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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古代寫小說是否能盈利?相關出版機制是怎樣的?

2013-11-10知識

先破一下題。題主所言古代小說,當落在明清之間。有明一代小說成熟,清代書事多自前朝沿襲,因此這個回答,以介紹明代小說及作者狀況最為切綮。其次,題主所言作者是否可以憑文致富,出版機制為何,因此回答將不涉文藝評價,單從市場行銷角度都略談一二。

明代是中國刻書的一個高峰期,有官刻、私刻、坊刻等。官刻是朝廷官方的印書機構所出的書,除國子監、太醫院、經廠還有窮極無聊的宗室藩王自己辦的刻坊;私刻是私人出資延請刻工雕版成書,多是免洗的,比如給自己老師老爹刊印著作。真正決定明代印刷行業氣質的,是坊刻。坊刻就是書坊出的書,書坊的地位跟現在的圖書出版公司差不多。

都說明代有資本主義萌芽,而且都舉紡織業為例,其實書坊也是一個極好的例證。明代的書坊非常興旺,各地尤其是江南蘇杭,本來就是工商聚集之地,市民階層初步形成,又多文人墨客,文化昌盛,連帶著印刷業也跟著發展起來。江南一些大城市有專門的圖書鋪子一條街,裏面賣書的叫坐商,還有走門串巷的書客。定期有書市,運輸有書車、書船,物流非常發達。雕版印刷的工坊也鱗次櫛比,大的書商往往都是有自己的後端工坊和前端銷售網點,產銷一條龍。

這些明代書商最可愛的地方在於,他們不像士大夫一樣板著面孔把書籍當成神聖的東西,而是當成一件商品。既然是商品,那麽作為商人就要絞盡腦汁將之利益最大化、成本最小化,因此他們的思維非常活躍,客觀上促進了技術進步。比如為了招徠買主,他們促進了套色印刷的出現,推動了版畫藝術的進步,還初步催生了廣告和版權意識;比如為了節約成本,嘉靖年間的書商在要求工匠在雕版時使用以平直為風格的字型,提高刻字速度,稱為匠體,即後世宋體字之濫觴。宋體出來以後,刻板效率大增,制作成本一路下滑。以嘉靖年出的【豫章羅先生文集】為例,一共刻了八十三片板子,上下兩帙,一共一百六十一頁,付給刻工的酬勞是二十四兩銀子。若以字數來算,當時汲古閣每百字三分五厘左右,三分銀子刻一百字。當真是低廉得緊。

而當時的書價又相當貴。萬歷年間余獻可在居余堂刻的【新刻李袁二先生精選唐詩訓解】,一部七本,每部紋銀一兩。而【大明統一誌】更貴,每部紋銀三兩。其他書籍相對便宜,但少說也有數錢之價。比照萬歷年【宛署雜記】提供的價格,一兩銀子可以買三百多斤大米,上好豬肉可買八十多斤。賣書在那個時候,可謂是暴利行業了。

書商們的銷售渠道非常暢通,銷售理念十分先進,制造成本十分低廉,利潤十分巨大,那麽他們還缺什麽呢?

跟現在書商面臨的情況差不多,缺好稿子。

明代書商們無所不印,經史子集、醫書農書,道藏佛典等等,時人詩文乃至高考作文精選,每年刊行數量巨大。但他們很快發現,明代的老百姓、尤其是城市裏的老百姓——所謂初步形成的市民階層和市井文化——最喜聞樂見的是各種通俗小說。書坊裏賣的最好的,永遠都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之類的暢銷書。清人金纓【格言聯璧】:「賣古書不如賣時文,印時文不如印小說」,正是書商經營的訣竅。康有為亦有詩為證詩證:「我遊上海考書肆,群書何者銷流多,經史不如八股盛,八股無奈小說何。」

羅貫中、施耐庵生不逢時。他們雖然寫出好書,但沒趕上市場上的好時候,古人又沒版權意識。三國水滸被各大書商印了一次又一次,版本無數,但他們並沒得到什麽大利。這些暢銷書從明初開始,出了一遍又一遍,連書商自己有抱怨說「坊間所梓【三國】,何止數十家矣」、「【水滸】一書,坊間梓者紛紛」。時間長了,市場飽和,人民群眾難免膩煩,需要書商推出新產品,市場出現了新的需求。

書商們看到這種巨大利益,自然不會不心動,決定要把這個市場做大做深。當時的情形是:「宋元舊種, 亦被搜括殆盡, 肆中人見其行世頗捷, 意當別有秘本圖書而衡之」

寫新鮮東西?沒問題,但作者得有才氣、有學識。古代識字率低,有文化的人都得從士林裏找,可偏偏當時士林風氣視小說為小道,都不願意寫,願意寫的也不敢露名。

到了嘉靖年間,稿荒和對新書的渴求已經到了巔峰。書商們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條特別奇葩的路來。

這條奇葩之路,是福建建陽書坊清白堂主楊湧泉想到的。

當時的福建建陽,是東南最著名的刻書中心,號稱閩刻。建陽書商們最大的特點就是走低端市場,他們的書品質一般,勝在便宜、量大,雖然口碑不及蘇杭,但市場占有率相當高。建陽書坊的商人們頭腦思維靈活,對市場極其敏感,什麽點子都想得出來。

楊湧泉當時在印一本書,記錄嶽飛事跡的【精忠錄】。印完了審校,他突然腦子一激靈:

【精忠錄】是史書,沒什麽意思,但如果把它寫成三國那樣的小說呢?關於嶽爺爺的通俗演義,那得多牛逼啊!

楊湧泉想到這兒,趕緊去找他的親戚,也是個書商、忠正堂主熊大木。楊湧泉說我水平是不行了,但你讀書多,寫東西沒問題。咱們找不到人寫稿子,可以自力更生嘛!熊大木一聽也對,挽起袖子,當即就搞出了一部【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熊大木在序裏謙稱「才不及班、馬之萬一,顧奚能用廣發揮」,自己其實內心很自得。

熊大木認識字,可實在沒什麽寫作天分。羅貫中是七實三虛,他是十實無虛,就是把史書拿大白話講了一遍,還舍不得刪,把嶽飛的所有奏章、題記、檄文、書信全扔進去了,文學效果慘不忍睹。熊大木自己也覺得太枯燥,腦子一轉,往嶽飛傳裏硬夾了一段路遇關勝的故事,還得意洋洋地加註釋說這個關勝是梁山的人曾經征討方臘雲雲,借來水滸傳的大皮給自己宣傳。

別看這書寫得糟糕,當時銷量卻十分驚人。現在能查到的版本,就有七種,也就是說至少先後被七家出版商翻刻過,甚至其中一個版本還是內府本。換句話說,嘉靖修道有暇,還讓經廠刻成禦本來欣賞。

熊大木一戰成名,士氣大振,一口氣又」轉譯「了【唐書誌傳通俗演義】、【南北宋誌傳】與【全漢誌傳】三部通俗小說,銷量都不錯。

可見當時市場上的讀者饑渴到了什麽地步。

自古跟風者眾,熊大木的成功,引燃了建陽書商們的雄心。這些書商親自挽起袖子,開始改史寫文,一時如過江之鯽,有道是十億書商九億寫,還有一億在發帖——當然,品質也極其堪憂。

到了萬歷年間,在這股低劣仿古的大潮中,建陽書系出現了一位絕世強者,姓余,名象鬥。

余象鬥字仰止,坊名雙峰堂、三台館,自稱三台山人。此人生平履歷不詳,但研究明代出版, 卻是繞不開的一位巨擘。

他有個長輩叫余邵魚,當時也投身到這股創作大潮,寫了本書叫【列國誌傳】,講春秋戰國的,銷量不錯。余象鬥接了書坊生意以後,親自寫了一本【列國前編十二朝傳】,從盤古講到商周。在這本書後面,余象鬥夾了一頁廣告說:「至武王伐紂而有天下,【列國傳】上載得明白可觀,四方君子買【列國】一覽盡識。」 然後把【列國誌傳】重新翻印了一遍。讀者買了【列國前編】,自然就得去買【列國誌傳】,兩部書互相帶動,又大賺了一筆。

得了甜頭,余象鬥先後又推出了【京本通俗演義按鑒全漢誌傳】、【新刊京本春秋五霸七雄

全像列國誌傳】、【新刻皇明開運輯略武功名世英列傳】、【全像按鑒演義南北兩宋誌傳】、和【新鐫全像東西兩晉演義誌傳】等等,幾乎要把中國歷史搞過一遍。

萬歷二十年,一部神書橫空出世,書名【西遊記】。市場上都瘋了,沒見過這麽牛逼的小說,情節有趣,文筆也極贊,是文人中的高手,跟原來那些粗制濫造不可同日而語。余象鬥一看,一拍桌子:」他賣的好,咱們也能賣的好,跟風唄!「

但跟風也得有人寫啊?沒問題,我余象鬥也是文人啊!我也寫過小說嘛!

然後這位有眼光沒節操的行銷大師親自上陣操刀,速成了一部講真武大帝的【北遊記】,然後又出了一部講華光的【南遊記】,全是自己寫的,文字粗陋不堪。他還從吳元泰那兒買來講八仙的【東遊記】,盜了【西遊記】的版權,湊成一部東南西北俱全的【四遊記】,扔到市場上去賣。讀者早聽說西遊記的大名,聽說又出了三部,高興壞了,立刻掏錢去買。

萬歷二十二年,有一個作者叫安遇時,透過與耕堂出了本公案小說,叫【包龍圖判百家公案】。余象鬥看見成了暢銷書,一拍桌子:「跟!」 可是時間緊、任務急,又沒人會寫,怎麽辦?余象鬥一拍桌子:」抄「,找人搬來了刑部和各地衙門的卷宗,硬是拼湊出一部【皇明諸司廉明奇判公案傳】。這部公案是部奇書,羅列了一百多件案子,一半的故事慘不忍睹,一半連故事都沒有,就是把

判詞、訴狀往那兒一扔……但當時正流行公案小說,讀者照單全收,高高興興也買了,銷量大好。

在他之後,一群反應遲鈍的書商在抓住這個主題,一時間奇案、公案滿天亂飛,市面上全是此類。可大明的案子素材也就那麽多,又沒人會編新的,於是這些人就互相抄襲,讓這類書的品質更加慘不忍睹。最後連官府都看不下去,一紙禁文下來說,才算稍微消停。

這幾件事可以看出余象鬥的行事風格:緊隨市場風潮,運用行銷手段刺激銷量。無關產品品質,無關人品節操——這是一個標準的市場行銷天才。

余象鬥在市場行銷領域的傑作還不止於此。比如他對圖書插圖十分重視,每本書做得好似連環畫,上面是圖,下面是字。雖然余家的刻工比起蘇杭一代的雕工水平差得遠,但架不住圖多,圖多就易讀,讀者就願意買。在書的細節上,余象鬥也下了大工夫,他印的書,多冠以「新鐫」、「新刻」、「新鍥」、「新刊」、「新鋟」,他往舊書摻雜私貨,就可以當成新書來賣了。余象鬥出過【新刊京本校正演義全像三國誌傳評林】, 往裏面多加了花關索的一段故事。水滸傳也難逃他的毒手,被出了一版【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看名字就知道他幹了些什麽。書名字尾還往往以「批評」、「評林」結尾。這是因為余象鬥首創了彈幕體,對一些舊書夾以註釋批評,讀者邊讀邊看他在書旁發的議論,等於是買了一條導演評論音軌。這樣一來,既可以借名著的東風,再賺讀者一筆,又不會被說是舊書新印,裏面有原創的內容,更刺激讀者去買。

其他的如書頁廣告、牌記廣告、在自序裏反復提醒讀者註意購買雙峰堂品牌,都是余象鬥的創舉。這哥們兒後來自戀到每出一本書,必在後面加一頁自己的自畫像,號為「三台山人余仰止影圖」,雖然自戀,但品牌影響不容忽視。

余象鬥雖然人品有限,但還有個不錯的原則,就是只做忠義,不碰色情。他出的書,多是歷史演義或怪力亂神,但總體來說三觀頗正,忠義廉恥不會輕忽。雙峰堂發行量那麽大,卻幾乎一本色情書都沒有。嘉靖、萬歷年間色情書那麽泛濫,銷量那麽好,余象鬥也沒碰過。

老先生活到76歲,臨死前還刻了一本【五刻理氣詳辯纂要三台便覽通書正宗】,真是生命不息,出書不止。

說跑題了。

總之,以建陽書商為基地,熊大木、余象鬥為巨擘,書商們在稿荒的時候,找出一條原創之路。可是因為他們水準太低,這條路只可以取得一時之效,卻後勁不足。讀者們開始讀著新鮮,但很快就意識到其品質太過低劣,要求推陳出新,出些好書。

於是回到了原來的問題:文人不肯寫,書商寫不好。

好在這時候朝廷幫了大忙。一是科舉之路愈漸艱險,使才不如使錢,讓很多讀書人舉官無能,只能另謀出路;二是經濟發展,言商不再是什麽丟人事,士林和商賈之間的聯系日益緊密,先以財生文,再以文生財變得稀松平常。有人評論當時情況:」古者士之子恒為士,後世商之子方能為士.此宋、元、明以來變遷之大較也。天下之士多出於商……」

所以到了明中葉,文人終於放下身段,願意鬻文以求財,如唐寅、文徽明、徐渭這樣的大才子,可以靠賣畫、給別人寫碑文墓誌銘賀詞什麽的為生,像吳承恩這種仕途失意、文名不顯的,就只能「賣文為生「,這個賣,就是給書商寫稿,所謂」潤筆「。

於是書商開始四處搜購,籠絡文人,或者從他們手裏購稿,或者約寫主題。文人們雖覺此系小道,但家中貧寒,仕途無亮,只要能賺錢,寫寫字又算得了什麽?從嘉靖、萬歷以降,文人們開始悄然介入小說創作。比如天許齋刻印【古今小說題辭】,明確交代了稿件來源: 「本齋購得古今名人演義一百二十種,先以三之一為初刻。」 就是書商從文人手裏收上來若幹稿子,編撰之後刊行。淩濛初在【二刻拍案驚奇】小引裏把這層關系說的更明白:「同儕過從者索閱一篇竟,必拍案曰「‘奇哉所聞乎!’為書賈所偵,因以梓傳請。遂為鈔撮成編,得四十種。「 可見當時書商缺稿何其嚴重,要派人專門去各大名家那裏去」偵「 察。像馮夢龍這種超級寫手,還會應邀做題,他的【古今小說】,就是「家藏古今小說甚富,因賈人之請,抽其可以嘉惠裏耳者,兒四十種,畀為‘一刻」,明顯就是約稿了。

不過馮、淩二人本是名家,淩濛初自己家就是開書店的,所以待遇奇好,他們是在金字塔的尖端。對了,比較出名的還有一個王世貞。王世貞是明後七子的領袖,大文豪,可是他在出版界的待遇,和白巖松在微博的遭遇差不多,古往今來第一大馬甲。無論什麽書,只要作者來歷有疑問的,都有人說是這可能王世貞寫的。比如【金瓶梅】,有傳說他是為了報復嚴世藩故意寫的,還在書頁之間用毒藥粘連,嚴世藩看得入迷,用指頭蘸口水去撚書頁,然後中毒而死。還有的民間故事更荒唐,說嚴世藩死後,嘉靖聽說【金瓶梅】好黃好暴力,找王要來看。王世貞怕皇上也被毒死,連夜趕了另外一部獻上,就是【封神演義】——你說王世貞招誰惹誰了……

前面說的是名家。次一級的作者,是書商一次性買斷書稿。【歸田瑣記】裏參照林樾亭講的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故事,說從前有個書生,大女兒出嫁罄盡家財。二女兒說我出嫁時候該怎麽辦啊!這書生說我想辦法!然後回家翻書,看到【尚書】裏有句話叫「惟爾有神,尚克相予」,一拍腦袋說有了!花了幾個月寫了一部長篇小說給女兒做陪嫁。二女婿把書稿拿給書商一看,大為激賞,重金購得,於是嫁妝問題就解決了。這位書生叫許仲琳,這部書叫【封神演義】。

你說【封神演義】招誰惹誰了……

【封神演義】的作者到底是誰,這故事是真是假,無可考。但讀書人可以寫小說拿去賣錢,而且賣的不少,這是明確確鑿無疑的。

類似的情況還有清代袁枚。臨死前他寫了份遺囑跟兒子說「我一生著序,都已開雕,尚有【隨園隨筆】三十卷,正想付梓,而大病忽來,因而中止,他日汝二人行有余力,分任刻之,定價發坊,兼可獲利。」 也是類似情形。可見手裏若有新稿,大可以賣給書商賺一筆錢。

更牛的書商,還會自己養一批專職寫手,那就更便宜了。比如明代有一位奇幻作家叫鄧誌謨,極有才華,」兩腳書櫥「這個外號,就是從他這裏傳出來的。鄧誌謨因為生活貧困,寄寓在福建建陽,在余象鬥家當塾師,其實是被包養,半是寫手半是編輯。余象鬥給他的任務,就是寫神魔小說,學西遊記,於是他寫了諸如呂純陽飛劍記、許旌陽擒蛟鐵樹記、咒棗記等一系列奇幻小說,編了故事黃眉、故事白眉等辭書,銷量頗高。但他的利益,都被他的出版商余象鬥拿走了,以致於生活只能勉強糊口。鄧誌謨給朋友寫的信裏哭訴:「仆窮愁著書,雕蟲技爾,然不能藏之名山,徒為梨棗也者。" 梨棗指梨木和棗木,這是雕版最常用的兩種材料,代指出版。鄧誌謨覺得自己寫的這些雕蟲小技上不了廳堂,藏不進名山,但是沒辦法,還必須得寫,因為他太窮了,「弟今歲厄甚,薄田數畝,悉燔於驕陽,稼穡之枯,且如蜀之眉山草,家人泣餒也。」

像這種小作者,命脈全被出版商掐住。出版商讓寫什麽,就得寫什麽,不然全家都要餓死。和現在的一些人的境遇……呃,也差不多。

總之在明代中、晚期,各大書商家裏湧現出一大批塾師,他們都是落魄文人出身,為書商提供各類稿子,半作者半編輯,生活淒苦,生活在出版界食物鏈的最低層。他們所出的書良莠不齊,多以神怪、色情為主,其中放蕩肆意之處,令人驚嘆。我手裏有七百多部明清二、三流小說的文件,曾經隨便開啟過幾個看,其中一部——我名字忘了——的開頭,就是書生、小姐、丫鬟、家丁幾個人在閨房裏圍成一圈,前後相插,群P為樂。

順帶一提,到了清代,古今第一才子(我個人這麽認為)李漁就想開了。

李漁本來也是懷才不遇,寫書賣給書商。書商說你這故事不錯,就是太短,你再給我寫十個,湊個短篇集我就給你出。李漁只能答應,他很快意識到,這樣下去永遠沒出路,就對自己進行了一次SWOT分析,認為「一藝即可成名,農圃負販之流,皆能食力。古人以技能自顯,見重於當世賢豪,遂至免於貧賤者,實繁有徒,未遑仆數。即今耳目之前,有以賽局、聲歌、蹴趵、說書等技,邀遊縉紳之門,而王公大臣無不接見恐後者。「

所以他痛痛快快甩開文人那點矜持。自己寫書,自己印書,還自己賣書,開了個芥子園書肆,還自己當導演自己當編劇還找來喬、王二姬來排戲,活得瀟灑自得,成了徹底的職業作家。紅樓夢之前,四大奇書三國水滸西遊金瓶梅,就是從他的書肆刊行裏叫出來的。

但和現在一樣,李漁這種作者兼書商的定位,也遭遇到了他的克星。

盜版。

盜版古已有之。

這裏先要推薦一下李漁的所有小說,極其有才,有才到你不敢相信這是古人寫的,充滿了一派現代氣息。

他的小說太有才了,太受歡迎了,蘇杭的書商都盯著。先是蘇州,然後是杭州,然後是南京,後來他每出一本,書商都盜刻一本,不出擊日,千裏外市面上就有盜版了。有一次,李漁南下廣東,走到一半想起來東壁簡陋,恐有盜賊侵入,就寫信回家,提醒家人把出書用的雕版擋在東邊。等到他回來,發現雕版也被偷走了,過了幾天,市面上出現一模一樣板式的盜版書…盜版盜版,即從此事而來。

更有無良書商,幹脆找個槍手寫本爛書,也說是李漁寫的,影響極壞。李漁大怒,叫上女婿沈心友去告官維權。李漁在蘇州告贏過幾次,當地官員孫道台判書商賠償,還發了公告。書商群起攻之,朝廷要維穩,要大事化小。李漁雖然滿腔憤懣,卻也無可奈何。他要起訴的書商太多了,為這個甚至把家都從杭州遷到南京,方便上庭。

他在【閑情偶寄】裏對盜版一事說得十分慷慨:「是集中所載諸新式,聽人效而行之。惟箋帖之體裁,則令奚奴自制自售,以代筆耕,不許他人翻梓,已經傳劄布告誡之於初矣。倘仍有壟斷之豪,或照式刊行,或增 減一二,或稍變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此即中山狼之流亞也,當隨所在之官司而控告焉,伏望主持公道。至於倚富恃強,翻刻湖上笠 翁之書者,六合以內,不知凡幾。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當決一死戰,布告當事。即以是集為先聲。總之天地生人,各賦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未嘗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奪吾生計,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這一篇聲討盜版的檄文鏗鏘有力,擱到現在,一點不過時,特此錄全,推薦大家仔細讀讀。

其實文人和盜版之間,早有糾葛。宋代朱熹,就曾經因為自己的【論孟精義】一書被浙商盜版,一紙告到當地,嚇得官府立刻下公告禁止翻印,以免得罪這位大儒。從此以後,朱熹的書都是自印自賣,獲利極豐潤,一生不愁吃穿。朱氏子孫對朱熹著作的刻印出版享有壟斷權,延至明清,都獨得其利。

沒辦法,李漁寫的是小說,盜就盜了。朱熹寫的是馬哲、馬經,事關意識形態,誰盜那就是真不知死了。明清兩代政府對這類書監督都非常嚴,連版式、字型都不準妄改,生怕錯一處而誤人子弟,兩類書境遇大不相同。

至於小說作者,就只能釋出聲明,說說氣話,指望能稍微震懾到有良心的盜版書商。崇禎年有本書叫【道元一氣】,上頭牌記寫了類似聲明:「倘有無知利徒影射翻刻,誓必聞之當道,借彼公案,了我因緣」。氣魄挺大,口氣卻很無奈。

馮夢龍在【智囊】裏講過一個故事,說某書坊主怕自己的書被盜,還沒出,就先跑到衙門說有人盜版。衙門發出海捕文書去抓盜版者。其他書商嚇得惶惶不可終日,他趁機再上市,總算版權得全——不過這個大概只是文人的美好願望吧。

說到盜版,不得不再提一下天才行銷家余象鬥。這哥們兒盜版盜起來毫不臉紅,還換著馬甲盜。余君召、余文台、余元泰、余世騰、余象烏,都是他的馬甲。發起狠來,他甚至把熊大木的【大宋中興嶽王傳】那麽爛一本書給盜了,重出一本,作者名改成了余應鰲,真是喪心病狂。以至時人評價說「福建書坊⋯⋯專以獲利為計,但遇各省所刻好書,聞開價高,即便翻刻」。

當時建陽書坊的品質不好,金陵的刻本品質高。余象鬥二話不說,把要出的新書全都加上京本二字,魚目混珠。如果你們看到【新刊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國誌傳】、【新刊京本編集二十四帝通俗演義西漢誌傳】之類的名字,還有雙峰堂的銘印,別多疑,肯定是盜版。

別看余象鬥盜別人書毫無含糊,可容不得盜自己的書。前面講了他盜了吳承恩,湊出【四遊記】。南北二記是他自己寫的,品質低劣,【東遊記】是吳應泰的手筆,水準不錯,銷路最好。結果這書就被蘇杭書商給盜了,余象鬥大怒,再刊的時候,在序言裏大罵說盜版的都是浪棍、都是逃奴,無恥之甚乎!據說他在自己每本書裏加自己的肖像,也是有類似於雷射防偽標簽兒一樣的防偽功能,至於效果只有天曉得。

最後說一個無關的人。清代有個大文人袁枚,這一輩子被盜版過無數次,他的【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三有首詩【余所梓尺牘、詩話被三省翻板近聞倉山全集亦有翻者戲作一首】——光看詩名就知道心情有多糟糕——可為千古讀書人對盜版的心情:

自梓詩文信未真

麻沙翻板各家新

左思悔作三都賦

枉是便宜賣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