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出征回來了，他還帶回一個懷孕的女子。
1. 送信的小廝說完，悄咪咪擡頭瞄了一眼將軍夫人的神色。
果然有些忍不住的樣子。
將軍夫人極力壓制住內心火熱的澎湃，問小廝：此話當真？是將軍帶回來的？不是別人？
小廝將頭埋得更低：當真。
他有些猶豫，低聲說道：遠遠看著，將軍對那女子極是維護，左右不離身的。
一陣沈默。
小廝有些懷疑自己是否來的正確。早前只想著提前通報夫人，說不定可以拿些賞銀。現在想來，自己為夫人通報了一個情敵出來，居然還想拿賞錢，腦子可是病得不輕。
他正暗自懊悔，卻聽得上首的夫人說道：賞，十兩銀子。
被天降的十兩砸暈了，小廝不由擡頭，發現夫人臉上竟然有抑制不住的笑容？？？
再移眼看夫人後面站著的兩位侍女，七月還好，仍然面無表情。八月卻已經笑開了花。
他覺得自己不懂這個世界了。
十月從夫人的小金柯瑞取了銀子出來，遞給暈乎乎的小廝，將他打發回前院。
2. 九月從外面回來時，家裏就是這樣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夫人指揮著院子裏一群女人，已經開始收拾東西。
墻上的山水畫，必須帶回去。遠山淡水的意境，在將軍看來只是一片空白。他曾經甚至想在這裏留下自己的詩，如果那幾句大白話能被稱之為詩。
還有桌上的青瓷瓶，多寶盒，乃至夫人睡慣了的雕花大床。
通通需要帶走。
八月自告奮勇，正在研究怎樣快準狠將床拆開打包。七月仍然站在夫人旁邊，正與她一同對著嫁妝單子。
忙碌著的十來個女人，臉上都洋溢著即將被休棄的喜悅。
Finally，將軍終於想通了，另尋新歡，可以放夫人滾蛋了。
這是多麽令人振奮的事情啊！
見此情景，九月默默翻了個白眼。
與夫人問完好，九月才說道：外面的人說的不準確。將軍的確帶回來一個懷孕的女人，不過這個女人的身份，還沒有定論，根據另一部份人的探討，說她是將軍拜把子兄弟的老婆，這次帶回來，將軍說要負責到底。
3. 夫人坐著不動了，臉上的表情著實不能稱得上美好，她捏了又捏手裏的嫁妝單子，深呼吸了半天，終於平靜了一點點。
她大手一揮：繼續打包，不要停。
她與七月和九月分析：首先，如果這個女人不是將軍的小妾，那要怎麽個處理法？其次，將軍對她到底有沒有想法？再次，結婚也有三四年了，將軍又是個話癆，這個拜把子兄弟哪裏來的？沒聽說過。再再次，軍屬可以在邊境待著，也可以回來，但是懷孕的軍屬不方便挪動吧？怎麽和將軍一起回來的呢？這次戰爭國家損失了那麽多將士，怎麽就帶著她一個人回來了？別的家屬呢？她真的是軍屬，還是將軍的女人呢？
九月冷靜地指出問題：夫人，偏題了，您這樣的思路繼續下去，就和宅鬥文差不多了。
夫人想想也是，既然是軍屬，又沒了老公，必須好好安置。
她又開始碎碎念了：你說這個將軍，也不提前說一聲，這樣特殊的身份，我往哪裏放。
在外面買個宅子，顯得生分。將人接到家裏，又顯得有點不夠尊重。
你說這將軍，非要負責，等著皇上安排不行嗎？？？
九月再指出問題：夫人慎言。
夫人翻了個白眼，有氣無力擡手：讓他們先別收拾了。看著堵得慌。
我這是能走還是不能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七月默默關上窗戶，不讓夫人絕望的聲音傳出去。
4. 八月在旁邊賤兮兮地出了個主意：將軍什麽都沒說呢，咱們假裝不知道不就行了。九月你也別說什麽都打聽出來了。就以前院的小廝說的為準，夫人直接跟將軍鬧離婚唄。
路過的十月聽見了，無語道：你當這是言情小說呢。什麽事都可以用我不聽我不聽來解決嗎？
八月吐舌頭：我不管，這都多少年了，當時說好的結婚一年就滾蛋兩不相欠。這反悔反的，還是不是男人了。
剛說完，就聽見前院一陣騷動，八月嘴裏那位不是男人的男人回家了。
將軍直直沖到夫人面前，跟個大哈巴狗似的，眼睛亮晶晶：夫人啊，為夫回來了！！！想我了沒？
夫人頭都沒擡：沒有。
將軍繼續深情朗誦：我在外面想夫人可想得太難受了。每天晚上都睡不著啊，對月長嚎，手下的人都以為軍營裏出狼人了。
夫人不為所動。
將軍半跪在地上，拿自己毛茸茸的大頭蹭了蹭夫人的衣袖：夫人啊，你看看我，我想你想得都瘦了。
夫人終於擡眼，上下一掃，道：沒瘦。
將軍一噎，但仍不氣餒，歡暢道：是呢是呢！正是因為前兩個月新招的廚子，將為夫餵胖了！！
他一拍腦袋：夫人啊，廚子就在後面等著呢！我將她帶回來了！！專門給你做飯！開不開心！！驚不驚喜！！
夫人的表情終於有一點松動，她盯著將軍的大腦門問道：真的？做飯有多好吃？
將軍摸摸自己的臉，嘟囔道：就是好吃到我這次真的沒瘦啊。。。
夫人不置可否，說道：那帶過來看看吧。
將軍便轉身，從他身後站著的一群人離，推出一名女子，推到夫人面前：夫人請看！就是她！！
5. 這女子的長相並沒有什麽特別，身材也沒什麽特別，只是微微發胖。她站在夫人面前，顯得落落大方，還朝著夫人笑了一笑。
夫人尚沒什麽感覺，她身後站著的一幹侍女卻已經目瞪口呆——這不會就是那名傳說中的懷孕女子？？
將軍也沒覺著自己的行為有任何不妥，繼續大力推薦：真的夫人，今晚就讓她做飯吧！為了請這個大師傅，我可是當牛做馬，一路小心伺候。她才願意跟我們回來的。
聽將軍說完，夫人也終於後知後覺發現不對頭，這女子？？？
她覷了一眼九月，後者正生無可戀中。
好吧，離開這裏的希望似乎又落空了。
既然如此，夫人倒也不失落，她問面前的女子：你叫什麽名字？
魚娘子。
夫人覺得這個名字不錯，又問：你擅長做什麽呢？
魚娘子答道：民婦是西北人，擅長西北菜，牛羊肉的烹煮。
夫人眼睛一亮，點頭道：不錯，我這裏的十月，最善於做河湖海鮮。
將軍見縫插嘴，向夫人說道：正好！今晚咱們來個大比拼吧！魚娘子和十月，來一場各自的拿手菜比賽，如何？
他為自己的精妙想法而絕倒，望著夫人的眼中，滿滿都是：快誇我！
夫人第一次覺得這個眼神可以有。於是贊同道：好，就這樣吧。魚娘子，你有任何想法，告訴十月，她會做到。
十月低頭稱喏，魚娘子卻站在原地沒動。她看一眼將軍，口中卻問夫人：我雖然只是偏遠之地的賤民，但卻不曾在誰家做過仆人。不知夫人想要如何？
夫人聞此，不由也看一眼將軍，他卻討好地笑著。
夫人心中一動，直說道：你是將軍請來的客人，便以客人來算吧。如果大家認可你的手藝，那你如同酒樓的大師傅，我們簽契約，每個月給你工錢。除飯食外都不需你關心。你如果不想做了，離開就是。
魚娘子這才認真看眼前的這位夫人。她長得很好看，年紀不大，神情卻頗為淡定，與將軍咋咋呼呼的性格全然不同。
6. 魚娘子與一眾侍女一同退下。將軍左右看看，才發現窗外的院子裏多了許多行李，他什麽也沒說，繼續黏在夫人手邊，膩歪道：夫人想我不？
夫人沒點頭，卻也沒搖頭，顧左右而言他：你在信裏不是說下月初才能到家？
將軍呵呵一笑：我想夫人想的。提前就回來了。
夫人再轉話題：聖人那邊怎麽說？
將軍答：聖人說，熱愛老婆的男人才是真男人！我提前回來是對的！
夫人語塞，手指內室：洗澡去，每次回來都熏人，你自己真的聞不到嗎？？？
將軍樂呵呵：哎呀呀夫人真是為我著想！為夫正想沐浴一番呢！
夫人：……每出去一趟就變得更油嘴滑舌是怎麽回事？
她有心想問將軍，這次出門打仗有什麽新鮮事，包括那位魚娘子的來歷。可是一想自己被困在家裏哪也去不了，又覺得這樣問起來也是索然無味。
她招手讓外面收拾的七月進門，只道：東西都放回去吧。
七月低頭稱是，復出門幹活去了。
將軍一邊洗澡，一邊唱著不知名的歌，好像很快活的樣子。
夫人看著墻外的幾朵雲，臉上浮現出一個極淺的笑容，卻很快就散去了。
到了晚飯時間，家裏是前所未有的大陣仗：八冷盤，十二熱菜，兩湯，兩主食，居然還有四甜品。
十月與魚娘子一人做了一半。
裁判呢，由將軍和夫人為首，加上夫人這邊的十二位侍女，和前院將軍的十二位侍衛。其中不包括與十月關系最好的八月，她只能吃而沒有投票權。
八月：？？？
7. 兩位的菜分別由自己來介紹。
十月這邊冷菜有醋泡小黃瓜，涼拌海蜇頭，熗拌小花甲，醉鮑魚。熱菜是椒鹽皮皮蝦，小米椒蒸鱖魚，蔥蒜梭子蟹，酸辣黃鱔，油燜春筍，清炒豌豆莢。
十月一面說，八月一面流口水。
湯是豆腐魚丸湯，雪白的魚丸和白嫩嫩的豆腐都用勺子舀成圓球狀，在清亮的湯中沈浮，不知道哪個是魚丸，哪個是豆腐。
主食是蔥油面，從院門口都能聞到蔥香。
甜品呢，就是芡實糕和桂花糯米糕。
魚娘子那邊，也是不簡單。
冷菜有涼拌粉皮，五香牛肉，羊肉串，椒鹽烤饢。熱菜則是烤羊排，筍幹燉牛腩，辣炒牛肉，紅燒大豬蹄，熗炒馬鈴薯絲和醋溜辣椒。
湯是用羊肉蘿蔔大棒骨煨出來的。主食是牛肉炒米粉，甜品是酸奶和奶糕。
夫人渾身骨氣，只有嘴軟，看見這一桌菜，已經要走不動路，尊臀像是黏在凳子上一樣。
魚娘子正準備報菜名的時候，她已經手攜筷子躍躍欲試。
比如牛腩軟糯，夠火候，又不塞牙，還鮮得很。辣炒的牛肉呢，又脆而嫩，吃在嘴裏居然有竹筍一樣的甜脆感。
別看一桌子盡是家常菜，沒有幾把刷子，也是整治不來的。
魚娘子就看夫人每吃一道菜，眼睛就更亮一分，也覺得可樂。
她忽的起了一陣好勝心。
夫人正問：這牛肉為什麽如此鮮嫩？
魚娘子便答道：民婦曾經到過嶺南，那裏的人習慣於用鳳梨腌肉，這樣處理過的肉嫩而香。
八月插嘴：鳳梨是什麽？
夫人也很好奇，她於江南魚米之鄉長大，也沒聽說過鳳梨的大名。
魚娘子：一種當地水果，酸甜可口，仿佛也只生長於南方瘴熱之地。
夫人：……算了不懂。
她吃了椒鹽烤饢，又疑惑道：這個……烤饅頭片，就是椒鹽烤饢，為什麽帶有異香？與十月做出來的椒鹽皮皮蝦全然不一樣？
魚娘子又道：這是因為西北的特殊香料，孜然。孜然用來與牛羊肉去腥，是最好不過了。
8. 夫人點頭。
她想起來什麽似的，又看向將軍，端起酒杯，向將軍說道：夫君凱旋，本應慶祝一番。我卻並沒有準備，只好借花獻佛，借這桌酒席，為你接風洗塵了。
將軍忙道：哎呀呀呀呀，夫人何出此言。我不在的時候，你一人撐起這個家也是同樣辛苦，我還應該感謝你呢！打仗算不得什麽，家長裏短才最磨人。
七八九月聽到這話，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默默退下。夫人臉色也不甚美妙，但她還強忍著惡心，問道：你今日說話怎麽這樣？
將軍慨然道：我這次出門，終於意識到了夫人你的不容易！以及你在這個家裏的重要性和不可或缺性！以後我說話大約都這樣了，你可要盡早習慣啊！
末了還拋個媚眼，當站在桌前的兩位廚師不存在。
夫人白他一眼：說得比唱的還好聽，我可還記得，十歲那年，我踩在你的臉上唱冤家宜解不宜結的時候，你回答的什麽來著？
窗外噗嗤一聲笑，又被迅速掩了下去。
魚娘子摸不著這兩口子打什麽啞謎，眼觀鼻鼻觀心，忍笑站著。
將軍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小時候的事，還提它作甚。
夫人繼續說道：你說，知恥而後勇。合著你這後勇在這兒呢。
將軍態度極為端正：誰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我這是改了，改了。
被將軍這一惡心，好飯也吃不太下了。
夫人每道菜嘗一嘗，便給出了分數。將軍忖度著夫人的喜好，也打了分。
下面一眾人，對他倆這種別扭已經見怪不怪，堅定地履行了本職工作，細細品味，最終打出個平手來。
二十幾人在花廳裏都要打起來了，九月將八月推出來：就你了！
八月「哇」地一聲哭出來：你太坑人了！！
天色已晚，夫人靠在美人榻上還看書，聽著花廳傳來的一陣陣笑聲，有些恍惚。
她覺得將軍這次回家，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9. 將軍躺在床上，擺了個花美男的姿勢，問夫人：親愛噠，咱睡覺吧！
夫人轉過頭：你這是跟哪個花花公子學來的？對我沒用。
將軍還飄了個飛吻過來：這能是跟人學的？這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快來誇獎一下為夫的聰穎。
夫人：……你的無恥比較多一點。
和諧號。
花廳的比賽應該已經到了結尾，人聲也三三兩兩了。
將軍抱著夫人，忽然問道：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你在收拾行李。你真的很想離開我嗎？
夫人有些恍惚：我，也不是想離開你，只是，大概是向往自由吧。
將軍不解：你這還不自由？
夫人無奈：你不懂的，這和你說的自由不是一回事。
她想，我要怎麽才能讓你明白，一千多年後有詩雲：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啊。
所以夫人哼唧了一聲，就沒說話了。
將軍自我發散思維：我見你很是羨慕那個魚娘子？
夫人有些低沈地說道：差不太多吧，你看她隨著夫君四處走動，既去過塞北，也到過江南，還曾經住在西南。直到夫君去世，她還能成為廚娘，心性很堅韌了。
在將軍耳裏，他只在乎一小截：你居然也想做寡婦？你還說不想離開我？？？
夫人一個眼風殺過去：聽不懂人話嗎？你想死就去死吧，現在就去吧！！
她在將軍懷裏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窩著：咱們從小一塊長大，除了爹娘，就是你最了解我了。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小時候一塊糖糕就能讓我高興一整天。後來就是出去玩，能跟哥哥出去玩，就是最開心的事。再到後來，我又向往更多的事，比如暢遊天下，比如富甲天下。
她的聲音裏有一絲哀傷：可是我也知道，長大也不自由，不是我想做什麽就可以的。女子一輩子都在院子裏轉悠。可我看的那些書，都要用腳步去丈量世界的
我想嫁給你，鬧鬧脾氣就好了。可是我又想隨著你走遍河山，這卻不行。
將軍插嘴：這有啥，明天我就陪你出去玩。想去哪裏？
夫人捂住他的嘴：不會說話就別說話。我說的是出去玩嗎？
將軍努力含糊道：不是嗎？？？？？
夫人繼續：我知道這些向往都只能是向往，所以很少說出來。但是這樣不能實作的夢想才更讓人抓心撓肝。我不能奢求太多東西，卻又渴望太多。
將軍頓悟：我老婆！就是矯情！！！！矯情我也喜歡，
夫人不為所動：你說我矯情也行，無事生非也罷。我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
她頓了一下：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非常好。我很感動，可以遇到你。不過也許在未來，我說的這些向往，這些不應該的事，都是女孩子們可以放手去做，而不必在意別人眼光的。
將軍：……老婆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哲人。
夫人：給老娘睡地上去！！
在將軍快要睡著的時候，夫人忽然問道：那個孜然粉只是調料，易於攜帶，魚娘子隨身帶著不奇怪。可是鳳梨生長於南國，怎麽我們府裏竟然也提前預備了？
將軍沒有回答，他像是睡著了，只舒服地蹭了蹭夫人的手。
10. 第二天將軍是被餓醒的。
無他，十月來了勁敵，魚娘子要一鳴驚人。兩個人鉚足了勁放大招。
早餐有：鮮蝦餡的小籠包，韭黃薺菜燒麥，黃魚餛飩，蟹粉小面，羊肉粉絲湯，酸辣炒米粉，油潑面，牛肉煎包。
夫人有點愁：這可撐死個人。
將軍超開心：哈哈，我可以敞開了吃！
夫人為了公平起見，每樣都嘗過一口，也就飽了。
將軍……他全吃了。
然後自己去院子裏練武去。
魚娘子見多識廣，夫人便請她留在身邊，講述經歷過的事情。
魚娘子曾經的夫君是香料商人。他走南闖北販賣各式香料。
說起夫君，魚娘子有些悵然：他是個很不一樣的人，帶著我也四處遊歷。他喜歡自己幹的營生，覺得商人也沒什麽不好的。我也覺得商人沒什麽不好的。
他想將香料帶到各處。只是，對於很多人來說，外來的東西都不怎麽樣。所以我們一直都過得很艱難。我最擅長的，是拿豆腐和蘑菇，做出來肉湯的味道。
夫人聽得入迷，十月卻已經拿出小本本，詢問道：怎麽做啊？
魚娘子也不藏私，向她詳細解釋：鍋底擦一層油，將豆腐兩面煎黃，然後加水加蘑菇，小火慢燉。最後撒一把蔥花，滴一滴香油。
十月刷刷刷記著。
夫人忽然有些羨慕。她說：中午我想做飯。
十月很為難：夫人啊。。當年德言容功，您也就容還能過關。廚藝這一項，算是難以啟齒吧。
夫人看她一眼。
十月屈服：好！中午我們來備菜，您做飯！
魚娘子：……怎麽我來了夫人反而要做飯了？那我來是幹什麽的呢？？
繼續往下說，就是魚娘子的身世了。她出生於黃河邊的漁夫家裏。是排行老大的女兒。
魚娘子的父親不僅捕魚，還接送兩岸的行人過河。她的母親則需要在地裏勞作。黃河邊的土壤不好，收成也不好，但聊勝於無。
魚娘子六七歲開始，就要接管家裏的弟弟妹妹了。那會兒每天晚上父親都會拿一些小魚回家，在船上曬了一天，都幹幹的。拿火焙一下，拌點作料，是童年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
夫人想了想，自己小時候在幹嘛呢？
她是家裏最小的女兒，養得也嬌嬌的，出門從來都是一個以上的哥哥帶著。在家拿針繡花紮了手，父母親就不要她繡了。
其實，她還挺喜歡繡花的。
後來嫁人，將軍也從來都是照顧著她。連管家的事，都是交給七八九十月去做。
說起來，自己好像廢物一樣呢。
11. 夫人想，那就從做飯開始改變吧！
中午等將軍回來吃飯時，他發現夫人臉上有不尋常的笑意，心中一個咯噔。
夫人笑瞇瞇請他入座：將軍快吃飯。
將軍第一口菜咽下，仍是不動聲色，他說道：今日這菜……
夫人轉頭看他，眼神有一絲不可名狀的迫切。
將軍心一橫，閉眼道：今日這菜！好！十分好！香氣撲鼻而且口味獨特！霸道！！！誰做的？賞！！
夫人心中樂開了花，面上還矜持道：誰要你胡說八道了。也沒有好吃，就，我第一次做，還行吧？
將軍大力點頭：太行了！！
夫人微微一笑：那從今往後，我學著給你做飯吧！
將軍一驚：？？？？？？
他趕緊補救：老婆千金之軀，哪裏要天天往廚房裏紮？魚娘子可不是我專門請回來給你改善夥食的嘛！
夫人仍然興致勃勃：魚娘子和十月就是我的老師啦！
將軍：……等等，夫人，我……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組織語言阻止夫人：那個，不是說君子遠庖廚！夫人飽讀詩書，怎麽也不應該老去廚房啊。況且，廚房煙氣重，對身體也不好。
夫人看將軍一眼，有點疑惑。不過她正高興有事情可以做。也沒有深究。點點頭：你不用擔心，備菜都是她們，我就最後放放調料而已。
將軍：……你這樣放下去我可能會死。
12. 然而夫人自己嘗了一口菜之後，表情就不怎麽美妙了。
糖醋排骨只有醋味，辣炒小牛肉辣到升天。
她問將軍：你怎麽說得出口？這還好吃？
夫人仔細回想一下這兩天將軍的動靜，覺得有些不尋常，繼續追問：你這次回來就怪怪的。昨天收拾東西的時候我還看到你以前給我寫的信，跟你現在簡直是兩個人了。
將軍一眨眼，神秘道：這次出門，我見到了一個西域來的奇人。他告訴我們，happy wife, happy life。轉譯過來就是老婆開心，家才安寧。
夫人冷冷一眼，把將軍後面的話嚇了回去。
她說：你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都學壞了。
將軍嘿嘿笑了兩聲，也不說話了。
夫人便開始學習廚藝。
她也知道自己沒什麽基礎，就照著魚娘子她們一步一步慢慢來。
將軍吃了幾天食不知味的慘淡，漸漸覺得夫人有些上道。菜肴的味道也逐漸趨於穩定。
某天中午，將軍上班去了，夫人守在廚房，開始學習燉湯。
她站在魚娘子身後，看她利落地拆解一只生羊腿。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一只整羊腿，已經肉是肉，骨頭是骨頭。魚娘子用刀背將腿骨敲成兩節，扔進鍋中煮沸，又快速剖開一條鯽魚，將魚紮進一只細布袋子，也一同扔進鍋裏熬湯。
她嘴裏還講解：魚羊為鮮，用鯽魚和羊腿骨熬出來的湯，鮮得舌頭都能掉下來。
夫人點頭。
魚娘子開始剁羊腿肉。先將肉切丁，再用刀背剁斷筋膜，最後用刀刃細細的切肉。
她還預備了一小碗肥豬肉，也和在羊肉餡裏，一起剁。
鍋中的湯滾沸，蒸散出一片白霧。廚房在這樣仙氣繚繞的氣氛裏，居然讓夫人感受到了真實。
她想，這是真的活著。並不是一場夢。
可是，她還是有些不滿足。
雖然真切活在這個世界，但是到目前為止，她做過的最瘋狂的事，不過是突發奇想想下廚而已。
以前是怎樣的呢？
她有些記不清了。甚至覺得，以前的人生，才是虛無縹緲的夢境。
夫人問魚娘子：你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麽？
魚娘子正在剁肉，頭也沒擡，她回答道：我不曉得。
夫人想想，好像也有道理。
她不想這樣漫無目的地活著，可是在找到自己滿意的答案之前，也只能這樣了。
魚娘子卻繼續說道：以前我那個當家的，滿心眼就想著賣香料，我還笑話過他好幾次。後來他走了，我又覺得可難過。他這樣的執著，也沒什麽不好的。
夫人問她：那你現在四處奔波當廚娘，是開心，還是別的什麽？
魚娘子皺皺眉毛：我沒思考過那麽多啊，想做就做了。
夫人一下從魚娘子嘴裏得到兩個近乎禪意的回答，默默走出廚房。回房間思考去了。
13. 魚娘子來到這裏的第二天起，就與十月開始了親切而熱烈的廚藝交流。
你做白切雞，我做鮑魚雞；你燉大豬肘子，我就用牛棒骨熬牛雜湯，暖心暖胃；上一頓十月剛做完拿火腿吊出來的鮮湯，下一頓魚娘子就掏出咖哩紅燒了牛肉與馬鈴薯。
十月夾雜在夫人的稱贊中問道：咖哩是什麽？這個味道，也太奇怪了。
魚娘子：這個嘛，國外傳來的香料。先夫曾經十分喜愛，只是咱們這裏愛吃的人不多。
夫人：哎呀呀，我喜歡的！這個味道我一見如故，仿佛曾經在哪裏吃過一樣。
十月：夫人您有什麽不喜歡吃的嗎？
夫人仔細思考了一番：除了苦瓜不吃，別的還真沒啥。
她在心裏自我安慰：能吃是福。
不出一個月，夫人和將軍就硬生生胖了不少。連帶著家裏的仆從，也圓潤了許多。
夫人：(T＿T)
將軍為了繼續享口福，加大每天操練力度，力圖保持著基本的健壯體型，不要在上朝的時候被同僚以為是哪座山裏跑出來的黑熊。
夫人就比較淒涼了。
她捏著肚子上憑空長出來的肥肉，憂愁問七月：咋辦？咋辦？咋辦？
七月禮貌回復：夫人，動一動。
夫人：動不動。
七月循循善誘：您看將軍每天都在校場上奔跑八十圈。您不說去校場，在咱家花園裏走八圈也行啊。
夫人想想：有道理！
七月甚至還貼心的給出一張單子：紅燒肉一類，三圈；燉牛羊肉一類，兩圈。
夫人就按照每天吃菜的量來動一動。
第一天，下雨，走路活動取消。
第二天，將軍休沐，跟夫人討論菜色，耽誤了時間。
第三天，夫人走了兩千步，有點腿軟。
第四天，夫人腸胃不舒服，暫停一天。
第五天，夫人的密友前來體驗魚娘子的精湛手藝。夫人作陪，暫停第二天。
每到晚間，夫人都要為自己鼓一番氣：明日下午必須要走滿兩圈花園。
將軍都看不下去了，他沈吟半天，想出來個好招：我帶你去校場，我教你騎馬。
夫人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
將軍回道：這都幾天了，我看你也沒怎麽動。不如我帶你出去動彈動彈。
夫人覺得甚好，又有點疑慮：萬一碰上其他人多不好。
將軍無所謂：當他們空氣。
14. 將軍行動力極強，第二天就帶夫人出門踩點。
校場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麽人，夫人卓有成效，半天下來已經能在小馬駒上穩穩當當地坐著了。
將軍又開始彩虹屁：我老婆最厲害！零基礎學騎馬，一天就會！
夫人：好聒噪啊你。
將軍：我夫人優秀，我有聒噪的資本。
夫人：別這樣，不知道的人以為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將軍：我全副身家都在你手上。
說完還飛了個媚眼給夫人，後者雞皮疙瘩直接立起來了：一個彪形大漢這樣嬌羞很像拍恐怖片的。
將軍不管：我還是小正太的時候你就說拋媚眼像翻白眼了。
夫人呵呵兩聲，內心瘋狂吐槽：你小時候也沒嫩到哪裏去好嗎？十歲像別人二十歲，二十歲像別人四十歲，不刮毛出門誰都覺得黑熊出山了。
兩人磨磨唧唧鬥嘴的時間，太陽都要掉到山裏了。
回家時夫人才覺得累，渾身被馬車翻來覆去碾壓十幾遍的累。每一根肌肉都敲著鼓吶喊：我們要爆炸啦！
五歲就開始騎馬的將軍很疑惑：騎馬哪裏累了？？？？
魚娘子忖度著騎馬列，晚餐的選單有，紅油藕片，涼拌酸辣雞腳，泡椒炒白菜，麻婆豆腐，水煮牛肉片，筍幹烏雞湯。
夫人本來腿軟得連下馬車都困難，聞到水煮牛肉的氣息，硬生生撐著走到房間，吃了一整碗飯。
將軍自然將剩下的飯菜一同承包。
邊吃還邊問夫人：我聽說老劉家他老婆，都是晚上不吃飯來減肥。怎麽你還吃這麽多？
夫人：……我折騰一下午不就是為了能多吃點而不胖。
將軍：你真的不胖，以前還有點瘦，現在的手感正好啊。。。(づ￣3￣)づ
夫人：我這不是未雨綢繆，照著這樣吃下去，長成你的體型也只是時間問題。你想象一下抱著自己睡覺的感受。
將軍一楞：好，好吧。
15. 很快就到中秋節了，魚娘子和十月在廚房竊竊私語，也不知道要做些啥。
經過小半年的訓練，夫人的菜色已經有了質的飛躍。
專業的兩位尚有差距，但是糊弄將軍已經沒什麽問題。
騎馬也還行。
夫人的體重雖然沒降，但也沒再升。
唯一的不足就是，夫人被曬黑了。。
然後，府裏的客人絡繹不絕，人人都想嘗嘗魚娘子的菜。
起因是將軍漸漸吃不慣宮裏的食堂餐，請求夫人每天為他送飯。
夫人原本想拒絕，但架不住將軍在地上打滾，只好答應每天午飯送到宮門口，將軍自己去拿。
魚娘子和十月的手藝，還真是互相提升，每每將軍接了飯菜盒子走在路上都覺得自豪萬分，而且是越來越自豪。
一開始是同一個食堂吃飯的同事：將軍你每天都吃的什麽？香！
將軍：家裏的廚子手藝好。
於是你嘗一口，我嘗一口，就邀約著休沐去他家吃飯。
將軍好客得很：去！！都去！！
同事的邀約還沒確定時間，中秋家宴馬上來了。
兩位大廚提前三天定好了選單給夫人過目：涼菜有，酸辣蘿蔔乾，水晶雞，香辣鹵牛肉，紅油腰花，油炸小酥肉，涼拌鯽魚。
熱菜則包括，先鹵後燜的整只豬蹄，用幹辣椒炒至脫水的辣子雞，快馬加鞭送回京城的蝦白灼，附帶辣炒的蛤蜊，蒸了兩個時辰的整只鴨與海帶絲湯，蔥爆羊肉，粉蒸肥腸，蔬菜羹。
湯品是魚丸雞湯。甜品是十月最新開發的杏仁豆腐。主食是魚娘子拿手的牛肉煎包。
夫人一邊看選單一邊流口水，贊許地點頭：不錯不錯，你們就按照這個單子來。
將軍照例沒有意見，他只管拍馬屁：夫人的眼光高，為夫的任務就是吃。
中秋放假，和夫人年紀相近的兩個哥哥帶著嫂子也過來蹭飯。四哥還比較含蓄，手裏拎了大包小包的禮物。五哥就無恥多了，不僅沒帶禮物，還帶了自家兩個福娃娃一樣的雙胞胎女兒。
小朋友三歲多，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給根樹枝都能折騰到房頂上去。
是以除了原本確定的菜色，魚娘子還加上了適合小孩子吃的肉菜蓉蓉。用模具扣好，蒸成小花小魚的形狀。魚娘子一邊麻利地將蒸籠端到正在噗噗冒著熱氣的大鍋上，一邊回想起了她曾經的孩子。
阿寶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鼻子比最秀麗的山峰還挺拔，就連一刻不停歇的小嘴，也比最紅的櫻桃還可愛。
他還會將父母的臉親得啵啵作響，用自己溫暖的小手，去撫摸剛從塞外回家的父親的臉。
這是他們夫妻心中最珍貴的寶貝，也是他們勇往直前，拼命生活的唯一希望。
直到孩子五歲時，一場急病奪去了他的生命。
魚娘子的心中一痛，手上也一痛，她的手一直搭在蒸籠的邊緣，被升騰的熱氣激出一片紅痕。
她收斂心事，趕緊進行下一道菜的制作。
但在爆炒羊肉時，阿寶忽然又闖進魚娘子的心裏，她想起來，阿寶不愛吃羊肉，偶爾家裏開葷做羊肉，阿寶就會掩著鼻子，一邊做怪相一邊控訴：羊肉臭臭，阿寶不吃。
她的眼淚下來了，手上卻沒停。她很久沒懷念阿寶了，久得好像阿寶從沒在她的生命中出現過。
蔥爆羊肉上桌時，正正好的蔥香纏繞著羊肉裊娜的氣息，一桌的人都食指大動，紛紛下筷。
一向愛吃羊肉的夫人卻沒什麽動作，她只看著兩個手抓豬蹄的妞妞，一邊啃豬蹄，一邊開心得眉花眼笑。
16. 月滿中天之時，院子裏已然重歸沈寂，夫人卻睡不著，坐在桌邊思考：我從哪裏來，我要做什麽。
她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她似乎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她知曉許多在這裏不曾出現過的事物，也有著與這裏十分沖突的觀念。
可是她漸漸忘記了這些，變得越來越像一個「本地人」。
夫人盤算著：我多大了？嫁給將軍五年多了，我是二十歲，二十五歲，還是三十五歲呢？或者，我活了更久？
她喜歡這日過來胡作非為的孩子們，從她自己還是個妞妞的時候，她就很喜歡更小的孩子了。
夫人覺得頭有些痛，她從來灑脫自如，將軍也恣意人生，但結婚之後，將軍一如往昔，她卻被困住了。
夫人問將軍：我是不是一個特別不知足的人？
將軍正用院子裏的幹草為雙胞胎認真編著蛐蛐，他思索了一下這句話裏可能出現的陷阱，回答道：沒有，我老婆是全天下第一為家庭奉獻的無敵可愛青春美麗的夫人。
夫人拿眼盯著將軍。
將軍後背沒由來的一涼，他擡眼看夫人，居然在那張芙蓉面上看出了哀傷。他沒見過這樣的夫人，在他的印象中，夫人是跋扈的，是古靈精怪的，絕不是這樣哀傷的。
他惶恐起來，放下蛐蛐，握住夫人的手，問道：你怎麽了？
夫人輕輕笑了，她說，我們要個孩子吧。
將軍更惶恐了，一定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日日裏都待在一起，此刻將軍卻覺得她並不認識夫人。
他將夫人抱在懷裏，緊緊地箍住她，一遍一遍顫著聲音說：我愛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夫人一邊拍他的背，一邊輕輕說道：我也愛你。
第二日魚娘子卻向將軍與夫人辭行。
她說：我待在這裏太久了，我想念西北的風沙，我想走了。
將軍轉頭看夫人，他看見，面對外人時，夫人一向完美的表情破裂了，雖然只有轉瞬。
夫人微微笑道：原本就是這樣說的，你願離去，請珍重。
將軍忽然恨起魚娘子來了，如果不是她的出現，夫人就不會這樣難過。如果不是她那些自由自在的故事，夫人也不會這樣哀傷。他胸中澎湃了一股惡氣，想要不管不顧的發泄出來。失去摯愛的恐慌讓他無所適從，將軍的左手擡了起來，又茫然放下。
夫人將雙手伸過去，包住了將軍的左手，她的神情很是平胡，似乎前一天晚上那個神色哀傷的人並不是她。
魚娘子離開了。
生活回到一年前的樣子。
夫人也恢復了正常，只是她多了一個新的愛好，和將軍騎馬到處走走。有時候也做男裝打扮，與將軍一起溜到附近的城鎮遊玩。
將軍漸漸放下心來，他的妻子並沒有像一陣清風，輕飄飄的走了。而是每天踏踏實實待在他身邊。
也不是所有事都一帆風順，將軍和夫人始終沒有孩子。
他們吃過十月精心準備的藥膳，看過七八個郎中，將軍甚至從太醫院搶回家幾個太醫。每人都說：將軍與夫人的身體倍棒，絕無半點問題。
但一直沒有動靜。
17. 時間過得很快，夫人想，也就是「嘩啦」開啟一扇門的工夫，她和將軍都已經老了。
跟著她的幾個小丫頭，已經做奶奶了，可夫人還是一如少女的樣子。
她的頭發烏黑，臉龐圓潤，身體輕靈，時時作弄將軍。
將軍卻瘦了許多，連年的奔波與戰爭使他過早的透支了身體。
十月的廚藝已臻化境，她不僅精於各色菜肴，也向醫師們學習了許多藥膳湯食。夫人每日裏叮囑她仔仔細細整治飯食，為將軍調理身體。
將軍不似從前，一頓飯能吃五六個饃饃，啃半只羊腿。
夫人反而要勸他多多進食，將軍面前一碗五谷雜糧飯，半片豉油雞，一碟醋拌綠豆芽，一小罐藥膳鱸魚湯，將軍看了直皺眉。
他討好地問夫人：我能少吃點嗎？
夫人無奈笑了，她捏捏將軍的胳膊，回道：你的胳膊還沒以前一半粗呢。
將軍只好默默與飯菜戰鬥。
18. 十月的大女兒阿羅繼承了她的衣缽，在廚房忙裏忙外。她喜歡西北菜，喜歡料理牛羊肉。
在阿羅五六歲的時候，魚娘子回來了。她是一路逃難來的，邊境不穩，人們時時都要準備著背井離鄉。魚娘子所在的城鎮遭遇了一場大規模的偷襲，她躲在菜窖中才得以活命。
再次回到府裏，魚娘子的狀態已經很不好了，她經歷了心理的極大恐慌與身體的極限饑餓，整個人呈現出灰敗的瀕死感。
但她看到了阿羅，小小的人總愛蹲守在廚房，看母親一遍一遍的勞作。十月很忙，沒有時間照顧阿羅，魚娘子強撐著身體，將她畢生研習的知識傾囊相授。
不過三年的時間，就耗盡了魚娘子僅剩的生機。她請求將軍，帶她回到黃河邊，回到她的家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都葬在那裏，她也想回去。魚娘子沒能回到她的故鄉，剛到黃河邊，她已經燈盡油枯，再難支撐。
阿羅跪在魚娘子的榻邊，一邊哭一邊背誦魚娘子教她的食譜，卻沒人回應，再沒有人會笑著告訴她，牛肉並不是煮得越久越好。
回家後的阿羅每日苦練基本功，也算不負魚娘子的期望。十五歲那年她便可以獨當一面，二十歲時已經可以一人整治一桌筵席了。
後來阿羅聲名大噪，京城裏許多人都知道將軍府裏的羅娘子，廚藝極為精湛。誰家需要聚會，都會問問夫人：羅娘子是否有空？想請去家裏做各色宴席。
阿羅也爭氣，她不僅擅長於北方風味的菜肴，還將自己母親的手藝學了十足。
吃過她的菜，人人都誇好。
夫人請將軍托人放免了阿羅的奴籍，又勸說阿羅收徒開店。
阿羅三十歲時，她終於成為京裏大酒樓的掌櫃。
她想將十月接到自己身邊，做個舒舒服服的老太君。十月卻不幹，跟了夫人一輩子，早習慣了。
況且將軍的身體已經很差，曾經可以縱馬狂奔三天三夜的人，已經不被郎中允許騎馬了。
阿羅這才知道，在全家鼓勵她籌備酒樓時，將軍快速地消瘦了。
她想起來魚娘子，那時也是瘦，瘦得厲害。
阿羅有些慌神，在她印象中，將軍一頓飯能吃十個大饅頭。
將軍和夫人沒有孩子，對家裏其他小孩子則是非常喜歡，阿羅的父親是夫人鋪子裏的管事，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母親也要與夫人一起操勞家中大小事務。反而是將軍，閑暇時帶著幾個孩子上樹下河到處折騰。
孩子們都打心眼裏喜歡將軍。
阿羅要撤手酒樓的生意，回來侍奉將軍。
將軍卻有話要問她：你的生意整治好了？
跪在床前的阿羅楞了，答道：剛開張，還有不少活要做。
將軍又問：成為酒樓大掌櫃是不是你從小到大的夢想？
阿羅答道：是。可是……
將軍打斷她：你現在結束，酒樓不開了？
阿羅回答：開。可是……
將軍嘆息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的身體還不止於此。
阿羅張了張嘴，仍然想說什麽，將軍卻擺擺手，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孩子，但孝順也不只是侍奉湯藥。
他問阿羅：知道你們夫人的夢想是什麽嗎？
阿羅搖頭。
將軍嘆息道：十幾歲的時候，她看了許多濟世豪俠的故事，想做救濟蒼生的大俠。她甚至學了功夫，一般人都打不過她。
阿羅已經忘記自己的來意，她從不知道夫人還是這樣的。
將軍繼續說道：但是，可以寬容她學功夫的家人，不允許她學騎馬。
阿羅問道：為什麽啊？
將軍反問：你如今在外奔波，很容易嗎？
阿羅搖頭：不容易。
將軍繼續道：三四十年前，女子連拋頭露面都惹人非議。
阿羅默然。
將軍道：我知道還有幾個大掌櫃仍不服你，現在你不堅持下去，後面就什麽都做不成了。
阿羅微微搖頭，她視將軍與父母同等重要，此時卻無法反駁。
將軍太太手，慨然道：我還能活，你不必擔心。
19. 春去秋又來，這年的秋天格外漫長，將軍已經起不了身，每日只能躺在床上聽夫人念書。
等到下第一場雪，將軍說：我真想去北邊看看，那裏的大雪，令人驚嘆。
夫人仿佛想起來什麽，她記得她看到過皚皚白雪，她記得站在一片雪白中的景象，可是她從未去過雪原。
夫人用小推車，把將軍推到門口，讓他看慢慢飄下的雪。
將軍忽然說：我第一次見到你，也是下雪。
夫人訝然，她早已忘記這件事了。
將軍懷念道：我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不同的。
夫人努力回憶了一番，也並不記得自己有什麽不同之處。她笑著說：我怎麽不同了？
將軍繼續道：你的眼神，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我以為你是天降的仙女。
夫人蹙眉：我不過是調皮搗蛋而已。
將軍卻沒再說話。
夫人也靜靜站著，看雪花一點一點攀上灰色或黑色的枝條。
等庭院裏變成斑駁的顏色，夫人問將軍：我們回去了吧？
將軍仍沒動靜。
夫人彎腰看將軍，他雙目微闔，臉色已然灰敗了。
夫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想喚醒將軍，她卻動也動不了。一張嘴，話說不出來，眼淚簌簌而下。
時間仿佛凝滯了，只有雪打在地上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暗，遠處隱隱有人聲傳來。將軍仍然一動不動，他的肩上已有薄薄一層雪花。
夫人伏在他冰冷的膝上，終於痛哭起來。
她說：十月做了你最愛的紅燜兔肉，你起來啊！
20. 等夫人再次醒來，她卻身處於一個純白色的空間，空間中有聲音傳來：恭喜您，人生設定12537號體驗完成，請您評價。
夫人茫然四顧，她眼中淚水止不住，顫聲問道：你是誰？你在哪裏？
空間中的聲音似有所感，回答道：您是來我司體驗量身定做的虛擬人生體驗的客戶。
說著，一道白光貫穿夫人前額。
她想起來了。
她並不是夫人，這只是她體驗的另一個女人完整的人生。
空間中的聲音，是她的意識在傳輸回身體過程中的售後客服系統。
系統繼續說道：我們根據您提供的要求，為您精確客製了真實的虛擬體驗。由於您的體驗時長較長，所以會在這個過程中喪失部份原有的記憶，造成記憶功能的紊亂，但不必擔心，我們新推出了一款修復產品，免費針對該問題進行修復。您原本的記憶，與虛擬體驗的記憶，將會同時並存。
她的頭很痛，不想聽系統的聒噪。
將軍呢？
誠如系統所說，她已經不太記得自己原本是誰了。做了幾十年夫人，她就是夫人。
她想找到將軍。
腦中卻亂糟糟的，一些畫面在重建，一些畫面在解構。
她發現，自己對將軍的感情值正在降低。
配合系統的解說，這是售後的另一部份，將客戶對虛擬物件的情感降到最低，以抵消許多客戶曾經投訴過的，情感愧疚。
她卻不想這樣，正在如積木一般堆砌的所謂原本記憶，她才是無法產生一絲一毫的感情。
而正在不停消解的對將軍的愛意，轉化成讓她崩潰的距離感。她確實再也見不到將軍了，就連對他的懷念也將失去。
良久，空間中傳來刺耳的警報聲，系統「咦」的一聲，機械念道：情感指數歸零失敗。
系統將情感抽離的流程又走了一遍。仍然失敗。
不僅如此，她在這個空間中的身影也越來越淡了。
這是從未記錄過的意外情況，系統當即向總機發送錯誤報告。
未等到總機回復，她已經消失了。
系統的聲音毫無波瀾，實驗編號12537，失敗。請總機派送下一位實驗物件。
21. 雪落在將軍的眼睫毛上時，他睜開了眼睛。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