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厂」绝对不是当下最辛苦的工作:送外卖和在大厂里996,无论是从身体还是脑力劳动角度评价,其强度都远高于流水线。
但「进厂」是让人最绝望的工作,没有之一,因为现代流水线工艺对人的要求就是:你不要把自己当人,你是一架廉价的机器。
若不是在产线上真正体验过,一定不理解我上面的话。若是在产线上白加黑的干过一个月以上,一定会对我下面的话更加深表赞同。
将工厂比作「肖申克监狱」无比恰当,在监狱里累吗?累肯定是有的,但更痛苦的是自由被束缚的那种无力感, 时间一久,这种无力感也会消失,一旦连无力感都消失的时候,就会进入一种精神虚无境地。
在这样的精神世界里,人是麻木的,麻木到会不在乎一切,什么房贷车贷、婆媳矛盾、人生价值,乃至于生死都模糊了。
肖申克监狱的人出狱后自杀率高,不仅仅因为跟不上时代步伐,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年人都可以在使用智能机半年后基本掌握其用法,如果仅仅是不知道世界发生的进步,只要有学习能力,是可以跟上的。
自杀的原因更多是之前那种惯性已经将人性抹杀,进入社会后,会觉得自己跟社会上的人不是一个物种(存在生殖隔离那种),这种格格不入,才是导致自杀的真因。
我曾经在生产线上像普工一样干了三个月,仅仅三个月时间,到最后的时候,我已经觉得: 如果就这样在产线上干一辈子,好像也还可以。
事后回想起来,这种想法太恐怖了。
一个985的大学生,即使不是天之骄子,至少也还有一些梦想,曾经也想将所学致用,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有最大价值,无论是对家庭还是对社会。
但仅仅三个月,数个黑白颠倒的轮回,就好像经历过地狱生死,喝过数碗孟婆汤,走过几回奈何桥一样:呵,大学,恍若隔世。
尤其是在下夜班之后,整个人感觉很胀,但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回家倒头就睡,睡醒后依然很胀,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无所适从,然后倒头继续睡或者玩会儿手机, 无聊到甚至期盼早点到上班时间回到厂里。
厂里左右工位有工友,可以共同吹牛逼,到时间休息几分钟喝口水,继续到工位上追逐流动的产线,在47秒内重复搬起零件装到车上。
夏天有各式各样的饮料,有担心脱水的盐汽水,夜班有红牛等功能饮料。
每天有各种各样的小食,怕同一种小食会让大家吃吐,工厂还会经常变换搭配。
各种装配故障不是刺耳的噪音提醒,而是悦耳的音乐, 听着车间此起彼伏的律动,仿佛感觉不到这是像监狱一样的工厂,好像是贵族的舞会一般。
但这一切都不过是资本家压榨人性的手段,榨干人性,把人变成听话的机器,才会将剩余价值最大。
只有在工厂里体会过这种压榨,才能深刻理解剩余价值理论,才能掀起对万恶的资本主义的真正痛恨。
所有的工艺标准对流水线上的工人的要求只有一句话:别把自己当人。
长城汽车是出了名的军事化管理,去年差点被长城开出的高薪诱惑到,最后因为是要我去做氢燃料商用车领域,就拒绝了 。(看新闻细节我才发现,去年要挖我的就是这家子公司,好险)
何谓军事化管理,其实就是要把人变成只听指令的机器,不允许有任何自由度的发挥。
在产线上就是要严格按照标准重复动作,每一个动作拆解到秒级。
你看,这些设计多么贴心,可我研究来研究去,却发现其中只透着两个字:吃人。
猝死是死于劳累过度,劳累会有身体预警,去医院体检可以查出器官的病变给你提醒。
而精神死亡找不到原因,就干着干着就失去了欲望,变得四大皆空,抵得上许多僧人一生的修行。无法测量,来无影。
我有个同学,他在车间那段时间不仅昼夜颠倒,节假日也总无法跟正常节奏,别人放假他加班,别人上班他休息。
他一度无聊到迷上了抓娃娃,自己一个人在娃娃机前麻木的输出。
这个事故里真正可悲的不是连续工作16天的劳累。在车企里,因抢产需要,大干16天,或者两周休一天是常有的事。
可悲的是这背后有更多已经被摧残麻了的人。身体累可以休息过来,会有人研究更合理的班次让员工串休;麻了该怎么复苏?这没有人研究。
多年前,富士康的几连跳引起很多人的同情,但没经过工厂的淬炼,无法真正的共情。
那时,我是深刻理解那些走上楼顶的人的。看贾樟柯的【天注定】时,我最同情的不是「老高」,不是无情街头杀手,不是女服务员,而是那个走上楼顶的少年。
英特纳雄耐尔,早日到来吧!我们这代人只能为之奋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