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娛專訪袁泉:她有一種沈靜的力量
采訪間有些嘈雜,工作人員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角落裏,有一處安靜的所在,身著一身簡約黑色套裝的袁泉站在那裏,給正在上映的電影【中國醫生】的海報簽名,一張一張地寫著,淡然、沈著、安靜,讓人不忍心打擾。
袁泉很少接受采訪,倒不是因為抗拒這件事,「主要是我說不出來那麽多」,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語氣淡淡地,但能感覺到真誠。踏上演藝之路的20多年,她只專心地做一件事:演戲。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明星,不覺得自己身上有星光,「從銀幕上走下來的時候,就只是一個普通人,演員只是一個職業標簽」。
近兩年,從【中國機長】中的乘務長畢男,到【中國醫生】中的醫生文婷,袁泉塑造的角色都很「專業」,也因此讓她觸及到了更多對生活、生命的敬畏。「每個人作為社會的一分子,看似微小,疊加在一起就很強大。」袁泉說,她希望自己不要忘記尋找生命真正的意義。
任何的舒適感跟角色都是不搭的
11歲之前,袁泉都生活在湖北荊州。「我的童年是沒有任何瑕疵的,滿是幸福的回憶。」她說。
最美的回憶是故鄉湖北的夏天,熱氣騰騰,「爸爸經常帶著我和姐姐,在長江邊,在江水裏踩一踩。」周末小夥伴常來找她玩,有一次下起了暴雨,雨打在身上都是熱乎乎的,袁泉和小夥伴們一時興起,繞著家旁邊的操場瘋狂地奔跑。
2020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武漢告急。作為湖北姑娘,袁泉一直心系著家鄉的親人朋友,「會很擔心。你有一種好像回不去家了的感覺」。那種感覺,久久縈繞在她心中。於是,當電影【中國醫生】向她發出邀約時,她甚至還未看劇本,就爽快地答應出演。
【中國醫生】以疫情中的「暴風眼」武漢金銀潭醫院為主要場景,講述武漢醫務人員、全國各省市援鄂醫療隊共同抗疫的故事。以金銀潭醫院原院長張定宇為原型的張競予院長由張涵予飾演,袁泉飾演重癥醫學科主任文婷,原型之一是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呼吸與重癥醫學科主任張繼先——她最早發現新冠肺炎疫情苗頭,並和院方一起兩次上報,率先拉響了疫情防控警報。
無論是對袁泉還是整個創作團隊,這部電影最大的難點莫過於一個「真」字。
醫療器械的操作、手術過程的還原,演員們要一次又一次練習每一個專業的動作。「你要進入一個你完全沒涉及過的專業。那些看似很簡單的動作,比如穿防護服,手的動作需要避免碰到防護服外側,我們必須反復練習才能達到專業速度。」袁泉回憶說,在這個戲裏,任何的舒適感跟角色都是不搭的。在拍攝期間,她長時間戴著口罩,最長8小時沒脫防護服,「在疲憊不堪的時候,會感覺和醫務工作者們接近了一點」。
拍攝時,一線抗疫的醫務人員在現場指導表演細節,袁泉曾問他們:「在突發狀況出現的緊張時刻,你們在想什麽?」醫務人員回答:「沒有時間去想,就是把多年的專業積累,在千鈞一發的時候發揮出來。」交流和了解的多了,袁泉也建立起一種信念,「從開始的慌亂,到慢慢地以這些專業技術做支撐之後,你就很明確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什麽」。
在電影中,袁泉最為出彩的是3處「眼神殺」:一處是疫情初期,有病人闖進醫院,擾亂秩序,她拿著擴音器面色嚴厲地說道:「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找你算賬!」一處是在忙碌了多個小時後回到休息室,她捶打肩膀,捏胳膊捏手,滿是疲憊,但眼神是堅定的;還有一處,小賣部老板去世的訊息傳來,她一邊聽著手機裏還未來得及接聽的語音,一邊埋頭吃盒飯,吃著吃著,眼神漸漸暗淡,眼淚就不自覺流了下來。
「她的眼睛是如此特別,眼窩凹陷帶來特有的深邃感,眼神清冷、理性,有奇妙的鎮定作用。」有觀眾評論說。對於「眼技」,袁泉覺得其實是對自己的一種「反控制」,「可能在別人看來眼睛大是一個優勢,但在我自己看來,反而是要更多地控制情緒,因為這個職業要求你的個人情緒是不能流露太多的。」在表演時,她盡量把一切的情緒起伏內化,比如偶爾冒出的家鄉話。「只有面對病人最危急的時刻,或者需要說心裏話的時候,會用湖北話來表達。」
在廣州的首映禮上,鐘南山院士說「印象最深的是兩位主角,特別是袁泉」。袁泉飾演的文婷,面容是疲憊的、憔悴的,眼神卻始終堅定、閃耀。這些畫面讓鐘南山一下子回憶起了18年前「非典」時跟在他身邊的助手劉曉青,同樣是這樣一位外柔內剛,充滿力量的女性。
前幾日,袁泉跟著【中國醫生】重回武漢,記憶中那個熱氣騰騰的故鄉回歸到鮮活蓬勃的樣子,「那樣的一段日子,讓我更加珍惜眼前看似平常的時光」。
自己的人生自己選擇
在喧鬧的娛樂圈,袁泉習慣了沈默。合作過的人,都對她的安靜深有體會。2005年,著名音樂制作人姚謙應邀為孟京輝的話劇【琥珀】創作歌曲。當時,袁泉是女主角,接觸下來,姚謙發現她和別人不太一樣:她總是習慣選擇一個人在角落待著,在喧鬧的排練室裏,她身處的那個角落總有種與世無爭的氣氛。
沈默的人,會更讓人好奇他們的力量感來自於哪裏。袁泉不常表達,卻時常感動。對世事的敏感,讓她的很多想法充滿思辨。
當人們好奇演員光鮮的生活時,她說:「生活中真的不需要任何的高光,演員就只是一個職業而已。」
當喜歡她的影迷評價她很文藝、選擇的角色都很有質感時,她說:「喜歡你的觀眾都希望把特別好的詞貼在你身上,但演員選擇角色,更多的是看到劇本的時候,某一點恰恰是你心裏特別渴望的。」
當「獨立女性」成為熱門話題時,有人跑來問她「演的那些角色是否為獨立女性」,袁泉有自己的看法,「現在好像提到獨立,就是一種特別強勢的存在。」她不希望這些人物被簡單地打上「獨立女性」的標簽。
安靜如水的袁泉,總有自己的觀點。小時候,這種個性被大人們稱之為「有主意」。
11歲的袁泉,就是這麽一個有主意的小孩。當時她讀小學四年級,有一天,突然出現幾位老師來到學校挑人,選幾個具有學京劇潛質的孩子,送到中國戲曲學院附中學習。選中的8個孩子中,就有袁泉。
去,還是不去?父母擔心袁泉小小的年紀,只身一人去外地學習會照顧不好自己,何況學習京劇,是要吃苦下硬功夫的。幾天後,一日清晨,袁泉正在洗臉,媽媽問她:「你要自己想想清楚,你是不是真的想去學京劇?」袁泉說:「對啊,我真的想去。」這算是袁泉為自己的人生做的第一次重要選擇。她獨自踏上北上的列車,輾轉兩天兩夜到達北京,開始了在戲曲學院長達7年的學習生活。
學戲的前兩年,並不順利。2018年,她在【朗讀者】的節目中曾回憶起當年學戲的時光。那段日子,她給父母寫了很多信,其中一封寫道:「最近整天垂頭喪氣,悶悶不樂。我很努力,老師卻說我還不夠刻苦,我聽了心裏非常難受……」第一次登台前,她非常緊張,「整個人都是暈暈的,但是從側幕走上舞台的一瞬間,感覺到一下平靜了」。那一刻,她與舞台結緣了。
1996年,袁泉考入中央戲劇學院,成了著名的「中戲96級明星班」中的一員。這個「明星班」星光熠熠:章子怡、秦海璐、梅婷、曾黎、劉燁、秦昊……袁泉身處其中,一直很低調。同班同學說起她時,有一句共同的評價:袁泉是專業標準。
初學表演,袁泉也經歷了很長時間的迷茫期,但極強的專業能力加上機會的垂青,她幾乎沒有體驗過大多數表演系學生剛剛步入社會的艱難。大學時期,她出演了3部電影。大三那年,21歲的她出演滕文驥導演的電影【春天的狂想】,飾演京韻大鼓藝人周小玫,一舉奪得第十九屆金雞獎最佳女配角。
「這個女孩不得了,將來一定會非常火!」滕文驥說。同樣,在大眾眼中,這樣「出道即巔峰」的演員,接下來的路應順理成章地大紅大紫,並伴隨著巨大的利益和粉絲的追捧。但袁泉並沒有按照這個劇本走。
契訶夫的一些話劇,需要四十歲以後的臉
電影為袁泉開啟了踏入演藝圈的大門,但學過7年京劇的她,最鐘愛的還是舞台。
畢業後,袁泉來到中國國家話劇院,成了一名話劇演員,開啟了劇院生活。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話劇成為她表演事業的重心。暫時遠離影視圈,也就意味著遠離了所謂的名與利。但袁泉心中沒有不甘。
「話劇對我來說,其實不需要堅持二字,而是你就應該待在這。有機會在舞台上演真正想演的角色,對演員來說是自身價值的最大體現。」劇院生活讓她感到了安全感和幸福感,「大家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每天很規律地排練、下班、演出,演出完之後聚在一起討論,很純粹的感覺」。
袁泉第一次在大舞台上演的話劇是【狂飆】。那是2001年,田沁鑫導演,辛柏青演田漢,她一人分飾三角:田漢的紅顏知己安娥,戲中戲【關漢卿】中的朱簾秀,還有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3個角色性格各異,「讓我看到自己在話劇舞台上的可能性」。
袁泉盡情地在舞台上展現各種可能性。她演田沁鑫導演的【青蛇】中的白蛇,賴聲川導演的【暗戀桃花源】中的雲之凡,孟京輝導演的【活著】裏的家珍……每一部都很出彩,她也幾乎囊括了話劇領域所有獎項,包括中國戲劇表演藝術最高獎項梅花獎。2007年,她入選中國話劇百年名人堂,成為話劇史上獲此殊榮的最年輕的成員。
舞台上的每個角色,也都會對袁泉的生活影響至深。演完【簡·愛】,她感到內心飽滿,充滿力量;演完【青蛇】,她感嘆人生的無常和無奈。「這就是演員的一種幸運吧,可以躲在角色背後說話的。」
人到中年,有人說袁泉越來越瘦,皺紋多,美貌已不復當年。她淡然回應:「契訶夫的一些話劇,必須是要四十歲以後的臉才能演的。」近幾年,她開始出現在影視劇中,上一部讓她重回大眾視野的是電視劇【我的前半生】,她演職場女強人唐晶,那年,她剛好40歲。很多人說她「大器晚成」,她只是禮貌地微笑。再到【中國機長】,「我所扮演的角色年齡在增長,我自己也在成長,所以感受也是會越來越豐富」。
現在的袁泉,依然安安靜靜地演自己的戲,在舞台上,在熒屏中,在大銀幕裏。她不疾不徐地詮釋角色的故事,排話劇有時戲出不來,她就坐下來,等一等,她相信「時間會幫你」,「只要在大幕拉開之前,什麽都來得及」。
生活中,她也有了多重身份,是妻子也是母親,添了幾分從容與篤定。她會素顏買菜、逛超市、看話劇,享受燈光之外的煙火氣。
但無論怎樣,她都始終擁有著一份「不變」。於她而言,度過的時間就像涓滴匯成的湖泊,看似不起波瀾,深處卻總藏著沈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