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羡是个疯子,他喜欢我的声音,强迫我跟他好,而我是有夫之妇。
这会他在我的闺房逼我唤他「夫君」。
我叫得声音嘶哑,像凝涩的弦,粗嘎难听。
我不想开口了,他就捏着我的脸颊,诱哄:
「窈窈,乖,继续叫,不要停……」
我无法理解行羡这个疯子的怪癖,叫再多声夫君,他也不会是我的夫君。
何必自欺欺人。
我讨厌他,不,是憎恶,极度憎恶。
他的手指在我的唇上轻轻抚弄。
「窈窈,你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
他舔上我的脸颊,冷潺潺地,似毒蛇吐着阴冷的红信子,舔得我浑身发冷。
我冷冷地盯着他。
他笑起来,嘴角边荡漾着梨涡:「朕最喜欢你的声音,婉转动人。」
行羡,他最擅长用无邪纯净的笑容迷惑人。
「那陛下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他目光闪烁,盯着我,充满期待:「嗯?」
我若有所思,旋即耸肩笑起来:「哦,不对,抱歉,我根本就不喜欢陛下你……」
他的目光流露出稍纵即逝的黯淡。
不过他很快就满不在乎地轻笑:「无所谓,来日方长嘛。」
紧接着,他就捏着我的下颌亲上来。
2
我怎么招惹上行羡的。
就很离谱。
去年夏至,他来沈园找我夫君,一声不响,站在书房外听我们嬉闹。
没有任何缘由,他就喜欢上我的声音,然后盯上我。
最初,他总是来府上找我的夫君谈政务,同我也只是礼节性问好。
那时,我并未察觉他的居心叵测。
直到半年前,我夫君被他派去外地剿匪。
我的大奸臣爹把我叫回家吃饭,吃着吃着就失去意识。
一觉醒来,我和行羡躺在一张床上,我被他拥在怀里。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行羡的秘密情人。
我的闺房,成了他纵乐的欢场。
3
我的夫君,他叫沈复,是个年少有为的将军,温柔英俊。
他其实是我略施小计骗来的。
我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小白花,但沈复不知道。
我嫁给他,是为了帮我爹监视他。
但是,沈复对我太好了,好得我不忍心。
我爱上了沈复,沈复是光风霁月的人,在他面前,我努力地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好姑娘。
我们很相爱。
如果行羡不横插一脚,我们会一直相爱,长长久久。
可噩梦不会因为我不想就不来。
行羡出现了。
每当他想见我,我的大奸臣老爹就会找各种由头把我接回娘家。
沈复总是被派去外地剿匪平乱。
我想过反抗,可是我老爹拿我娘威胁我,行羡拿沈复威胁我。
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娘亲、沈复,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就这样,卑鄙肮脏地生存着。
4
窗外忽然升起姹紫嫣红的花火。
旧年结束了,新的一年到来了。
我听见梦楼外鼎沸的欢呼声。
人们都拥有了新的期盼。
行羡咬着我的耳垂,低声说:「窈窈,新年如意。」
我静静地听着遥远的烟火声,望着屏风。
金鹧鸪被针线缚在呆滞的屏风上,振翅也难飞。
我的微笑寒淡:
「陛下,如果你死了,我就能如意,你能去死吗?」
他低笑着,揉着我的发说:「窈窈,我死了,也一定拖着你,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又捏着我的手腕,覆身上来。
忽然门口传来急促,凌乱的敲门声,「小姐,姑爷回来了……」
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冰冻住了。
「这下子,有趣了。」
他撩拨着我耳鬓的碎发,低声发笑。
5
我爹拦住了沈复,他骗沈复说我病了,刚刚歇下了。
温柔的沈复当然舍不得惊扰我。
我和行羡,没有被捉奸在床。
可是我身上,都是野男人的气息。
行羡从我身上离开时,还意犹未尽,他一边系衣服,一边阴恻恻笑着:
「窈窈,其实我还挺好奇,沈复要是踢门进来,看到他的夫人和朕滚床单,会做什么?」
「你猜猜,他敢不敢弑君?」
「他要是弑君,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我红着眼,死死盯着他:「你敢?」
他笑了笑,耸耸肩:「窈窈,要不要试试?」
他披上了衣服,禽兽披上华服,又是道貌岸然的模样。
他从后门离开了。
我跳进寒冬的池水里,用冰寒彻骨的水把肮脏的身子一遍遍地洗刷。
却绝望地发现,怎么也洗不干净身上的耻辱。
我就像我爹说的那样,病了,发起高烧。
6
睁开眼的时候,沈复坐在床边,对我微笑。
他笑起来,可以融化万丈寒冰。
脸颊上忽然就滚下眼泪。
哭既懦弱,又无用,是弱者的行为。
可是对着沈复,我的坚强,理智统统都见鬼了。
脆弱就脆弱吧。
他揉着我的乱发,吻着我的眼泪,哄我:
「好了好了,窈窈不哭了,是夫君不好,连除夕也没陪着我们家窈窈……」
「对不起,窈窈,我已经跑垮好几匹马赶回来了,还是晚了。」
这是我们成婚后的第一个除夕.
可是,在他日夜兼程,披星戴月赶回来见我时,我却和野男人,在荒诞地厮混。
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如既往地待我温柔。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摇头:
「夫君,我是喜极而泣,不是怪你……」
我的声音嘶哑,残破。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个崭新的,鲜艳的红封。
「窈窈,给我拜年吧。」
东陵的习俗,小孩子才有红封收,他拿我当小孩一样宠着。
我收敛起眼泪,展露笑容:
「夫君,新年好,祝你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笑起来:
「窈窈真乖……」
一封红利是,落在掌心上。
沉甸甸的,那是很多很多的爱。
「夫君,我们回家吧。」
这个梦楼,是一个炼狱。
我要回到我们的家,沈园。
「好,我们拜完年就回家吧。」
8
沈复和我去给娘亲拜年,她很高兴。
她对沈复说:
「小沈啊,窈窈脾气坏,平日里你多担待她些。」
沈复用肩碰了碰我的手臂,和我对视,低声笑:
「娘,窈窈很乖的,一点也不坏。」
我别过脸,把差点涌出来的眼泪咽回去。
他不知道我是个坏姑娘。
他不知道我背地里干了什么
忽然有人来请我们去前厅。
「皇上来了。」
脊背出了一阵阵冷汗。
我像走在摇晃的独木桥上,随时都会跌落万丈深渊。
9
沈复担忧地抚了抚我的额头,他以为我是病中虚弱。
他拦腰抱起我,往前厅走去。
到了门前,一道阴冷的目光注视着我,目光也会杀死人的。
我挣扎着,从沈复身上下来。
我害怕,害怕激怒了行羡这个疯子,他会把那些肮脏的事情抖搂出来。
沈复扶着我跪下。
行羡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夫人既然身子抱恙,就不必行礼了。」
我无法控制自己颤抖。我恐惧他万分。
他弯下腰,半蹲下来,当着众人,扶起我。
可所有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这是他的恩典。
他把我扶起来的那瞬间,和我四目相对。
他含着笑,那梨涡像淬了毒,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笑容明明白白地威胁着我:「窈窈,你怕了?」
他故意,用指腹在我的手背上抚过。
我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飞快地把手从他掌心里抽离出来。
他却很平静,平静地去扶起沈复,笑得风平浪静:
「沈将军辛苦了,朕本来要去你府上拜年的,听说你陪夫人回云府了,朕就来了。」
沈复并不知道眼前人是一条毒蛇,他神色愉悦地同新皇寒暄。
我杵在沈复边上,浑身一阵阵地,又冷又热。
沈复发现我在颤抖,伸手来握住我,低声询问:
「窈窈,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去歇息?」
我刚想点头,我爹忽然严声道:「窈窈,吃完饭再回去歇息。」
行羡也轻轻笑道:「是啊,一起吃吧。难道夫人还怕生吗?我们见过许多回了。」
我的脸色,一定很惨淡。
沈复揽着我的肩膀,笑着坚持道:「陛下,岳父,抱歉,窈窈身子弱,我还是先送她回去。」
行羡似笑非笑地望向我。
我心惊肉跳,只能按了按沈复的手,咬牙道:
「不,不用了,夫君,吃完饭再走吧。」
10
入座时,行羡坚持让我们坐到他旁边。
挨得那样近,近得我怀疑自己惊惧的心跳都被他窥探得一清二楚了。
他唇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我紧紧地握着沈复的手,只有这样,才能稍微捡回些力气。
沈复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一边慢慢替我布菜,一边同行羡闲聊。
我全副身心在听他们的对话。
只是在说剿匪的事。
我刚抬筷,行羡忽然笑道:
「沈将军不知道吧,前不久,晋都发生了一件丑闻。」
我煞白着脸,下了狠命攥着筷子,死死盯住他。
他朝我望过来,轻轻微笑道:
「夫人听说了吗?」
所有的人都望着我,我哑着声,摇了摇头。
他又笑道:「朕莽撞了,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听这些市井流言呢?」
坐对面的云麓立刻附和应声:「陛下是说少卿夫人那个事吧?」
云迢迢也道:「噢,那个被处死的女人……」
云麓是我爹的嫡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云迢迢是我爹的嫡女,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行羡慢慢露出满意的笑容。
11
原来皇上喜欢听市井野闻,席上的人一心要让新皇心悦,除了我那心虚的爹沉默不语,其他人开始七嘴八舌。
「林少卿真是可怜,娶了这样一个不守妇道的荡妇……」
「要不是搞大了肚子,林少卿还被瞒在眼里……」
「也是这个荡妇背运,不知道林少卿不育,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他的,说不定就瞒下去了……」
每一句讥讽嬉笑的话,都像残酷的铁鞭,一道道,连续不断地砸落下来,狠厉地鞭挞在身上,每一寸肌肤都被鞭笞得皮肉破绽,鲜血横流。
我咬着唇的内侧,没有人能看到我咬破了唇,流着血在无声呐喊求助。
沈复抚了抚我的手背,低声问:「怎么了,手这么凉,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垂着脸,隐藏所有神色,摇摇头:「没有……」
忽然,我的脚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我惊疑不定地望向行羡,他正含笑望着我。
餐桌下,他一下又一下地,撩拨我。
餐桌上,他同我的夫君,谈笑风生。
「啪嗒」
有人筷子掉了,那人弯下腰去捡。
只要那人往桌子底下一看,就会发现可耻的秘密。
行羡抿了一口酒,笑着盯着我。
我疑心我的魂魄已经惊到九天之外了。
就在那个人弯下腰的瞬间,他终于不再碰我了。
可是我听见他低笑着对沈复说:
「抱歉,沈将军,腿伸太长了,好像不小心踢到你了。」
这个疯子,他是在凌迟处死我。
12
我在半途找了个由头,独自离开了这个宴席。
我不敢回闺房,不敢去任何幽闭空间。
我只能在梦园里漫无目的地走,像孤魂野鬼在梦游。
身后忽然一阵窸窣声响,我的心怦地一下跳起来,掉过头,不过是一只小野猫跳上树梢,用那绿森森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呜嗷一声,很快消失在黝深夜色。
悬着的心方落下,耳边忽然传来温热呼吸声。
一道力量突兀地强压在我的手腕上。
「窈窈,朕病了……」
低喃,浅笑。
这个疯子,疯子。
他把我推到石壁上,举高我的双手,十指扣上来,身体抵上来,唇覆上来。
他疯了似地吮吸汲取。
「不要这样……」
我推开他,慌乱地制止他,不敢激烈对抗,只能心存侥幸,低声央求他。
他停下来,盯了我片刻,低声发笑,拉着我的一只手,按到他胸口上。
「朕也不想这样,可是朕的胸口,又胀又酸又疼,只有亲着窈窈,才能舒服些……」
「窈窈,你说朕,这是得了什么病?」
我寒着脸微笑:「陛下有病,应该早点治,我不是太医,没有本事给人治病。」
他定定地盯着我,揉了揉我的发顶,唇角那点梨涡又荡漾开:
「窈窈,你不知道你的本事很大,你不仅会给人治病,还会叫人生病。」
「去年夏至遇见你以后,朕就得病了。」
「听不见你的声音会生病,听见你的声音,可你对着别的男人发嗲,朕也会生病。」
「窈窈,朕这个病,既是因你而起,就应该由你来终结。」
行羡真是很喜欢践踏道德伦理。
我忍不住冷笑道:「觊觎别人的妻子,确实是一种病。只是这种病,是因陛下而起,并非民女所致。」
他听了,脸上的笑淡了几分,摇了摇头,叹气道:
「或许是吧。」
我以为他的良知找回一点了,谁知,他紧接着又笑起来,十指紧紧扣着我的十指,在漆黑的石洞里,笑得阴鸷森冷:
「可那又怎么样?」
「朕是天子,东陵的山河,子民,都属于朕,窈窈,你也不例外。」
「朕随时想要你,一道圣旨,沈复就得把你献给朕。」
我的脸色一寸寸地败坏。
他按着我的脸颊,梨涡深深,笑声低哑:
「不过你放心,朕暂时还享受这样偷情的滋味……」
我咬牙,低声咒骂:「疯子。」
他不以为然,把唇凑上来,笑道:
「窈窈你很不乖,下了床,就不记得叫朕什么了。」
我死死盯着他。
他耸了耸肩,轻笑道:「在床上,你一声声叫夫君,可是把朕心都叫化了。怎么,忘记了?」
我咬唇不语。
他冷笑起来:「忘记了不要紧,或许,去宴席上,人多的地方,窈窈能记起来事……」
大年初一的晚上,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我在乌黑的石洞里,喊行羡「夫君。」
荒诞的夜。
13
准备回沈园时,云迢迢忽然嬉笑道:
「沈园的寒梅出了名的好看,好想去瞧瞧啊。」
云迢迢从小就要跟我抢东西。
她笑盈盈地望着沈复,那纯真无邪的目光我太熟悉了。
那是觊觎的目光。
沈复哪里知道那么多女儿家的心机。
我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起过,云府的这些破事。
沈复没有答话,他只是轻淡笑着,望着我,把决定权交给我。
我刚想开口拒绝,我爹插嘴说:「窈窈,那你就带你妹妹去玩几天吧。」
我顷刻领悟我爹的意图。
我早就不给他透露任何实质性有用的消息了,放在沈复这,我就是个废子。
我爹想用云迢迢替代我,成为沈复身边新的,有用的棋子。
我无法拒绝我爹的要求,他用一瓶毒药,控制了我娘。
就算知道是引狼入室,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14
回到沈园第一件事,我吻沈复,急切热烈。
他最初有些诧异,但很快掌控了主动权。
他单手托着,把我抱到身上,衣襟凌乱。
斜肩半敞,一朵红菡萏在雪肤上,热烈绽放,妖冶艳丽。
「窈窈,我想你……」
他滚热的唇烙印在红菡萏上。
这朵红菡萏,是他在夏至时亲手为我画下的,用永不褪色的颜料。
这是独属于他的印记。
云窈窈,只属于沈复。
我扯住他的腰带,直勾勾盯着他:
「夫君,我想要你……」
他笑起来:「荣幸至极。」
……
云窗寒风细雨,小山重叠金明灭。
不知疲倦地索求。
不知几时春雨随风潜入夜,山枕玉帐捎带了冷意。
我把身子整个窝进他滚烫的怀抱里。
他身上的松柏香气,让人平和宁静。
他忽然低声问:「窈窈,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就像一叶扁舟,被迎面而来的汹涌巨浪打了个盖面。
我心中止不住地惊惶。
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那样有气无力:
「没有。夫君,为什么这么问?」
我那么地卑鄙无耻。
他亲昵地揉着我的腿心,笑道:「就感觉,窈窈今天特别动情,为夫受宠若惊。」
「我只是想你了,很想,很想……」
我把脸静静依偎在他胸膛,眼眶渐渐发红发涩。
如果他知道了我那么脏,沈复他会怎么看我,怎么做。
他抚上我的小腹,低笑道:「窈窈,我们要个孩子,如果我不在,还有孩子陪你……」
我笑不出来。我一直在喝药,我不能让沈复发现。
15
云迢迢开始使出手段了。
下雪了,我在兰舟阁上画沈园雪景时,就见她撑油纸伞,披红斗篷,候在兰桥边。兰桥是沈复下朝后必经的路。
我把画放到脚底下,倚在窗边,用手托住下颌,沉默地看着。
我可以阻挠云迢迢使手段,可是我不能阻止沈复选择第二个人。
沈复渐渐出现在兰桥的另一头。
他擎一把石青竹伞,披着银灰狐袄,伞下那张脸,冷白玉似的,比红梅上的雪多几分温润光泽。
他边走边看桥边的红梅。
云迢迢佯装没看路,莽莽撞撞地,摔进他的怀里。
这样的手段,我对沈复使过。
我嫁给沈复,是他亲自登门求娶的。
出身世家,战功赫赫,温文尔雅的沈复,是晋安城多数姑娘梦中的白月光。
我抢在云迢迢下手前,对沈复施展美人计了。
两年前某个大雪天,南城外,廊桥边,我连人带伞跌入他怀中。
我们的伞都摔在了雪地上。
他双手扶住我的双肩,目光似水,静静望着我。
我也望着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那么温柔的目光。
我忘了本来准备好的妩媚笑容,傻愣愣地对他笑起来。
沈复一直以为我们是天生的缘分。
……
云迢迢指着脚踝处,对沈复委屈诉说着。
沈复躬下身去,手掌按在她的脚踝上。
我默默把窗闭上,可是过了半晌,又推开了窗。
兰桥边的人已经都不在了。
路迢迢得逞了吗?
16
「窈窈,刚才为什么不来接我?」
沈复从身后环抱住我,闷声闷气。
我悬着的心归落原位。
他没有跟着路迢迢走,他回来找我了。
内心款款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我含笑指着墙角根的画解释:「画到一半,总不能半途而废……」
他把我掰过去,凝视了我片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唇,道:
「这样啊,那窈窈亲我一下,为夫就不同你计较了……」
沈复有时候,真的温柔得让人无法抵御。
我抬起双手,吊在他脖子上,踮起脚,轻轻碰了他的唇。
他很快扶着我的腰,回吻过来,闭着眼。
我没有闭眼,只是近在咫尺地,专注地铭记他温柔的眉眼。
在温柔缱绻的吻中,我含含糊糊问:「刚才,迢迢是不是扭伤了?」
他双手捧住我的脸,漫不经心说:「嗯,我帮她正好筋骨,就叫人把她送回房了……」
我想起来两年前,我也是骗他扭了筋骨,骗他搀扶我走了好一段路。
走得很慢很慢,慢到把整座廊桥的雪梅都赏遍了。
那时候他没说他会正筋骨啊。
我疑惑问:「你什么时候会正筋骨的……」
他吻了吻我的唇角,低笑:「认识你以后才学的……」
我轻轻颔首,笑着说好,学的好。
这样姑娘就勾搭不上他了。
他笑着凝视我片刻,又吻上来。
他的舌尖抵住我的舌尖,发酥,发麻。
我们吻了很久。
直到我觉得身上一阵寒凉,我用余光往边上一瞥,窗户忘关了。
视线不经意往下一移,心口窒息。
兰桥边站着那个令我恐惧的人。
雪梅冷艳,他踢着脚下的雪,噙着阴寒的笑,遥遥朝我望过来。
「窈窈,专心点……」
沈复按着我,更深入地吮吻。
我抖着唇,逃避地闭上眼,紧紧地抱着沈复的腰,更急促地攀附他,吻他。
像溺水的人,竭力从他的吻里汲取力量。
可是窗外那抹遥远的目光,似鬼魅如影随形。
17
新皇突然来访。
在沈复转身去拿棋盘时,他猛地捏住我的掌心。
我心寒胆战,他的梨涡浅笑,用冰冷指尖把一个小纸条抵进我的手心。
他无声地恐吓我:「窈窈,朕想你了。」
我恐惧地望着他。
在沈复回过身的瞬间,他平静地抽回手,我惊惧地攥着小纸条。
心陨胆落。
我神不附体地离开书房,刚走到背阴处,展开小纸条。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头,嘻嘻笑道:
「姐姐,在看什么呢? 」
云迢迢站在我身后,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
她的目光窥探着我。
我稳了稳心神,冷笑道:「云迢迢,少打探我的事。」
前有虎狼后有追兵。
我怕我哪一天就疯了。
我有好几次欲言又止,想把秘密说出来,可是理智制止了我。
我承受不住那样的代价。
不仅我娘,还有沈家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我只能继续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18
「窈窈,今夜子时,兰舟阁见。-----行羡」
没有人会这样,把苟且的主角名字列在私隐的纸条上。
我知道他的恶毒意图,他恨不得把我们的丑事大白于天下。
我愤恨地把纸条烧得半点灰烬不剩。
入了夜,沈复在安魂香中睡沉过去。
子时,沈园四处静寂,黑漆漆的,只有野丛里几点疏落昏黄灯火。
我提着琉璃灯,朝幽暗深邃的楼梯深处走去。
兰舟阁的楼梯是蜿蜒而上的,像九曲十八弯的陡峰。
每一步都走得让人心惊胆战。
走到倒数第二个阶梯时,行羡站在最后一个阶梯上,居高临下,伸出手臂,重重地按在我肩上。
兰舟阁今夜特别冷,窗户开着,风雪料峭,夜很深很长。
琉璃灯被风吹灭,最后一点光也灭了。
他的面容藏在黑暗里,声音很寂寥:
「窈窈,吻朕。」
我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19
他在黑暗里笑了笑,「怎么,又不听话了吗?」
我抑制着自己的愤恨,像一具行尸走肉,攀上他的手臂,踮起脚,触碰他的唇。
他用力地按住我的后脑勺,用舌尖抵破我的牙关,闯进来搅弄。
恶心,叫人作呕的恶心。
我恶心他,也恶心自己,彻头彻尾。
他的指腹抚上我的眉,寒声说:「为什么皱眉?」
我寒笑道:「不喜欢就皱眉,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他抚着我的唇,叹息道:「窈窈,你吻沈复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我含笑道:「那自然是不一样的,我喜欢沈复,可我不喜欢你。」
他黯然道:「窈窈,这很不公平,朕很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朕。」
我讥笑道:「哦?陛下,我也觉得很不公平,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却偏偏要喜欢我。」
不对,根本就不是喜欢。只是病态的占有,玩弄。
他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忽然低声笑起来:
「那窈窈喜欢上朕,就公平了啊。」
我摇头冷笑:「陛下,你觉得有可能吗?」
他捉着我的手放到嘴边,一下下地吻:
「为什么不可能?窈窈,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我气极反笑,「哦?怎么尝试?」
他咬了咬我的手背,沉吟片刻,道:
「朕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如你告诉朕,朕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朕。」
答案是永远,永远都不会。
不过,既然他想玩,我就陪他玩。
我抿唇笑道:「这样嘛,那陛下能不逼我陪你睡觉吗?」
「可是朕喜欢听你叫。」
「看吧,陛下真是出尔反尔。」
他静静地盯了我半晌,语气夹带虚伪的宠溺:
「好吧好吧,不睡觉,窈窈一样可以喊朕夫君。还有呢?」
我勾唇笑道:「别在沈园和我私会。」
他笑道:「可以,我们可以去更多地方私会。」
他就是有病。
我冷声说下去:
「别接吻。」
「这不可能。窈窈,你总该给朕一点好处。」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解我颈下的盘扣。
「你刚才答应过……」
「朕是答应了,只是从明天再开始……」
后半夜,他把我抵在楼梯边。
兰舟阁的夜很黑,很深。
20
吃饭时,云迢迢忽然惊天雷地冒出一句:
「姐姐,姐夫,你们还不打算要孩子吗?」
沈复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我还来不及制止云迢迢。
她已经笑盈盈道:「我看姐姐还在喝避孕的汤药啊……」
我面色大变,望向小红,她不安地搅着手指头。
沈复的脸色登时沉凝下去,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他推开凳子,沉声道:「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他走了。
云迢迢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望着我:「姐姐,我好像说错话了。」
小红急忙解释:「小姐,我不是故意的,倒药的时候,不小心被二小姐看见了……」
云迢迢坐在一边笑吟吟道:「姐姐,你害怕了?」
我害怕了,最害怕的是,这只是个开始。
我把云迢迢赶走了。我知道这于事无补。
21
沈复生气了,这是成婚以来他第一次同我置气。
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直没出来。
我炖了汤,叫下人送去给他,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我走到书房前,徘徊了很久,很多次抬手想敲门,可最终没有。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我可以随意编一个谎言来哄骗他,可是舌尖打结,半句话说不出。
我回到暖香阁,剪了一夜灯花,沈复没有回房。
天还没亮,我对镜梳妆,贴花钿,涂胭脂,浓妆艳抹。
希望美色能让沈复心软。
天还静悄悄地黑,我就披上滚边白狐袄,撑伞候在兰桥边。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想看看沈复,跟他说几句话。
这样好像能对付些寒冷的春夜。
直到竹伞被冷霜打得直冒寒雾,漆黑的天渐渐撕扯出青蓝破口。
沈复经过兰桥,遇见我。
可他只是沉着脸,向我微微点头,沉默着,就从我身边经过。
我在他身后轻声唤了一句:「夫君……」
他背对着我,声音凝涩:「窈窈,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在等我一个解释。
我强颜笑道:「晚上你还睡书房吗?」
过了半晌,他点了点头。
我笑得黯淡:「好,我叫人多准备一床被子,还倒春寒,别着凉了。」
他依然背对着我,很淡地说了声:「没什么事,我出门了。」
我辜负了我满腹的阴险诡计,我对沈复施展不出来手段了。
第二晚,我倚在窗边,看了一晚上惨淡萧瑟的残月。
没有等到他。
又是黎明前的黑夜,我画艳妆着华服,仍守在兰桥边。
没守到他。
问了一下,才知道他很早就出门了。
我有点明白,他不想见到我。
第三晚,我坐在烛火前,望着紧闭的安静的门,望得眼睛也酸涩。
就在困乏时,月移花影动,门前人影徘徊。
我屏气凝神地盯着,生怕一喘息,把这抹轻淡的影子吹散了。
可那道影子仍然离开了
我咬着手指头,茫然坐了一夜。
黎明到来前,一片寂静。
我不想放弃沈复,我舍不得他的温柔。
在万物静籁间,忽然有个念头,蹿了起来。
行羡爱的是我的声音,天底下,相似的声音千千万万。
22
我在天香阁,买了一位姑娘,她叫阿香。
阿香擅长模仿声音,她模仿我说话时,真假难辨。
她的身段,模样也同我有几分相似。
在我爹派来轿子接我时,阿香同我一块去了。
阿香进了梦楼,我返回沈园。
这是一场赌博。
我并不知道后果。
惹恼了行羡,会怎样?再差不过就这样了吧。
可若是,他能喜欢上阿香,我就能从头来过,我还想再争取一次沈复。
我还想和沈复,举案齐眉,长相厮守。
赌赢的诱惑实在太大。
我愿意做一次赌徒。
大约过了十几天,没有轿子再来接我回梦楼。
那天晋都贵妇们聚会,我正低头剥葡萄吃。
听见席上有人说:
「新皇对那位新来的美人,疼得如珠如玉似的。」
有人压低声音说:
「那位美人,可不是什么正经来路,听说是天香阁的,原来叫阿香。」
我好像,赌赢了。
那种乍然的欢喜,不是迎面而来的,是慢慢一点扩散开的。
我的手都在发抖。
「沈夫人,有什么喜事,说出来给大家听听。」
啊,原来唇角不经意泄露了我的欣喜。
我回了沈园,唇角不停歇地上扬。
我亲手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徐妈一边添柴一边打趣我:「夫人和将军感情真是好。」
我抿着嘴笑,是的,我和沈复,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天仍下雪。
春天即将降临,寒冬即将过去,大雪也只能拼劲这一刻苟延残喘了。
我执伞侯在兰桥边,等沈复回家。
等到夜色很浓。
兰桥的那一头渐渐出现了人影。
一位年轻的陌生姑娘扶着醉酒的沈复,他们慢慢走过来。
滚烫的血是在顷刻间凝固的。
我脚下虚浮地迎上去,搀住沈复的另一边手臂,沈复喝得很醉。
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这位姑娘,您是?」
那位姑娘笑眯眯道:「云姐姐,你好,我是林铃儿,是沈哥哥麾下的。今晚我们一群人聚餐,沈哥哥多喝了点,就醉成这样,我跟沈哥哥顺路,就送他回来了。」
我的心里没来由地突突跳。
没有一个单纯年轻姑娘,会自告奋勇送一个有妇之夫回家。
沈复半睡半醒,他醉眼迷离地盯着我,忽然整个人朝我身上栽过来。
我手忙脚乱,紧紧搀住他。
林铃儿还要上前帮忙,我对她微微一笑:
「林姑娘,今晚真是多谢你了,改日再答谢你,我先陪我夫君回房歇着了。」
林铃儿脸上的笑容浅淡了些,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告了辞。
走的时候,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还缠绵地盯着沈复。
我把沈复扶回房,替他脱了鞋,把他扶上床。
我正准备替他脱衣裳时,听见他低喃:「铃儿,再给我酒……」
我怔了怔。
铃儿,在他失意的时候总是陪着他吗?
趁虚而入的路数,很管用啊。
林铃儿可比云迢迢厉害多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所有强撑的力量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靠骗得来的夫君,总有一天也要被别人骗走的。
23
沈复醒的时候,我在梳妆。
他揉着额角,坐起来,目光困惑地望向我。
我把最后一朵珠花簪上,掉过头来,含笑望着他:
「醒了?」
他轻轻点头,目光又移向窗边还未收拾的榻,皱起眉。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问我:「你在那睡的?」
我微微颔首。
他那张冷白玉似的脸登时沉落下去。
他有些不悦:「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他静了静,目光黯然,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他穿了鞋,往门外走。
「沈复……」
我叫住他,他停住脚步。
我的声音极低:
「我们谈一谈。」
他回过头,盯了我片刻,忽然仓促地说:
「我还有事……」
他说着就要走。
「别走……」
他立在原地,静静望着我。
我慢慢说:
「你不喜欢我了,不想见到我,可以休了我,我没有任何意见……」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说什么胡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这样下去,我知道你不开心,你宁愿睡书房也不愿跟我同床,你为了不见到我,每天那么早出门,那么晚回来,还喝那么多酒,既然不开心,就算了,我们都不要勉强……」
他没让我把话说完,跨步上来,把我按向他,气势汹汹地封住我的唇。
他红着眼,双手按在我的肩上,死死盯着我:
「窈窈,勉强的人是你,不是我。是你不想为我生孩子,不想跟我有更多羁绊,不想跟我有未来,我就像个傻子,一厢情愿地,憧憬我们的未来……」
我疑惑地望着他。
他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
「我不是不知道,你嫁给我,是有所图谋。」
我的脸霎转雪白。
他知道我居心叵测,可是他从不说破。
我抬起眼和他对视,我的声音很冷静: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从来不说……沈复,你在看我笑话?」
他是在看我演戏,演一个好姑娘吗?
我恍惚觉得身体里的骨骼四面八方地坍塌,站也站不稳。
他望着我,伸手要揉我的发:「窈窈……」
我避开,往后退了几步,倚在桌边,缓了片刻,破罐子破摔,寒笑起来:
「你知道的还不够全,其实我们初次见面,也是我精心设计的,在廊桥,我是故意撞你的,我的腿也没有扭伤,那都是我骗你的……」
他沉默着,忽然上前来,不顾我的挣脱,双手紧紧按住我的双臂,把我揽进怀里。
我心口在淌血。
我觉得自己很蠢,我有些歇斯里底:
「放开我,你看戏还没看够吗?还要笑话我吗?」
他强势地握住我的手,镇静道:
「窈窈,我有什么资格笑话你。你骗我又如何,我是送上门去给你骗的。」
我不解地望他。
他苦笑道:
「我去廊桥,是为了见你,假使你不撞到我身上,我也会撞到你身上。」
我瞠目望着他。
「我早就会正骨了,你的脚扭没扭,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是想陪你多走一会,所以就配合你演戏。」
我哑声:「你知道我骗人……」
他叹着气点头:「知道,可第一眼就喜欢你这个坏姑娘了,能有什么办法?」
「可,我们不是廊桥初遇吗?」
「不是,更早以前,我见过你。」
「什么时候?」
他凝视着我,回忆着,脸上渐渐浮现温柔的笑:
「藕花深处,你喝醉了酒,把桨弄丢了,胡搅蛮缠,跳上我的船。」
我永远不记得自己醉酒后干过什么。
我不敢置信,缓了很久。
他擦我的眼泪,轻声说:「我心存侥幸,希望有一天坏姑娘会爱上我。只是很遗憾,到现在,你都没爱上我,这些天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是对自己生气……」
我慢慢回过神,他还爱我,他没有要放弃我。
我急急握住他的手,打断他的话:「不,不是的。」
他缱绻地注视着我,我语无伦次地说:
「沈复,我爱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我想为你生孩子,想跟你有无数的羁绊,想跟你有长长久久的未来,你不是一厢情愿……」
我只是太自卑,太惶恐。
他静静注视着我,目光柔和得能融冰化雪,唇角的笑痕很深:
「好,生孩子,不能反悔。」
他把我抱到床上去,用行动来履行言语。
倒春寒的最后一场雪又扑簌簌落下来。
炉火红,锦衾暖,春帐摇。
我在沈复的臂弯里,望见一株红梅探窗来。
红得明媚。
我想这是喜兆。
24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行羡放过我了,再也没来找我了。
在沈园,岁月静好。
一直到立秋。
百官携家眷去狩猎。
我最初忐忑不安,但看到行羡专心和阿香调情嬉笑,心里安定了。
沈复跟他的幕僚们组队去打猎。
我腹部隐隐作痛,又怕他担心,就借口累了回营帐歇息了。
醒来时天色已晚,沈复还没回来。
我出去找他,问了一圈,他的幕僚说狩猎途中,林铃儿受伤了,他先送她回来了。
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我问了林铃儿的营帐,提灯寻过去。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
「沈夫人,好久不见。」
我呆立在原地。
千帐灯火,也让我觉得身处黑暗。
行羡慢慢朝我走近,我的手忍不住颤抖。
他走到一半,停住了,又隐晦笑起来:
「沈夫人,朕只是想向你道谢,送了我一个云美人,朕很喜欢。所以朕决定,礼尚往来。」
他说完,走了。
我站在原地,惊惧不疑。
他要做什么,我根本就猜不透他的意图。
我走到林铃儿的营帐前,很奇怪,黑漆漆的,也没点火。
我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正准备要走。
「沈夫人……」
林铃儿突然走出来,叫住了我。
我借着手上的灯分辨,她慌张地拢着鬓发,面色潮红。
我微笑问她:「沈复还没回去,你有见到他吗?」
林铃儿表情很不自然,她顿了顿,摇了摇头。
我微微颔首,向她告辞。
她转身回去。
在帘帐落下的最后一刻,我扭头朝里看。
灯火很暗,可是那一点微弱的灯火,叫我看清楚她营帐内,躺在榻上的人,是沈复。
我不动声色地往回走。
我忽然明白新皇的话,礼尚往来。
我送他一个云美人,他送沈复一个林铃儿。
林铃儿或许听他的命令,诱惑了沈复。
沈复被诱惑了。
翌日,新的狩猎游戏,分男子组和女子组。
我骑上马准备出发前,沈复才出现,他朝我走来。
有人拦住他说话。
我漠然地看着他,扬鞭,疾驰。
我是在一处悬崖前摔下马的,我挣扎着想爬起来,低头一看,下身血流不止,红得刺眼。
昏迷前,我看见行羡,他把我抱起来。
苏醒后,我成了云美人,刚刚小产过的云美人。
行羡再次把我拥入怀,我问他,「阿香呢?」
他笑了笑,指尖点了点我的唇,「你不就在这吗?」
我红着眼瞪着他:「我是沈复的妻子,我是沈夫人。」
他拍了拍我的背,风轻云淡:「沈夫人跌落悬崖,不幸身亡,沈将军告了假正在治丧。」
我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神思恍惚地低喃,「为什么……」
他手上把玩着我一缕头发,漫不经心答我:
「朕是真心诚意想学习,怎么做窈窈你才能爱上朕……可惜,你不听话,弄个假货来糟蹋朕的一片真心,算了算了,朕只好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疼你了……」
我摇头,哑声问:「不是的,你不是喜欢我的声音吗?她的声音,和我的声音,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
「自然有分别。朕只钟情窈窈你的声音啊,别人的,再像也不是你,窈窈,在朕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
那如果我毒哑自己呢。
我刚生出这个念头,行羡就贴在我耳边低喃:
「朕因为声音钟情你,现在钟情的是你,不是声音了,因果关系,别搞混了。你就算把自己毒哑了,朕也钟情你呢……」
他擅猜度人心,还猜得准确无误。
原来我赌输了。
而跟一个疯子赌博,赌输的代价惨痛,远远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我失去沈复,失去孩子,失去一切。
阿香代替沈夫人坠落悬崖死去,而我,成了行羡的云美人。
二 霜降
25
浮生若梦。
氤氲雾光,雪白长腿潺潺似水。
脚腕上的铃铛勾魂似地响。
行羡埋首吻着我左肩的黑莲花,当初的红菡萏已经被我刮掉了。
他低笑:「窈窈,他们都说你是妖妃。」
我挽住他手臂,笑着问他:「哦,那该怎么办?」
他拍了拍我的脸颊,「他们要朕杀了你。」
我耸肩笑个不停,「动不动喊打喊杀,没劲儿。」
他覆上我的唇,低声问:「你不怕?」
我伸长腿勾住他的腰,双手攀上他的肩,一个翻转,骑坐到他身上去。
他闷哼了声:「窈窈,朕迟早要被你榨干了。」
「陛下,那你舍不舍得杀臣妾呢?」
他把我往身上一拽,我柔弱无骨地伏在他身上,他的唇贴在我耳根子底下笑:
「朕可舍不得你这个小妖精。」
我甜腻笑道:「臣妾也舍不得陛下呢。」
殿门再次响起,李公公催促,「陛下,再晚就迟了。」
行羡遗憾道:「春宵苦短啊……」
他把我从身上拨下来,起床穿衣。
我衣裳不整,斜倚床边,一只手撑着下颌,噙笑望着他。
他一边理衫一边看我,笑得不怀好意:「窈窈,不要勾朕了。」
行羡还没完全昏庸。
而我致力于把他引上昏君的道。
他走的时候,忽然笑道:
「咦,对了,今晚夜宴,沈将军也在哦。」
他回来了。三年前,「沈夫人」死了,他自请去玉关平乱。
我的笑容略滞,不过须臾,冲他眨眨眼,笑起来:
「那臣妾要不要去呢?」
行羡依然笑着,他满不在乎:「去,怎么不去,朕要为沈将军赐婚呢。」
我微笑不语。
沈复成不成婚,跟谁成婚,我半点不在意。
三年前,什么都结束了。
曾经的沈夫人死了,她对沈复的爱,跟着死去的孩子一起埋葬了。
在地狱中呆久了的人,不知不觉,也变成了一只恶鬼。
沉沦就一起沉沦吧,挣扎是最徒劳无功的。
25
灯火通明,我艳装出席。
一道目光,震惊地,炙热地扫过来。
我对视过去,勾起唇角。
玉关的风沙没有磨损他白净面皮半分。
依然温柔英俊。
他死死盯着我,脸色一寸寸冷白下去。
「窈窈……」
晚风把他的低喃递到我耳边。
他握不住手中的杯,哐啷掉在地上。
他腾地站起来,想朝我走过来。
他身边的女人拉住他的手,婉转道:
「沈哥哥,她是贵妃娘娘,你认错人了。」
沈复失魂落魄,扶着桌子,坐回原位。
我手中打转着琉璃杯,冷笑。
一声沈哥哥,多少缠绵悱恻啊。
虽然没有爱,可不影响我嫉妒,仇恨。
嫉妒得发疯,恨得发疯。
我低头呷一口冷酒,支起手撑着下颌,偏头冲沈复眨了眨眼。
林铃儿面色大变,她慌了。
我娇笑起来,拿指尖点了点林铃儿:「好闷啊,要不,你给本宫跳个舞助助兴?」
我很是欣赏林铃儿惊惶的神情。
沈复看着我的脸色复杂。
我心上正舒坦,腰上忽然被捏了一下。
「小妖精,我晚到一会,你就要翻天了?」
哦,我一门心思关注沈复和林铃儿,没注意到行羡来了。
行羡盯着我。
我挑挑眉,把脸依偎在他手臂旁,嬉笑道:
「谁让陛下迟到,让臣妾等,这是小小的惩罚。」
行羡捏着我的下颌亲了我一口,才转身对台下的人笑道:
「贵妃爱开玩笑,诸位多多包涵。」
沈复的脸色差得离谱。
宴席继续,歌舞升平。
半途,行羡笑着对沈复说:
「听说沈将军和林姑娘出生入死,情谊非凡,朕有意成佳人之美,不知沈将军意下如何?」
行羡的指尖在我的纤腰上徘徊流连。
沈复的目光像炙热的火焰,几乎要把我烧成灰烬。
我慢腾腾喝酒,听见沈复一字一句道:
「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不能。臣的亡妻心胸狭窄,若是她九泉下有知,必要怪臣。」
我从酒里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残酷刑具般,盯得我浑身难受。
林铃儿咬着唇,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我忍不住笑起来:
「沈将军,人死灯灭,珍惜眼前人才是。」
行羡把我揽得更紧,他在我耳边低笑:
「窈窈,表现不错。」
他又对沈复笑道:「沈将军,考虑几天再回复朕吧。」
沈复面色沉凝,低头去喝酒。
该见的见了,该嘲笑的嘲笑了,我打了呵欠,借故离开。
26
我没料到沈复这样胆大包天。
走到半路,他打晕了我的侍从,把我拦腰抱起,翻进一个冷宫。
他把我抵在墙上,发狠按着我的双肩,红着眼逼问我:
「为什么?」
我迎着他的目光,笑道:「沈将军,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握紧拳头,那张惯来温柔儒雅的脸失去克制,神色晦暗。
「窈窈……」
他忽然想到什么,急切扯我肩上的衣物。
我讥笑他:「沈将军,你这是大逆不道。」
他置若罔闻。
雪肩袒露,他的目光胶凝在我的左肩上。
黑莲在幽暗的夜里吐着馥郁香气,他的目光像被火烫到了。
他摇着头,恍惚地低喃:
「不可能…红菡萏呢……」
他不信眼前所见,伸手去擦拭那朵黑莲花,怎么也擦不掉。
那朵红菡萏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用刀刮掉那一片红菡萏时,刮得血红血红,痛彻心扉,那是那朵菡萏最浓艳的时候。
最浓艳的时候,是凋谢的时候。
我轻笑道:「什么红菡萏,从来只有这朵黑莲,你认错人了……」
他松开我,面色惨白,踉跄着往后退。
我没让他退,我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前。
熟悉的拥抱,我深深嗅了一口,指尖在他胸口前打转,低声诱惑他:
「沈将军,要不,趁着没人,我们快活一下……」
我享受这种报复的快感。
行羡不是喜欢臣子的妻子吗?那臣子也可以喜欢他的贵妃啊。
林铃儿不是喜欢沈复吗?那我就要沈复。
至于沈复,他不是禁不住诱惑吗?
我去拨弄沈复的腰带,宽大的手掌忽然覆上来,他阻止我。
我仰头看他,他那鸦羽般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笼罩幽暗眼眸。
他静默不语。
我理了理凌乱的衣裳,冷笑:「怎么?沈将军这是为谁守节?」
「真没劲……」我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领口被拎住,我回到那个怀抱。
冷宫的浮灰不动声色地飘落,我记起来三年前春天的最后一场大雪。
那抹探墙来的红梅,异常凄艳绝望,那时我竟然觉得是好兆头。
我唇角的笑愈发冷。
沈复还是没有禁得住诱惑。他就那么好诱惑,谁诱惑他都行。
他的指腹抚摸过每一寸凝脂。
他哑声:「窈窈,喊我夫君。」
是不是很荒诞。
荒诞得我想大笑。
往事重演。
我拒绝他,我咬着他的手臂笑:「沈将军,本宫对做你的夫人,并不感兴趣。」
「那你想要什么?」
他那双眼眸在夜里特别明亮。
我耸耸肩,随口笑道:「我想当皇后。」
他忽然,掐住我的腰。
很低沉的声音:「好。」
27
我有孕了,孩子是谁的,我不知道。
可能是行羡的,也可能是沈复的。
但行羡以为是他的,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抚摸着我还平坦的小腹,正色道:
「窈窈,朕会好好爱我们的孩子的。」
我不以为然:「陛下喜怒无常,以后会不会虐待孩子也说不好。」
他摇摇头,垂着眼眸,声音极低:
「不会的,朕不会像我母后那样的。」
哦,听说他死去的母后善妒,一嫉妒就发疯,一发疯就折磨孩子。
他母后疯得最凶的一次,是把他扔野外了,野狼差点就把他叼走了。
行羡沉默地盯着我的肚子,目光竟然很柔和,我觉得有些瘆人。
过了会。
他问我想要什么赏赐。
我毫不犹豫,笑盈盈:「我想当皇后。」
我对当皇后并不很感兴趣,我只是想,让行羡接受大臣们的口诛笔伐,丧失人心而已。
皇后的娘家,可是根深叶茂呢,若是行羡得罪他们,那就好了。
我就想看着他慢慢自断羽翼。
行羡却赏了我一大堆金银珠宝。
他说是他自己多年的积蓄,不是国库的,算是一片心意。
他还说:
「当皇后有什么意思,整天忙着管三宫六院,还不如当贵妃,有钱又有闲。」
他这个人呢,疯是疯,可是在政治上,清醒得不得了。
他不给,我就逼一逼他。
我去给皇后请安的时候,皇后赏了我一串佛珠。
我就扯断了那串佛珠,然后一脚踩上去,滑到,摔地。
希望能摔掉那个孩子。
谁知道孩子没摔掉。小东西真是,没用的坚强。
有什么用呢,这回摔不掉,我还会摔第二回,第三回,总归要摔掉的。
谁的孩子我都不要。
行羡没上完朝,急匆匆地赶来探望我。
我孱弱地依偎在他胸膛上,哭啼啼向他告状:
「皇后要害我们的孩子……」
这回的陷害失败了。
行羡看穿我的把戏,他捏着我的脸颊,很寒厉地警告我:
「你下次再拿孩子冒险,我就让你娘陪葬。」
他真是把我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知道我还会动手,干脆断了我后路。
28
「沈复反了。」
行羡喂我喝药的时候,随意说道。
一口滚烫的汤药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我缓了缓神,「为什么?」
他又舀了一口,递到我唇边,勾唇笑:
「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笑了笑,「为谁?」
他抚上我的唇,低笑:「为了窈窈你啊。」
我掖了掖被子,垂眸道:「哦?我还有这等本事?」
行羡摇摇头,舔了舔我唇边的汤渍:
「窈窈,你可别低估自己。」
我爹来看我,毕竟我现在是举重若轻的妖妃,他要上赶着巴结我。
他说,沈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问真相。
他说,沈复简直是疯了,差点送他去见阎王。
我有些恍惚,他说的是沈复吗?
是那位温文尔雅,春风拂柳的沈复吗?
或者我从来都不认识真正的沈复,他让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片面的沈复。
物是人非事事休。
沈复反了,我这个妖妃坏得更加起劲。
行羡三宫六院的女人,大多数出身显赫世家。
后宫和前朝密不可分,我就仗着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在行羡的后宫,到处惹是生非。
听说行羡派了程将军去对付沈复,我就去了程妃宫里头闲坐。
坐着坐着我就满地打滚喊疼。
宫人在她床底下搜出扎满银针的小人,上面贴着我的生辰八字。
程妃早就扎小人了,只是之前我懒得理她。
现在,只能怪她倒霉,谁让她爹为行羡卖命。
行羡来了,他擦掉我脸颊上虚伪的眼泪,问我:
「窈窈,你想怎么办?」
我眨了眨泪眼:「把她废了,赶出宫。」
行羡盯着千疮百孔的傀儡小人看了一会,目光渐冷。
他轻飘飘落下一句:
「程妃意图谋杀龙嗣,罪不可赦,处死吧。」
行羡不遗余力地,帮我落实妖妃的名号。
我又害了几个妃子,跟我结过仇的,家世显赫的。
后宫被我搅得鸡犬不宁,行羡日益昏庸,他的政权逐渐动摇,沈复的领地逐渐扩大。
朝中要诛杀妖妃的呼声越来越高,行羡充耳不闻。
快生产前的一个夜晚。
我睡得正熟,忽然颈间一凉,我睁开眼,一条阴冷的血红信子在我脸上舔舐。
我尖叫起来。
行羡突然出现,他徒手掐死了那条蛇。
这次是皇后按捺不住了,她对我出手了。
她把行羡骗走,想让我一尸两命。
我的双腿流淌着嫣红的血。
我以为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这回必死无疑了。
谁知道这个小东西,不知道人世有多苦,拼了命地活了下来。
行羡逼我抱他,我以为我会掐死这个小东西。
可是当我看到小东西的第一眼,我知道我再也下不了手了。
苍白得近似透明的小脸儿,红彤彤的小唇。
我那么狠,一次又一次想杀了小东西,可是小东西不记仇。
我一抱他,他就会笑,就算在睡梦里也会笑,笑起来春风拂柳。
能把人世间所有的愤懑痛苦都抚平。
可他并没有行羡那对深深的小梨涡。
行羡问我:「给小东西起什么名字呢?」
怀里的稚儿躺在我的臂弯里,睡得正酣。
小小的眉眼舒展,平和安静。
六月梧桐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地叫,把空虚浮世衬得热闹非凡。
我蹭着小东西细嫩的小脸蛋,点了点他的小鼻子,温柔地笑:
「叫行知吧。」
行知,知晓世事,不经历半点人世间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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