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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中國最自由的影後:從不社交,專心生活

2024-12-10心靈
正在上映的【風流一代】,
講述山西女人巧巧的起伏一生,
被戲稱是,賈樟柯為妻子趙濤
拍了22年的「情書」。
20歲出頭的模特巧巧,【任逍遙】2002
老年的巧巧獨自生活,【風流一代】2024
趙濤在雪中、迪廳和大橋下起舞,
背雙肩包、拿礦泉水瓶,
走下三峽長江客輪,
走過正被拆除的工廠和樓房,
從臉盆裏盛一杯五湖四海酒,
眼神堅毅,朝天一槍。
從世紀初到現在,
她演了22年的巧巧,
她的面孔,也是一代人的面孔,
叛逆、苦悶、無限可能、情義無雙、被浪潮席卷,
沈默的時間,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
趙濤近照
趙濤被【紐約時報】評為21世紀最偉大演員第8位元,
多次入圍坎城和威尼斯電影節,
是真正擁有國際影響力的中國女性面孔,
有影迷提到她的演技長期被低估,
光芒隱沒在導演的盛名之下。
今年47歲的她,
近30年保持相似的體型,
避免社交飯局,每天走路7公裏,
正在感受自己「中女時代的美」。
趙濤說自己是個普通人,
演的都是普通的山西人,
她講述了一個普通女人自己的江湖。
撰文:洪冰蟾
【風流一代】的影像素材橫跨22年,
趙濤的面孔出現在不同年代和城市的普通人中
有一天,我們休息在家,我在打掃衛生,放著【名偵探柯南】做背景音,賈導突然說我想把之前的素材剪成一部電影。
知道賈導會用22年以來的素材,其實我挺擔心的,怕之前怎麽演的全忘了。到了坎城首映,我第一次完整看到【風流一代】,看到我22年銀幕形象的變化,我心裏回顧變革的時代當中,人和人的牽絆,感情的撕扯,持續發生在電影當中的那些人身上,也發生在我身上。
看完就哭了,挺激動的,不光為自己,也為我們在這20多年當中記錄的那些陌生人,他們那麽鮮活,生動,有力量。那些出現在賈導的攝影機面前的普通人,我們給予他們極大的尊重。整個城市、整個世界,所有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
趙濤在坎城首映禮上流淚
我是工人的孩子,出生在太原,我父母都是工人。80年代,十裏鋼城,太鋼是非常好的單位,還在繁榮的狀態,我家所有人,我所有的朋友的家長,都在太鋼工作,我們都住在工廠的宿舍區,寧浩還是我的鄰居。社群裏有幼稚園、小學、初中、食堂,什麽都有,水和暖氣都不用花錢。
一到過節,這個姨那個舅發的福利全部匯集到姥姥家。我記得姥姥家的廚房裏有一盞沒有燈罩的燈,家長們就在黃色的燈泡下洗帶魚,帶魚多得怎麽洗都洗不完。一到夏天有成箱成箱的太鋼碳酸飲料,那是童年美好的記憶,後來我再也沒喝過那麽好的碳酸飲料。
趙濤飾汾陽文工團演員尹瑞娟,改革開放的浪潮下,年輕人在追尋自己的精神世界,
【月台】2000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暑假沒事幹,我爸就帶我去少年宮上舞蹈班,那是我第一次接觸舞蹈。生活裏面我不太愛說話,有點憂郁,但那一天,老師一放音樂,我跳著跳著,突然在那一刻找到情感的釋放點。我可以把平時不願意說的話透過舞蹈表達出來,那是最初想學舞蹈的原因。
臨到中考的時候,我還是想繼續學跳舞,我爸不希望我去搞這個專業。為此我跟他生過一次氣,不吃不喝的這種反抗。我爸其實不理解,他妥協的方式是給我報了山西省戲曲學校,舞蹈專業要學六年。他拿出一沓錢付學費,最大的面值是10塊,那時候我爸媽薪資也就幾十塊錢,就是湊了一大筆錢支持我。
【月台】2000
畢業之後我考上了北京舞蹈學院。舞蹈學院的生活,好像天就沒晴過,永遠在一個非常壓抑的狀態。
我發現自身的條件有局限,比如說軟開度、技巧,好多同班同學天生的素質比我好很多,那時候身體已經成型,再怎麽練也不可能練到先天的狀態,我就自己跟自己較勁。
面臨畢業的時候,我特別向往總政歌舞團,我沒考進去,首鋼藝術團給的條件非常好,給北京戶口,但是我拒絕了,我爸媽說不如回太原做大學舞蹈老師。
幾乎同時,賈樟柯憑首部長片【小武】一鳴驚人
回太原第二年的秋天,有一天我走在校園裏,沿路是黃色葉子的樹,前面有一排男人把這條路全占滿了,我擠不過去,就跟著他們一路走,走到了我的教室。
他們是一個什麽導演帶著一群人來選角。舞蹈學院其實經常遇到這個事情,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那時候張藝謀導演也來選演員,也看過我們的課。在校園裏走著走著,會突然冒出一個人,說我是什麽導演,你能給我拍個電影嗎?
我上完課,那群人裏的副導演過來跟我說:「我們賈導想跟你合作。」副導演把賈樟柯導演所有的經歷給我說了一通,我一個也沒記住。
我說行。我只是想去嘗試,沒有想別的。如果當初沒有遇到這群擋住我路的人,我的人生會完全不一樣。40多歲的我,現在應該還在師範學校裏教書,家住太原,每天帶著一批孩子讓他們好好練。
拍第一部戲【月台】,賈導不讓我跳出實際的水平,因為我演的尹瑞娟是汾陽文工團的演員,她其實沒有接受過太專業的訓練。拍完短片【公共場所】之後,賈導說他還要繼續在大同拍,那時候大同有很多煤礦,每個煤礦裏有一些時代久遠的工人俱樂部,已經落魄不用了,導演就讓我在裏面,走一圈,轉個圈,發個呆,其實我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只是不停地在拍攝。
趙濤飾演大同礦區的野模巧巧,陷入和無所事事的青年之間的復雜關系,
【任逍遙】2002
第二部長片【任逍遙】拍了19天,假期還沒結束就拍完了。那是我第一次成為巧巧,也是第一次真正塑造一個人物。
劇組沒有專業的服裝道具化妝師,我是裸妝,抹點油,弄個假頭發跑來跑去。當時我和導演去批發市場找巧巧穿的衣服,導演挑的衣服,天吶,顏色特別飽和,大綠大紅。我說這衣服怎麽穿,我不穿。導演說不行,不是給你穿的,是給人物穿的,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在塑造巧巧,這個人物跟現實的趙濤不是一個人。
不斷站起來、推倒、再起來,女性想要掙脫的決心和無奈,【任逍遙】2002
巧巧是大同的一個小模特,混跡在小混混中,喜歡去迪廳跳舞。而我在大學做老師,早晨一節課下午一節課,周末休息,從來沒去過舞廳,我和巧巧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慢慢開啟自己,接受一切我之前不能接受的,熟悉一個和我的人生經驗沒有關系的人。
趙濤飾演山西女人巧巧/沈紅,去四川找失去聯系的男友斌斌,
【三峽好人】2006
拍【三峽好人】的時候,賈導對我的要求非常嚴格,我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夠完成他分配的任務,然後全劇組都停下來等我,那個壓力受不了。
我記得以前看電視劇,演員推門之前左看右看,眼神動作很多,所謂渾身是戲的戲,我也試著演過,被賈導罵得簡直不能活,罵到我想跳河。沒辦法,賈導對我的要求就是你站在人群當中,不能讓我看到你是個演員,但是你又必須在演戲。
賈樟柯來到建設中的三峽,臨時決定拍攝一部電影,
鏡頭跟隨趙濤記錄下正被推倒的村落和工廠,
【三峽好人】2006
導演不告我怎麽演,就說你不過,這個戲你永遠不過,拍了上百條都不過。我崩潰了,快瘋掉了,撇下劇組,我就自己走一圈,調整心態回來繼續拍,但怎麽拍依然不知道,我已經把能想到的全都使用出來。怎麽樣去釋放?收多少演多少?那時候真的搞不定,都猶豫要不要做演員。沒辦法,我只能去尋找自己的表演方法。
後來琢磨出一點,巧巧在尋找斌斌的過程中,她會遇到很多人,她跟這些人沒有交織,只是一閃而過。沒有戲劇沖突的時候,我就是路人,我在他們之中,就和他們一樣,我正常喝水,正常開門,正常上下電梯,正常看書,不需要表演,就是個普通人。但是如果劇本中確定了有戲劇沖突,我就做戲劇化表達,呈現對表演的理解。
從【江湖兒女】到【風流一代】,趙濤及劇組在坎城電影節
那時候特別慌亂和分裂,前一天在坎城或者威尼斯電影節,後一天轉到學校給學生補課,好像走紅毯沒發生過一樣。別人在趕什麽拍攝,我說不行,我得回去上課去了。我發現我落學生的課落太多了,有點兒對不起學生。我一共拍了三年,其中有兩年的時間裏都不得不陸陸續續請假。所以【三峽好人】拿了威尼斯金獅獎以後,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離開學校,不再做舞蹈老師,我要做演員。
我沒有野心,我有理想。
威尼斯街頭的【我是麗】(2011)海報,趙濤獲義大利電影節最佳女主角
接下來我去拍了一部不是賈樟柯導演的義大利電影【我是麗】。我一個人去義大利的一個小城市,跟外國演員在一起溝通,我才慢慢找到屬於我自己的方法,跟我搭戲的一個獨角戲演員,他告訴我一個工作方法,把每一場戲明確分出時間點,比如第一天早上八點,第二天晚上七點,在不同時間段,人的狀態是不一樣的。我回去立馬把劇本分出來,這場戲的梗概、重點、人物關系。當我拿到義大利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的時候,我更加有信心,我感受到了在各種框架之下的一種自由感,屬於我自己的自由。
最早接觸風流這個詞,是在【月台】裏面,有一場戲我在台上朗誦一首詩,「風流呦風流」。到了【風流一代】,貫穿這些我飾演的人物的時候,我想風流就是渴望變革的一代,風華正茂的一代。
【任逍遙】2002
【江湖兒女】2018
我們年輕時候,20多歲的巧巧,用各種行為彰顯自己的個性,抽煙、穿透明裝、找黑社會老大的男朋友,無限的可能性都會發生。
中年的巧巧,有了具體的困境,她遇到了情感問題,她沒有退縮,沒有說斌斌想怎麽樣我就怎麽樣,她從山西到四川,走了這麽遠,經歷這麽多,就是想跟斌斌說,我要跟你分手。
【風流一代】2024
到了【風流一代】最後這一段落,巧巧老了,已經離開斌哥很多年。她沒有像人們預設中的那樣,結婚生子過所謂「正常女人」的生活,女人不都這樣被架構的嗎?她不像20多歲或者30多歲的自己,一定要依靠男人,需要一個情感來生活。她選擇獨自面對這個社會,面對疫情。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女性的獨立精神,是她女性意識的崛起,她就是一個風流一代的人物。
趙濤在蘇芮的【是否】中獨舞,【月台】2000
回到2000年,我剛進入這個團隊。進組之前我對電影行業沒有認知,在報紙的小豆腐塊上看到一則故事,說演員在片場被欺負,我就買了一個防身的,拿著一個手電筒式的電擊棒去拍戲。我就想著如果有人對我怎麽樣的話,我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現場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我們一幫年輕人就在電影的熱情之下,走哪兒拍哪兒,沒有劇本,連燈光和化妝都沒有。每一場戲都是實拍,天氣那麽冷,凍到我要上廁所,手解不開褲子,又沒有人幫你,各個部門在忙自己的事情。原來拍戲是這樣子的,演員們的風光可能只有一瞬間,背後是這幫年輕人的奮鬥。
當年因為窮,沒有太多置裝費,買不了太多衣服,巧巧永遠穿那幾件衣服,還有因為現場沒有劇本,就是大量不停地拍,這場戲接哪場戲也不知道,衣服一樣比較容易剪輯,不會出錯。沒想到22年後會讓【風流一代】的素材顯得順理成章。
趙濤和賈樟柯在片場
20多年來,我們這個團隊基本沒變過。大部份的人都沒離開。從年輕時候到有了孫輩,好像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中間那麽多的時間,像消失了一樣。我們的錄音小哥變成了爺爺,前段時間有人不得不辭職,理由是退休回去照顧孫子孫女。這個氛圍我在其他地方很少能見到,像大家庭,回到劇組工作,每一個人你都熟悉。
我現在的生活很簡單。我從來不會晚上去飯局,去維持某種社交關系,我覺得浪費自己的時間,我要保持健康作息,早睡早起、讀書運動、看電影,照顧家裏的老人。
我每天要去公園走路,一天最少七公裏,不論怎麽樣一定要走完。起初是為了減肥,後來發現運動帶給我愉悅。剛開始還需要戴耳機聽音樂,現在完全不需要了,就感受一路聽到的鳥鳴,不同時間開放的花兒,來來往往的人。
從【三峽好人】到【江湖兒女】,巧巧和斌斌跳舞
和過去相比,人到中年的生活沒有太多不同。唯一遺失的是我父親。像我這個年紀,父母已經接近生老病死的階段,我必須面對這個事情。
那年【江湖兒女】首映,我剛從坎城回到北京,我媽說你爸得病了,肺癌。我對這個病沒有任何概念,沒有經驗。我依然每天去公園,一邊走,一邊想日後的每一步。但是手術的結果並不是很好,記得有好幾次,已經知道沒有辦法改變結果的時候,想到失去父親那種心痛之感,走著走著就蹲在地上哭,哭完了站起來繼續走。
到了年三十,我媽做一桌子飯,叫我爸來吃飯,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原來失去是這種感覺,我童年的幸福感在慢慢消失,要花上我整個後半生去療愈。
從年輕一直跳到衰老,【山河故人】2015
我是一個普通人,職業是一個演員,我職業的內容就是在不同的歲數,塑造不同的人物。盡管我想回到有爸爸的時候,但不可能讓時間倒流,不可能讓自己回到20歲。
20歲有20歲的美,現在40多歲,我知道有另一種美,愛自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