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沒有。
完全看親戚的良心。
哪怕這親戚是直系血親。
幼年寄養在姥姥家,但是姥姥身體不好,很多的時間,我會在姥姥同村的二姨家。寒假暑假更是大部份時間在二姨家。
也不能說二姨和二姨夫不好。二姨家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我撿她們的衣服穿,也是有衣服的,每年還給我做一兩神新衣服。二姨夫常年沒有笑模樣,在我多舀一勺肉丸子的時候,會有意無意的咳嗽下。但是憑良心講,也是讓我吃飽的,沒太餓過我。炸魚炸丸子雞蛋也是給我吃的。
經常吧,或者說天天吧,姨家哥哥會說我:你回你自己家,你別吃我家飯,別穿我姐衣服。或者我們爭個什麽東西,爭急了他會打我一下,我就還回去。哪怕他比我大了近兩歲、高了一頭,我不求饒死命的打回去。
當他打我的時候,二姨偶爾會說:小孩別打架!當我還擊的時候,二姨會過來扭我或者掐我一下。一般都是掐大腿跟和胳肢窩。
媽媽來了,我像哥哥向二姨告狀一樣:媽媽,二姨和哥哥打我。鄰居們嘲弄的、看熱鬧的目光中,我挨了媽媽的一耳光。二姨家哥哥後來打我打得更狠了,只是我是個越打越反骨的臭小孩,以命相拼的架勢有點太嚇人。
兩個姐姐打我不是太厲害,也就是她們拍我一下,我拍回去,她們再拍回來。就是經常的夜裏在我上廁所的時候,把門插上。那時候的農村,廁所在院子裏。房子是坐北朝南的,廁所一般在院子的東南角或西南角。
夏天還好,寒假的時候就真的冷啦,我就蹲在門口,使勁縮縮著敲門: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有時候敲著敲著就睡著了,再凍醒了,再使勁往棉襖裏縮縮,敲門:大姐,讓我進去……二姐讓我進去……
我哆哆嗦嗦的在心裏唱:哆啰啰哆啰啰,寒風凍死我,明天就壘窩……哆啰啰哆啰啰,哪裏是我的窩……
直吵得二姨或者二姨夫煩了,從東屋怒吼一嗓子:開門!你嚎啥嚎!大姐或二姐會有一個起來把門開了。兩個床,她倆一人一個。我就裹著棉襖找個角角縮縮著。
姨夫在區政府工作,是個小小的肥差。白糖、點心、碳酸飲料這些當時農村不是太多的東西,家裏也沒斷過,憑良心講,也都給我吃的。也就是哥哥姐姐分兩個,給我一個。
二姨和二姨夫,能讓我大多數時候是吃飽穿暖、衣服整潔的。
那真是比在我奶奶家過日子好一萬倍了。
可能是我奶奶曾在年幼的時候被自己父母賣給別人家做童養媳,可能是爺爺幼年喪父喪母討飯長大的關系。他們覺得我比畜生活得好一點就行了。
每次回到自己家,媽媽問:你奶奶蒸大米飯了嗎?蒸了。炒雞蛋了嗎?炒了。炒肉了嗎?炒了。吃羊腿了嗎?吃了。燙蘋果了嗎?燙了…………
我太會撒謊了。
直到有一天中午放學去爺爺奶奶家吃飯,小姑在家。她喝完一碗湯,讓哥哥去盛。哥哥說:我不去,你自己喝完自己盛。小姑說:你不盛你也別喝,我這就把你碗扔了。哥哥端著碗正要喝呢,小姑就把哥哥碗奪過去砸了。
哥哥起身就走,我跟著起身就走。我們家回家翻箱倒櫃,找出一包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來客人送的夾心餅乾。一人兩排,我倆分著吃。很快我兩排吃完了,哥哥說,你飽了沒。我撇著嘴:沒有。哥哥把他剩下的半排餅乾給我了。
我真的很餓。石頭能吃嗎?稻草能吃嗎?房檐下的燕窩是能吃的嗎?據說樹皮能吃,要怎麽吃?我真的很餓。好餓啊。
放學了,我不記得那是多久沒吃東西了。我走到了自己家大門口,眼前一片血紅,我升到了半空中,看著自己扶著墻慢慢的蹲下來,我能看到我褲子上有個小洞,有個過路的鄰居在叫我,我不能讓她看到我的破褲子,好丟人……
有人在叫我,我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我學會了生爐子,先把紙或者麥稈團得松松得放底下,再放玉米桿桿,再放劈好的小木條,再放塊塊的碳~
我還會用面粉做各種樣子的疙瘩湯~往裏放各種食材,能把疙瘩湯做成十全大補湯……有鹽有點蝦皮就更好了。
我一直很驕傲來著,我簡直太厲害了有沒有!
直到11歲那年冬天。我在學校發高燒,被接到我爸的診所。半夢半醒間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一個病號(社群的一個奶奶)問爸爸,為什麽孩子這麽小就給放到封閉式學校裏,你看燒成這個樣太可憐了!孩子又不是沒爺爺奶奶,讓他們管兩頓飯總行啊!
我爸說,這個私立中學好,一年的學費是正常職工半年的薪資呢!有食堂呢,比跟著爺爺奶奶吃得好,跟著老的實在是受罪。
我躺在床上眼淚就下來了。原來爸爸都知道。原來爸爸他,知道我過得什麽日子。
病好了,腦子清醒了。我就有了新的疑問:你都知道,為什麽我還過那麽久的那樣的日子?為什麽妹妹跟你們一起,為什麽每個假期哥哥都會被接到你們身邊?
原來,只有我是被舍棄的那個。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
一個被父母舍棄的孩子,和父母講什麽盡心不盡心?和親戚講什麽良心不良心?聽起來有那麽一點點的荒唐。
我越來越大了,我越來越有神性(神經),我能把這些過往當個閑篇扯,我和閑篇和解了。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各路親戚,你們讓四五歲的孩子承受羞辱、毆打、饑寒,惶惶不可終日,我以我的名義,赦免你們的罪。
我像是一個神,赦免你們的罪。
我赦免了你們的罪。
我是一個神,創造我的家。
我在的地方,就是家。
大妹小妹和她們的孩子,哥嫂和侄子,老公的弟弟和侄女,走馬燈似的在「我的家」來來去去~
在這個家裏,可以撒嬌睡懶覺發脾氣使小性。
冰箱裏永遠有奶、飲料、水果。
茶幾底下永遠有幹果零食。
櫃子裏永遠有幹凈的衣服、床單、浴巾毛巾。
有拖鞋有擦臉油油,有喜歡的味道的牙膏。
有喜歡吃的飯。
會烤好吃的蛋糕。
進門鞋櫃的抽屜裏永遠有幾千塊的現金,只要是在這個「家」的,都可以隨意支取。
小侄女要回家的時候問我:大大,我明年暑假還能來嗎?
我真的是個神。我是一個很好的「親戚」。我的家裏,只提供吃飽穿暖、愛和尊重。
我問小侄女:大大兇不兇?
小侄女:兇!
我又問:大大疼你嗎?
小侄女奶兇兇:不疼!
我再問:寒假你還來不來呀?
小侄女:來!
我倆笑作一團。我真的是一個神。
但是做爸媽的,不要去賭親戚是不是個「神」。
因為那個孩子賭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