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遇到植物、食物致敏,遠離過敏原是無可厚非的做法。而寵物過敏不同。在王學艷的診室裏,有些患者一聽到要與貓分開的建議,立刻淚流滿面。醫生能夠理解這種痛苦,「在健康和感情之間做抉擇,確實太艱難了」。
文| 馮雨昕
編輯| 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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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病癥,癥狀剛出現時,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最初的癥狀大多都出現在鼻子。那段時間,小樸常常突然感覺到鼻腔裏沖下一股暖流,鼻子就像源源不斷的水龍頭,「只要想,總能擤出鼻涕」。她能兩天用完一包紙巾。好幾次,她在約會,快接吻時,鼻涕掉到了對方的嘴唇上。
鼻涕擤多了,鼻頭總是幹燥破皮,頭也時不時發痛。但不管怎麽擤鼻涕,鼻腔永遠是堵塞的,有時候像一扇窗只開了一道縫,勉強有氣流出入;有時候,幹脆堵得死死的,只能張嘴呼吸。
姜姜的癥狀是每天起床坐起身後,就會開始打噴嚏,一口氣打十幾個,打完了就嘩嘩流鼻涕。除了打噴嚏,她的眼睛也在經受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癢。那是一種怎樣的癢法?她恨不得用指甲去摳眼角膜。眼淚不停地流,眼藥水滴進去,覺得刺痛,等待半分鐘後,才能睜眼。
每天早晨,她都要先滴眼藥水止癢,再噴一噴鼻炎藥,「挺過這個上午」。但到了下午,同樣的眼癢、鼻癢流程會準時重演。更討人厭的是缺氧感。過敏期間,姜姜總是頭昏腦漲,懷疑自己每天吸到的氧氣非常有限。
漸漸地,這種頭暈腦漲的「缺氧感」會引發一種更難受的癥狀——窒息感。一天早晨,小樸在窒息感中醒來,伴隨急促的、像運動後的狗一樣的喘息。她平躺著不能動,全部的力量與專註都要用來呼吸。但沒有用,「那口氣就是吸不進去」。瀕死感持續了半小時,她的貓在身邊註視著她。當時,人和貓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還有人會在深夜裏突然開始「狂咳」,不是那種被嗆到的、快卻短的咳嗽,是拖長的「啊咳——」從咽喉深處發出的聲音。整個過程有五六分鐘長,嚴重影響休息。
這些癥狀似乎有一個模糊的指向——過敏,但經受癥狀的人並不清楚自己因為什麽而過敏,但他們的生活有一個共同點:都養貓。
後來,小樸去做了過敏原測試,結果顯示貓皮屑4級過敏,回到家後,看著自己的貓,她從來沒有想到過,貓也可以讓人過敏?
王學艷是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世紀壇醫院變態反應中心主任,近幾年,在她的診室裏,出現了越來越多因貓過敏的患者。這是一種怎樣的過敏?王學艷說,和植物、食物致敏的原理一樣,貓的唾液、皮屑或其他分泌物中有致敏蛋白成分。這種成分一旦接觸到人的呼吸道或皮膚黏膜,有機率使人體產生IgE(免疫球單白E),隨後引起抗原抗體反應,釋放組織胺等化學物質,誘發人體出現流鼻涕、打噴嚏、鼻癢、眼癢、皮膚瘙癢、胸悶、咳嗽、呼吸困難等癥狀,嚴重的甚至可能發展成哮喘。
除貓以外,狗、馬、兔子、豚鼠等動物的皮屑、唾液也都有可能致敏。但因貓過敏的人明顯更多。有相關研究表明,人群中大約有10%至20%的人對貓皮屑有過敏反應,貓咪對人群的致敏性,僅次於室內塵蟎。北京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主任尹佳也在微博中記錄,過敏患者中,「養貓的比養狗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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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科學家Ohman等人第一次在貓的身上發現並鑒定出致敏蛋白成分Fel d1。上世紀80年代,王學艷剛開始接觸變態反應治療時,就已知道人類會對貓過敏。但直到1997年,她才遇到第一個因貓過敏而求診的患者。總的來說,早年,因貓求診的患者寥寥。
近十年,這樣的患者多了起來。世紀壇醫院曾做過數據調查,變態反應科在2020年至2022年間的6000余名初診病人中,有900多人是寵物過敏。2024 年2月,北京世紀壇醫院設立「寵物過敏相關疾病門診」以來,門診中寵物過敏的患者逐漸增多,約占到 20%。
這種過敏,早期癥狀輕,患者大都不太重視,特別是兒童患者,會更具有迷惑性。
一位上五年級的男孩在家裏養貓後不久,就出現鼻塞癥狀。起初,家長以為是感冒。另一個養貓多年的家庭中,3歲的男孩總說身上癢,去三甲醫院的皮膚科求診,結論是濕疹,但久治不愈。都是經過了數月甚至半年的排查,兩家人才確定了孩子對貓過敏。
還有一個孩子,老犯鼻炎,家長帶他去遍了當地的三甲醫院。奇怪的是,抽血檢查,孩子的IgE抗體值高出正常值十多倍,但並不顯示有任何過敏原——王學艷解釋,部份患者的 lgE 存在於局部如鼻粘膜,除血清學檢查之外,在醫療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透過檢測鼻粘膜分泌物,也可以查出過敏原,但具備這樣條件的醫院,「全國沒有幾家」。
還有人即便不直接接觸貓,也仍然有可能過敏。
因為胸悶、喘憋在辦公室暈倒,一位女士曾3次被送往醫院急救,但怎麽也查不出病因,後來輾轉來到王學艷這裏,「我問她,你養不養貓?她說不養。那你周圍人養嗎?她說領導養。」王學艷立刻讓她去做過敏原測試,顯示貓皮屑6級過敏,屬於嚴重過敏。
這是一種「超敏」反應,王學艷接診的病人中,有養貓不久就發病的,也有養貓數年後才發病的——發病的原因與人的工作狀態、生活節奏、疲勞程度等都有關,「正常的免疫功能紊亂了,免疫系統誤認為貓的蛋白成分是『敵人』,才會去攻擊它」。
對於因貓過敏的患者,王學艷通常給出兩種建議:如果出現的是眼癢、打噴嚏、流鼻涕等癥狀,說明過敏程度輕微,只需給貓留出一個獨立的空間,與人隔離。但如果身體實在不適,可以針對性地使用眼藥水、鼻腔噴霧等抗過敏藥物。同時,要定期給貓梳理毛發,最好每周給貓洗澡一到兩次。
此外,對於輕癥過敏患者來說,要有意識地降低致敏成分的濃度,多通風、使用空氣凈化器也能起到一定效果。王學艷發現,深冬季節,寵物過敏的患者癥狀會更高發、嚴重些,因為大家煨著暖氣,都不那麽願開窗了。
更「治本」的方法,是透過給患者註射少量的來自貓的致敏蛋白成分,讓機體慢慢產生耐受。以王學艷的經驗來看,約70%-80%的患者脫敏治療有效,「癥狀減輕,或至少不會加重」。但脫敏治療所需時間較長,通常要每周註射,並堅持兩到三年,才能達到良好效果。打脫敏針的費用也比較高,以北京協和醫院的療程為例,每年兩到三千元,不能醫保報銷。
以上都算是較為理想的情況。如果患者已出現咳嗽、喘氣、哮喘等癥狀,意味著過敏發展至嚴重階段,光是用過敏藥、打脫敏針已難緩解癥狀。此時,大夫們的建議通常就只剩一條了:把貓送走。
圖源劇集【咕咕是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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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遇到植物、食物致敏,遠離過敏原是無可厚非的做法。而寵物過敏不同。在王學艷的診室裏,有些患者一聽到要與貓分開的建議,立刻淚流滿面。醫生能夠理解這種痛苦,「在健康和感情之間做抉擇,確實太艱難了」。
一些癥狀較重的患者會聽從醫生的建議,選擇與貓分離——在北京昌平的一家貓咪家庭式寄養中心,過去3年曾接收過將近10只因主人過敏而被寄養的貓咪。最長的一只寄了快兩年,每天收費40多塊錢。也有人選擇把貓送給朋友——但一位妻子發現,過敏的丈夫會在深夜偷偷哭泣,思念當時已經陪伴十年的貓咪。
但「不聽話」的患者也不在少數,尤其是成人患者。
王學艷接診過一位青年男士,和新婚的愛人養了一貓一狗。六個月的同居生活,他已發展到重度哮喘。來看病時,王學艷見他面色灰暗、口唇青紫,走路都冒汗,就勸他務必把貓狗送走,但他說太太不肯。「我說那你倆豈不是只有離婚了?他說他自己也不肯,老婆、貓狗,他都要。」最後,他搬出家獨自居住。
在西安,一鵬家養了三只無毛貓,佩吉、招財和進寶。其實,養貓不過半年時,他就開始過敏,從流鼻涕一直發展到哮喘。因為舍不得送走貓,他硬挺著,過敏就吃過敏藥,哮喘就吃哮喘藥。三只小貓非常黏人,冬天要鉆他的被窩睡覺,他如果咳得厲害,就戴著口罩陪它們睡。
獨自北漂的第五年,姜姜在一個深夜被自己的貓「撿」到。在單元樓下,一只瘦小的、毛發打綹的小黑貓突然沖向她,繞腿、蹭腿一氣呵成。她試著問,你要不要跟我走?它就睜著圓眼,擡臉看她。被抱回屋後,它馬上在門邊四腳朝天地睡著了。
姜姜原本打算給貓找領養,就先帶它去做了個體檢。登記時,按相遇的日子,給它起名叫十二。起完名,她想,完了,一定送不走了。
於是,在十幾平的出租屋裏,姜姜和十二開始同居。姜姜自認為是一個「不太有生命力」的人,但十二每天在家裏跳櫃子、玩皮筋,飛檐走壁,向她展示了一種從未見過的、令人向往的超強活力。
也有安靜的陪伴。她工作時,它慢慢走過來,軟軟地趴在她腿上。她上床躺著,它就變成一塊麵包蹲在她胸口,她能感到另一個生命的心跳。
曾有一段時間,姜姜意誌消沈,覺得北漂的生活沒有奔頭,「每月掙這點錢,是不是就為了給房東還房貸,給自己點外賣」,有一天,她在網上刷到一句話:要多給小貓買吃的、玩的,這樣將來到了喵星,別的小貓談起來,你的小貓才不會說自己都沒見過。她一下子「被這個消費主義陷阱戳中」。回頭看看十二,心裏升起類似母親的使命感,好像可以立刻翻身起來,再打十年工。
最初眼睛癢、打噴嚏時,姜姜只在家附近的社群醫院做過一次過敏原檢測,沒有檢出對貓過敏。當時醫生說,她初犯病,檢測反應沒有那麽快,但結合她的生活描述,基本可以確定是對貓過敏,「要麽把貓送走,要麽就長期吃過敏藥。以後可能會越來越嚴重,嗓子也會出現問題。」
姜姜選擇了吃藥。時隔一年,她甚至不敢再去測試過敏原。她害怕那個結果落到紙面上,「如果大醫院的專科醫生很嚴肅地告訴我,你不能養貓了,再養下去你會哮喘,我該怎麽辦?十二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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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持把貓留在身邊的成年人,大多認為自己可以承受並應對那些過敏反應,但如果過敏癥狀出現在孩子身上,便是更艱難的抉擇時刻。
作為醫生,王學艷就面臨過這樣的狀況。二十多年前,她家裏也養過貓,是上初中的女兒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但養貓不久後,女兒就出現了輕微的過敏癥狀。當時,她的選擇是勤給貓洗澡,又囑咐女兒減少與貓接觸。女兒的癥狀因此一直沒有加重。最終,那只貓在他們家壽終正寢,活了12歲。
但戴著口罩和貓一起睡覺的一鵬最終還是決定讓貓離開了家,因為他的孩子也出現了過敏癥狀,醫生勒令他將貓送走。
他因此度過了一段非常難受的時光:在網上釋出貓咪領養貼文,怕遇到虐貓的變態;把貓送給熟人或朋友,沒有合適的或是特別愛貓的人;長期寄養或者送到貓舍,擔心小貓的生存處境不好;籠養,更是深度剝奪小貓的自由,絕對不可取。
最後,他在單位附近租了一套40多平米的公寓,每個月1200元。他把家裏原先的貓爬架、吃喝拉撒的用具都搬了過去,給公寓原配的家具做好防抓處理,又裝了網路攝影機。三只小貓住了進去。每天午休時和下班後,他都會去公寓看貓。
這是一種「能懂的自然會懂」的感情。大貓佩吉5歲,比兒子還大兩歲。招財和進寶都是佩吉的孩子,也是一鵬親手接生、餵大的。兒子學說話時,頭會說的三個詞是媽媽、爸爸和貓貓。上英語課,老師讓起英文名字,兒子說自己叫Cat。三只小貓是他們的家人。
今年春節後,文靜也決定把家裏的英短貓糖豆送到另一個城市的婆婆家裏。此前,這個家庭經歷過將近半年的糾結。
糖豆是11歲的兒子要養的,他管它叫弟弟,每天給它鏟屎,偷偷讓它上床睡覺,拿壓歲錢給它買零食和玩具。去旅遊,他在外地買了一書包的球回來,因為糖豆會喜歡。
兒子出現過敏癥狀後,一家人去濟南齊魯醫院的耳鼻喉科檢查。抽完血,兒子跑去問醫生,如果我真的是貓毛過敏要怎麽辦?醫生很隨意地告訴他,當然是把貓送走了,還能怎麽辦?回家的路上,兒子靠著車窗,一直掉眼淚。
3天後,血檢結果出來,板上釘釘是對貓過敏。兒子知道了,又哭。文靜很不忍心,許諾他,再想想辦法,不一定把糖豆送走。
最開始,她在家裏設定隔離區,不讓糖豆進兒子的臥室。兒子只要走出臥室就要戴上口罩。文靜或丈夫出入兒子的臥室,也都要換衣服。家裏原本有一台空氣凈化器,又多買了一台,放在兒子的臥室24小時運轉。她會一天在家裏吸好幾遍地。
這樣過了兩個月,兒子的鼻子堵得比以前還厲害,有時還說自己胸口發悶。文靜害怕了,將糖豆的活動範圍局限到了她和丈夫睡的主臥。
從前,兒子在鋼琴邊上放了一個小馬紮,他一練琴,糖豆會準時跑來坐下。彈到歡快的曲子,糖豆就開始在家裏跑酷。糖豆被限制在主臥後,「那段時間他倆特別慘」,一個戴著口罩,在客廳眼淚汪汪地彈琴,一個伸著爪子使勁撓門。近在咫尺卻也無法相伴。
文靜把濟南能找的西醫、中醫都找過,想要得到一個「人貓可以共存」的答案。但當地的醫生,無一例外地告訴她,不可以,孩子要與貓終身隔絕。
她也知道北京有脫敏針可以打,但時間長、路途遠是一個問題。況且孩子還小,長期註射也是一件需要謹慎對待的事。
最後一根稻草在今年春節時落下,文靜的丈夫頻繁地長疹子,在測試後也確認了對貓過敏。一家三口又開了一次會議,終於決定把糖豆送走。
婆婆家來回100公裏,起初,他們每周回去一次,讓兒子見貓。後來兒子學業壓力大了,就改成一個月一次。為了安慰兒子,文靜常常獨自開車去婆婆家,帶上一些兒子買的玩具,陪糖豆玩兒,給糖豆拍視訊。回去報告給兒子,「至少讓他知道,小貓在奶奶家也得到了很好的照顧。」
見面的次數少了,糖豆不像以前那樣親人,有時會躲藏。兒子有些失落,但仍會很有耐心地蹲在那兒,哄著糖豆說,哥哥回來看你啦。等糖豆走出來,大人們允許他摸一摸它,他就相當知足了,偶爾能抱一抱,簡直高興得要上天。
每次見完糖豆,兒子還是會發作非常輕微的鼻塞。不過,這或許已是眼下的最優解:文靜和兒子互相妥協,她允許兒子為了親近糖豆,有一點小小的癥狀。兒子也接受與糖豆的分離。
2月底,糖豆離開以前,兒子過了最傷心的一次生日,一邊吹蠟燭一邊哭。他向文靜許願,想摘下口罩,抱著貓拍一張照片。文靜同意了,後來,她請人把照片畫成卡通畫,做成抱枕,放在客廳的沙發上。
再之後呢?文靜和兒子一起設想過,如果以後換一套帶院子的房子,是不是可以在小院兒裏搭建一個貓屋。她還專門咨詢了學建築工程的同學,怎樣設計防水,怎樣可以讓貓屋在冬天也非常暖和。但母子倆都知道,那樣,人和貓的互相陪伴就減少了。或許對糖豆來說,這不是最好的選擇。
又或許,有一天,兒子的免疫系統改善,對貓的過敏自愈了呢?或許兒子的過敏會在青春期減弱呢?或許未來在濟南本地也能有脫敏治療呢?或許有什麽新藥物可以阻擋人對貓的過敏呢?
想象中的這一天會來到嗎?文靜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有了個應激反應,任何朋友說要養貓,她馬上勸說,請千萬先去做個過敏原測試!否則的話,當小貓成為了家人,分離卻不得不發生,這實在是好心痛的一件事。
男孩與糖豆的抱枕 受訪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