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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我們熟知的歷史常識根本就是錯誤的?

2020-08-19知識

現代拉美的問題源於殖民地時期的專制/封建?

正確答案是,都不對。

恰恰相反,如果殖民地時期的拉美真的專制,或者真的封建,後來的路可能都會好走很多。

換言之, 現代拉美的問題,部份是因為殖民地時期以來的政治體制,既不夠專制,也不夠封建,而是一種權威和權力分離的混合態,這種狀態叫做「弱絕對主義」(Weak Absolutism)。

(一)弱絕對主義:既非專制,又非封建

「拉丁美洲的失敗源於殖民地時期的專制」這一說法,在19世紀的新教徒知識分子當中十分流行,其中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是美國總統約翰.亞當斯(1797-1801年執政)。亞當斯曾說,「在西語美洲施行民主,比在飛禽走獸中實作民主還要困難」。 「專制論」的基本觀點是,殖民地時期西班牙和葡萄牙國王的專制統治,使得拉丁美洲人民缺乏自治的實踐和能力,從而導致拉美各國獨立後長期陷入混亂和虛弱狀態。

「專制論」是18世紀啟蒙運動的產物,但是在之後幾個世紀依然大有市場,現在有很多人文社科類的文章仍然在復讀這一觀點。在指出它的問題之前,我們先來看看另一個流行的觀點,也就是「封建論」。

「封建論」是19-20世紀社會科學當中,馬克思主義和功能主義思想的產物。 「封建論」的基本觀點是,殖民地時期西班牙和葡萄牙把本土的封建主義移植到了拉丁美洲,使得拉美充斥著大量擁地自重的領主,這一封建地主階層嚴重阻礙了獨立後拉美各國的政治統一和經濟發展。

在當下的不少討論乃至論文當中,復讀「封建論」也是大有人在。的確,把「專制論」或者「封建論」分別單獨拿出來看,似乎都言之成理,有一定解釋力。然而 把它們放在一起來看,問題就浮現了出來:

如果君主專制是真,地方領主怎能大行其道?但如果封建主義是真,又為什麽沒有地方自治的傳統?

事實上,從殖民地時期一直到現在,拉丁美洲的狀態都不是「專制」或者「封建」,而是「弱絕對主義」。

弱絕對主義的核心要義包含在一句拉美諺語當中,「我服從但我不執行」(Obedezco pero no cumplo)。 據說,這句話出自首任新西班牙總督安東尼奧.德.門多薩(1535-1550年在職)。1542年,西班牙王室頒布【新法】(The New Laws),要求墨西哥和秘魯各地保護原住民的權益,但門多薩深知施行法律可能會導致委托監護主的大規模反叛,於是留下了上面那句名言。

用學術語言來解釋弱絕對主義,就是中央掌握幾乎所有權威,但只有少量權力,同時地方掌握大量權力,卻基本沒有權威。

無論是「專制」還是「封建」,都不能描述這種狀態,因為它們的內在假設都是,權力和權威是統一的。 在「專制」體制當中,權威和實際權力都歸於中央;在「封建」體制當中,權威和實際權力都歸於地方。然而在弱絕對主義政體當中,權威和權力是分離的。

安東尼奧.德.門多薩,首任新西班牙總督,也曾任秘魯總督,西屬美洲早期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他在殖民地現實和王室命令之間尋求平衡,這一策略也成了歷任總督的通行規則。

(二)弱絕對主義的產生:權威和權力的割裂

1492年,當哥倫布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得以從西班牙的帕洛斯港出發向西航行時,兔死狐烹對他來說就已經是無法避免的宿命。 西班牙的君主們絕不會允許新大陸出現封建主,整個美洲都必須直接服從於天主教國王的權威。

在1550年前的征服歲月當中,以科爾特斯和皮薩羅為代表的軍事冒險家們無不渴望封土列候,然而他們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所有地方領主都逐漸被王室委任的官僚取代,那些對此不滿而發動反叛的人,例如科爾特斯的兒子們和皮薩羅的弟弟們,最終都被王室派出軍隊剿滅。 到1580年左右 ,隨著法蘭西斯科.德.托萊多總督(1569-1581年在職,綽號「秘魯的梭倫」)改革的完成, 美洲不再有任何合法的世襲封建主,官僚機構名義上直屬於國王。

除了行政機構之外,教會和商業也必須完全服從國王的權威。 西班牙國王逼迫羅馬讓步,掌握了美洲所有主教的敘任權,同時設定了塞維利亞招商局,這是美洲貿易的唯一壟斷機構。

然而問題在於,名義上權威的統一不代表實際上權力的統一。 大地產主雖然沒有名義,但是依然是殖民地社會的實權人物;官僚機構雖然名義上唯國王馬首是瞻,但是它的組織其實不但混亂,而且孱弱,許多指令都無法執行,還充斥著權力尋租導致的腐敗;塞維利亞名義上壟斷著所有貿易,但是走私猖獗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甚至布宜諾斯伊利斯整座城市都靠走私養活;地方教會和本土商人名義上沒有權力,但是總督和西班牙商人必須和他們合作,才能夠統治和獲利。

當代拉美史研究非常強調殖民地時期拉美的自主性,就是一種舍名求實的結果: 西班牙國王的權威如日中天,但幾乎落不到美洲的大地上。 17世紀末,正是出於對這種狀況的憎惡,西班牙宮廷的親法派把波旁王朝迎進了馬德裏,希望新王室能夠以法國路易十四的模式來改造西班牙。

有的文章把弱絕對主義說成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獨有特征,這其實不太公平。 哈布斯堡王朝也好,波旁王朝也罷,事實上都在一以貫之地試圖加強中央集權,也都沒有成功改變弱絕對主義的面貌。 哈布斯堡王朝時期,奧利瓦雷斯伯爵命令葡萄牙貴族剿滅加泰隆尼亞的叛亂,就是想要一石二鳥,把整個伊比利亞整合起來,只不過結局是兩頭受挫。波旁王朝的菲利普五世直接用軍隊征服了不聽話的巴塞隆納,還取締了當地的議會和加泰語的合法地位。 在西班牙推進絕對主義的同時,波旁王朝也開始改革美洲的教會、軍隊和官僚機構,試圖讓中央權威真正統攝地方權力。 正是因為如此,波旁改革也被稱為「美洲的再征服」。

然而,這場再征服也引發了社會危機,西班牙王室要求美洲本土精英交出權力,卻拒絕分享權威。1808年,當拿破侖的軍隊入侵西班牙時,美洲的精英們就決心與本土分道揚鑣了。回想1596年時,英法荷的聯合封鎖導致美洲和西班牙隔絕聯系近兩年,卻沒有任何事端;1701年時,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導致本土出現兩個君主,而殖民地依然太平如初。 美洲殖民地之所以經不住拿破侖戰爭的沖擊,就是因為對弱絕對主義的體制改造讓它處於緊張和脆弱的狀態。

荷西.加爾維斯,波旁王朝任命的美洲總巡查長,負責總攬美洲殖民地改革。他在美洲建立了新的行政體系、軍隊組織以及商品攤派制,把本地精英的權力收歸到王室政府手中,也為母國創造了大量財富。一般認為加爾維斯的改革是成功的,但是也是推動美洲獨立的重要原因。

(三)弱絕對主義的後果:草莽與朝堂

以上內容沒有任何責怪拉丁美洲國家的意思,並不是說「本來再堅持一下,拉美就可以過渡到有效的集權體制了」。相反, 應該受指責的是西班牙,它是弱絕對主義的始作俑者,而它對弱絕對主義的改造也是失敗的,不僅在18世紀的美洲如此,在19-20世紀的本土同樣如此。 沒有理由認為拉美繼續做殖民地就可以擺脫弱絕對主義,因為西班牙自己就無法擺脫弱絕對主義。19世紀中葉的軍人政府也好,波旁復辟時期的文官政府也罷,再或者是裏維拉和佛朗哥的獨裁政權,都試圖用集權手段解決所有問題,然而都沒有成功。1976年後的西班牙透過多元化改革取得了很大突破,但是仍然長期受到央地矛盾困擾。

回過頭來看拉美, 1880年之前拉丁美洲的長期政治動蕩正是弱絕對主義瓦解的直接後果。 驅逐王室之後,各個共和國的政治權威陷入了真空狀態,擁有資源的各個社會勢力,特別是軍人地主,試圖透過武力奪取權力,塑造權威。墨西哥獨立後的許多政治家,包括工業家盧卡斯.阿萊曼都想透過君主制來重建秩序,但君主制在美洲是缺乏社會基礎的,因為美洲壓根就沒有一個有權威的貴族階層,只有一群壟斷了土地和暴力資源的豪強。 到1880年左右,拉美各國終於普遍建立起了秩序。然而從政治制度上看,這是一場弱絕對主義的復辟:憲法裏的政府處處無所不能,現實裏的政府時時有所不逮。

從發展的角度來看,弱絕對主義可能是最難實作現代化轉型的體制。

對於傳統的「專制」國家,或曰強絕對主義國家而言,雖然行動遲緩笨重,但是可以依靠強大的國家能力作為現代化的保障。例如革命前的法國、俄國和中國。

對於傳統的「封建」國家,或曰缺乏絕對主義的國家而言,雖然一時缺乏能力,但是有豐富的多元傳統用於建立新的政治結構。例如德意誌邦聯、北美十三州和德川日本。

然而對於權威和權力分離的弱絕對主義國家而言,它必須同時面對以上兩者的弱點,又沒有以上兩者的優勢。

在20-21世紀,弱絕對主義國家的特征就是政府與半地下力量的「共治」。政府是公共產品的唯一合法提供者,卻又不具備足夠的資源和能力保證公共產品的供應。此時,一些透過庇護網路形成的半地下力量(「黑社會」)就會出現填補空白。

最戲劇化的例子是南義大利。

南義大利和拉美一樣,長期處於「專制」和「封建」的論爭漩渦當中,然而真正的癥結在於弱絕對主義傳統。在15-19世紀,南義大利要麽是受到西班牙的統治,要麽是被一個西班牙式的朝廷統治。當南北義大利在1861年終於統一的時候,兩邊的社會結構和政治傳統已經判若兩國。北方工業家滿足於同南方莊園主的合作,也是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形形色色的黑手黨長了出來。

1920年代,法西斯政府下令消滅所有黑手黨。墨索裏尼如同一個在廚房裏揮舞著大號拖鞋的主婦,一時間讓西西裏的蟑螂橫屍遍野,無影無蹤。然而二戰結束之後,黑手黨很快若無其事一般卷土重來。

在墨西哥、哥倫比亞或者巴西,即使是最強大的黑幫也不敢正面挑戰國家的權威。只要政府下定決心,隨便哪個黑幫就一定會被淪陷。但是不管政府下多大的決心,也無法消滅本國所有黑幫。

這就是現代拉美許多問題的根源。

從19世紀以來,拉美國家一直沒有放棄制度建設的努力,這種努力是雙向的,其一是自下而上的權力集中,提升國家能力;其二是自上而下的權威放松,實作地方組織的制度化。 西班牙、義大利等國的經驗已經表明,這兩個方向不可偏廢,也都不容易推進。

歷史包袱不僅有輕重之分,還有單肩挑和雙肩挑之分。這世界上不存在什麽奇葩國家,把人家的包袱接過來試試,你跺你也麻。

「比利維坦更糟糕的是什麽?」「一個虛弱的利維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