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幼聽慣了後來又慢慢說慣了「別哭了」、「不要哭」……但是為什麽?
為什麽不可以哭?
任教於高中。
我曾和我的學生說:「難過了、委屈了、不開心了,就可以哭,哭到哭不出來為止。雖然可能不解決問題,但是管它呢,先痛快痛快再說。」
三十歲之後的這些年,我的很多思想都同從前做了徹底的決裂。比如我不再認為當著人哭是一件丟臉的、錯誤的事情。
我小時候是被教育過「不要當眾哭鬧」的。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最清晰的記憶之一,就是在年節親戚聚會上,一個人躲在衛生間裏抹眼淚。
我算是個眼窩淺的人,特別淺,很容易哭,自己也控制不住。所以每當在人前,特別是親友聚會上,因為什麽而感覺到鼻酸難忍的時候,我就會第一時間躲起來。躲的地方,以衛生間居多。
進入了衛生間之後,我並沒有時間思考自己的委屈,更不能痛快地、肆無忌憚地哭一場,而是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讓眼淚趕快止住,以及讓眼睛看起來毫無異樣,以不讓別人發現我哭過。
親友們在外面談笑風生,沒人知道一個孩子正在衛生間裏和眼淚做著艱難鬥爭。
可是,我的一位親戚,她家的孩子,卻可以想哭就哭,毫無顧忌。
幾乎每一次親朋相聚,那個孩子都會哭一場。惹哭她的,大多不是什麽大事兒。比如有其他孩子和我說了一句悄悄話,她看到了,問別人說的什麽,別人不想告訴她,她就哭,哭得驚天地泣鬼神。
可是沒有一個大人會批評她,屋裏的每個大人都在哄她,會責怪我們為什麽要說悄悄話,會強迫和我說悄悄話的孩子把剛剛說的話告訴她。
我第一次意識覺醒,也是因為她的一場哭。
也是一個年節,那天我們到得很早。一位長輩讓我幫忙出去買東西。就在我去買東西的路上,那個愛哭的孩子,他們家的車和我擦身而過。
她在車裏看見了我,我沒有看到她。
我正專心走路,沒有註意身旁來往的車,他們也沒有叫我,也沒有停車。
後來他們到了樓下停好車後,那個孩子往遇見我的方向去找我,當然沒找到,那時候我應該已經正在超市裏買東西了。
等我買完東西平平常常地回到了家,一開門,就是一陣哭聲,以及大人們撲面而來的責怪:「你剛才看見誰誰的車,為什麽不停下?」
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本能地實話實說:「我沒看見啊。」
大人們又繼續說:「車就從你旁邊過,怎麽會沒看見?」
當他們終於相信我確實是沒看見的時候,又開始說:「你走路的時候都在想什麽呢?」
我無言以對,百口莫辯。
那個孩子一直在大哭著,大人們就那樣不停地安撫著她,責怪著我。
我看著她哭,心裏突然想:為什麽她可以?為什麽她可以這樣哭?為什麽她哭不僅不是錯,所有人還都要一起去哄她?為什麽每次我哭的時候挨說的是我,而每次她哭的時候挨說的還是我?就因為我是姐姐?
那時候我想不明白這些問題,我只能又悄悄躲進衛生間。那個孩子在外面號啕大哭,享受著眾親友的關懷與安撫,我一個人在衛生間裏拼命想辦法收住眼淚。
我爸媽也並非不寵愛我,實際上,我從小得到的愛、理解和尊重,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多於大部份孩子的。他們只是對我在有些問題上要求比較嚴格,比如希望我不要當眾哭鬧,希望我在比我年齡小的孩子面前「有個做姐姐的樣子」,教育我「永遠不要讓他人感到為難和尷尬」……在其他親戚或長輩因為一些事強迫或責怪我的時候,他們礙於情面和禮節,有時並不會當眾維護我(除非是他們覺得觸及原則或者特別過分的時候)
加上我天生就膽小、內向,從小就乖乖的,所以大人們已經習慣了我「乖巧懂事、不哭不鬧」的人設。到了三十多歲我才遲遲意識到,這個人設是很可怕的。因為一旦你有一天哭了鬧了委屈了,大人們就會認為你今天很不懂事。 你的懂事,你的乖巧,最終都會變成別人對你的要求。
然而那個每次聚會都要哭,尤其是每年的大年初一,必定會哭一場的孩子,她從小的人設就是「矯情」、「不講理」,可是大人們反而因此慣著她。她每一次哭,大人們會說:「你招她幹嘛?」
就像她想要我珍存多年的一個存錢罐,而我不願意給的時候,大人們會說我不懂事。我不明白,為什麽她強行索要別人的心愛之物就合情合理,為什麽我拒絕了把我自己最寶貝的東西送給她,就是我不懂事?好在那一次我媽媽第一時間出面維護了我,我的存錢罐因此保住了。
在我成年之後,我的父母也曾為當年對我的嚴格要求而感到後悔,因為他們真切地看到了曾經對我的一些教誨和要求,給我造成的深切影響。當他們開始因為我習慣性的隱忍而特別心疼我的時候,他們也開始反思當年對我說過的一些話。
現在我雖然明白了很多道理,但我依然不能做到當眾大哭,即使我已經意識到這並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情,但我就是本能地做不到。
我甚至到現在還會不受控地為自己的哭找個由頭和借口。比如吃一頓變態辣的麻辣香鍋,或者看一個極度催淚的紀實節目,借著辣椒,或是別人的故事,把自己的眼淚流出來。
我深知這種想哭不能哭、想哭不敢哭,認為哭是一種錯誤的苦,所以我從很早就發願,以後絕對不會告訴我的孩子「不要哭」。
想哭就哭,大聲哭,哭到徹底舒服為止。
我不希望自己從小就深受被教育「不能哭」、「哭沒有用」的苦,然後長大後又成為這樣的大人。
所以我認為——
與其想辦法不在孩子面前哭,不如借此讓孩子明白:哭是很正常的事情。誰難過了都可以哭,媽媽可以,你也可以。哭不丟人,不需要害怕。也許哭解決不了問題,但它能讓你心裏暫時地痛快痛快,能讓壞情緒得以緩解。
我一定會在我的孩子哭的時候給予她足夠的愛、安撫和關註,我不會讓她孤獨地哭,不會讓她有一天也學會了忍住眼淚。我想讓她在每一次哭的時候,都得到溫暖和關懷,讓她感受到媽媽的在乎和愛意。
哭痛快了,我們再一起來解決問題。
我相信,當我自然而言地給予了我的孩子這樣的愛,我也會收獲同樣的東西。
每個人、每個家庭,追求的東西不一樣。人無完人,事無完美,所以人不可能什麽都要。你可能覺得這樣任由孩子擁有隨時大哭的權利,有很多的弊端。但是相比之下, 對我而言,最珍貴的是孩子內心的舒適和安全感,以及她對愛與溫暖的感知,以及對媽媽無條件的信任。
教育是一個漫長且細碎的過程,它不是非黑即白的。並非想哭就哭的孩子都會變成以哭要挾大人的「熊孩子」,比如我的那個親戚的小孩兒,她身上存在的問題其實並不單純是大人們賦予了她「哭泣自由」造成的,但是後來她也沒有成長為一個熊孩子。她學習一直很好,是個非常認真的孩子。長大後去了美國留學定居,過得很好。她從小確實有些任性、矯情,甚至霸道,但是她始終自信、不壓抑,一直都活得很陽光。
所有的人與事,都不能極端地去看待,都有其各自的兩面性。生活中的一點一滴,大人們的一言一行,都是對孩子的引導和教育,都會對他們產生很深重的影響。 我並不認為一個人有什麽必須具備的品質要以壓抑自我來換取,如果有,我願意舍棄。
愛最重要,內心的愉悅平坦最重要。 我不會以犧牲掉它們為代價,去換取任何東西。
本身我也不期待我的孩子多麽優秀,我自己也一樣缺點毛病短板一堆。我只希望孩子能夠成為一個健健康康正正常常,活得舒適安然,沒有童年陰影的普通人。
人如果太顧及別人的感受和評價,就會壓抑自我。 我小時候經常為此而壓抑自我,因為連我自己也習慣了「乖孩子」的懂事人設,認為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直到我突然開始思考:為什麽別的孩子可以自由地大哭?
如果我有孩子,我希望她一生不做這樣的思考。
養育孩子就是這樣,各自追求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你想要你的孩子堅強勇敢,我只想要我的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不存在對與錯,只是觀念不同,所求不同。
所以如果是我,我會在孩子面前哭,我會讓她知道,哭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是一種發泄情緒的好方式,排毒解憂,不能憋著。一個正常的普通人,就是會哭,因為我們都會偶爾難過、傷心、委屈……會偶爾失控,偶爾憤怒,偶爾崩潰,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缺點和短板,會有自己無論怎麽努力也實在做不到的事情,會有「接受不了」、「割舍不掉」、「無法原諒」……這些都是很正常的。不必為此焦慮,我們都是普通人,你也只需要做一個普通人,但是要盡量活得舒服,活得高興。
哭當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但它可以按摩心靈。
任何事情都一樣,先安撫情緒,再解決問題。
這篇回答,應該是跑題了。
提起哭,我總是忍不住有太多的話想說,有太多的情緒和委屈,想要表達。
我曾自我總結:這都是成長中的那許多年,憋的。
所以人不能太過壓抑自我,你所努力壓抑的東西,總有一天會以另一種形式發泄出來。
我希望我的孩子,以及這世界上更多的孩子,不再有我這樣的體會和經歷。
希望他們可以哭笑都自由,一生平安且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