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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訊年終報道|夜校:都市年輕人的另類「夜生活」

2023-12-29新聞

新華社北京12月29日電 12月29日,【新華每日電訊】發表題為【夜校:都市年輕人的另類「夜生活」】的報道。

保潔催了兩回,魯甜和夥伴們才依依不舍走出上海市群眾藝術館(下稱群藝館)的夜校教室,三五成群消失在12月的冷風中。

這是上海市民藝術夜校(下稱上海夜校)手碟班的最後一次課。過去三個月,每逢周一,90後學員魯甜就背著這種形似「飛碟」的樂器,從辦公室到教室,和20余位年輕人一起「學藝」。

今秋上海刮起夜校風,65萬人線上搶近萬個入學名額,熱門課程秒沒。學員中80後、90後占了八成。

白天上班,晚上學藝,夜校青年走出短視訊「包圍圈」,拋棄「宅文化」,選擇琴棋書畫、歌舞曲藝、非遺手作組成的另類「夜生活」。夜校成為鋼筋水泥叢林中,遠離喧囂的精神「桃花源」。在這裏,年輕人找到了不躺不卷的第三條路。

下課鈴響,夜校學員走出上海群藝館。受訪者供圖一座難求:「最年輕的樂器」課也被搶光

今年上海夜校上新手碟課,任課教師林曉一度擔心自己的課報不滿。

手碟靠手敲打或拍擊出聲,誕生於本世紀初,被稱為「世界上最年輕的樂器」,在國內仍屬小眾。何況學員還需自備樂器,上千到數千元不等的花費,「應該能勸退不少人」。

沒想到,手碟課異常走俏。8月11日開放報名當天,開放沒兩分鐘,就有學員向林曉抱怨沒搶到。

為了保證教學品質,夜校每門課最多招25人。林曉只好讓「落選」學員找開辦夜校的上海群藝館。

而另一邊,上海群藝館夜校總聯絡人楊玲芝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多是來電咨詢夜校能否擴招或增開班級?

原來報名那天,搶課人數太多,系統不堪重負,剛開始就短暫罷工。魯甜眼疾手快,幸運地把手碟課收入囊中。再想搶滬語課,剩余名額已為零。這場「搶課大戰」,讓第一次接觸夜校的魯甜大吃一驚。上一次這麽拼,還是搶假期火車票的時候。

能搶到一門已是幸運兒,更多人只能「望課興嘆」。上海夜校秋季班開設了380多門課程,相較於7年前剛開辦時已增加了60多倍,招生人數也多次倍增,依然趕不上年輕人的熱情。後台數據顯示,滬語、手工皮具制作等熱門課十幾秒告罄,12門課程一分鐘內招滿,才過一小時八成課就被搶光。

夜校的價效比很難叫人不心動。500元,12節課,每節課90分鐘,平均每節只需40多元,相當於兩杯咖啡錢。魯甜對比過,市面上的一節藝術培訓課就要三五百元。

夜校對任課教師也有嚴格把關,有的老師是非遺傳承人,有的是五星級酒店的大廚,還有的是來自專業院校的教師……再加上群藝館不會卷款跑路,讓夜校大受歡迎。

好不容易搶來的課,魯甜格外珍惜。一個手碟重達十幾斤,來回背著不輕松,每次上完課,她都手疼胳膊酸。即便這樣,她還是一次課不落,對手碟越來越上癮。

「初學者最難的是敲出聲。要有巧勁兒,手拍下去,立馬彈起來,就像碰到燒紅的鐵鍋。」新手魯甜最早只在朋友家摸過這種樂器,就被它泉水一樣空靈的聲音迷住。幾節課下來,她已經掌握好幾首曲子,進步遠超預期。

相較於市場上價格不菲的健身課、藝術培訓課,實惠的夜校課出勤率反而普遍都高,一些課能保持在95%以上。每次課前,總能見到一些年輕人在教室外啃飯團,有的座位邊上還放著剛買的菜。聲樂課的角落裏有一只行李箱,那屬於剛出差回來的學員,還沒回家就直奔夜校教室。

林曉一語道破:「培訓機構的學生往往是迫於考級應試壓力,父母逼著學。而夜校沒有考核,學員是出於興趣,學習勁頭分外高。」

擠出來的90分鐘:我除了是媽媽,還是我自己

每周二,盛曉玲都背著女兒的尤凱瑞裏來上夜校。那是三年前給女兒買的生日禮物。沒想到,女兒只玩了兩個小時,就把它丟在角落裏積灰。

作為民辦小學的語文老師,這位80後媽媽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有學生,一度很焦慮,「自己卷也卷不動,躺也躺不平」。

從其他媽媽口中得知夜校後,原本就沒有多少時間的盛曉玲,每周硬擠出90分鐘上夜校,「這是留給自己的時間」。所幸,這一選擇得到了全家人的支持。

周二其實是盛曉玲工作最忙的時候,但連續12周,每次從19:00到20:30,除了撞上孩子的家長會,她幾乎全勤。

從小學老師到夜校學生,角色的轉變,讓她獲得難得的輕松。在尤凱瑞裏課堂上,她經常坐在第一排,全神貫註盯著講台上的任課教師吳光宇。

對盛曉玲來說,和工作時的專註不同,她在夜校課堂上是「放松式專註」「愉悅式專註」,「這是其他場合很難達到的」。

在家一得空,她也練會兒琴。課業繁忙的女兒出乎意料地說:「媽媽,你學會了以後教我。」

夜校裏有不少年輕寶媽。群藝館夜校教務陳英,經常遇見她們拿著電話在教室外輔導作業,或者安撫孩子。還有人索性帶著年幼的孩子一起來,陳英和誌願者只好兼職帶娃。

iPad插畫班的倒數第二節課,趕上了張晶晶兒子的5歲生日。丈夫在外出差,她雖然已經請了假,但猶豫之後,還是和兒子商量,把他送到興趣班,騰出時間來上夜校。

「我除了是媽媽,還是我自己。如果把時間全都花在廚房裏,那我就被生活困住了。」張晶晶是一名80後律師,來滬已經十多年。在她看來,相比其他地方,上海的城市文化更鼓勵人們利用業余時間自我提升,哪怕所學對工作沒有實用價值。

在短短90分鐘內,來自各行各業的學員在夜校找到釋放壓力的出口。

在中國經典人物Q版娃娃制作課上,34歲的陳閃一直埋頭編織,顧不上瞅一眼手機。很難看出,她剛辭去工作,正在和同伴創業。上一份工作,「007」是常態。她自嘲,早出晚歸,幾乎沒怎麽見過太陽;如今創業也困難重重,她選擇來夜校「療愈」。

「手工課特別解壓,整個人都是放空的。」在陳閃手裏,一頂雞蛋大小的袖珍帽子漸漸成形。讓人吃驚的是,學期即將結束,她才第一次認識鄰座的學員。「在這沒有社交壓力,想聊就聊;不想聊,上完課就走人,不像酒局飯桌那樣有負擔。」

重拾舊夢:人到中年也有機會修煉成「小天鵝」

初次踏入夜校芭蕾舞課的教室,方斯倩就發現自己是「別人的兩倍寬」。

她在銀行工作,長期伏案,才36歲就已經「虎背熊腰」,還出現頸椎彎曲反弓、肩頸酸痛等問題。

她搶了兩年芭蕾舞課,打算借此好好糾正體態,把自己修煉成「小天鵝」。

事實上,她曾經就是。七八歲時,她練過芭蕾,肢體協調能力還不錯。再後來,因為學業壓力,「小天鵝夢」就擱淺了。

第一節課她就發現,盡管是夜校的候補班,老師並沒有降低標準。才15分鐘,她就已經汗如雨下,腿酸到發抖。

夜校的芭蕾舞課不好教。一個看似簡單的舞蹈動作,實則需要同時控制七八塊肌肉才能完成,而很多學員是零基礎,柔韌性和小朋友沒法比。但任課老師依然耐心指導每個動作的發力點,逐一糾正學員。為了學好每個動作,方斯倩每節課都錄視訊,等回家整理好再睡覺時,已經是半夜。

為了修煉成「小天鵝」,方斯倩一節課不落。在夜校穿著飄逸的仙女裙跳芭蕾,成了她一周中最開心的時候。偶爾,她還會帶上4歲的女兒。「小姑娘全程隔著玻璃看我上課,下課後還給我演示剛剛‘偷’學來的動作。」

更有意思的是,女兒也在學芭蕾,掌握了新動作,她就回家教媽媽。有了這個動力,女兒上課也更開心。

變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最開始,方斯倩的一字馬只能壓到離地面20厘米的高度,現在縮短到一根手指的距離;原本練習時手忙腳亂,腦子知道怎麽做,肢體卻跟不上,現在不僅能控制好不同的肌肉,還能跳出優美的動作。

課程結束,她發現自己背挺了,腿直了,「距離自己修煉成‘小天鵝’更近了一步」。

當方斯倩在教室裏起舞時,國畫提高班上的舒睿正在重拾20年前的畫家夢。

這位34歲的上海姑娘一直有個心結:如果當初父母沒有因為升學而反對她繼續學畫,或許自己早就成為老師預期的「工筆畫大家」。「我很有天賦,直到現在,一種顏色我光看就知道怎麽調。」可惜,後來求學、工作、結婚,她一直沒再撿起畫筆。

如今,在夜校重拾畫筆,她找回了久違的「青春感」,好像回到兒時學畫,帶著滿意的作品,期待老師的表揚。時隔多年,她發現自己畫得還不賴,這讓她樂了好幾天。幾節課之後,她送出國畫作品參加職工展,有人評價她的畫比專業老師的還好。

「夜校給我帶來的,不僅是畫技上的進步,更重要的是喚醒了過去的夢想。」在舒睿看來,「短短12節課,好像打通了中斷的20年」。

「即便現在不能立刻成為畫家,我也能帶著兒時的夢想迎接未來。」她堅信,不斷地畫,再有20年積累,「那時的自己肯定和現在不一樣」。

很多人在夜校裏「重新養一遍自己」,彌補孩提時「想學而沒學」的遺憾。吳光宇發現,很多成年人想從零開始學一樣樂器,卻又經常自我懷疑。這讓他覺得自己身上多了一份使命感:「透過我的教學,彌補學員們過去的遺憾,讓他們在往後歲月裏多一門樂器做伴。」

融入城市:把生活空間拓展到整個上海

一畢業,李吉吉就住在青年旅舍,至今已三年。白天,她在寬敞的辦公室做設計;晚上,上完夜校再回狹小的青旅。

李吉吉來自浙江小山村,從小家裏不寬裕,節儉慣了。她和5個人合住一間屋,跟大學宿舍差不多。長住青旅,好處是房租壓力小,壞處是沒有個人空間,晚上經常吵吵鬧鬧。

「我可以接受偶爾這樣,但天天如此就不行了。」為此,她把自己的夜晚安排得滿滿當當,「青旅的居住空間是共享的,但我可以把生活空間拓展到整個上海」。

最開始,她總找免費或者花錢少的事去做,不是逛書店,就是看展,困了再回去。這些活動大多是免洗的,她不得不費心思考下次去哪裏。

年初,她在網上刷到夜校,相見恨晚,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完美去處嗎?這個喜歡省錢的浙江女孩,對夜校卻很舍得。她搶了4門課:兩門國畫、一門街舞、一門聲樂。她有獨家搶課秘籍:列好誌願清單,提前半小時進入頁面,「千萬別反復重新整理」。

除了周四,每天一下班,她就趕到夜校。因為顧不上好好吃飯,體重半年掉了四斤。瘦小的李吉吉樂在其中,甚至每周末都期待著工作日。

每周一上國畫提高班時,李吉吉總搶著坐前排。「只有占據有利位置,才不會錯過老師握筆的細節。」她說,老師畫畫時的一舉一動都被學員圍觀,每節課都有人錄像。

對她來說,夜校充盈著平靜的喜悅和收獲的快樂。「和一群誌同道合的人一起上課,仿佛進入一個充滿驚喜的世界,足以對抗只身一人在大城市的孤獨、焦慮和壓力。」雖然已經結課,她和同學們還會互相分享最新的書畫展訊,相約看展作畫,有了穩定的「興趣朋友圈」。

「我在上海沒有朋友,也沒有親戚。夜校拓展了我封閉的生活空間。」經李吉吉推薦,青旅的舍友也打算下次搶夜校課。

和李吉吉不同,性格內向的安徽姑娘蔚周蓉是為了練膽,才報了夜校的相聲課。

課程過了大半,她才鼓足勇氣第一次上台。這一小步,是她突破自己的一大步。她從事軟體測試工作已10年,但和人面對面溝通時,依然慌張,更別提上台公開表演。

初次登台,蔚周蓉緊張得聲音發抖。盡管台詞不多,上台前也已經反復對著鏡子練習了很多遍,但站在台上,準備的表情和動作完全沒派上用場。就和小時候上講台背課文一樣,她全程不敢看一眼觀眾,只盯著桌子和搭檔,一心想著趕快背完回座位。

幾次登台練習,明顯緩解了蔚周蓉上台犯怵的毛病。在結課匯演上,現場來了不少其他學員的親友團,面對這麽多陌生面孔,她已經能和觀眾有眼神交流。「這次不是背台詞,是真正的表演!」

她的生活也悄悄發生變化。要不是朋友提醒,她都沒意識到:以前和人聊天就像擠牙膏,問一句才答一句;而現在話明顯多了起來,敢主動和人聊天,還會拋梗、接梗。

95後女生趙紫文才來上海一年,在她看來,上夜校本身就是新上海人融入大都市的一種努力。白天在辦公室,屬於工作,改善的是物質條件;晚上在夜校,屬於生活,提升的是精神世界。

升級供給:年輕人其實一直在身邊

從不溫不火到備受追捧,親歷夜校發展的群藝館副館長徐皓,最初覺得吸引年輕人上夜校「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年輕人忙,哪有時間參加文化活動?

事實上,最缺時間的,也是最需要夜校的。未成年人有少年宮,老人有老年大學,年輕人想學點才藝上哪去?市場培訓機構動輒數千上萬的學費勸退不少人。

在這樣的背景下,2016年上海群藝館延長服務時間,開辦市民夜校,向18歲到55歲的中青年敞開大門。

「我們希望透過夜校,提升市民的審美素養,讓他們走進美術館看得懂展覽,走進劇場看得懂話劇,走進音樂廳聽得懂音樂。」在徐皓看來,最關鍵的不是學到什麽程度,而是先走進藝術之門。

然而,開辦之初,最先報名的人還是以老年人為主。當時,夜校只有國畫、書法、聲樂、剪紙等七門傳統藝術課,完全用不著搶,教學點也只設在群藝館。

直到兩年後,夜校增開橋牌、非洲鼓、紅酒品鑒等時尚課程,才漸漸得到年輕人關註。又過了幾年,群藝館的十幾個教室不夠用了。也有住在郊區的學員反映,能否增設其他夜校點?

2021年,夜校分校千呼萬喚始出來。當年春季班,靜安、徐匯、長寧和虹口四個區開設夜校分校,課程增至近50門,招收學員破千。去年秋季班,夜校在上海全市16個區都設立了分校,200多門課招生約5000人。然而,一再擴容並未緩解夜校熱。今年秋季班,課程數和招生規模再次翻倍,依然供不應求。

老外也慕名而來。英國人John在上海一家國際學校教音樂,在夜校學江南點心制作。他的中國嶽父是個廚師,John做過一些西餐,嶽父品嘗後覺得還可以。「但我知道這不符合他的口味。我想做一些他喜歡的菜。」

江南點心班上,還有來自墨西哥、俄羅斯、巴西、美國和日本的學員。課堂上還貼心地配了轉譯助教。

自2016年開辦至今,上海夜校共推出1206門課程,先後約45萬人次受益。徐皓給出一組數據:2016年,學員以70後居多;現在80後、90後占80%。與之相對應的,是課程內容的擴充套件,動漫、爵士樂、非洲鼓等年輕人喜歡的時尚類藝術課程占六成。

最讓他吃驚的是,今年春季夜校課報名時,最先被搶光的竟然是淮劇團開的劍舞課,只用了8秒,學員多為30多歲的白領。

「事實證明,年輕人不是沒時間,也不是沒有需求,關鍵是課程開放的時間和提供的內容。」徐皓感慨,年輕人其實一直就在身邊。

從少有年輕人問津,到年輕人蜂擁而至,夜校一路都在摸著石頭過河。

目前,夜校構建了「總校+分校+教學點」的體系,143個教學點除了文化館分館、社群文化活動中心外,將近一半是專業院團等機構。虹口區精武體育總會開出了迷蹤拳、女子防身術等課程;上海淮劇團開設了戲曲劍舞、戲曲水袖;黃浦區甚至把夜校開進了臨江的高檔酒店……這些機構出場地、出教師,參與夜校獲得的經濟收益,遠低於從市場上正常招生,到底圖啥?

徐皓直接點明,夜校與專業院團合作是「三贏」的良性迴圈。專業院團提供師資,夜校為他們培育了粉絲,市民學員提高了美學素養。他強調,夜校只是藝術入門,想更進一步學習,還需到專業院團和機構中去。

他透露,明年夜校將引入更多劇場、劇團等機構,聯合打造更專業的課程,「到時候教學點可能超過200個」。

500元的公益性收費也是一種探索。低學費解決了市場機構收費高的「痛點」,但公益性不代表免費。徐皓算了一筆賬,辦夜校需要延長場館開放時間,這筆經費需要額外申請,夜校的師資目前基本能靠公益性收費支付。

他也坦言,夜校老師的報酬並不高,「來夜校教課,多少有點情懷」。畢竟,他們當中不少都是大師級的,很多時候「有錢也難請」。有些老師甚至每周跨省來授課。

有意思的是,夜校班上女生占了絕大多數。楊玲芝透露,下一步夜校將開設電競、卡牌等課程,吸引更多男學員。

夜校風從上海刮起,短短幾個月吹遍各地,還有市場機構也辦起夜校。有人問徐皓,這些夜校能像上海辦得這麽火嗎?

他回答:「可以復制,但不能貼上。關鍵還要因地制宜結合當地的文化資源和青年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