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偃不知何時又出現在內宮。
我去見他時,是他新封的貴妃只著薄衫來開門。
三年前,他曾為我拒絕納妃,宮中只我一位。
後來,他擁著我說要立我為後。
而我已打定主意離宮。
1
晨起,我慣例去給太後請安。
看著面前與往常不同的路線,喚了元興壓低轎攆,垂眸問環溪:「今日為何走這邊?」
「回娘娘,咱慣常走的那路,昨兒地磚發現了好些個裂的,這個時辰正趕上換呢。」
我點頭,靠坐回去。前面不遠處的宮邸住著最近新封的瑄妃。
路過時,我鬼使神差地偏頭看了過去。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剛好出現在寢殿外,視線不期而遇地對上。
我似乎有小半個月未見過趙曄了,新帝登基,該是有太多事要忙的。
隔著他新妃的宮門,我和他遙遙相望。只一息,我平靜地挪開視線,仿若沒看到一般。
幾許晨風掠過,我捏了捏發涼的指尖,說道:「今日似乎要冷上一些。」
環溪一笑,「娘娘可是在說笑?今兒個可比昨兒的日頭要大上許多。」
我看著擡轎太監額上的汗珠,沒說話。
向太後請完安,我讓元興帶著眾人先回宮,只環溪跟在身邊隨我四處轉了轉。
走到澄雲台附近時,正逢宮人清掃。兩名宮婢背對著我,邊敷衍地掃地,邊低聲交談:
「要我說,這明妃娘娘的封後大典等不來了。」
「姐姐怎麽說?」
「明妃從當上太子妃至今都過兩年了,依舊無所出,可見咱皇上曾是太子時就不喜她。更何況,瑄妃娘娘進宮便是妃位,皇上還親賜封號,明妃都沒有……」
環溪徹底聽不下去了,怒目圓瞪著,「大膽!背後議論主子,你們是哪個宮教出的奴才!」
兩人瞬間轉過身跪在地上,臉嚇得慘白,頻頻磕頭,「參加明妃娘娘,娘娘饒命……」
環溪走過去。我站在原地出神,想著兩人剛才的話。
太子妃無所出,無所出…….
順和三十一年。那日我午憩剛醒,父親已坐在院內等我多時。
我起身開啟門,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嬌憨:「爹爹。」
父親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太子殿下今日跟爹爹說想求娶阿箏,阿箏以後會是太子妃。」
彼時我十五歲,剛及笄,才有了出門的權利。
太子趙曄說秦國公府僅我一個獨女,顧念我父親思女心情,已得皇上特準,允我十七歲再行成親。
賜婚聖旨下來後,我還是有些茫然的。
我從未見過太子,只聽別家小姐說過。太子殿下不僅長相雋秀,風光霽月,還極有治國之道。
去年靳隘關山體坍塌,山底多鎮遭發土石流,百姓流離失所,損失慘重。
當地官員私吞中央賑災財物,是太子殿下親自南下,不僅安頓好各地百姓,還整治了貪官。無一人對朝廷唉聲怨道,均連連稱贊。
即便是拋開他太子的身份,仍有一眾貴女趨之若鶩。
我聽得怔然,仍未有什麽實感。直到不多日後,環溪從府外帶回來一盞風箏,做工精致。
環溪擺在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語氣激動:「小姐,這是太子殿下派人送過來的,說是單獨給小姐的聘禮。」
皇家向秦國公府送來的聘禮已然華奢的讓父親瞠目。但他說,這是他單獨給我的。
風箏,取箏字。
他在一眾送七弦琴中宛若一泉清流。
我怔怔地看著風箏,擡手摸了摸發燙的耳尖,第一次感受到女兒家的心動。
後來兩年,我幾次進宮拜見皇後時,曾遇到過他。但礙於禮法,只遠遠地偷瞟過幾眼,並未仔細見過。
直至大婚。
2
順和三十三年,太子大婚當日,盛大程度被眾人冠以空前絕後四個字。
洞房花燭夜,我被挑開蓋頭。柔亮的燭光映在男人清雋的眉眼,他溫潤地笑著喚我:「阿箏。」
我無措地看著他,一時全忘記宮裏姑姑教的禮法,只聽見自己極快的心跳聲音。
夜半,幾件大紅寢衣不知何時滾落地上。趙曄俯身唇碰了碰我的耳垂,熱氣噴灑在脖頸出,用氣音問:「吹不吹燈?」
我臉更燒了,連忙埋在枕頭裏,不答他。只聽見他低聲一笑後便有了動作。
翌日,晨起後,一婢女將一碗湯藥呈在我面前,說:「殿下吩咐為娘娘熬的補藥。」
婚後趙曄待我極好,也未納側妃妾室,偌大的東宮只我一位。
即便政務再忙,他一月也會抽出三日陪我出遊。大多時我都提出去郊外放風箏,他每每也笑著頷首答應。
一日出遊,馬車停在路邊,我順手掀開帷幔,正巧看到一戶人家門口的夫婦。
年輕的婦人剪下一縷頭發塞進荷包裏,放進將離別丈夫的手心。丈夫也連忙放進前襟的口袋裏,以示珍重。
「在看什麽?」趙曄悄然湊到我身後,貼在耳邊問。
我連忙放下帷幔,吶吶道:「沒什麽。」
他笑著揉了揉我發熱的耳朵,沒說話。
立冬之際,北部的使者已逾三月未傳回信,毫無音訊。聖上疑慮北部叛亂,欲派皇子私訪查探。
然,朝中無一皇子願隱匿身份,不帶軍隊前往。
唯獨太子。
臨行前,只一輛馬車,兩個小廝。
「殿下,會不會有危險?」我拉著他的袖子,擡頭看著他。
趙曄溫柔地把我攏進懷裏,輕撫了撫我的背,安慰道:「不會,阿箏。」
立時,我想起什麽,忙從他懷裏掙出來,跑到梳妝台拿起剪子,剪下一小縷頭發,放進了兩日前剛給他縫制的荷包。
「阿箏?」他看著我一系列的動作,不解其意。
我走過去伸出手,「它會代替阿箏陪在夫君身邊。」
這一刻,我僅把面前的男人當作我的夫君,僅此。
因為我是太子妃,不能抱怨,不能阻止。但我也是他的妻,會擔心,會害怕,會想念。
趙曄怔了一瞬,隨即接過放進懷裏的內襟,沒同腰間的系在一起。
他俯身親了親我的額頭,語氣溫和而認真:「等我回來。」
至他走後,眼眶裏的淚才徹底忍不住,接連落下。
一晃兩月,正是嚴寒,京中近日暴雪不停。
太子早已傳信回朝中,只簡言北部多個部落確有叛反之心,不宜久居,現已啟程回京。但卻遲遲未歸,聖上眉頭日漸緊皺。
我坐在窗邊看著地下已積成厚厚的大雪,嘆了口氣。
京城都如此寒冷,北部更不必說。這幾日我時常打著把傘在門口站著,期待能看到那一抹身影。
不知是第幾日了,那日暴雪異常猛烈。我靜靜站在門檻邊,仿佛已成一種習慣。
驟然間,我看到遠處似是有人。
我緊握著傘柄,不可置信地看過去,一眼不敢眨。
雪地裏,有兩人正往這邊走。在看清那一刻,我立刻扔開傘跑了出去。太子妃的儀態被全然拋在身後。
我跌跌撞撞地跑進那人的懷裏。
「殿下!」
趙曄身上寒涼,衣衫也沾著灰,和以前矜貴的樣子大相徑庭。
我不敢想象他吃了多少苦。
他把我緊緊摁在他的懷裏,頭埋在我頸邊,發出一聲喟嘆:「我的阿箏。」
數九寒天裏,我卻感到回暖的跡象。
那晚趙曄像變了一個人,拋棄從前的溫柔,力道大得我生疼。我嗚咽著讓他輕些,他只俯身吻了吻我眼角,力度卻不減。
第二日醒來未起時,我窩在他懷裏跟他講著這兩個月的閑事,說著說著就哽咽了起來,最後埋在他胸膛裏哭。
這段日子,外界傳著各種不同的訊息。
更有甚者說太子多半已死,勸聖上改立他人。
失而復得的背後是無盡的後怕。他把我往上抱了抱,輕聲哄著。
晨起,婢女按例端了補藥上來。我正準備喝時卻被趙曄叫住。
「殿下,何事?」我不解地看著他。
他看了我半刻,接著背過身去看著窗外,「無事。」
我沒在意,接過喝下。
3
成親一年,我卻一直未能有孕,皇後有意無意提過幾次讓趙曄納側妃,也均被他拒絕。
作為太子妃為他挑選側妃是分內的事,但知道他拒絕後,私心裏更多的是竊喜,並不希望他納妾。
偷笑時被趙曄回頭抓個正著,他也輕笑一聲,回頭牽上我的手,「就這麽高興?」
我努努嘴眼神亂飛,裝聽不懂。只輕撓了撓他掌心。
這種事沒法承認。
我開始不斷喝各種助孕的補藥,他知曉後也並未有什麽表示。
在一次又一次不見任何起效後,我日漸焦慮,時常難眠。
有時甚至懷疑自己身體有問題,卻不敢讓太醫診斷。害怕若是真的,便離被廢就不遠了。
太子妃不可無法生育。
直至一日,我去偏殿的書房給趙曄送自己剛做的糕點。
太子議事時,由太監或侍衛守在門外。不得通報,不準入內。
那日我見門口無人,以為趙曄僅是在批奏折。走到門口,擡手敲門一瞬,屋內聲音傳來。
「殿下何不停了避子湯,讓娘娘誕下皇孫?這樣豈不更能鞏固與秦國公的關系。」這是趙曄幕僚的聲音。
我倏而僵住動作,腳上像被灌了千斤的鉛,邁不動一步,被迫聽著趙曄的回答。
「現如今,孤根基已穩。明疏鴻不僅是秦國公,更是右丞。朝內近半數的文官均以他為首,若皇室血統摻上明氏,不是給孤自己埋下外戚專權的禍根?」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和,我卻感到徹骨的寒冷。
「娘娘!殿下正在內議事。」
趙曄的貼身侍衛從不遠處跑來,瞬間橫在我和門中間,堵在門口,神情透著一絲慌亂。
屋內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知道我在門口,依然沒有出來。
半晌,我點點頭,裝不出一副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灰敗地轉身離開。
原來喝的補藥是避子的。他其實從未想要過我與他的孩子。
我不知是怎樣走回寢殿的,遣走侍女後,接著怔怔看著桌子上的風箏,眨了眨幹澀的眼。
明日,他答應我陪我去郊外放風箏。他最初送我那只壞了,這是他命人新做的,更為精致,但還未來得及放。
早該想到的。
及笄後,向父親求娶我的人不在少數,無一不是沖著秦國公的襲位抑或是尚書右丞的人脈來的。
他可是太子啊……該是他們中最看重權勢的人。
我的戀慕不過一場笑話。
我擡起兩只手緊緊捂住嘴,不讓抽泣聲泄出來一點。
而今,我已嫁給他,木已成舟。除了若無其事地繼續維持常態,什麽也改變不了。
殿內的響動仍驚動了門口的侍女。
「娘娘,出什麽事了嗎?」
我忍住了哭聲,清清嗓子,聲音依舊有些啞,只道:「無事。」
一刻鐘後,我喚環溪進來把那盞風箏放在擱置嫁妝倉柯瑞的箱子底,沒再拿出來過。
這晚,我躺在床上睜眼看著床幃直到天明。
殿外涼風習習,卷的窗桅顫了顫。
趙曄一夜未歸。
4
翌日清晨,宮人將早食擺好,趙曄恰時回來。
我沒問他昨晚為何未歸,只微曲身子請安,他掛著如往常一般的笑,走過來伸手正想扶我,「無須多禮。」
我後退一步,面前的手落了空,接著垂眸避開他的視線,「謝殿下。」
眼前滾著金線蛟龍紋的白袍頓了一瞬,隨即他如無事一般坐下。
我並未像以前坐在他身側,轉而在他的對面落座。
他似乎也不覺得有什麽異常,依舊自然而然地夾了塊糕點放我面前,「阿箏,今日出門前讓人多備些帶著,你最是愛吃這些甜糯的。」
聽罷,我放下筷子擡起頭看他,聲音平胡:「殿下,臣妾忽感風寒,身體不適,恐無法出遊。」
空氣靜默下來,他停了動作,垂眼看著那碟糕點。
我也安靜地坐著,等待他的決斷。
再次開口時,趙曄仍神情未改,未如以往那般細問,只點點頭,溫和道:「既如此,今日便不去了,你留寢殿內多休息。」
我謹守著禮,隨即又道了一遍:「謝殿下。」頓了頓順勢道:「殿下,臣妾自幼每感風寒都需獨自靜養,且恐過病氣給殿下……」
「你要搬到偏殿去是嗎?」
這是趙曄第一次打斷我說話。
我靜靜地對上他的視線,他依然笑著,但不達眼底。
「是的。」我答。
看著面前的男人,我想大概是從前未細看過,他對我的愛意應是也似於他現在的笑,浮在表面,未曾入眼。
不知過了多久,碗裏的粥騰騰的熱氣早已冷卻下來,他才開口,
「太子妃隨心便是。」
我暗松一口氣,正準備拿起筷子,趙曄就已經放下。
接著緩緩道:「你且用著,孤吃好了,先去書房。」
話音剛落,人已起身離去,沒給我行禮的機會。
我視線略過對面幾乎未被動過的碗,沒停留地收回來,用著早已涼透的早膳。
我搬到離正殿最遠的一處,之後見到趙曄的次數驟然減少,除必要場合和幾次偶遇。
起時每日我都找點事做,盡量不讓自己閑下來。閑時心口就會撕扯般的疼痛難忍。
後來,時間一長,不去刻意想起他的話,倒也不算難受。
趙曄不知為何也未再納妾。但太子一直無所出,讓皇後心焦得緊。
皇後再一次在我去請安時,提出讓我規勸趙曄納妾,明裏暗裏告誡我太子妃應心胸寬闊,不該善妒。
距離我搬出正殿近半年,再提起納側妃之事,我已淡然許多。
那股窒息而痛苦的感覺似乎已離我很遠了。
5
迫於皇後的施壓,回到東宮,我久違地去了趟正殿。
得知趙曄在書房後,我只帶了環溪前往。
和我上次最後一次來時一樣,門口並無人把手。但我也未再上前,只在不遠處停下,讓環溪前去敲門通報。
不多時,環溪對著我開啟了門。
「你找孤何事?」
趙曄放下手中的公務,有些意外地看著我,聲音卻似乎聽起來心情不錯的樣子。
屋內只有我們二人。我抿了抿唇,斟酌再三,道:「殿下是否該考慮考慮納側妃?」
案桌後的男人神色不明,並未回答。
我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嘆了口氣,坦白道:「太子一直未有所出,母後已然找過我多次,況且東宮只有一位太子妃也的確不像話。」
說完我偏頭看向別處,不經意看到窗外的景象。
驀然間,有些羨慕即將南遷遠離的灰雁。
一直等不到趙曄的回答,再轉回視線時,他正定定地看著我。
還未看清他眼裏的情緒,他便已拿起新一份奏折,邊垂眸看著邊道:「孤知道了,若無事,太子妃出去罷。」
我起身行完禮,拉開門踏出去前一瞬,回頭看去。
案桌上疊著一摞又一摞的奏折,身穿淡黃色窄袖長袍的男人時不時皺眉,批改認真。
他依舊是我曾經喜歡的樣子。
這一刻,我恍然意識到,除去無情,他這輩子會是個明君。
我不知道趙曄跟皇後說了什麽,但後來皇後確未再與我提過此事。
四個月後,皇上忽然犯了頭疾,來得急烈且毫無預兆。
太子和眾皇子奉命輪流侍疾,他變得忙了起來,見到他的時間變得更少。
再次傳出訊息便已是先帝崩逝,新皇登基。
趙曄甚至都未回東宮,日夜都在召談不同的官員議事。
我被接至後宮後,有意無意中聽聞,新帝近日召見新提拔上來的步兵校尉戴逍頻繁。
卻除上朝外,從未獨召過文臣之首明疏鴻和掌握京中與延邊大部份兵權的衛偃。
有些事似乎開始有了端倪。我想起一年前他對幕僚說的話,趙曄似乎對我父親在朝中的地位早已不滿。
我莫名湧起一股不安,還未待細思明白時,被一道聲音喚回。
「在想什麽?」
是多日不見的趙曄。
我看向窗外,天不知何時早已黑了下來,忙起身走過去行禮。
國喪後,他換上了玄金色的龍袍。
他托著我的手腕扶起我後卻未放開,手指在我腕間摩挲著。
「這段時間朕一直在勤政殿處理政務,才抽出點時間來看看你。」他聲音和緩道。
我僵著手腕,從善如流應道:「陛下無需擔心臣妾,臣妾這邊一切都好。」
趙曄忽然俯身過來輕擁住我,聲音透著一絲卸下疲憊後的放松,「阿箏,朕有些累。」
我雙手垂在身側沒有動作,太久未與他距離這麽近過,久違的熟悉中摻著些不適。
我在他懷裏緩緩出聲,「那陛下不若今日早些就寢。」
趙曄擁著我的力道松了松,垂眸看了我幾眼忽然把我打橫抱起,往床邊走去。
我驚的下意識抓住他的前襟,「陛下……」
他從容地點點頭,「是該就寢。」
我被放在床上。
他俯身過來時,我雙手抵住他的胸膛,頭偏向一邊,「陛下,臣妾風寒還未好。」
一年前他的話猝然闖進我的腦海裏。
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他一動未動,接著卡著我的下巴把我轉了回來。指節處的扳指硌的我生疼。四目相對時,他眼裏情緒諱莫如深。
「是麽?」他淡淡反問。
我垂眼默著。
「阿箏,一年了。」他對我說。
我依舊沒作聲。
空氣膠著了許久,他才慢慢起身,背對我站著。
「既如此,便等太子妃風寒痊愈再行封後。」
我走下床屈膝行禮,承應到:「臣妾遵旨。」
話音未落,他便走了出去。
6
此後,我便成了後宮中唯一的嬪妃,明妃。直到戴瑯月入宮。
她入宮便由趙曄親賜封號,封為瑄妃,在我之上。
玉之大者謂之瑄。可見皇帝對她的重視程度。
我並不認為趙曄多喜愛她,戴瑯月哥哥戴逍最近在軍中風頭正盛。
趙曄頻頻提拔,甚至將他妹妹接進宮封妃,大都是為了打壓衛偃,分走他的兵權。
南中大將軍的官銜本已官至二品,兵權高度集權,基本均在他的手上。
衛偃已然功高震主,給趙曄帶來威脅。
我父親得知趙曄在封後前立了比我如今位分高半階的嬪妃,不由憤懣,上朝時多次進言請求早起立後。
基本上都被趙曄敷衍過去,自他登基後,我父親被提為正一品太師,實則明升暗降,空留虛職。
現如今的朝堂早已徹底大換血,以前與我父親關系近密的官員大多被趙曄調離京中。
短短兩月時間,趙曄就做到將核心權力徹底握在自己手中。
後位遲遲不立,原正統太子妃現以嬪妃身份居在後宮,本就是個荒唐的笑柄,難怪灑掃宮婢議論。
我看著面前邊緣枯黃的葉子慢慢回神,環溪仍罰那兩名宮婢跪著。
澄雲台是宮內最大的涼亭,我卻依舊沈悶得厲害,擡頭看著晴藍的天,無垠空蕩。
去年南遷的灰雁沒有再回來。
「罷了,環溪。」
「回去吧。」我的聲音融進風中。
走到一處偏僻的拐角時,意外遇到衛偃。
「明妃娘娘安。」他微一行禮。
「衛將軍,外臣不得隨意出入後宮你不知曉嗎?」我抿緊唇看著他。
衛偃聞言依舊神情淡淡,聲音沈著,「臣今日入宮辦事,得你父親所托,順路看看娘娘。」
父親見不到我,必然擔心,怕我在滿宮風言風語中受委屈。
距離上次見父親都已是半年多前。
我想起上次見他時微弓著的背和白鬢,止不住地心酸。
我垂眸掩下情緒,反復吞咽幾番後才低聲道:「多謝將軍,煩勞告訴我父親,本宮一切安好。」
「然,似乎並非如此。」他看著我道。
我不欲與他多言,只微微一福身,「勞將軍把話帶到。」
話畢就走向另一條路回了寢宮。
7
皇帝獨寵瑄妃的訊息不脛而走,傳到前朝大臣的耳朵裏。
今日朝堂據說發生一件大事。
打聽回來的太監原話是:近日秦國公頻頻向陛下提出立後,語氣激動,甚至有指責陛下的傾向。
今日在大殿秦國公再次提出時,陛下質問其是否仗著自己的身份打算逼宮,秦國公聽罷怒極,直起身看著陛下渾身顫抖。
未等出聲,人當場直直倒在了地上。送回府中到現在,至今未醒。
聽罷,我不自覺抓緊桌角,立刻起身前去勤政殿。
還未進去就被門口的侍從攔了下來,「娘娘,陛下去了瑄妃宮中,不在殿內。」
我略一頷首,隨即轉身往瑄妃寢宮走。
「本宮有要事需見陛下,勞你通報一聲。」
我站在趙曄和他新妃的寢宮外。
這一刻,我終於有了實感。
他早已有了別人。甚至以後會有更多。
本該如此的,我對自己說。
宮婢通報完是瑄妃來開的門,她披著鬥篷,頭發淩亂,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她只看我一眼,便出去了,殿內應是只有趙曄一人。
我深呼吸口氣,穩定好情緒後才進去。
門被宮婢再次關上。
趙曄穿著一身明黃的寢衣支起一條腿靠坐在床頭,看著我笑了笑,聲音溫和,「來此有事嗎?」
我忽略寢殿內靡亂的氣味,走過去筆直地跪下,「請陛下恕我父親不敬之罪。」
他轉了轉手上的扳指,「朕本就無意怪罪秦國公,明妃小題大作了。」
我終於松了松捏到泛白的指尖,傾身一磕頭,「謝陛下。」
接著,我再次低聲請求道:「陛下,臣妾聽聞父親遲遲未醒,請陛下開恩,允臣妾回府探望。」
「你究竟是想回府還是想出宮?」
我擡頭看過去,正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我一時不明白,這兩者有什麽區別。
只答:「臣妾擔憂父親身體,只想見一見父親。」
「朕會讓太醫去為秦國公診治,明妃無須擔憂。」他淡淡拒絕。
我忙擡起頭看他,張嘴還想說什麽,就被他擡手壓住唇。
他微微俯身靠近。
「你父親今日是因求朕立你為後而昏厥,你也應該知道,這不是他第一次求朕。」
「朕當日跟你說的話依舊作數,等你風寒痊愈,朕即刻立後。」
趙曄直直地看著我,放下手等我回答。
屋內淫靡的氣息充斥在鼻息間,床內側若有若無露出半截肚兜。
我不懂他在執著我些什麽。
沈默的對峙中,我再次俯身磕頭,平胡而恭敬道:「謝陛下遣太醫為我父親診治,臣妾會寫信勸告父親,讓父親日後不再執著此事。」
空氣靜默一瞬,接著趙曄輕笑一聲,靠了回去,居高臨下地睥睨著。
「朕靜待佳音。」
8
趙曄說到做到,讓太醫院全力為我父親診治,但太醫說我父親郁結於心,藥石無法醫。
父親投入全部精力扶持趙曄登基,雖人脈廣泛,卻一生清廉正直。但如今,他全心輔佐了四年的陛下懷疑他有不臣之心。
父親的心結解不開。
太醫院只好拿各種名貴的補藥給父親吊著,試圖在身體方面彌補回來。
但瑄妃有孕忽然傳來,陛下大喜,當即晉為貴妃。這一切在擇日行冊封禮時徹底垮台。
傳回訊息的人說,父親得知後重病一場,最終中風半癱,無法再起身走路。
我腿軟跌坐在地上,無力感瞬間遍布全身,甚至沒有發出聲音的力氣,頭痛欲裂。
我倏然間意識到,好像所有事都是從趙曄登基後開始走下坡路。
直到一道熟悉的聲音不停傳入我耳朵,我才慢慢醒神聽清環溪說了什麽。
「娘娘!娘娘!陛下今日說國公爺無子承襲位,便賜了國公爺的老家青州封地,讓國公府上下舉府南遷,致士歸鄉。」
「還特允娘娘回府相送。」
我不自覺地點著頭,心底悲慟無力。
趙曄的目的達到了。
那日我出宮回府,趙曄遣了一隊禁軍跟著。
我時常對他的很多舉動無法理解,他何故覺得需要一個隊的禁軍看著我。
經久不見,父親早已大變了模樣,仿若蒼老到了暮年。
風吹在我臉上,有些涼。
我蹲在父親面前,泣噎聲咽不回去,如小時候一般開口喚道:「爹爹……」
父親慢慢擡起手蹭了蹭我眼角,聲音幹澀顫抖,帶著一絲無奈的悔恨,「是爹爹的錯。」
我拼命搖著頭,卻一個字也無法說出口。
父親在說我嫁給趙曄是個錯誤,是他識人不清。
我想告訴父親,不怪他,是趙曄無情。
然而,身邊基本上全是天子的人,我只能三緘其口。
送別父親後,正準備上馬車時,乍然一孩童仗著自己矮小鉆過外圍的禁軍,跑到我身邊跌倒。
我蹲下把他扶起身時,他小手塞進我手裏一張紙條。
緊接著,禁軍把孩童拖了出去。我楞了一剎,隨即無事般登上馬車。
只我一人時,拿出開啟。
「你父親讓我隨時可以帶你走。」
顯然這是衛偃傳來的。看完後,我平靜地撕碎。
即便能順利出逃,趙曄也不會放過我父母。
回宮後,我便大多深居簡出。
除每日給太後請安外,基本上不離開自己的宮中。
那日請安正巧瑄貴妃也在,請完安剛出宮門,遇到趙曄正準備進來。
目光猝不及防相接,男人漆黑雙眸中的情緒讓人琢磨不透。我與他之間不遠不近的距離,像一道鴻溝,再也無法填平。
明明才一年時間,眼前人已從親密的枕邊人變成疏離高位的皇帝。
從前是夫妻,現在只是君臣。
「陛下!」一聲柔和輕快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連忙垂眸移開視線,恭敬請安。
瑄貴妃從我身邊跑過,站在趙曄身邊。
「今日陛下怎的對臣妾這麽好,還親自來接臣妾?」
言語間滿是撒嬌,甚至趙曄都未責怪她無禮。
我沒等趙曄的回答,眼睛看著地面,低頭說道:「臣妾身體不適,先行回宮了。」
「臣妾告退。」
說罷,轉身離開。直至走遠,我都未聽到趙曄的回答。
但也不重要了。
我和他之間早不止是一個戴瑯月的問題。
09
戴逍前段時間打了場勝仗,現已凱旋,人在京中。
趙曄要在宮中為其洗禮慶祝,下旨前朝後宮有階品的均須到場。
我不得不去。
夜晚,不僅有露天的歌舞,還有戴逍解救回的一支被敵軍俘虜的雜耍隊。
趙曄無可無不可,任他表演。
空曠的場地上被搬來四根近三尺的長桿,頭部還燃著火。四人在空中相互拋著。
驟然,四人動作一變,長桿迸分裂成劍,齊齊朝趙燁刺來,嘴裏喊著,「漢人皇帝,且拿命來!」
我忙轉頭看過去。
趙曄坐在上位巋然不動,神情絲毫未變。
我正要起身時,戴瑯月已跑到他面前,「陛下!」大有以命為他擋劍之勢。
我頓住動作。
但戴逍提前一步,擊落兩人的劍,還與一人纏結著。
混亂中,剩下的一人視線落在我的身上,眼睛一瞇,瞬間朝我刺來。
「阿箏!」是趙曄的聲音。
我看過去,他平日的淡然乍然破裂,撥開瑄貴妃準備向我來。
四周的空氣似乎都安靜了下來。
這一剎,我想起了很多,竟突然有種不若就這樣死了的想法。
刺耳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即到面前的劍被斬斷,那人仍不死心,擡掌襲來。
我被猝不及防攔腰帶進懷裏,避開掌風。
衛偃只手持劍,僅兩招,刺客便倒地不起。
我側身掙了掙。
「冒犯娘娘了。」
他松開我,合上劍作揖。
「無妨。」我朝他謝道:「多謝將軍相救。」
「臣之本分。」
「賞。」趙曄走到我身邊,神情早已恢復從容。
「臣不敢當。」衛偃語氣平穩。
趙曄笑著,「衛卿救了明妃,朕的後妃,合該受賞。」
我莫名覺得他的話意味不清。
衛偃沒再多說,行禮謝恩。
鬧劇散去,宴席結束,我也回了宮。到了寢殿內,趙曄正拿起我隨手練的字看。
「陛下。」
今日戴瑯月為他擋劍,他不去看看她嗎?我壓下心底疑惑,行禮請安。
「回來了。」他放下練字,朝我走來。
「時辰已晚,陛下有何事?」
他未答,卻將手放在我的腰間,反復摩挲。我不自覺地想後退一步。
「站住。」他淡言命令。
我停下動作,便不再動。寢殿內安靜沈寂了須臾。
「你與衛偃似是熟識。」他語氣陳述,不像是在詢問。
何有此一問?我不動聲色地輕蹙了下眉。
「回陛下,並無此事。」
他對我的回答反應淡淡,只是手依然放在我後腰間。
直至隔著衣裙,我都感到有些疼痛,他才放開我。
他改撫我前發,動作溫柔,不疾不徐道:
「朕若想做什麽無須征得任何人的同意,然朕視你為妻,從未強迫任何。」
接著,視線對上我的眼,「但,試圖挑釁天子的事,朕勸你權衡而後行。」
我五臟六腑像是被凍住,從內散發出的寒涼,讓我逐漸僵硬。
這是趙曄第一次拿皇帝身份壓我。
距離父親舉家離京已近兩個月。近來我總是莫名焦灼不安,夜晚我左右反復睡不著,不由地心慌。
好幾天後,我終於勉強睡了過去,卻做了一個噩夢。
夢裏一個山林間,兩輛馬車側翻在一旁,大約十多人四散地倒在地上,橫屍遍野,血跡四布。
我心裏反復默念不可能,然後一步步走向一個趴在地上的人。
我抑住顫抖,看了半天,才敢伸手把他翻過來。
父親嘴角正淌著血,屍身早已冰涼。
砰的一聲開門聲把我驚醒,我猛地坐起來,渾身冒著冷汗,不斷急喘著氣。
環溪跪在我面前大哭,說不清話。
我失神地看著她搖頭,囁嚅道:「不可能。」
「國公爺和夫人在路上遇到一群盜匪,殺人劫財,沒……沒一人活下來!娘娘!」
滅門這件事,我從未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似乎睡得很沈,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裏伊始,父親摸著我的頭笑著告訴我,「阿箏以後便是太子妃了。」
後來出嫁前夕,母親拉著我的手淚眼婆娑,「阿箏終於要嫁人了,太子妃不同平常婦人,你一定要恪守規矩。」
之後是趙曄一邊餵我避子湯一邊冷眼看著我喝助孕的補藥,還有他對幕僚說的話。
最後是父親在大殿跪著上諫的樣子,「聖上!遲遲不立後是想讓您的正統太子妃成為天下的笑柄嗎!」
我想去拉起父親,不要惹怒趙曄,沒有好結果。
但我一動也動不了,只能看到父親直栽倒地。
太子妃,太子妃……
這三個字,限制著我的人生,也舉家為我煩憂,最後害得家破人亡。
「爹爹……」我從夢中哭醒。
一只手擦去我的眼淚,我轉頭看過去。
趙曄看我醒來,嘆了口氣,「朕已厚葬秦國公與夫人。」
思緒一瞬間聚到一起,心底有個不可思議的聲音,且越來越響。
我一瞬不眨地看著趙曄,手攥緊龍袍的袖口,沙啞地出聲,「趙曄……」
我直呼著天子的名字,但我已處於崩潰的邊界,無暇顧及。
他被我拉得俯身下來,距離瞬間拉近。
趙曄平靜地看著我,半晌,才緩緩問:「阿箏,你懷疑是朕派人下的手?」
我沒答,只盯著他的眼睛,企圖看出一絲心虛。
但裏面映著的除了自己,便是一片坦蕩。
我脫力般松開了手,側身過去,躬著身子蜷縮在一起,窩在被子裏隱忍地哭著。
的確,不會是趙曄動的手,父親已經對他毫無威脅。
更何況父親這個節骨眼出事,太多人都在盯著皇帝。
趙曄沒有怪罪我,反常地躺在我身側,把我摁進懷裏。
熱氣噴在我耳根,他低聲道:「你還有朕,你是朕的皇後,不久就會舉行封後大典。」
「我們忘掉以前,阿箏。你為朕誕下皇子,朕只會立我們的孩子為太子。」
趙曄溫熱的體溫包裹著我,我卻心底一片死灰。
如今明家勢力被他逼得徹底垮台,只剩我一人時,他來告訴我,他要我為他生孩子。
我不由地想起第一次看清趙曄樣貌的那天,那是洞房花燭夜,他笑得溫柔又好看。
我記得那時我滿心歡喜,以為他會是我的良人。
以為他如我愛他那般愛我的,實際上他眼裏毫無風月。
他不愛我,不愛戴瑯月,只愛權力,只愛他自己。
10
聖旨下來,封後大典就在冊封貴妃儀式後三天。那是欽天監算出的黃道吉日。
我宮內的所有人都笑得開心,連環溪也彎了彎眉眼。
這段時間我異常平胡,對任何事都談不上抗拒,即便是趙曄。
他最近常來,也只是陪我一起用膳,下棋。
天色一暗,我道自己身體乏累,他沒說什麽僅點點頭離開,第二天依舊會來陪我用膳。
有一日他沒來,我吃得就簡單些,不用過於繁瑣。
午後出去散步消消食,不覺已走到禦花園。
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亭中的兩人。
趙曄背對著我站在亭邊,瑄妃扶著肚子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拉過他的手摸著自己的肚子。
趙曄怔了一瞬,隨即撫了撫她的肚子,溫和地笑了。
大概是歷過千帆,我已回憶不起當時喜歡趙曄的那種感覺了。
那時只覺美好,實則是浸著無色無味的劇毒。觸碰過才後怕。
我淡淡收回視線,心底平靜無波。
「娘娘是想留在皇宮當皇後?」
衛偃不知何時又出現在內宮。
趙曄當分時他兵權,他很利落地全交了出去,只留了北部的一小支。
我審視著面前的外臣。
他曾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勝仗累累,後也是實權在握的南中大將軍。
他最鼎盛時期完全有能力擁兵自立為王,但他沒有,甚至自願散兵,讓出兵權。
他似乎什麽都不在乎。
在這偌大的皇宮裏,我沈悶乏味了許久,卻第一次在衛偃身上感受到輕松自由的氣息。
冊封貴妃前日,天色已暗,但趙曄卻未像往常那般,我委婉拒絕後便離開。
他起身走到我面前,拾起我的右手貼在他左胸膛上,我垂著眸任由他動作。
良久,他才說道:「一些話,封後大典那晚我再與你說。」
我不知他註沒註意到,他用了我,而不是朕。
我乖覺地點點頭,「好。」
第二日,晉封貴妃,趙曄留宿了在戴瑯月那裏。
所以他不知道我已經離開京城了。
月色朦朧,我坐在馬背上,回頭深深望了眼宮門。
只一眼,便回身對衛偃說道:「走吧。」
隨即馬便疾步跑了起來,離身後越來越遠。
衛偃說趙曄很快就會發現,派人追來,甚至全國搜捕都有可能,一馬兩人是最快的方法。
無暇顧忌男女有別,我只望盡快逃離。
我坐在前面,感受著風撲在臉上的壓力,似乎壓在心底多年的頑石忽然消散了,它帶走了我對趙曄僅剩的一絲執念,只余暢然。
如衛偃所說,第二日不到晌午,宮中便傳出明妃昨夜被潛進皇宮的賊擄走的訊息。
聖上大怒,全國散出去逮捕令,那紙上卻只有明妃的畫像,說是無人瞧清賊人長相,只尋明妃既可。
幾日後,前南中大將軍衛偃被查出有謀逆之心,現已潛逃。
聖上下旨,全國搜捕,若各地發覺疑犯,無須上秉,即時殺無赦。
後妃失蹤,陛下卻與平常無二般上朝處理政務。
眾人皆道明妃於聖上而言,無可無不可。
後某一日,皇帝又去明妃宮中時,寢殿的梳妝台被挪了位置。
遣人來問才知,新來負責打掃的宮婢認為梳妝台擋了窗外照進來的光,便自作主張挪偏了些,不過幾尺而已。
聖上聽罷,只平淡地睨了一眼,便吩咐道:「拖出去,杖殺。」
新帝登基不過一年多,向來以仁和著稱,未曾因此等小事罰過底下。無論前朝後宮,不少人聽說後都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背後閑議明妃的宮婢,欲向上書指責皇帝為一後妃大肆搜捕而勞民傷財的言官均止了心思。
無人再敢輕易提起那位明妃娘娘。
對明妃的重視程度,聖上從未言明表現出來。一切不過簡在帝心罷了。
我聽說這些時,已逃到北部,衛偃執意留下兵權的地方。
受這裏民風的感染,我已然與以前大相徑庭。
一年時間裏,不僅馬術,輕弓射箭也頗為嫻熟。
但大多閑時,我都是拎著一小壺酒,坐在鎮前的那顆梨花樹下獨飲,什麽也不做,就這麽待著。
明昭二年,朝廷撤銷一切關於明妃的逮捕令,說是皇宮得了訊息,明妃已薨。
在我出逃一年後,趙曄終於放棄追捕我。
直至明昭十六年,懿景帝因勞思過度,急疾而駕崩,僅在位十六年。
明昭年間,百姓安居,無戰亂紛擾,是經久未現的盛世。但更令後世津津樂道的談資,是皇後之位從伊始懸空至終。
有人認為是因為熙景帝好男色,但大多數都認同的觀點是,懿景帝與他最愛的女子分離,愛而不得以此紀念。
後有野史記載,懿景帝死前曾不停地念著那名早已被賊人所殺的明妃。
但最終也沒有任何考究到切實的證據,證明此事。
彼時,我正靠在梨花樹底,拎了壺桑落。
從城裏回來的人路過邊跑邊喊著:「皇帝駕崩了!皇帝駕崩了!」
我喝酒動作頓住,出神了許久。
樹蔭下映著點點光斑,枝幹暫歇的新雀抖翅離開,帶起的樹葉簌簌做響。
我眨了眨眼,視線清明。許久,我似乎什麽都想了,也似乎什麽都沒想。
片刻後,把手中的桑落來回傾倒在面前,直至一滴不剩。
樹上的梨花瓣落在眼角,我撫去,假裝沒感受到一滴濕潤。
空酒壺在手中掂了掂,接著被我拋進旁邊的溪流裏,隨即啟步離開。
梨花樹很美,但我不打算再回來了。
【番外】
1
「殿下,此次前往靳隘關,您……」
「爹爹!」
明疏鴻正與太子在正廳議事,小明箏不知何時從後院繞到前廳來了。
秦國公看著女兒有些頭疼。
只好拉著明箏到趙曄面前,「箏兒,不得無禮,見過太子殿下。」
趙曄坐在主位上,看著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對他俏生生地行禮,牽了下嘴角,
「免禮。」
女孩兒點點頭,起身又回頭拉了拉父親的衣角,「爹爹,箏兒的風箏掛在樹上了。」
仿若太子殿下只是個無關緊要的人,還不如她的風箏重要。
明疏鴻神情都僵了,正要喚侍從將她拉走。
「無妨,右丞先去便是,孤也該啟程了。」
看著小姑娘都快急哭了,趙曄起身準備離開,不打算讓明疏鴻為難。
「多謝殿下。」明疏鴻忙作揖。
趙曄沒讓他們送,自己帶著人和明家父女在小徑岔口分別。
小明箏拉著父親的大手走出兩步,又忽地回頭。
不期而遇地對上趙曄的視線。
看著小姑娘歪著頭眨了眨眼看他,又轉了回去,趙曄搖頭輕笑出聲。
太子此行有公務在身,沒把這段插曲放在心上。再次想起她時,已過去兩年。
順和三十一年,太子十九歲,早到了立太子妃的年紀。
「殿下,肅平侯的嫡女,金吾將軍的嫡女與秦國公的獨女皆是太子妃的上佳人選。」幕僚說道。
趙曄屈指敲著桌面,兩年前的一面猝不及防闖入回憶。
僅是短暫地見了一面,但分別時小姑娘不諳世事的眼神,依然清晰地映在記憶裏。
良久,他淡聲說道:「明日孤會登門秦國公府,再請旨賜婚。」
思及明箏年歲尚小,且秦國公愛女心切,便特意推遲了兩年婚期。
賜婚聖旨下來後,皇後便定好聘禮著人送到明家。
趙曄晃然想起什麽,差京城內最好的師傅做了一盞風箏,私下送到明箏貼身侍女手上。
彼時,明箏早已忘了兩年前那一面。
明箏十七歲那年,太子大婚。
花燭的映襯下,女孩兒亭亭而坐,五官徹底長開,娉婷不可語。
四年前的小桃子已然成熟,粉嫩清甜。這是趙曄低頭看著身下人時的第一反應。
隨即,他吻了上去。
娶她最初是為了她背後的明府,但在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女孩兒美好的讓他有些失控。
明箏學不來換氣,忍不住張嘴呼吸。
明箏被親得意亂情迷。
「吹不吹燈?」耳邊響起低醇的喘聲。
明箏楞了楞,霎時紅透了臉,埋在枕頭裏不答他。
殿內光線慢慢暗下來。
翌日天亮,趙曄微睜眼就看到懷裏的小姑娘正軟軟地看著他,羞怯的眼神裏透著水光。
「醒了?」他開口的聲音還有些低啞。
明箏點點頭,耳尖也泛著紅。
趙曄又低頭去親她。
明箏乖乖地任他索取。
在意識沈淪之前,趙曄及時停下動作。
身下的女孩還有些迷亂,不知道怎麽了,擡起雙臂勾著男人的脖子,微擡起頭又去尋他的唇。
趙曄止住她的動作,蹭了蹭女孩嘴角上的水光,低聲道:「今日要進宮請安。」
明箏一僵,猝然醒神。
趙曄看著瞬間藏進被子裏的小鵪鶉,低笑一聲,先行起身,留給她調整的時間。
不多會兒,明箏還坐在梳妝台前,趙曄已洗漱完倚在她身後的太師椅上看書。
擡眼透過鏡子,他的小太子妃臉上紅暈還未褪去,眼神閃躲著不敢看他。和最初見面時,將他視若空氣的樣子截然相反。
她果真是長大了。
趙曄眼裏漾上點點笑意。
「娘娘,這是殿下吩咐下面為您熬的補藥。」侍女呈上一碗藥至明箏面前。
趙曄眼裏的笑戛然而止。
明箏回頭看著他,彎著唇道:「多謝殿下。」
趙曄冷靜下來,溫淡地點了點頭起身往殿外走去,背對著那一幕。
2
東宮的侍從都覺得最近太子殿下溫和了許多。
雖然從前殿下臉上也總掛著笑,但不免疏離淡然,近來倒是和煦不少。
想來,是太子妃的緣故。
「殿下,您送臣妾的風箏壞了。」明箏手支頤著下巴,黯然地抿了抿唇。
趙曄聽罷,放下手上的書,看著面前的小妻子。
手背蹭了蹭她的側臉,「命人再做一盞就是,明天似是來不及放了,下次出遊再放好不好?」
明箏眼睛又亮了起來,點頭道:「好。」
但她沒等到下次出遊,先等到了太子暗訪北塞的訊息。
「它會代替阿箏陪在夫君身邊。」明箏聲音抑著哽咽。
趙曄看著手裏的荷包,還有耳邊那句夫君。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喚他。
他心底微動,湧起一股不明的情緒,是二十多年來沒有過的。
皇後的母家日漸式微,九皇子勢力已到他不得小覷的地步。從小太傅和母後都告訴他,那把皇位會是他的,萬不能被別人覬覦。
因為這個信念,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穩固他的太子地位,甚至甘冒生死存亡之事。
包括娶她。
但現在,因為她的這份惦念,他在這世間有了放不下的東西。
明明眼淚已經蓄滿眼眶,她卻依然強裝無事。
趙曄挪開目光,把她摁進懷裏。
半晌,只簡言道:「等我回來。」
本就是嚴冬,暴雪在北塞尤為常見。趙曄回京路上更甚。
只有在日落前下山,才能避開雪崩。
同行的一個隨從不幸在護送趙曄時意外傷到膝蓋。趙曄沒扔下他,三人借宿在山腰出的一戶人家。
暴雪已連著下了五日,路面積起三尺高的雪層。
戶主是位老人,對趙曄說:「現今大雪封山,公子不妨多歇幾日再趕路。」
趙曄笑著搖了搖頭,「多謝您好意,我們急於趕路,雪停後便啟程離開。」
「公子可有要緊事?」老人不解。
趙曄轉頭看著外面,暴雪模糊了天與地的界線,依舊持續肆虐著。
他驀地輕笑開來,溫和道:「我娘子正等我歸家。」
似是雪也聽懂了趙曄的話,夜晚悄無聲息中沒再落下一片。
翌日尚早,三人已經準備下山。
天氣寒冷,雪層未化,下山的路很艱難。
在不知幾次差點跌落懸崖後,終於回到了京城。
趙燁在離東宮不遠處似是瞥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怔了一瞬,隨即否定了猜測。
京城雖不若北塞,卻也寒冷得刺骨。
她那麽嬌弱,有次晚上他沒控制住,第二天還發了高燒。
走近後,他看清的一瞬,那人兒也撲進了他懷裏。
趙曄抱著她,卻覺得小妻子的身上比他還涼。不知她已經站在外面多久了。
趙曄緊了緊環著她的手。茫茫天地間,他第一次有了歸屬感。
夜晚趙曄沐浴出來,小姑娘跪坐在床上,還一直追問他有沒有哪裏受了傷,發不發熱。
明箏正說著,就忽然被堵上了嘴。
數月未見,他變得不太有耐心。
明箏雙手抓著帛枕的兩側,趙曄眸色沈沈,他拉下兩只小手,強勢地分開十指,與他的大手相扣。
淡黃色的床幃擺蕩到半夜。
「想我了麽?」趙曄低聲問道。
明箏不知道平時霽月清風般的太子殿下還可以這樣壞的,逼著她回答。
明箏嗚一聲,妥協地在他耳邊小聲道:「想了……」
聽罷,趙曄悶笑一聲。
後來,趙曄撐著頭側身看她。
女孩兒紅撲撲的小臉,趙曄撥了撥她的頭發,神情饜足。
這是他的太子妃。
3
天將亮未亮時,帳內的兩人幾乎同時醒來。
明箏窩在他的懷裏講著這兩個月的近況。她沒有向他抱怨,只挑趣事講著。
但講著講著,小姑娘的眼眶就紅了,聲音也帶著哭腔。
太子失去音信大半月,皇帝都日日眉頭緊鎖,更何況他的妻子。
趙曄低頭親掉她眼邊的濕潤,溫柔道:「不哭了。」
抱在懷萊恩慰了好一陣子,才將將哄住。
已到辰時,趙曄又哄著小妻子起身洗漱。
侍女照例端著補藥上來。看著那碗黑乎乎的藥,趙曄鬼使神差地叫住了明箏。
阻止的話本已到了嘴邊,前朝魏成佲外戚專政導致國滅的事猝然晃進他腦海裏。
「殿下何事?」明箏看著他問。
他不能對任何一個人放下戒心,趙曄如是想。
「無事。」他背過身看著窗外。
厚雪壓斷了枯枝,毫無生機。
所有事情的發展都在他的掌握之內,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明箏會發現。趙曄氣定神閑了二十余年,這是他第一次感到一絲無措。
幕僚提出以太子妃腹中之子使秦國公徹底倒戈東宮時,趙曄沒猶豫就否決了。
他說的這番話不僅是反駁幕僚,更是提醒自己。
然而,他從未料到會被明箏聽見。
聽見外面的聲音後,他整個人僵了一瞬。
他知道她在外面,但他沒得辯解。這本是事實。
所以,他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去了。
幾位幕僚確定太子妃走後剛松一口氣,便聽見上位開口:「今日先到這裏,回去吧。」
偌大的書房只剩他一個人。
她會哭吧,趙曄垂眸想著。從太陽高西沈黑夜,再到日初。
他一直坐在那裏,不許任何人打擾。
殿外的侍從怕太子出事,偷摸地透過窗戶縫隙看了一眼。太子面無表情地靜坐著,看不出在想什麽。
直至他對著殿內說道:「殿下,該用早膳了。」
趙曄回神,他下意識端起面前的茶。
早已涼透了。他默了一瞬,隨即一飲而盡。
她已嫁做人婦,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
即便她知曉了一切,也什麽都改變不了。趙曄對自己說道。
但他還是不夠了解明箏。
她不再讓他碰,甚至也不願與他出遊。
女孩兒眼睛紅紅的,是哭了很久留下的痕跡。而那雙眸子裏徹底暗淡,再也無愛意。
趙曄的若無其事在明箏提出要搬到偏殿時全然瓦解。
他不想嚇到明箏,依然笑著。緘默良久後,他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樣也好,他似是有一絲釋然。
趙曄端起粥,碗沿卻瞬間迸出一道裂痕。
明箏沒聽見,她看起來輕松許多。他平靜放下碗,手垂在桌子下。
趙曄實在笑不出來,便起身離去,沒看她一眼。
那天書房燭火亮到深夜,太子才起身回的寢殿。
侍從已將床榻整理成一套寢具。
趙曄站在床前,眼神無波。
未被關嚴的窗戶外忽透進一縷風,吹滅殿內最後一支燭火。寢殿瞬間暗了下來,空寂的氣息又重了幾許。
良久,他鼻息逸出一絲輕笑。
比冬風更涼。
4
那半年裏,他很少見到明箏。
她有意在躲著他。
太子身邊的侍從嘆了口氣,明明冬天已經過去,為何東宮像是剛入冬般清冷。
兩人唯一一次的交談,便是明箏主動詢問他何時納側妃那次。
彼時,她跟他說話的語氣與以前截然不同。
她只將他視為太子,殿下。
趙曄定定地看著她。
半年前,她還曾為他拒絕納妾高興了許久,現今仿若一片死水。
毫無生氣,毫不在意。
她早不似從前那般戀慕他,趙曄很清楚。但他也不知為何,即便這樣,他也無心納妾。
在本以為的漫長之路中,趙曄猝不及防登基。
對於先皇的崩逝,他來不及難過,成堆的政務等著他處理。等他終於緩出空閑時,國喪早過。
侍從說太子妃已入宮。新帝沒有休息,直接去了寢宮。
她穿著一身宮裝喚他陛下,在他擁住她時,她也沒有掙開。
聲音溫和的仿若最開始的阿箏。
趙曄一瞬間以為他們會重修於好。然,她依舊不讓他碰。
她不是溫和,是對天子的恭順。她把自己當做他的臣。
是他想錯了。
趙曄從她身上起來,漠然地下旨延遲封後。
侍從嚇了一跳,本想聖上會對太子妃發怒,怎的看起來那麽平胡。
趙曄登基後更會隱藏情緒,從不外顯。沒人猜的透天子現在在想什麽。
無論是戴瑯月進宮,還是親賜封號。趙曄都不過是為了安撫戴逍。
從未想過碰她。
那日是意外。
太後規勸皇帝,不該接了人家姑娘進宮一次都不去看,戴將軍也會有怨言。
是以,他第一次去了戴瑯月宮裏。
「陛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珍重無比。」戴瑯月羞怯又大膽地拉起趙曄的手,把荷包放上去。
「這是臣妾的一縷青絲,以後瑯月就把自己托付給您啦……」
這是她喜歡趙曄的第五年,她終於如願以償。
趙曄看著手心裏的荷包,一瞬間與一年前重合。
大概是因為於此,她問趙曄今晚是否在這裏休息時,他點頭答應了。
趙曄不允許她出聲露面,甚至也沒有親吻。
狂虐的快感後是無盡的悲涼。
趙曄看著身下一絲不掛的女人,幹澀的眼睛裏漆黑一片,似是無任何情緒。
身上的熱汗冷卻下來,密密麻麻地包裹著他。
明箏該是再也無法原諒他了。
趙曄自行清洗完穿戴整齊出來,手裏把玩著戴瑯月送他的荷包。
戴瑯月擁著被子坐起身看他。
只看了兩眼,他便隨意扔在桌案上,眼神又遊離在床上的女人身上。
半晌他才開口,語氣中帶著微妙的快意,「送朕你的頭發是想與朕結發?」
戴瑯月惶然,她的心思被輕飄飄地挑明。
趙曄似乎思忖了半刻,才不疾不徐問:「但,朕有發妻你不知道?」
戴瑯月忙答:「臣妾曉得,明妃娘娘便……」
「她是皇後,身體不適而延遲的封後。」趙曄打斷她。
戴瑯月雙手已將被褥抓的死死,卻還強顏歡笑應著。
趙曄點點頭,隨即施然一笑:「所以,朕要你這頭發做什麽?」
言罷,沒管女人笑得有多僵硬,轉身離開。
一眼都沒看桌子上孤零零的荷包。
5
趙曄知道,總有一天明箏會知曉他與戴瑯月的事。
一日清晨,他從戴瑯月宮中出來剛好和路過的明箏對上視線。
但很快,她便平靜地偏頭移開離去。
趙曄走出去佇立在她剛停留的原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
道路盡頭是宮門,宮門開啟還是路。迴圈往復,看不到終點。
就像是他和明箏,已然沒有結果。
趙曄曲了曲冰涼的手,近來酷暑天,他卻冷得有些反常。
忽地,他輕咳一聲。
侍從正想呈上帕子,動作驟然頓住。
「陛下……」
趙曄也似乎感受了什麽,擡手碰了碰嘴角。
接著笑意倏起,覺得不免有些荒唐,他才不過二十余歲,怎的就咳血了。
朝堂之上,他無意激怒明疏鴻。他卻頻頻提起立後之事,趙曄不得不被迫回想到明箏拒絕他的樣子。
他沒料到自己一句話竟惹得他那麽大反應。
明箏來尋趙曄時,他剛好抽身離開戴瑯月的身體。
他擡手點了點門口,「帶著你的東西先出去。」
戴瑯月咬著牙撿起自己的衣服開門離開。
明箏隨後進來。趙曄看著她低眉順眼的模樣,再想起她嘴角漾著笑的樣子似是上一世。
他本以為他會這樣和明箏過一輩子。
明箏待他的愛意已所剩無幾,他沒再去她跟前自討沒趣。
但這不代表,他要放開她。
明箏說僅是回府看望父親,但趙曄有種直覺:放她回去,她不會再回來的。
於是他拿立後之事威脅她。
果不其然,她沒再提過離宮。
趙曄轉著手上的扳指,一時不知該悲該喜。
明箏走後,他抑不住地又咳了幾聲。這次他連嘴邊的血漬都懶得擦了。
他私心地將明箏困在這個死板的皇宮裏。即便他是皇帝,能做的卻也只有這些。
那日,衛偃私入內宮的訊息傳到聖上耳朵裏。
趙曄手指敲著書案,淡淡聽著。
在聽到:「衛偃進宮似乎只是為了見明妃娘娘一面」時,他頓住動作。
暗衛通稟後沒得到指示,便出聲提醒:「陛下……」
趙曄回神,面不改色地拿起一本奏折看了起來。
「兵權上交後,殺了。」他邊看邊說著。
上次陛下明明打算僅撤他兵權而已。暗衛按捺下疑惑,作揖退下。
衛偃如今手上還有一部份兵權,趙曄想到了戴逍。
正思慮如何提拔戴逍時,戴瑯月跑來告訴他,她懷孕了。
趙曄瞇了瞇眼笑著,理由充足了。此時,他已無暇顧忌明箏聽後的反應。
她也許會難過,也許依舊漠然。但他不能給她留出一點出逃的余地。
趁著晉封貴妃,趙曄提拔戴逍,又分出一部份衛偃在京中的兵權。
所有人都認為是他寵幸戴瑯月,愛屋及烏晉了戴逍的位。
緊隨其後的,便是秦國公氣急攻心中風半癱,最後異死歸鄉途中。
趙曄手中的奏折掉落在地上,整個人跌坐回龍椅。他不再在意明箏有多抗拒他。
她現在該有多難過。
她才十九歲,仍是個嬌氣的小姑娘。一年前的她還會因為一點不順意都會嬌嬌地掉兩滴眼淚。
往後,他只想待在他的阿箏身邊。那是他的皇後,他的發妻。
即便她不信他,懷疑她父母是他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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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過後,明箏不再對他那麽排斥,趙曄近日的咳嗽都緩解了不少。
雖然僅是陪她下下棋又或是一起用膳,但這種平常事趙曄都似乎恍若隔世。
兩人久違地下棋時,他輸了一局接一局。並非故意讓著她。
無人料到,這位深不可測的帝王也會無措到思緒混亂。
趙曄依然還有些不可置信,仿若半夢半醒間。
但晌午的日光打在面前人身上時,整個人都像是披著一層柔霧。
她從棋局裏擡眼看著自己,說:「陛下,該你了。」
趙曄又莫名被安慰下了浮躁。
衛偃已把兵權盡數交出,除北部延邊地區一小部份。
暗衛跪在趙曄面前,「陛下,是否要對衛將軍斬草除根?」
趙曄垂眼看著擬定好的封後聖旨,那日宮宴遇刺的事乍然從回憶中沖出。
明箏腰上環著別的男人的手尤為刺眼。
兩人看似正常的對話,他卻看出一絲熟稔感。
皇帝隱沒在陰影裏,看不見神色。須臾後,暗衛聽見上位傳來聲音。
「盡快。」
自從和明箏的關系似有緩和後,他沒再見過戴瑯月。甚至她挺著肚子來勤政殿找他,也閉門不見。
他想還給他的妻子一個幹凈的自己。
即便,有些事已成事實。
這時戴逍忽通傳訊息進宮,說是找到了消失已久的衛偃下落,且已遞訊息給瑄貴妃。
聽罷,趙曄冷然地嗤笑一聲。
又是一條餵不熟的狗。
如戴逍所願,他去見了戴瑯月,在禦花園。
戴瑯月拉著他撒嬌遊玩,他均應了。
她最後提出的要求,是行晉貴妃禮前一天再陪她待一晚。
趙曄笑著應道,內心的不耐沒有表現出分毫。
只有隨行的侍從才知道,他碰過戴瑯月的手洗了多少遍。
與近鄉情怯一個道理,趙曄和明箏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只留意了她的心情,忽略了很多更為重要的東西。
冊封貴妃前日,他依然陪明箏待在一起。
即使已過去一段時間,不是明箏情願,他甚至連自作主張地牽她的手都做不到。
不僅是明箏的原因,他對於自己碰過戴瑯月這件事,似乎永遠也對她張不了口。
但那日,他直接走到她面前,擡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
他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溫柔一如從前。
阿箏,這是我從未宣之於口的愛。
可惜明箏沒理解他的意思,也沒直視他的眼睛。
趙曄手心難得冒了些汗。空氣沈默半晌,他還是沒說出口。
最終,他打算封後那晚認真地跟她說,為他以前道個歉。
這一年多來,受了很多委屈吧阿箏。
以後不會了。
他踏出正殿門前,回頭喚了一聲:「阿箏。」
明箏幾乎是下意識擡頭,疑惑道:「嗯?」
趙曄笑得柔和,「無事。」
那晚後來成了趙曄多年直至死的噩夢。
明箏幾乎與衛偃同時消失,有些事不言而喻。
得知明箏走後,趙曄在她的寢宮待了一天。所有侍從都被遣出去。
他從前襟內拿出一個有些泛舊的荷包。最初明箏給他時,裏面只有她的一撮青絲。
現在多了一撮他的。
趙曄靠在床邊拿出早已混在一起的頭發,指尖動了動,挽了一個結。
偌大而空虛的殿內,他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後記:
明昭元年,皇妃明氏慘遭賊人擄走,聖上大怒,全國搜捕。
明昭二年,懿景帝私訪邊北部落,僅幾人知曉。數月歸來後,下詔,明妃已薨,停止任何對其的搜查。
同年,諫議大臣上書立後被懿景帝否決。
明昭四年,大臣上書納妃充盈後宮被否。
明昭七年,驃騎將軍戴逍不幸戰死沙場。
同年,貴妃戴氏被廢,一生無所出。
明昭十二年,懿景帝癆病加重,經太醫診治,已不足五年陽壽。
明昭十三年,言官指責皇帝後宮虛空,無留子嗣。懿景帝遂下罪己詔。
明昭十六年,懿景帝咯血到無法出聲,氣息奄奄。彼時,眾大臣結黨營私,分派推舉異性王。懿景帝最後一道聖旨是追封已故明妃為正統皇後,逝後與其合葬。
先皇後的棺槨裏只有先帝親手放入的一個荷包,一個舊的發白的荷包。此事無人知曉。
至此,懿景帝短暫而輝煌的一生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