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正姨娘】
娘親擅長擋災渡厄,卻從不渡我於苦難。
臨死的時候,才願意讓我近身。
她遞給我一本手劄,問我有沒有忘記她教過的字元。
笑著提醒我即便以後身體康健,也要裝作病弱。
至死,眼神渙散,還在喃喃:
「千萬,不要成為下一個我。」
娘親一死,我就被趕出思棠苑,住進偏院。
我爹扶正了姨娘,把我的婚約換給了庶妹。
1
我娘天生康健,還可為人擋災渡厄。
而我生來病弱。
我成為不了她。
本來我是這麽想的,但在偏院住了幾天,我的病氣突然散了。
這時,傳來蘇南枝要重修思棠苑的訊息。
偏院破敗,蕭瑟無人。
不比思棠苑,被一簇簇棠花占滿了。
娘親死後,蘇南枝跟爹撒嬌,說她喜歡我的思棠苑。
我爹大手一揮,讓我收拾收拾。
「她是你妹妹,也是蘇府嫡女,你要讓著她。」
我沒有反抗我爹。
院子我可以不要,但裏面那株最大的棠花樹我想要。
它跟我一般大。
是我出生時,我爹刨土,我娘栽種的。
2
去到思棠苑時,裏面塵土飛揚。
滿院子的棠花樹,一株株被挖出來。
漫天粉白的花瓣混著塵灰,旋起又落地,被踩成土色,陷進塵泥。
我走進去,局促地沖挖樹的仆人笑了笑。
問他:「這些樹都不要了嗎?」
「小姐說拿去砍了,當柴火。」
他說的小姐,自然不是指我。
我闔了闔眼,輕聲問:「既不要,可否給我一株?」
仆人為難,「老爺吩咐我們,萬事聽小姐的。」
我只得轉頭去尋我爹。
3
我爹正陪著舒青荷和蘇南枝在青荷苑品茗。
見我去了,他們齊齊皺起了眉頭。
我好脾氣地試探我爹:「爹,偏院很好,只是缺了生機。」
他掃視了一眼我的臉,並不接我的話。
反問我:「你去了偏院,氣色倒是好了不少。」
我心裏一驚,沈下心來微微一笑。
「可能是因為女兒有些生氣,上了臉,倒是讓爹看了笑話。」
我爹似信非信,並不關心我為何生氣。
但蘇南枝不一樣。
她嗤了一聲,「姐姐可是因我搶了你的思棠苑生氣?」
她也知道是搶。
我懶得理她,又問了一次我爹。
「爹,我只是想要一株海棠。」
我想賭一把,他能將曾經的點滴父女情分放在心上。
我爹端起瓷杯,呷了一口茶。
「這點事值得生氣?你該學學你娘,她生效能忍。」
他擺了擺手,隨口道:
「思棠苑現在是南枝的,想要什麽,跟她商量。」
這是要不到了。
蘇南枝站起來,睨了我一眼。
「我倒要看看,姐姐要的是哪一株。」
回到思棠苑,我隨手指了一株病歪歪的棠花樹。
蘇南枝輕輕笑了,「這樹倒是跟你挺像,難怪你想要。」
她指著哪一株樹,命下人當場砍得七零八碎。
又燃了火,燒成灰。
熏得整個院子的香氣都被壓住。
就連粉白的色彩,都變得渾濁。
蘇南枝嫌棄地咳嗽了幾聲,攤手。
「哎呀,姐姐,你看看這一院子下人,都笨手笨腳的不會辦事。
「你都說你想要了,他們居然就這麽燒了,太不把你放在眼裏了吧!要不要妹妹幫你處罰他們?」
下人們聞言瑟瑟發抖。
我無話可說。
低眉擡腳,跟著急匆匆搬著花樹的下人,一同離開了思棠苑。
離開時,擡頭看了一眼院子題字。
曾經不太好看的「思棠苑」已經沒了,換成了瘦金體的「梅香榭」。
4
趁下人沒註意,我悄悄折了幾根花枝。
遙遠的記憶裏,娘親握著我的手教過我一句話:無心插柳柳成蔭。
希望棠花也可以。
我將院子裏不起眼的角落,翻了土,插了枝。
偶爾會自己出門,去買些菜籽花籽,種了滿院子。
蘇府沒人管我,反倒落個自在。
娘親死後,我的身子強了不少。
但我連喜悅都不敢有。
夜裏蘇府燈都滅了,我要鉆狗洞出門,前往山裏。
采藥草,日日煎服。
我從小就在喝湯藥,院子裏的藥味飄滿蘇府,也不會有人懷疑。
我爹偶爾會來看看我。
猶如慈父,凝眉問我:「養了十六年,也沒誰苛待你,怎麽這身子就是養不好?
「你娘以前不這樣。
「你怎麽半分沒有繼承她的體質。」
我垂眼,重重咳嗽兩聲,喉間血腥味濃重。
唇邊溢位血色,卻還要朝親爹告饒。
「是女兒辜負了爹的期待,但我生來如此,想來是隨了爹,又沒有好運氣能遇見我娘這般在乎你的人,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
我爹神色變換,最後拂袖冷哼,怫然離去。
「哼,養了個沒用的東西,我能期待些什麽?!
「陰陽怪氣的性格,半點不討喜!」
我不敢討喜。
我娘那麽討喜,還不是死得淒慘。
5
我的婚約轉移到蘇南枝身上後,推遲了幾年。
我成了世人口中的老姑娘。
這些年,不是沒有媒人來求親。
但被舒青荷壓下了。
她說堂堂蘇府嫡女還沒出閣,我一個野種憑什麽先嫁。
聽到這種黑白顛倒的言論,我連生氣的想法都沒有。
舒青荷是姑蘇城一個官家的庶女。
出生算不得很好。
但又比我娘的出身好太多。
我娘是山裏出來的,無親無故。
也沒見過世面。
一出來就遭了難,差點被山賊辱了貞潔。
是我爹救了她。
彼時我爹是個只曉得讀死書的楞頭青。
面對我娘濡慕的目光,沒忍住,私定了終生。
和我娘成親後,教她認字讀書。
後來有了我。
日子是越來越好的。
直到我爹去參加科考,染了疫病回來,只剩一口氣。
遠遠的,就讓我娘和我不要靠近。
他說:「臨死前,想再看看我的妻女。」
我娘感動極了,用一晚上就治好了他。
換她臥床休息了半月。
期間我爹落第的訊息也傳回來了。
那之後,我爹和我娘都變了。
我和娘被分開。
我爹結交的人越來越多。
即便仕途沒了,我爹也越來越有本事。
蘇家變成了蘇府,院子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我娘原本很好的身子,越來越差,也不願見我。
我不明所以,懵懂長大。
哭過鬧過也求過,還是沒人來愛我。
現在大了,反而沒了計較。
主母怎麽說,我便怎麽做。
無人可嫁,我便院內種草植花。
兩年前插的花枝長高了些許,只是還未到開花的時候。
春天聞不到花香。
到了冬天,整個蘇府,反而飄滿了清冷的梅香。
聞到那種撲鼻香,我總是凝著眉,燃起火,熬那些苦得發麻的藥草。
6
熬到蘇南枝及笄,熬到她要出閣。
我在她憐憫的眼神中,被舒青荷指著。
「成天半死不活的,也別指望嫁出去禍害好兒郎了。
「去給南枝當陪嫁,好歹是你妹妹,可以照拂你一二。」
這般荒謬的提議。
我爹連眉頭都沒皺,同意了。
「也好,季家家大業大,季二少爺雖還年輕,但季大少爺妻妾成群卻並無兒女,日後說不準誰繼承季府。南枝一個人在季宅,多少讓人憂心,蘇棠去幫襯幫襯,以後他成了季府主母,你也能跟著享福。」
這話說出來,沒一個人會信。
我擡起臉,蒼白消瘦,苦笑無奈。
「爹,你看我能活幾年?如何幫襯?」
我爹凝眉,像是在看茅坑裏的石頭。
沒用,還臭。
「幫襯不了,就好好伺候你妹妹。
「若是南枝出了什麽意外,我唯你是問。」
我安靜點頭,接受現實。
良久,他們要走了。
我爹跟我擦肩而過。
我輕聲問他:「爹,你可曾把我當過你的親生骨肉?」
他的腳步頓了頓,指責我。
「你以為你前二十幾年的好日子是誰給的?」
我笑了笑,反問:「不是我娘給的嗎?」
我幾乎泣血,語調卻依然輕細:「是我娘,用自己的痛苦,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點一滴換來的,不是嗎?」
我爹驟然暴怒,回身一耳光將我打倒在地。
「胡說八道!沒有我,你娘能有什麽用?
「分明有那樣好的體質,卻瞞了我幾年,不該為蘇府的繁榮出一份力嗎?她都沒怨,你怨什麽?
「要不是她的欺瞞,我蘇府早就發揚光大了!」
最後,他又如同施恩般說:「你該慶幸你是個病秧子。」
他振袖,帶著妻女離開,把我丟下,宛如塵埃。
我捂著震痛的臉,眼淚滑落。
世人都說,渡厄女,沒有病弱之人。
除非,渡了他人的災殃病痛。
我娘渡了十幾年,早亡。
我一直這般虛弱,在我爹看來,我不可能是渡厄女。
6
蘇南枝出嫁時,陣仗很大。
十裏紅妝,八擡大轎。
我打扮樸素,隨轎行。
季二少爺器宇軒昂,身著大紅衣裳,高高坐在馬背上。
我只在幼時見過他一面。
但他不認識我。
我垂首低眉,他接親走人。
沒有任何眼神交匯。
我沒能去前堂,被直接打發進院子,等新娘進洞房。
蘇南枝讓我守夜。
很幼稚,但我只能照做。
月亮高懸,曖昧聲起。
我平靜如水,卻耐不住更深露重,低低咳嗽。
咳著咳著,手心裏又沾了血。
最近藥下得猛了些,還以為這樣就能留在蘇府。
可惜了。
我嘆了一口氣,掏出帕子,一點點擦掉手上的血跡。
房內聲響不知何時熄了,房門無聲開啟。
等我擡頭時,就看到季二少爺低頭看著我。
凝著黑濃的眉宇。
「蘇家都這麽對待下人?」
我不明所以,下意識問:「什麽?」
「身子這麽差,為何要守夜?」
他的問題,大有一股天真的味道。
我還沒想好如何回答,房內就響起了蘇南枝的聲音。
「落棠,備水。」
落棠,是蘇南枝給我起的丫鬟名。
我只好看著季二少爺,示意他放我走。
他不放,重新叫了人。
又問我:「你也叫棠,那你認識蘇府大小姐蘇棠嗎?」
7
當時他去參軍了,並未見過我。
聽聞他很驍勇,在邊疆被稱為小將軍。
季夫人眼看季大少爺成婚數年,未得一兒半女。
小將軍的名頭說不要就不要。
把季二少爺喊了回來。
他回來沒多久,就被催著娶了親。
成婚當日,才知道新娘子叫蘇南枝。
我怔楞許久,大覺荒唐。
搖頭,又咳嗽了一聲。
捂著嘴間濕熱的氣息,輕輕搖頭。
沒說認不認識蘇棠。
季二少爺歪頭,似有很多問題。
但終究只問了一個。
「你是蘇府的丫鬟,應當清楚。前蘇夫人當真與人私通?我娘說她壞了名聲,才換了那樁婚事。」
我的腦子像是被雷轟了一般,驟然發白。
旋即又氣得發抖。
袖子裏的手攥得死緊,指甲嵌進肉裏。
蘇連山,舒青荷。
當真是狠心。
活著不給我娘留活路。
死了還要給她扣一頂帽子。
難怪我爹那麽快就心安理得地扶正了舒青荷,也沒人嚼他口舌。
我擡頭,面色慘白,唇瓣被血染紅,怯怯地看了一眼季二少爺。
下一瞬,失去意識,落進一個溫熱的懷抱中。
昏睡時,耳邊有爭吵聲。
一個質問:「我們的新婚之夜,你為什麽關心一個丫鬟?」
一個不解:「她都病成那個樣子了,你為何非要她伺候?」
「我娘誇你溫和寬厚,與人為善,在我看來,並非如此。」
蘇南枝頓時啞然。
竭力找補。
「我只是吃味,沒有哪個新娘子能冷靜看著夫君關心別的女人。
「阿池,你以後只關心我,好不好?」
季池聲音平淡,「你若把人當人看,我自然沒有關心別人的機會。」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不歡而散。
8
我昏睡了兩天。
醒來後,蘇南枝把我丟到了廢院裏。
看我醒了,吩咐丫鬟對我拳打腳踢。
專門打肚子和後腰。
「跟你娘一樣賤,看見一個男人就要勾引。
「沒臉沒皮,難怪老天爺給你一副要死不活的身子。」
我趴在地上,沈靜提議:「這麽討厭看到我,不如讓我回蘇府自生自滅吧。」
她冷冷地笑,說:「你想得美,我要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折磨。」
我很疑惑,我從未主動招惹過她。
蘇南枝蹲下身,捏著我的下巴,力道極重。
「從小開始,我看到你這張臉就討厭。
「我娘也是,恨死你這張跟你娘一樣的臉了。
「繼承體質不好嗎,怎麽偏偏只繼承了這狐媚臉?
「為了不讓我娘糟心,我只能多受點委屈。」
說完,她甩開我,站起來用帕子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自己的手。
轉身裊娜離去。
只余一句「臟死了」在空中飄蕩散去。
我仰躺望天,無聲喃喃:「你們才是。」
「臟死了。」
她們母女同心,同仇敵愾。
踩在我娘和我的脊梁上,一寸寸爬上去,然後罵我們臟。
9
我不能出現在季府前院各個水榭庭院。
無奈之下,我撿起老本行。
這個廢院雖破舊,但比蘇府的偏院還要大些。
我受了傷,動作慢。
光翻土,就翻了三天。
第四天,我從搖搖欲墜的後門出去,采了藥,買了籽。
邊熬藥,邊種菜。
深夜蟲鳴時,擡頭看星月。
再回神,我的藥鍋被一腳踹翻了。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我說季府怎麽一整天都有股難聞的味道,原來是這裏藏著一只小老鼠。」
我猛得回頭,月色下,一位氣質陰柔長相艷麗的男子抱臂垂著眼皮看我。
我起身行禮,「大少爺,安。」
他掀起眼皮,輕笑。
「認識我?」
季大少爺果然如傳聞一般,輕浮招搖。
我垂頭,不敢多看。
「沒有下人會認不出主子。」
他似是覺得好笑,笑聲漸大。
「既是下人,不去伺候主子,在這裏藏著作甚?」
我抿唇,「懲罰,奴婢不能隨意出現在人前。」
他眼尾微翹,恍然大悟般:「哦,見不得光的老鼠?」
我無言以對。
他聳肩,指著藥鍋命令我:「別再熬那該死的藥了,難聞至極。」
我沒回答。
他也不需要我回答。
大搖大擺踹掉本就搖搖欲墜的後門,瀟灑離去。
微涼的夜風穿過門洞,吹得我止不住地咳嗽。
剛喝了藥,正虛弱。
我重新坐在小凳上,閉眼沈思。
10
季大少爺未成婚之前,聲名很盛。
他把控了季府大半的產業,讓整個姑蘇都繁榮起來。
只有一點不好。
成婚多年,三妻四妾,卻未能誕下一兒半女。
最初,坊間流傳他的妻子是不下蛋的母雞。
這個妻為了生下孩子,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藥調理身子。
正方偏方都試了。
她憂思成疾,又被藥摧殘了身子,死得蕭索。
沒多久,季夫人又給季大少爺相看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妻子。
第二個妻也生不了。
坊間說季府真倒黴,娶的都是沒用的女人。
這個妻子氣性大,偷偷跟情郎私會,被發現了。
她被休了。
沒多久,就懷上了那情郎的孩子。
還帶著人,特意路過季府,敲鑼打鼓慶祝。
坊間又流傳說季家雖然福大,但老天爺還是公平,要讓季家斷後。
季夫人不信,給季大少爺擡了一個接一個的妾室。
都是徒勞。
這兩年,季大少爺是個閹人的傳聞甚囂塵上。
連我爹都知道了。
他很是可惜,當著我的面說:「要是你娘還活著,我就是季家的恩人了。」
又說:「不過也好,這樣南枝嫁給季二少爺,誕下季家長孫,以後季家都是她的。」
惡心至極,貪婪至極。
舒青荷和蘇南枝都在笑。
而我,熬了一整夜的藥。
11
被季大少爺警告後,我沒聽。
第二天,繼續熬藥。
他沒來。
我也不在意。
小青菜出苗時,季大少爺又來了。
眉頭緊蹙,生氣地踹翻了我的藥鍋。
藥湯撒了一地,有幾滴落到我身上,轉瞬就留下深紅的痕跡。
我長得白,痕跡很明顯。
我抖了一下,低眉順目。
給他行禮:「大少爺,安。」
他揉了揉眉間,薄唇緊抿,看了一眼我手上的紅印子。
「認得主子,不聽主子的話?」
我惶恐下跪,細白的指尖止不住顫抖。
「大少爺恕罪,我身子骨差,不喝藥會死的。」
他看了一眼我沒有血色的指尖。
蹲下身,擡起我的臉。
左右看了看。
輕嘖一聲:「當真像死人臉。」
思索片刻,他問我:「必須得每天喝?」
我咬唇,不敢點頭,只能搖頭。
「能吊著命就行。」
他看一眼我的嘴唇,站起來,摩挲了一下指尖。
大發慈悲道:「我不在的時候熬。」
我怔忪,不解擡頭:「我不知曉大少爺何時不在。」
他輕緩離去,衣擺隨風飄動。
「會知道的。」
臨到門口,他回頭看了眼院子。
笑得意味不明,「你這院子,倒是生機勃勃。」
12
那之後的三個月裏,每次季大少爺出門前,都會先來一趟後院。
跟我說他要出門,幾時回來。
三個月過去,他沈默了。
捏著我的下巴,左看右看。
「別人喝藥養身子長血色,你怎麽越喝越蒼白?」
他在院子裏轉了一圈,看著滿院蔥郁的青菜若有所思。
默默走了。
當晚,他丟給我一個叫花雞。
「吃胖點,渾身骨頭,難看。」
我垂著眼皮,盯著叫花雞看了好久。
再擡頭,眼尾飛紅,含情脈脈。
輕聲道:「謝謝大少爺。」
他嫌我沒出息,指尖點了點我的額頭。
「故意作這副惹人憐的樣子,給誰看呢?」
我往後退,捂著額頭,渾身血色都往臉上湧。
不敢看他。
季大少爺笑得輕浮,「跑什麽?我不動你。」
「我也不想再害人了。」
今夜有風,烏雲遮月。
季大少爺似乎有了閑聊的心思,趕走我,占了我的矮凳。
「這麽久了,都沒人使喚你,怎麽不偷偷跑掉?」
「這裏一個人都看不到,不寂寞麽?」
我眨了眨眼,小聲反駁:「大少爺不是人麽?」
他怔了怔,失笑。
很漂亮,叫我挪不開眼。
他笑出了淚花兒,擦去的功夫,又變了臉。
惡狠狠地看著我:「臭丫頭,別招我。」
我肉眼可見地失望,難過點頭。
「你是誰的丫鬟?」
終於對我好奇了。
我抿唇。
「二少夫人的陪嫁丫鬟。」
他冷了聲音,「陪嫁丫鬟?」
「季池動了你?」
我搖頭。
他不解:「那為什麽你會受這種罰?」
我難堪地看他一眼,如實回答。
「就這點事?」
「也是,真動了你估計活不了。」
「最近她有喜了,很威風。」
「她的貼身丫鬟朝季池拋了個媚眼,被她打殺了。」
他笑得發抖,「那丫鬟也是蠢,拋媚眼給瞎子看,還丟了命。」
他在笑別人。
我卻覺得他在暗示我。
渾身如同螞蟻在爬,難受如針紮。
季大少爺站起來,拂了拂衣袖,朝門外走去。
又回頭,說:「季川,我的名字。」
說完,他轉回腦袋,留給我一個背影。
「下次我過來,告訴我你的名字。」
13
沒有下次了。
第二天,蘇南枝尋了過來。
像是突然想起了還有我這麽一個人。
看到我在拔菜,面帶驚訝。
「臭蟲,當真在哪裏都能活。」
她扶著還未顯懷的肚子,深怕我不知道她有喜。
我面無表情,也不行禮。
沒有姐姐給妹妹行禮的道理。
「妹妹,仔細你的身子,來這破落地不好。」
蘇南枝見不得我這副雖然聽話,但不把她放在眼裏的樣子。
臉色沈冷。
「你以為我想來?我看見你就煩!」
說著,又得意地笑了。
哼哼道:「我肚子裏懷的,可是季府的長孫。」
「我給你個機會,貼身伺候我。」
最後幾個字,一字一頓。
我淺笑一聲,「不怕我害你?」
她自信滿滿,「笑話,我若是出了事,你也得死。」
「如今季府上下都把我捧在手心裏,我會怕你?」
我點頭。
「可你若是沒保住孩子,必然會怪我,我會很冤?」
蘇南枝扇了我一巴掌,「你這張嘴,真欠打。」
「我會為了你這條賤命,算計我的孩子?」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我捂著臉,轉頭看著門外的人。
像是找到了庇佑。
「大少爺,你也聽見了是不是?」
蘇南枝扭頭,微怔。
季川眼神陰翳,遠遠地盯著我。
良久,他掃向蘇南枝,冷淡得很。
「弟妹當真威風。」
「有了身子,還這般下力氣。」
「還是小心些為好。」
「再死一個丫鬟,外面會說我們季府吃人呢。」
說完,他轉身欲走。
蘇南枝好奇,問他:「大哥怎會來這裏?」
季川輕笑回頭,輕浮道:「弟妹操心自己丈夫的行蹤不夠,還要操心我的?」
「我倒是挺樂意的,畢竟,我還沒領教過潑婦的深淺。」
他這樣隨意的樣子,倒叫蘇南枝打了一個冷戰。
她難堪地紅了臉,不敢再問。
等季川走後,她猶疑地盯了我半晌。
「你勾引他了?」
她的心裏,大概只有這些事吧。
雖也沒錯。
我又笑,「你真矛盾,一會兒覺得我卑賤,一會兒又認為我誰都能勾引。」
「這麽擔心,不如就讓我留在這裏。」
「不然,我真擔心自己會『勾引』別人。」
她咬牙切齒,「你倒是自信,卑賤的臭蟲而已。」
偏要把我帶回她的院子。
進去前,碩大的「梅香榭」映入眼簾。
14
進去了沒多久,季池急匆匆過來。
還沒看到人,聲音就過來了。
「蘇南枝!你去廢院挑事了?」
「我真的求求你了,都有身子的人了,能不能老實一點?」
「不要到處耍威風了。」
一連串的責備,把蘇南枝說得額角青筋暴起。
手一揮,貴重的花瓶就落了地,碎成片。
她委屈地紅了眼。
「就知道指責我。」
「我只是去接丫鬟回來,何來挑事?」
她掃了一圈跟著的小丫鬟,恨恨的。
「你聽誰說的,我要撕爛她的嘴!」
季池進門,看到我,頓了頓。
「我哥說的,還能有假?」
「你問他的行蹤作甚?」
「季府容不下多事婦人,你幾時能聽進去?」
蘇南枝氣得發抖,歇斯底裏。
「你多關心我一些,主動說你的事,我又怎會多事?」
「不問青紅皂白就指責我,我能不怨?」
「我都懷了你的孩子,你還這樣,像話嗎?!」
季池從前是在軍營裏過的,接觸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應付不來後宅的女人。
被蘇南枝的尖叫聲喊得恨不得自戳雙耳。
他忍了又忍,最後指我,質問:「先前不是說放她走了?又騙人?」
蘇南枝停止了尖叫,眼神閃躲。
「她偷摸躲在後院,我見她可憐,把她接回來了。」
季池凝著眉,眼裏沒有半點信任。
「你有這麽好心?」
眼見蘇南枝又要發瘋,季池擡手下壓。
「好好好,就當是這樣。」
「接回來就接回來吧,下人也是人,你別隔三差五發瘋拿他們出氣。」
他呼出一口氣,擡腳就要走。
「好好養胎,我走了。」
「對了,你管管我就算了,少管我大哥。」
我差點笑出來,埋著頭,肩膀微顫。
季川是故意跟季池告狀的,為了找蘇南枝的不痛快。
蘇南枝把房間裏的東西都摔了一個遍。
盯著我,突兀地笑了。
「你把鞋脫了,再把這裏收拾幹凈!」
我笑不出來了。
花瓶碎片紮爛了我的腳,鮮紅的血染臟了地。
無人在意。
15
我花了半夜,挑出腳底的碎片。
蘇南枝似尋到了樂趣,什麽事都要使喚我。
其他丫鬟都閑著,她看不見。
偏愛看我一瘸一拐地伺候她。
忙得我幾天沒有喝藥。
感受到自己逐漸有力的脈搏,我在心底嘆氣。
還好沒吃藥,不然真的會被磋磨死。
但也不能不吃。
到了晚上,我悄悄開啟了梅香榭的門。
走了沒幾步,身後幽幽傳來一句:「這麽晚了,去哪裏?」
我嚇得一哆嗦,回頭看。
季池曲腿坐在房頂,透著孤寂。
我吐了一口氣,冷靜下來。
按理來說,季池應該每天跟蘇南枝同房休息。
但是他很少回來。
除了特定的日子,被老夫人逼著回。
我沒想到他會在房頂上。
躬身行禮,又咳嗽了幾聲。
「奴婢舊疾犯了,出去弄點藥材。」
他從房頂跳下來,靠近我。
「季府缺藥材?」
我沒說話。
他想了想,臉色一點點變得難看。
「我看你腿受傷了?」
「是二少夫人做的?還不讓你拿藥?」
我的頭越發的低垂,露出纖細白皙的脖頸。
還是不說話。
他有些急,像是看不得我這種人被壓迫。
「你怎麽三棒子打不出一個……算了,你一個丫鬟,又敢說什麽呢。」
「你要什麽藥材,我去給你拿。」
我頓了頓,擡眼看他一眼,又埋頭。
感激中夾雜著懼意。
「謝謝二少爺垂憐,還是奴婢自己出去買吧。」
「不然被少夫人知道了,奴婢會更……」
我沒敢再說,行禮後一瘸一拐離開。
背對著他,低啞勸誡:「二少爺,你若當真見不得下人們受罪,還是好好陪陪少夫人吧。」
「她開心了,下人們就能好過。」
季池熄了聲,在背後看了我很久。
16
我回到廢院煎藥。
鍋內的水少了一半時,季川來了。
他的鼻尖翕動,嗅了嗅。
「換藥了?」
我有些局促,老實回答:「沒,換了柴火。」
他點頭,沈默片刻,踱步到我面前。
彎腰,一縷長發落到我的臉上,癢癢的。
「慌什麽?在蘇南枝面前倒是挺大膽的。」
「我沒想過你會來。」我仰頭,怯生生地回。
他笑得輕巧,「也怪你,又熏到我了。」
又用怪罪的語氣說:「我不是說了我不在的時候你才能煎藥?」
我絞著手指,惶惶不安。
「我……白日沒空,只能夜裏。」
季川伸出手,指尖擡著我的下巴,看我。
他嘆了一口氣,「瞧瞧你這可憐的樣子,怪讓人……」
他頓住,沒再往下說。
轉而道:「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臉泛熱意,喃喃道:「蘇…少夫人給我取名落棠。」
越說越低落。
「你不喜歡這個名字?」
「我看你在她那裏過得慘淡,把你討過來,重新給你取一個?」
說著,又自嘲:「不過跟了我,你也不會幸福。」
我小心翼翼地擡頭,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為什麽討我?」
他學我,低垂的長睫動了動,說:「舒心。」
跟我待著舒心?
我眼底泛紅,漸漸氤氳出淚意。
有些埋怨,又或許帶著試探。
「為何現在才說?這段日子,我…」
戛然而止。
季川伸手按了按我的眼角,力道很重。
「別誤會,跟了我你也只能是丫鬟。」
我猛地一頓,重重低下了頭。
有些賭氣。
「奴婢才不會誤會!」
季川勾唇,眼裏卻多了落寞。
「不會就好……不會就好。」
他轉身要走,讓我等著他來接我。
17
第二天,季池陪了蘇南枝一整天。
蘇南枝一直很躁動,但礙於他在,忍著一天沒發火。
忍到最後,整張臉都紅了。
我兢兢業業地幹活,無視那兩道灼熱的視線。
一道憤恨。
一道探究。
期間,季池很是疑惑地問蘇南枝。
「你為何老是發脾氣?我上戰場殺敵都沒你脾氣大。」
「難道你也中邪了?」
我聽見這些,趕緊走人。
有些話,不是我該聽的。
但我知道季池指的什麽。
自從蘇南枝出嫁後,蘇府的風水越來越差。
全府上下,不論是主人還是下人,都變得狂躁不安。
動不動就要破口大罵,互相動手。
蘇連山和舒青荷也動不動就吵架,甚至動手。
看了大夫,藥也吃了。
但沒有大夫能看出來,喝藥也沒用。
最後坊間都在傳蘇府中了邪,鬧了鬼。
還請了道士驅邪。
蘇南枝嫁過來的幾個月脾氣也差,但比起現在只能算小巫見大巫。
老夫人寬慰季池,女子有孕都是如此。
季池並不理解。
他想不通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有什麽好發火的。
中邪了還差不多。
我剛出院子,裏面果然爆發了爭吵。
季池冷著臉出來,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
「瘋女人!」
看到我站在外面望飛鳥,他停下腳步。
頗為同情道:「天天伺候她,還能這般冷靜,你真厲害。」
有點滑稽。
我抿唇笑了一下。
「我只是丫鬟,不敢以下犯上。」
他看著我的臉,怔怔的。
「你比蘇南枝更像知書達理的小姐。」
這真是笑話。
我本來就是小姐,本該嫁給他。
我有些悲傷,又怕他發現,只好垂下頭。
「二少爺,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