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體關系治療師只有兩個工具:一個是反饋,另一個是詮釋。
所謂反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給來訪者的知覺、情緒、感受等心理內容命名。
透過一遍遍的反饋,這些命名會慢慢滲透進來訪者的內心世界,最終被他們所內化和認同。
在嬰兒觀察中,你可能會觀察到:嬰兒不停地踢腿、哇哇大哭。
TA只知道自己不舒服,但不知道不舒服叫「餓」,或叫「尿濕了褲子,又冷又黏」。
只有當媽媽告訴它:「寶寶,你餓了。媽媽給你餵飯。」反復說幾十遍,嬰兒才能慢慢領會:「哦,原來這種感覺叫餓啊。」
當嬰兒肚子空了,胃非常難受,也不再茫然地哇哇大哭、不安地踢腿。而是等媽媽把乳房遞到它嘴邊,獲得那種溫暖而充實的感覺,解除令它不舒服的饑餓感。
這就是命名的力量。當媽媽用語言,把嬰兒哭、踢腿等動作,和它饑餓、痛苦、寒冷的感覺聯系起來,嬰兒就覺得自己被媽媽看到了。
原先難以忍受、混亂的感覺被凈化,變成可以理解的心理內容。這樣小嬰兒就平靜下來,不再用最原始的哭喊去傳達情緒,迫切希望媽媽註意到自己的痛苦。
語言化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
正如我的來訪N女士。當她終於受不了跟老公離婚時,承受著巨大壓力。她感覺自體快要破碎,瘋掉了,但周圍沒人理解她。
所以她飛快地、焦慮地說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只是想把那種痛苦、絕望、崩潰的心情傳達出來。
這時候我會給她命名:「N女士,我感覺到你的痛苦和無助。離婚帶來的壓力,似乎快要把你壓垮了。你非常著急地告訴我很多內容。你可能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但是你希望我能夠聽懂你,理解你的崩潰和痛苦對嗎?」
透過命名,N女士捂著臉低聲哭起來。那種急迫、快要崩潰的氣氛一下緩和很多。
在反饋中,咨詢師也會起到一個容器的作用。就像比昂 (1985)說的container(容器)和contained(被容納)。
當治療師是好的容器,把來訪者投射過來的,非常原視和混亂的心理內容接住、消化,並且轉化為可以理解的感受返還回去。那麽治療也就發生了。
繼續拿嬰兒舉例。有些父母看到嬰兒哭得撕心裂肺、咬牙切齒地踢腿,被嬰兒當成十惡不赦的壞乳房,他們可能會非常焦慮,無法容納和消化這些負能量。
結果把有毒的Beta元素返給小孩,比如打罵和威脅:「你哭什麽哭,再哭我就把你扔掉。」讓嬰兒感到非常恐懼、被迫害,在跟父母和重要他人建立關系時困難重重。
如果父母有容納能力,那當嬰兒那些碎片的、非常有攻擊性的感覺投射過來,他們還是能夠穩住。把這些有毒的Beta元素消化,然後把純凈的Alpha元素返還回去,幫助嬰兒把這些心理體驗組織起來,發展出更整合的心智。
舉個例子:當母親沒有及時餵奶,被饑餓的嬰兒踢打、咬乳房時,不是責罵和羞辱TA,而是做個反饋:「寶寶,你餓了吧。肚子空空的,想要喝奶是不是呀?」
重復多次後,因為饑餓感覺恐慌、焦慮和挫敗的嬰兒,就慢慢意識到有乳汁、及時餵奶的媽媽,和沒有奶、想要餓死它的媽媽是同一個人。逐漸過渡到抑郁位。
在心理咨詢中也是如此。當咨詢師被當成十惡不赦、想要迫害來訪者的壞人時,能夠耐受住內心的焦慮、不安和憤怒,消化這些負面情緒,然後返還給來訪者Alpha元素,那對於來訪者來說也是非常有治療意義的。
繼續拿N女士舉例。她會把我投射成那個要剝削她,奪走她的好,然後對她的死活很冷漠、不管不顧的父母。但是我會耐受住這些委屈、憤怒,然後給她進行反饋:
「N女士,我能感覺到你的不安、焦慮和憤怒。好像你很擔心我跟你的父母一樣,只想要剝削你的錢,而不是真的在意你過得好不好,看到你在婚姻裏被忽略的痛苦對嗎?」
當治療師作為穩定容器,hold住來訪者混亂、破碎的心理內容,凈化有毒的Beta元素,整合和療愈也就一點點地發生。
正如克雷因 (1987)說的那樣,當治療師在攻擊中存活下來,就像嬰兒發現怎麽踢打母親她都不會碎掉,這樣的時刻是非常治療意義的。
因為母親很結實,不會被嬰兒的攻擊性幹掉,TA可以很放心地依賴和做真實的自己。在咨詢關系裏,也意味著來訪者接收到這樣的資訊:咨詢師不會輕易被淪陷。TA因此更有勇氣投入咨詢關系,建立穩定的治療聯盟。
反饋的第二個重要內容,是反饋來訪者的防禦機制。反饋他們想防禦的內容是什麽,並且在用什麽樣的方式進行防禦。這對於治療也是非常有意義的。
之前在書上看到一個青少年案例,我仍然很難忘記。他處於偏執-分裂位。一下把治療師看成好的,一下看成是迫害者。
那個小來訪者一開始會說很多話,後來變得很沈默,好像治療師是陌生人。其實在那一刻,治療師就變成了迫害性的、無法信任的乳房。
在來訪者的內心世界裏,對咨詢師的印象經歷一個震蕩的過程。
從開始把信任、安全感投射給咨詢師,覺得TA是一個好乳房,願意說很多;到後來把不滿、攻擊性投射給咨詢師,覺得TA不值得信任,什麽都不願意開口。
如果看到他的分裂和投射,就可以對他的防禦機制進行反饋:
「感覺你前後的表現是挺撕裂的。從一開始好像比較信任我,願意說很多很多;到後來似乎有戒備和擔心,什麽都不願意開口。好像在你心裏,我也從一個好的、值得信任的咨詢師,變成一個壞的、你覺得不安全的咨詢師。」
防禦機制也是自體的延伸,是人的一部份。體現人的人格、思維、情感和行為模式。
當治療師能對病人的防禦機制,包括防禦的內容和方式進行反饋和詮釋,那也就像把自己的頻道調整到來訪者的頻道,讓來訪者感覺被理解、接納、懂得。是一種深層的共情,也是科胡特所說的同調的回應 (Kohut, 2009)。
反饋和詮釋防禦的內容和方式,具有治療意義。這一點在和K先生的咨詢中體現。
他因為我的學歷,一開始對我有很多理想化,覺得我是唯一能幫助他的咨詢師。
而當咨詢進入僵局,進展緩慢時,他會因為這種挫敗感而翻臉,覺得我是招搖撞騙的、頂著學歷行騙的壞咨詢師。動用了大量的理想化、貶低、分裂、投射、否認等防禦機制。
我會對他的防禦機制組進行反饋和詮釋:
「K先生,我能感覺到你的挫敗、憤怒和敵意。你一開始以為我很完美,能夠幫到你。但是當治療陷入僵局,我也無能為力時,你不能接受我的局限性。把我的好都否認掉,把我打落到招搖撞騙、沒有能力的位置上。」
」就像在你的成長中,很難接受媽媽不完美,無法把好的媽媽,和那個無助、袖手旁觀的壞媽媽看成同一個人對嗎?」
當憤怒背後理想化的破滅,面對僵局的無力感被看到,K先生也慢慢平靜下來,開始講述他和母親的關系,以及現實中遇到的挫敗的事。
小結一下反饋部份:
咨詢師可以透過語言化,把來訪的行為和感受、情緒等心理內容做連線;
容納住來訪大量的Beta元素,消化那些嘈雜和混亂的內容,把純凈的Alpha元素反饋回去。
幫助來訪者整合人格碎片,慢慢過渡到下一個位相;同時當來訪者的防禦機制組等深層的心理結構被看到,他也會感到深深地被共情。
除了反饋,咨詢師另一個工具是詮釋。
在客體關系治療師看來,來訪者早年與重要撫養者之間建立的關系模式,會在之後和其他人的關系中反復地出現 (Klein, 1987)。
我們也把這種早年形成的重要關系模式,稱之為來訪者的內在劇本。
病人跟治療師的關系當然也不例外。咨詢師可以透過跟來訪者當下的關系,詮釋此時此地的移情,讓TA對自己的內在劇本有所覺察。
繼續拿N女士舉例。因為從小一旦表達對父母的憤怒,就會被父母捆起來,用細柳條狠狠地打,所有的攻擊性和敵意都會被命名為」忤逆「,然後用最粗暴、殘忍的方式去鎮壓。
所以她跟父母建立的是敢怒不敢言、憤怒而又害怕去表達不滿情緒的關系。
這一點也會在我們的治療關系中重演。
比如她經常告訴我:「我最近看了一本療愈內在小孩的書。書裏提到的觀點,對我的幫助非常大。」「我跟老公吵架,閨蜜的安慰,讓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不斷強調她在咨詢之外,靠書籍、閨蜜等獲得成長,很少提我們的咨詢對她有怎樣的幫助。
這是對我的隱性攻擊。她就像在說:「咨詢師,你對我的幫助沒有書籍大。」「看,在我難受的時候,還是閨蜜對我更有幫助。」
她內心對我們的咨詢感覺不滿意。但是不敢直接去表達,而是用一直反向的方式——誇書籍、誇閨蜜來貶低我。就像在咨詢中重復跟父母建立的,敢怒不敢言的關系模式。
當我透過此時此地的反移情(不舒服、煩躁),去理解她的內在劇本時,我也會對她的移情進行詮釋:
「N女士,我能感受到你壓抑的不滿和憤怒。好像你覺得心理咨詢沒有滿意的效果,但是不能直接表達不滿。而是要透過誇書、誇閨蜜的方式,自己藏在後面。就好像在我們的關系裏,你還是那個在父母敢怒不敢言,害怕說出來會被我打壓和攻擊的小女孩。」
當我在那個位置上站住,把她借書籍和閨蜜攻擊我,和此時此地她扮演的那個敢怒不敢言、憤怒而又害怕被懲罰的小女孩聯系起來,N女士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然後抽泣著講述她小時候那段恐怖的、一表達憤怒就被父母狠狠抽打、被罵成「忤逆」「不孝女」的經歷。
如果對此時此地移情的詮釋,來訪者能接受,並有所思考,就可以繼續往下走,詮釋過去的反移情——她的內在小孩,早年跟重要撫養者建立的關系模式。
在N女士的案例裏,我這樣跟她詮釋:「在咨詢關系中,你雖然憤怒,但從來不敢跟我直接表達。因為你很害怕,我會像小時候你父母那樣,一聽到你抱怨,就覺得你沒良心,狠狠地罵你拿柳條抽你,讓你回到那種恐懼、無助、痛苦的境地是嗎?」
當咨詢師能夠詮釋此時此地的移情,並透過這種內在劇本在此時此地的重演,理解來訪者的內在小孩、她早年跟重要撫養者的關系模式。
並且把看到的內容語言化,反饋和詮釋出來,那就契合了客體關系心理治療的宗旨——幫助來訪覺察自己內在的關系模式,獲得覆寫內在劇本,從不斷重演的關系中跳脫出來的能力。
總結一下:
客體關系治療師有兩個工具,一個是反饋,一個是詮釋。
在反饋中:
咨詢師可以透過命名,幫助來訪者把行為和情緒、感知等心理內容做連線;
同時在攻擊中存活下來。作為一個好的容器,容納來訪者投射過來的,大量混亂和難以消化的心理內容,轉換成可理解的經驗返還回去;
以及反饋來訪者的防禦機制,防禦的是什麽和防禦的原因,TA也能體驗深層次的被共情和同調。
而詮釋主要包含兩方面:
此時此地的移情,還有過去的移情。
透過對早年關系模式(內在劇本)在治療關系中的重演,以及對來訪者內在小孩的詮釋,TA能更好地覺察早年與撫養者的關系,以及這樣的關系模式,如何塑造和影響了此時此地自己的人際關系。
這種對內在劇本的覺察和領悟,是客體關系心理治療中極為關鍵的內容
註:釋出的案例均取得來訪者授權,並進行必要的加工、調整和潤飾,隱去能辨識來訪者身份的資訊。
作者簡介:覃宇輝,美國精神分析協會候選咨詢師。武漢大學心理學學士,賓夕法尼亞大學教育學碩士。美國心理學會精神分析分會會員,芝加哥精神分析學院受訓學員。個案時數4600+小時,持續接受候選分析師的個人體驗和個體督導。
預約咨詢和督導:心理咨詢師、督導師:覃宇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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