇后,你喜欢过我吗?」

我说:「陛下以为呢?」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他说:「我就知道你心里不曾有我!你愿意陪着我,不过是因为你是皇后。」

我只说:「陛下,您要一个人十成十的心,这样的心谁也掏不出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您又何曾给过我十成十的心?是您太贪心了!」

他指着我道:「你说我对你没有心!你居然说我……」

我平静地看着他:「陛下为何娶我?不过是为了平衡朝堂,我本来就爱自由,你偏偏给我这身枷锁要我做什么皇后!您让我干政,不过也是因为您怕后继无人,您不仅让我干政还要我做出是因为我自己要干政的样子,让我做这妖后。您困住我的一生,还要我感恩戴德地喜欢你喜欢到陪你去死!凭什么!」

他的手指指着我颤抖起来:「你……你……」

我冷笑一声说:「卢氏嫁给您,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十几年的降妻为妾的屈辱!赵氏姐妹嫁您得到了什么?得到了难产而死和一道白绫!王贵嫔倒是真心喜欢你,只是没你的心计,给你贬去了长门殿!萧氏,萧氏也喜欢你,你又对她做了什么,你让她顶大卢氏的锅,让她灰心而死!」

「对了,当年你要萧氏顶大卢氏的锅也只是为了纵大卢氏犯错,也不全为了先帝之德,欲先杀之,必先纵之,你不捧杀九章台,她怎么敢在你酒里下毒?王太后是可恶!可当初给河间王的那杯酒……」

我走近他,嘲讽地笑了:「您全然不知道那杯酒有毒吗?您知道那杯酒不妥,河间王也知道那杯酒有毒,他是心甘情愿地喝下那杯鸩酒,心甘情愿地帮您……可您又完全无辜吗?您让王太后背了您的狠心,不是吗?」

他的脸气得通红:「你……你……你这个……」

我说:「您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您喜欢我是因为在我这您还可以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嬴朔,您做这些都没错,您的狠心都是为了江山,为了以后。可是……」

「您既已经打算把无情二字刻进骨子里,就不该祈求什么真心……」我悲哀地闭上眼睛,这句话送给他,亦是送给我自己。

他气得拔出剑来对着我,我高昂起头颅:「您看,我一说出您的不堪,您就要杀我!」

他瞪着眼睛狠狠地看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我激他只是为了让自己认清,他却忽然扔了剑,他的脸色灰败下来:「你说得对!我不配任何人的真心!」

「为帝王者,当六亲不认,至孤至独,心有万仞沟壑,狠狼子不忍之心……朕为帝王!」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我起身想要去抚他的背,他推开了我,眼角滴下一颗眼泪:「为……孤家……寡人……」我看见他咳的帕子上都是血,他却释然地朝我笑了一下,晕了过去,我忙叫人喊太医。

十九

他的疯病需要一场怒来平息,于是我故意跟他吵了一架,我说那些话说与他听,也说与自己听,我告诉自己:他是多么无情的人啊,你万万不可对他动心……

好像只有那样做,他离开的时候,我才会少点伤心,少点难过。

他醒了之后,清醒了一段时间,只是除了上朝之外再不肯见我,不再让我进他的寝殿。后来他身子越来越弱,朝也不愿意上了,我几乎成了没有名分的帝王。他不愿见我,我也没时间见他,我的阿猫和阿狸十三了,连阿犬也有七岁了,而我和他有四五年没怎么好好见面了,我想,这样也好,我会慢慢习惯的。这几年朝里走了几个老臣,我的祖母也走了,她走的时候是按照军礼下葬一切都是亲王礼制。

那年春天,杜玄兰也病逝了。听说太极宫那位伤心极了,看见兰花都要流泪,从此不允许太极宫种兰花。杜玄兰死了没多久,太极宫的宫人告诉我,至尊也不见了。

我派宫人们都快把皇城翻了过来,也没找到他,是羽林卫在原来的秦王府门口找到的他,找到他时他鞋走丢了一只,头发也不簪,乱蓬蓬地散着,绣着龙的衣裳也给刮破了。羽林卫带他回来时,他也不反抗,嘴里只记得喃喃地说:「河间王是我杀的……我杀了河间王……我杀了赵宗熙……我杀了老师……」言语无措……

我去见他,他抱着膝坐在太极宫的阶前,依旧是回来的那副样子,头发乱乱的,只直直地盯着天上的月亮发呆,宫人告诉我他不愿意梳洗不愿意换衣裳,就一直这么呆坐着。我想:他以前是何等爱惜自己的容貌和身型,他曾经是最臭美的人……

我坐在他旁边,他注意到我,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您的皇后。」

他问我:「皇后是什么?」

「就是您的妻子。」

他有些不解地歪歪头,笑了一次,露出他的小虎牙,一脸天真:「你既然是我的妻子,那为什么我不认识你。」

我鼻子一酸,说:「那是因为我与陛下好久不见面了,生分了。」

他又不解地看我:「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怎么舍得与你生分。」

我没有说话,他过一会又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寿。」

他一听到「阿寿」二字如避开洪水猛兽一般起身躲开,声音颤抖地问:「你是阿寿?」

我起身走近他,他一脸惶恐:「阿寿不要过来!阿寿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他惊慌失措地拿袖子掩着脸,小心翼翼地说:「我不好看了,我老了,阿寿……阿寿不要看我。」

我温柔地走过去,捧起他的脸说:「陛下好看的,只是现在不好看是因为没有梳洗,我来给你梳洗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睛像初生的小兽一样,然后点了点头。于是我叫宫人备了水给他梳洗,他闭着眼睛泡在水里让我给他擦洗,过了好一会,他睁开眼睛,说:「杜玄兰怎么还活不过朕?」我看他,他的眼睛又恢复了清明。

我说:「杜玄兰已经六十有七了。」

他却仔细看着我的脸,说:「朕好久未与皇后见面,皇后容色不改。」

我给他梳头发的时候,才发现他的两鬓已如霜,可他今年才不过四十二岁,他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说:「我老了。」我有些难过,继续给他簪发,他说:「我这几年有一半的日子是刚刚那个样子,言行无状,所以我不愿意见皇后。」

我说:「我以为至尊不想见我是因为恼我。」

他握住我的手,说:「我没有多少日子了,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我于是搬进了太极宫里,他见了阿猫阿狸和阿犬,说:「我的孩子竟这般大了。」

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好,神智清明的日子越来越多,但我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

有一天我在他书房里看见了一幅画,画上画的是年少的他自己打马球,有一个像河间王的看着比河间王大一点的人在另一边看他,我想那是先帝,画里还有赵宗熙,被剪掉了一截胡子气呼呼地瞪着少年的至尊,河间王在树荫里拿着书打瞌睡,大卢氏端坐着,小卢氏梳着未嫁的发饰在写东西,画里竟然有我,却看起来十五六岁与他年纪相当,画里的我拎着刀在比划,而王太后也一脸慈爱地喝着桂花酒。

我想:这幅画必然是他神智不清的时候画的,把不同时间段的人都画在了一个时间里,他在旁边用飘逸的字体给这幅画提名为【故乡】,旁边题着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虽不似,少年游」。

我再一看,他腰间确实别着一个葫芦里,听说高宗善酿桂花酒,想来里面装的是桂花酒了。

有一日,他坐在月色里吹着笛子,他吹得是【玉门关】。我在月色里看他,月光霜白,他的两鬓也霜白,他停了下来,说:「这是大哥教给我的。」

他起身横笛走来,那一瞬间竟像个少年,他挽着我的手说:「我有一幅画要与你看。」我以为是他的那幅【故乡】,然而他给我看的是百年前名家画的【盛世农耕图】,据说这是当年前朝九王之乱时,画家徐蔼霞所画,徐蔼霞所处年代民不聊生,却偏偏要画下心中的盛世。

他指着画跟我说:「当年祖皇帝得到这幅画,说百年之内必然要让天下如画里一般,我……我无能,虽然百姓安居乐业,到底不是盛世……你和太子……一定要实现……实现它。」他拍着我的肩膀,一边说一边咳:「阿寿,这天下就交给你了。」

他可能怕自己不行了,趁着神智清明的时候见了许多大臣,然后是各个皇子公主,然后是太子和我。

他最后见我时,已经面无血色,他说:「我这一生杀母弑师,穷兵黩武,瓦解旧臣,不是个好皇帝。」

他抬眼看我:「这些年该教给你的我都已经教了,你该都学会了。太子年幼,以后还是需要你多帮帮他。杜玄兰死了,房毓和韩惟的儿子韩子昂两个人算是可用,至于上官珝,倘若你们以后要守成就不要用他,找个由头给贬了,倘若你们要再更进一楼就用他罢。被我下狱的贺家,等我死了,你让太子给放出来,这样他们会感恩新君。柔妃的贾家是高门又有纪王,你多提防着他们,卢氏也是高门还算安分你要好好安抚,多提拔卢氏子弟……至于邱子明,留不得了,是给太子震慑朝臣的礼物……」

我哭得泣不成声,我说:「陛下教我许多,可我还是学不会,陛下您再教教我吧。」

他咳了一声,温柔地说:「我也跟大哥说我学不会的,可我比他心还狠,你也学得会,能比我做的更好。」

他有些恍惚:「我想见见我的阿渊,可以吗?」

我说:「已经派人去叫纪王了……」

他叹了口气:「你糊涂,朕也糊涂,快叫他们回来,朕不能见阿渊,阿渊回来了会被他们利用,会以为我托孤于他,到时候阿渊会和阿澈一个下场……」

我想他到最后也不愿意任性一回,他的眼睛开始放空:「朕对不起阿渊,对不起阿澈,对不起许多人……朕要回家了……他们来接我了……」

我拉住他的手,哭道:「再多教教我吧,您再多教教我吧,不要丢下我……」

他说:「此心安处是吾乡,阿寿,谢谢你的陪伴……只是,我真的要回家了……我想喝父皇的桂花酒了……想吃母后的长寿面了……」

他开始神智不清起来,对着空气喊:「大哥……大哥……接我回家吧……我只要做阿朔……不要做皇帝了……」他漆黑的眼睛闭上了,嘴角安心地挂着笑。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也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还是不是那个少年。

他的葬礼上我胸口闷闷的,吃什么吐什么,似乎要呕出我的灵魂,一搭脉,才发现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他走了,还要留一个孽障给我,好让我不要忘记他。

至尊嬴朔,崩于太极宫,时年四十三,谥号为「孝武」。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这是南宋的词,本文架空时代在宋前,算是一个bug,但是这首词太贴切了。

二十

建元一年,我的儿子嬴泷登基为帝,时年十五岁,三皇子嬴涵做了燕王,五皇子嬴湛做了吴王。我被尊为太后,享垂帘听政之权。上官珝早年间被至尊贬到巴蜀,我将他召回来,继承了他老师杜玄兰的衣钵。

「上官珝,连你都老了。」上官珝的头发也染上了霜色,不再是被我疑心和先帝断袖的面若好女的青年人。

他恭敬地行礼道:「殿下,微臣已经四十有五了。」是啊,都老了,连我都已经三十五了。

我生下的遗腹子是个女孩,这个孩子终于遂了我的心意是个公主,我给她起名为「思」,小名为「阿乐」,封号为「长乐公主」。阿犬他们为阿乐的小名没有加入畜生团而深深难过,我说阿乐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好娶什么「阿犬」之类的名字,我就是偏爱这个孩子。

阿狸登基后选的皇后是杜玄兰的孙女杜氏,阿狸没有让我迁去慈宁宫,我还是住在椒房殿,杜皇后住进了长秋宫。

阿狸成了亲,阿猫作为哥哥却不愿意成亲,王府建成了也不去住,只知道到处闲逛,阿狸说阿猫自在得很,今日在巴蜀明日又去了燕山,他虽然没个定型倒还记得给我寄点东西回来。

新皇后杜氏倒没她祖父杜玄兰一样刻板,只不过个是个有些娇气的小姑娘,这个孩子是阿狸自己亲自求来的皇后。杜氏是家里的幺女儿,做皇后也不过十四岁,我觉得太小了,我更属意于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是才女更适合做皇后,但是阿狸更喜欢小杜,我也不好说什么。

比起他的父皇,阿狸对杜皇后真的很好,总是私底下喊她「窈娘」,杜皇后也总是羞涩地喊阿狸「阿狸哥哥」。

朝政上的事总是我多操心一些,阿狸每日除了读书上朝就是腻在杜家那个小皇后身边。阿乐一岁的时候,纪王回来觐见新皇,他这次喊阿狸「至尊」,阿狸也没有恼,我记得纪王走的时候叫阿狸太子阿狸都恼得不行。

纪王妃韩氏已经生了三胎了,看来与纪王十分恩爱,纪王最后是听进去了先帝的话,放过了自己,肯好好待韩氏。只是柔太妃贾氏的母家有些不大安分,我贬谪了几个贾氏子弟,柔太妃便开始频频过来请安,我不想见她。

柔太妃再来找我的时候,我让人将杜玄兰的【臣策】带给她,好让她明白什么是君臣之礼。

杜皇后进宫已两年,还是独宠,后宫除了她再无旁人,百官们劝阿狸充实后宫,阿狸跟朝臣置气,跑到我宫里说娶太多老婆就闹许多矛盾不好。我说,谁喜欢娶那么多老婆,可你是帝王啊。

阿狸叹了口气,答应了选秀,于是后宫里又多了韦婕妤、张容华、林才人、安才人和史良人、黄美人六个,再多他也不愿意选了,都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水儿排开可赏心悦目了,尤其是那韦婕妤长得格外美,不过再美在我心里都比不上当年的卢氏。

阿狸晚上去了韦婕妤的漪澜殿时,第二天杜皇后来给我请安时眼睛红红的,我看着她想她是真的不适合当皇后啊,阿狸可恨,拐这样娇气的小姑娘进宫。

阿狸心里还是喜欢皇后更多一点,让新人侍过寝后,还是更多地和皇后在一起。没多久,张容华有了身孕,皇后有些不得意,但还是强颜欢笑。阿狸晋了张容华为贵人,韦婕妤貌美得宠也做了贵人,张贵人生的是个公主,公主满月宴上,杜皇后有些泛恶心,太医一把原来皇后也有了身子。阿狸高兴地快飞起来,温柔地喊她:「窈娘。」

可惜杜皇后年纪太小,最后生孩子竟然难产,生下了一个皇子没多久就死了。她死的时候还不满十八。阿狸哭得肝肠寸断。

皇后死后,阿狸性情阴沉起来,后宫嫔妃一个不慎便会得罪他,韦昭仪才升了昭仪代理后宫,就因为穿衣颜色太艳被他骂「皇后孝期,花枝招展,心思歹毒」又给贬成了贵人。

杜氏死后,他没有再立皇后,宫里一时间多了许多女人,我数了数二十好几,他比他老子出息,终于给凑齐了二十四节气。

阿犬年纪大了,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可他不愿意娶,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崽子喜欢男人,如今是跟上官珝的侄子上官珏混着,上官珏长得比上官珝当年更加「面若好女」,但他真是个断袖。当然上官珏不像阿犬这个废物不喜欢读书,他天资聪颖,芝兰玉树,是个好孩子,看来是我的孽障儿子勾引了别人。我也不想我的儿女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也不想祸害人家闺女,阿犬不愿意娶那就不愿意吧,我也就睁半只眼闭半只眼地由着他混着。

阿狸二十四岁那年,我想还政,我老了也累了,想歇一歇,我不想再背大端的担子了,我累了。然而阿狸长跪于未央宫说自己年幼,希望我继续辅佐他。于是我没有还政成功。

阿猫给我找来了一个琴师给我解闷,那琴师姓顾,名清凤,二十四五的样子,模样肖似先帝。我不过让他过来给我弹了几曲,外面就传开了我豢养男宠,顾清凤的曲子弹得很好,长得也很亲切,但我见他一次便难受一次,他让我想起先帝又提醒我他不是先帝,终究是隔靴搔痒。

但他的琴实在好听,我唤他过来只不过为了听一曲琴,有一日,顾清凤弹完琴忽然叫了我一声「阿寿」,我透过帘子看他,眉睫似漆,很像故人。但我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我说:「谁教你这么叫哀家的?」

我掀开帘子,他跪在地上,面无血色,仔细看他又好像不像先帝,我冷冷地说:「你也配。」从此,顾清凤再也没出现在我眼前过,那些打算给我找肖似先帝的男宠的人也歇了心思。

后来,有官员送给阿狸一个美人,那美人长得格外像窈娘,可惜马屁拍在了马蹄上,阿狸见了那个美人登时大怒,说先皇后是独一无二的,不许他们这么辱没她。

后来许多年,阿狸越来越像个君王,阿猫也终于娶了妻安定下来。我也终于有了闲工夫练刀时,先帝的内侍要告老还乡了,过来向我磕头说有东西教给我。

我唤他进来,那个内侍将一个盒子交给我说:「殿下,这是先帝生前的一些贴身物事,里面有一些涉及殿下,先帝去时将这些东西教给奴婢,叫奴婢烧掉,不要给殿下看见。可奴婢觉得若真烧了总是不好的,殿下还是看一看吧。」

我懵懵懂懂地打开箱子,里面除了他画的那幅【故乡】,还有好几幅关于我的画,画里的我或坐或卧,或看书或练刀。

再往下看,是我当初写的他的那封「吾夫阿朔亲启」,他在信封里上将那几个字圈起来,在旁边写「吾妻阿寿之信」。

再底下,是我绣给他的那个抹额,我还记得被他嘲笑绣得龙像蛇,云彩似鸟蛋。

最后是一封他真正留给我的信,我展开信,信里写道:

吾妻阿寿:

这封信大抵你是看不见的,所以写得随性了些。

我如今快死了,总想起我的大哥、老师、母后和许多人,也总想起你。你不敢与我以真心,是因为你怕我绝情。

可我是帝王,我先是大端的皇帝,先帝的继承人,然后才能是你的丈夫。

我并不喜欢做皇帝,这皇帝做得我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我总怀念大哥的太极宫,虽然我现在也在太极宫,可此太极宫非彼太极宫,现在这个太极宫没有我想念的那群人,以前我大哥在时的那个皇城才是我的故乡。

可我回不去了,回不去那个时候,可是我有皇后,皇后你便带着我故乡的味道,新婚之夜我一看到你,心里就很亲近你。

我跟你说过许多话,不是关于朝政就是关于别人,好像从来没有留一句话,关于你。

刚刚我看书,觉得有一句话很适合你,便留给皇后。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嬴朔

我的眼泪低落在泛黄的信笺上,其实他走之后留给我的伤痛总是淡淡的,可是这些旧物唤醒了我与他的许多回忆,仔细想想,我与他夫妻不过十七年,除去我们不见面的那四五年,真正相处的日子不过十二三年。

可就是这十二三年的那一丝丝的甜困住了我的一生,我有时恨他,有时爱他,两厢情感总是互相撕扯。

而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涌起了无限的悲伤,汹涌地埋没过我的五脏六腑,我对他的怨、恨、惧甚至是杀意顷刻间没有了,我听见自己心里最底处被我藏起来的声音:我还是输给了他。

我将我的心彻彻底底地输了,那十二三年过起来明明是轻描淡写,为何一转身却如此刻骨铭心,我知道我这辈子也不会再动这样的感情,我压抑的感情早就慢慢地腐蚀进了我的骨髓,待反应过来,已是病入膏肓。

我才想起,我的字迹越来越肖似他,我喝的是他喜欢喝的茶,吃的是他喜欢的菜,读着他留下来的书。难怪我不觉得自己有多想他,只因我活成了他。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轻描淡写的八个字,却是唯一留给我的。

后来,我翻到了一本书,叫做【妇言通鉴】,作者叫卢慕白。我知道是故人写的,于是派人去找她他们没找到她,说是找到了她的住址,邻居都叫她「卢先生」,卢先生去岁冬天就已经离开了人世,她一生教了许多学生,虽无子女,却是这些学生送她走的。我终究还是没有和小卢氏再见,但我为她高兴,她终究后半生过了自己想要过的日子。

再后来,阿狸与舅家姬家有了摩擦,于是我亲自收了姬氏的兵权,好让我的儿子放心。后来,连最小的长乐也嫁了出去,阿犬还是喜欢上官珏,没有成亲。

我做了许多新的改革,上官珝做了宰相,进行了彻底地革新。我身边的故人一个个都走了,能跟我说得上话的人也只有上官珝了。

我的儿子登基三十年,政治面貌欣欣向荣,四海归朝,邻国称臣,可惜他死在了我之前,他走的时候指着案前的【盛世农耕图】说:「母后,我做到了,我要去见窈娘了。」

我说:「孩子去吧,窈娘在天上等你呢。」他也是挂着笑去的,也只留下我。阿狸去的时候,我还是辅政的太后,这时候我已经六十五了。

我扶持的新帝不中用,于是六十六岁时,我真正地成为大端的主人,成了女皇。可能我把权把了快有四十余年,先后辅佐过两代君王,他们也觉得我快死了,大臣们并没有反对。

我六十八岁的时候,上官珝染上病要死了,我去看他,我很难过,我说:「你死了我便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他的头发花白,他说:「老臣已经七十有八了,要去见先帝了,陛下要为老臣高兴。」我高兴不起来,他们都去天上团聚了,只留下人间一个孤零零的我。

我真真正正地成了帝王,也真真正正地成了孤家寡人。我像被他们抛弃的一个孤魂野鬼,独自苟活于世。

我身子骨很好,我执政的时候杀的人要比我的丈夫和儿子还要多,我的丈夫说得对,他教给我的我定能学得会,还会做得比他好,可我觉得很悲哀。

我七十八岁时,已经做了十二年的女皇,我不想再做了,于是我下了退位诏书,把皇位留给阿狸的一个儿子。我又变成了太皇太后,在宫里养老。

新帝登基时,新帝和他的儿子们来向我请安,其中有一个孩子头发漆黑,眼睛也漆黑,容貌品相像极了我的丈夫。我拉那个孩子过来,那个孩子凑近看,长得更像他了,我指着这个孩子朝身边的人说:「这孩子长得活似先帝。」

我身边的人说:「庆王殿下长得的确像是文昭皇帝。」「文昭皇帝」是阿狸的谥号,我说的先帝是我的丈夫。我扭头看身边应我话的人,不是我的故人。

我刚刚下意识以为我身边是上官珝,可我忘了,连上官珝也死了。这世上真正还记得孝武皇帝容貌的人可能只剩下我了,我突然觉得很寂寞,叹了口气。

都死了,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见完那个像先帝的庆王就生病了。我很高兴,我终于也要与他们团聚了。

新帝带着皇子们跪在我的塌前,我看见那个头发漆黑的孩子,我记得他是庆王,于是唤他过来,他恭敬地喊我一声「太奶奶」。

我看清了他,我说:「好孩子,你长得很像孝武皇帝,孝武皇帝一生命数不好,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他眼睛红了,答应道:「哎。」

我朝开始哭的后辈们说:「不要哭了,我要去见我的老朋友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也要回家了。」

我闭上了眼睛,我想来世我一定要种一片修竹,嫁一个穿着青衫温润如玉的男人,我要背着我的刀带着他踏遍江湖,最后回到我们的竹林里然后终老一生,谁也不丢下谁。

完结

番外之阿朔

十七岁的时候,我大哥死了,我成了皇帝。

他死的时候才二十七岁,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这样年轻就死了。他死的时候,把我喊了去,我以为他是要交待我好好辅佐阿澈。

但是他却拉着我的手说:「阿朔,这江山……我就交给……你了……」他去的时候死不瞑目,我想他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不放心。

我登基的时候,娶了老师的一对侄孙女,大的叫赵宓,小的叫赵宛。赵宓跋扈,赵宛阴狠,她们先后做了我的皇后。赵宗熙死的时候,赵宛一身素衣来见我,我素来与她都是不睦的,如今看她竟看出几分可怜来。

我说:「朕不会废后的,皇后宽心。」

她「嗤」地冷笑了一声,说:「至尊是最想妾死的人,说这些话自己都觉得可笑罢。」

她跪在我面前,行了礼,说:「妾会如至尊所愿,只请至尊不要对赵家赶尽杀绝。」

「妾祝至尊长命百岁,与妾之后的小君白头偕老。」她磕了头,转身走了。

她祝我的两句话没有一条应验,后来想来,这不像祝福而像诅咒。

她回去没多久,就自缢于长秋宫内,我只处置了赵家几个当家的,放过了赵氏一族。

赵氏平了没两年,朝中果然催我立后。我想立卢氏,卢氏拒绝了,说自己「忝居贵妃之位」,「不堪为后」。母后送来了王氏,我却知道王氏立不得,于是只立王氏为贵人。

上官珝给我举荐了一个人,是我姑奶奶的宝贝孙女姬氏,我知道她是很好的人选,可是若是我的姑奶奶镇国大长公主不同意,那这事强求不得。

果然我朝大长公主一提便碰了一鼻子灰,她老人家连祖皇帝也敢架空,自然我这个后辈也敢骂,她骂我「猪油蒙了心,连我的阿寿也敢算计」。

后来,姑奶奶还是同意了,她说:「只一样,你心里要拿她当妻子,不要当棋子。」

我第一次见阿寿的时候是我十五岁那年娶卢氏之后,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我还是秦王。她倚在大长公主身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顿了良久,然后再看看卢氏,也顿了一下,眼光扫回我,嘴一撇,继续盯着卢氏那张漂亮的脸看。小孩子喜欢看好看的人,看来她眼里卢氏更美一点。

后来她渐渐长大,听说越来越有大长公主的风范,喜欢打架,喜欢外出玩。别人家的女孩子若是练了武,必然会感慨一句做女子的不好,若是男儿身必然如何守卫边疆。她偏不,她一把刀练得飒,却只想背着刀游荡,喜欢李白的「十步杀一人」,颇有游侠精神。上官珝说她这是魏晋名士风范。

后来阿澈的头给她打破了,气得大卢氏在宫闱里骂她「野丫头」,在她的宣传下,姬寿成了「名门淑女」的反义词,好在阿寿早早定了人家,不怕嫁不出去。

她十五岁的及笄礼是在宫里举行的,由大长公主和文烈皇后主礼,风光无限。我在连廊里远远看见她穿着绯色的裙裳,拉着自己的侍女笑,笑起来漾起两枚梨涡,于是我问内侍:「那女子是谁?」

「是镇国大长公主家的小孙女,今天在宫里及笄。」

我懒懒地应了一下,转身离开了。这是我与她成婚前最后一次见她,按道理,她不该嫁我,该嫁给莱阳韩氏,可惜成了望门寡,因缘巧合下做了我的皇后。

她嫁给我的时候已经十八岁,嫁给我的那天夜里,举着把破扇子坐在那装娴静,其实眼神颇不安分。她放下扇子的时候朝我假模假样地笑了一下,嘴角两颗梨涡,我不由地回想起她十五岁那天穿着绯色衣服浅笑的模样,怔了一下。

她并不怎么怕我,平日里跟我说话也十分爽快,处理宫务的时候很会给自己躲懒。同时她又很聪明,看起来没什么心机,可是大卢氏和王太后给她使的绊子总害不到她,最奇妙的是,别人害不到她,也不会觉得她心思深,只会以为她运气好。一个人聪明通透本就难得,最难得的心思不深,活得也通透,世上便有许多「慧极早衰」的例子。

我知道她心里其实没有多喜欢我,面上连喜欢的样子也不做一下,我不去看她,她也乐得自在。也是,我与卢氏,与大小赵氏的先例在那,她肯定以为我是一个负心薄幸的人,我也的确是一个薄情寡恩的人。

她十八岁的千秋节上,一场马球打得漂亮晃眼,一身骑服明丽动人,其实她长得没有我的发妻卢氏好看,可是我突然觉得马背上她那飒飒的模样格外耀眼。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痛快地打一场马球了,她花冠上的珠子在阳光下闪了闪,亮得晃眼,也晃进了我的心。于是我夺了她的球,把她从马背上抓到自己怀里,她缩在我的怀里一边挣扎一边瞪我,我却很高兴。听说以前北方牧马的族民看见心爱的姑娘就是这样给抓到自己的马背上,这叫抢婚。

她胆子大得出奇,居然想把我从马上扔下去,我勒住了马缰,她夺回了自己的马,顺便一杆子把阿澈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后来我才发现我是有些喜欢她的,喜欢,一个离我很遥远的词。其实我第一个喜欢的人是卢氏,只是她不知道罢了,那年我十四岁,我一直绕着她贴她的冷屁股不全为了那个荒唐的赌约,也有几分心动在里面,大哥把她嫁给我的时候,我也是真心高兴的,只是后来我们离了心,我也对不起她。

阿寿身上那种通透,那种游侠向往,那种魏晋名士风度,那种鲜活的生命力,是我没有见过的,她仿佛就是按照我喜欢的样子所生长出来的。我有时候又隐隐庆幸她那个没福的未婚夫早早死了,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样鲜活的色彩。

我心里属意皇后,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帝王一旦动了感情那便是弱点。她可以是我的一条战线的盟友,可以是我共荣辱的小君,可以是我相敬如宾的妻子,唯独不可以是我爱的女人。

王贵嫔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只可惜她是母后那边的人,她是第一个看出来我对皇后的感情的人。她身边的女史白氏的眼睛长得很像皇后,我去她宫里时多看了白氏一眼,于是在一次醉酒之后,她便默不作声地将白氏送到我床上,然后白氏就有了孩子,就成了我的白美人,她以后生下来的孩子就得交给王氏抚养。一切的一切,她算计得好好的,当然,这里面也有母后的手笔。

然后皇后告诉我她暗室里叫人放了几个巫蛊的小木人,她很聪明,被人陷害了,一不打草惊蛇,二很信任我,直接告诉我。我告诉她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将那些东西烧了吧,她看着我笑了笑,神色里露出几分了然,一点就透。她是真正聪明的女人,做什么都能做到很好,就好比她不想做皇后,也能把皇后做得很好。

我问阿寿,她会不会用她的聪明算计我,她说只要她一日是皇后,便替我分担一日,然后吻了吻我的眼睛。我们很默契地对望了一眼,她不跟我说什么情爱之间的保证,我自然也不会许那些诺,利益是最长远的伙伴,比男女情爱牢靠得多。

后来我要攻打姑墨,杜玄兰阻拦,她一声轻笑一则故事就叫杜玄兰看清了形势,我发觉我真是捡到了宝,她的聪慧不止于做皇后,她还能替我做更长远的事。

只是出征前一晚,她跟我吵了架,我说要把她一辈子困住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恼怒,我才知道,她到现在心里还是怪我娶了她,阻碍了她本该自在的人生。

我心灰意冷地上了战场,走前没有看她一眼。我想如果她不嫁给我,嫁给别人,应该很自在吧,以她的身份地位,如果不做皇后,哪怕丈夫不成器,她想养几个面首也没有人说什么。她给我写了很多信,全是说什么朝政之事,没有一言一语问我是否安好之类的。

后来我故意放我假死的消息用计对付姑墨,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后以为我死了,吐了血晕了过去,我展开她的「吾夫阿朔亲启」,里面依旧是那些表面说辞,看来她的情意只敢点到为止地留在信封上的那六个字。我怕她就这么死了,于是趁着假死的时机偷偷跑回去看她。

太医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只是现下这种情况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我在她的塌前等了她一天一夜,她才睁开眼睛,她看见我怔住了,我告诉她,皇后这是关心则乱。她听到关心则乱的时候脸红了,却不承认。

我在椒房殿里陪了她三天,她给我做了一个抹额,那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一个抹额,但我还是珍重地接过了它。我这次去战场的时候,心里无限柔情,我想,我们还有许多时间,这一回我不会再辜负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我是帝王,我能战胜一切,唯独不能战胜生死。

卢氏要与我和离,我很生气但还是放卢氏走了,一是为了成全我们年少最开始的美好,二是我已经有了阿寿,这就够了。

但是我又想,我走了,江山怎么办,她怎么办。后来阿澈死了,母后死了,我也只剩她了,她知道我的病的时候,哭得很难过,我也只能在心里叹气。

再后来,我教给她许多东西她一学就会,我想我走之后她会是一个成功的太后。

有一回,她与我吵了一架,其实我们吵过许多架,但那回不同,那回她看我的眼神全是冰凉的寒意,她质问我阿澈的死,质问我母后和大卢氏的下场。原来,她都是知道的啊,只是装作不清楚,也是,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呢。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该是一个孤家寡人,对啊,我是孤家寡人,孤家寡人怎么会有那些不该有的期望呢。

后面几年,我没怎么与皇后见过面,我自己也过得浑浑噩噩的,我开始画画,画从前,画故人,最多的还是画她。

有一回,我趁着神智清明写了一封信给她,和那些画放在一起,交给我的内侍,告诉他等我死了就把这个箱子交给皇后罢。人快要死的时候,总是执着于在世上留下些痕迹,而我也希望我即便死了也不能让她忘记我。

后来杜玄兰死了,她与我见了面,她替我梳头发的时候我看见自己消瘦的脸颊和斑白的两鬓,才发现自己老了。我问我可不可以最后陪陪我,她答应了。

最后的日子,我过得很安心,因为她一直陪着我,可我看着她,又突然不忍心,我不想看见她在我死后一个人非常难过地活下去,于是我又找回那个内侍,我说那些字画都烧了罢,不要给皇后看了。

内侍很诧异,我说,皇后看了只会难过,她要是难过,我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我心里喜欢她,终究是不能说的一个秘密。她心里或许也喜欢我,只是也不会承认。这样很好,这才是帝王家的夫妻该有的样子。

希望她来世不要再嫁入帝王家,可以过随心所欲的日子,她来世的丈夫如果喜欢她就会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想着想着,我都有点嫉妒她来世的夫婿了,我咳了咳,叫人传她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鸽了很久的一个番外补上)

其实这是一个温情而又残忍的故事,看影视剧的时候总觉得皇室总是勾心斗角,没有温情。这个故事里的师生之情,母子之情,父子之情,夫妻之间的男女之爱都是真的,但是这里面的互相算计利用到后来的争斗也是真的。王太后会给至尊煮长寿面的同时,又想把至尊拉下皇位,而阿寿与至尊其实是相爱的,只是他们都默契地在两个人还活着的时候让这成为一个秘密,说他们的感情是帝后利益维系的。

至尊再喜欢皇后,也不会像小说里那种一往情深的男主一样不要六宫了,专宠一个女人。皇后喜欢至尊,也永远不会在至尊活着的时候放下心里的那一份防备。

其实他们的爱是建立在女主身后的势力与男主立场相同的基础上,如果女主是大小赵一样的立场,至尊心里再喜欢她,也一定会置女主于死地,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女主并不怎么执著于帝王的心,而是一直在想办法让自己的娘家和自己正确地站队。

安排阿寿晚年做皇帝,也是一份对至尊思念的延续,她最后身临其境地登上了那个位置,感受了孤家寡人的境地,才能在最后更加理解和心疼那个其实不怎么想做皇帝的阿朔。他们骨子里是同一种人,但最后也是同一种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