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常洛聞】
對於南韓這兩日上演的「首爾之冬」，筆者看到我們國內有位軍事問題專家寫了這麽一段評論：
「南韓戒嚴軍沒有阻止議員進入國會大廈，也沒有和民眾直接沖突，是制度建設和勇敢，是軍警人員的克制，是轉型正義，是現代理念，是國家長久的福祉。」
對此，筆者想說：能在2024年說出這麽【讀者】的話，這網是白上了。
為什麽南韓人不願意當兵？為什麽服兵役在南韓等於「被欺淩」，等於「醜聞」？為什麽南韓的軍團長可以和夫人一起享受義務兵像奴隸般貢獻的服務？為什麽男明星入伍後要把信用卡放在便利商店才能逃過部份霸淩？為什麽三星李氏家族沒有一代「家主」服過兵役，難道這也是轉型正義的一部份嗎？
尹錫悅真能指揮得動軍隊？
根據南韓憲法第77條，戒嚴有兩種：非常戒嚴和警備戒嚴。
警備戒嚴主要是提高作戰部隊的戰備等級，停止軍人休假、現役軍人包括義務兵暫緩退休，預備役進入戰時狀態，對軍事基地的周圍進行警戒肅清等。2004年時任南韓總統盧武鉉遭到彈劾，就曾經觸發過警備戒嚴事態，主要目的是防範北韓的突襲。
非常戒嚴則是南韓總統行政權之一，除了對軍隊的特別措施，還包括合法限制出版、集會、示威遊行、罷工、罷課、言論自由等。
南韓總統雖然理論上是南韓國軍的三軍統帥，但南韓軍隊的戰時作戰指揮權控制在駐韓美軍司令官手中，而對內的戒嚴、鎮暴、反恐等任務，在民主化運動之後，基本移交給了警察部門，軍隊如何遂行任務有非常大的自由空間。
而南韓軍隊在民主化之後，雖然對樸正熙、全鬥煥、盧泰愚時代留下的各種秘密結社、軍人社團進行了清洗，甚至對全、盧判處極刑，但由於保守勢力以同鄉、軍校同窗等紐帶盤根錯節，「一心會」影子至今仍然盤桓在南韓軍隊上空，反而是當年堅決反對政變的張泰玩等高級將領晚景淒涼，兒子死於非命但都不了了之。
而且從建軍開始，類似軍閥政治的軍隊生態、從上至下的欺淩文化，以及對政治過分熱衷、樂於鉆營下克上等投機手段的惡劣文化，就一直是南韓軍隊的沈屙舊疾。
尹錫悅的戒嚴之所以失敗，恰恰是因為從某個角度來說，尹錫悅太「幹凈」，沒有能力給出足夠讓軍頭們心動的交換條件，也不足以讓軍頭們對他有足夠的尊重和信任。他因為「雙眼屈光不正」逃過了服兵役，在競選總統時拒絕提供高中的體檢記錄和體育課成績單，大機率是在逃兵役的過程中有所隱瞞。
在軍隊不僅毫無根基，而且作為一個南韓男人，這一記錄相當不光彩——在南韓，當兵不一定等於勇敢；但不當兵，大機率不是財閥就是懦夫。
他的對手共同民主黨人雖然都服過兵役，掌旗官文在寅前總統甚至是空降部隊出身，還拿到過嘉獎，在軍頭面前也有三分薄面。但對於傳統保守勢力來說，這些左傾的文人、律師、大學生，就是最應該防範的物件。而且在光州事變、雙十二政變當中，幾支空輸部隊（空降兵師團）和民主派結下了血海深仇，當時空輸部隊的士兵放假都不敢穿軍裝，否則飯店、出租車、公交車、電影院都會拒絕招待他們。
所以，軍隊與民主派，註定只能是互相保持體面而已。
讓這個詭異的平衡更加穩固的，是尹錫悅的一意孤行。
尹錫悅在宣布非常戒嚴之後，整整一晚上沒有露面，直到國會透過解除戒嚴決議，國防部、總統室都是沈默狀態。
12月4日一早，曾經擔任總統府警護室長（總統私人保鏢頭目）、被尹錫悅力排眾議提拔為國防部長的金龍顯帶頭請辭，內閣全體核心成員幾乎全員跟辭。而且根據南韓媒體披露，在尹總統進行電視講話之前，內閣的長官級官員幾乎沒人知道要進行戒嚴這個重要決定。
前線部隊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不會主動替上峰幹臟活，更不可能在沒有明確命令、到處都是市民的情況下大開殺戒。
如果這種需要揣摩「聖意」之後坐山觀虎鬥、再唱雙簧的制度對於軍隊來說是正常情況，那這個國家的國防力量是掌握在誰的手裏？
12月3日，在南韓首爾火車站，電視上播放總統宣布緊急戒嚴令的畫面。 新華社
尹錫悅很快就要做不成總統了？
從戒嚴令頒布後到解除戒嚴的決定透過期間，保守黨的黨首韓東勛、在野的共同民主黨黨魁李在明都站出來反對戒嚴。
韓東勛作為保守黨儲君，踩著尹錫悅上位是應有之義，已經打出了「總統應該解釋，防長應該辭職」的頭炮。李在明作為在野民主陣營的「共主」、下屆大選的大熱門、被尹錫悅司法追殺了幾年的仇讎，更是直斥「尹錫悅已經不是大韓民國總統」。
不過，想要摘掉尹錫悅頭頂上的「王冠」卻沒那麽容易。
根據南韓憲法第84條，總統在職期間豁免於被刑事起訴。尹錫悅作為一個經驗老到的公訴檢察官，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走出法律圈定的最大邊界，他的總統之位目前還算穩固。
但根據前總統樸槿惠的案例，憲法對於是在職期間這一時間段，還是在職期間的職務行為，界定比較模糊，法官、律師、輿論都有可能影響裁量。更何況，尹錫悅現在最大的炸彈是枕邊人第一夫人金建希。
競選之初，申報財產時，尹錫悅夫婦申報的財產就有96%屬於金建希和金建希家族；而上台之後，金建希全家利用權力施加不當影響斂財的醜聞不絕如縷。甚至2022年尹錫悅的總統就職典禮，尹錫悅邀請了600人，金建希邀請了700人，其中不乏後來在各個案件中露出一鱗半爪的共犯。現在在野黨力推的【金建希特檢法】到了緊要關頭，尹錫悅如果不「暴走」，可能會輸得更加難堪。
尹總統的算計也堪稱精妙，現在雖然面臨內閣總辭職和六大在野黨的聯合彈劾，以及美國政府、保守黨團的聯合拋棄，但他的這場豪賭，可能真的蘊含著敗北中的勝算。
以進為退，才是尹錫悅的計劃？
根據南韓憲法，在任總統被彈劾需要三分之二在籍國會議員同意，之後還要透過憲法法院裁定，之後還需要六個月重新組織大選。
去掉代表「以北五道」的虛設議席，南韓國會實際有300個議員位置，在野黨共同民主黨掌握172個國會議席，其他民主陣營小黨總共有20個議席。保守黨共有108個議席，其中「叛徒」韓東勛領導的派閥掌握18個議席。這也是解除戒嚴能以190票（172+18，保守黨全體缺席，小黨選擇作壁上觀）全票透過的背景。
雖然韓東勛為了打擊尹錫悅、擡高自己，支持解除戒嚴，但是如果考慮到彈劾透過之後他將面臨的大選局勢，可能就不會將個人利益放在國家利益之後。現在尹錫悅的民調支持率只有19%，如果彈劾案透過、舉行大選，李在明將毫無懸念地「登臨大寶」，到時候韓東勛就成了為民主黨做嫁衣裳的第一「功臣」。
12月4日，李在明（左）和韓東勛在國會握手交談。
根據在野陣營的計劃，彈劾案將於5日正式向國會報告。根據國會法規定，最晚72小時之內將投票表決。如果國會彈劾案順利透過，憲法法院將對此進行最終裁決。2016年，前總統樸槿惠的彈劾案在國會透過後，憲法法院花了3個月即終裁透過。在法院裁決期間，總統的實際職務將被暫停，由總理代理，但總統依然保留頭銜，直至憲法法院做出裁決。而如果保守黨不出現分裂的話，即使民主黨能夠紮住陣腳、全體行動一致，也還和三分之二差了8票。
在韓東勛堅決反對戒嚴、出盡風頭之後，保守黨出現了重大轉向——12月5日，保守黨在閉門會議之後達成共識，不支持彈劾案。韓東勛也從「總統應該解釋戒嚴決定」變成了「對彈劾案不予置評」。對於尹錫悅的戒嚴決定，韓東勛改口稱，「戒嚴是對民主黨濫權的警告」，將對尹錫悅的處理降級為「總統應該退黨」。
這一變化，當然是因為保守黨希望韓東勛能夠接手尹錫悅的基本盤，又不希望李在明漁翁得利；韓東勛又想個人上位，又不能傷害黨團利益，必然出現搖擺。
2016年，在樸槿惠遭遇「閨蜜幹政」事件被國會彈劾時，國民力量黨前身新國家黨對於是否應支持彈劾發生分歧，導致保守陣營內鬥分裂，倉促推出的國務總理黃教安在選舉中輸得一塌糊塗，文在寅輕松贏得選舉。
2021年，得意忘形的民主陣營重蹈了保守黨的覆轍，由於共同民主黨內支持文在寅的派系和支持李在明的派系在總統初選中撕破臉皮，而且在國會選舉中擠壓小黨，導致當時的正義黨黨首沈相奵拒不退選分走選票，最終導致尹錫悅以不到1個百分點的微弱優勢撿了皮夾子。
有鑒於此，保守黨格外擔心提前大選導致大權旁落。彈劾決議最快6日進入南韓國會全體會議表決，在野黨陣營想在這期間爭取到8票，並非易事。
兩黨的角力也變成了一個乏味甚至掩蓋著不可告人的數位遊戲：
根據最新資訊，國民力量黨議員們最終達成共識，從黨團大局出發，應防止尹錫悅被彈劾或辭職。但是，已經脫離執政黨的國民力量黨前黨首李俊錫正利用自己在保守陣營的人脈說服部份議員，而且可能被說服支持彈劾的國民力量黨議員已達6人。共同民主黨方面還表示，如果彈劾案因票數不足被否決，計劃在10日例行國會結束後召開國會特別會議，再次提出彈劾案。
這一局面其實是尹錫悅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局面：
如果彈劾成功，無非是不做總統魚死網破，與做一個木偶總統等待一天天逼近的刑事檢調區別不大，而且還有「總統職務行為」這一免死金牌，尹個人將有大量空間進行司法方面的抗辯，而他砸爛保守黨的基本盤，李在明上台之後沒準出於感謝和顯示政治和解，還會對他進行特赦（何況他個人並沒有犯下鎮壓學運等刑事犯罪）；
如果保守黨能打贏阻擊戰，導致彈劾案失敗，他個人將「大而不倒」，成為保守黨團不能接受的沈沒成本，保守黨團必須盡一切力量為他服務，以換取他留給韓東勛一個比較完整的基本盤，讓保守黨在2027年有一線生機與李在明一戰。同時，他掌握的高層秘密和保守黨內幕，足夠換取安享晚年或流亡海外。
在這兩個方案之間，尹錫悅還掌握著辭職這一「核按鈕」，一旦他主動辭職，將與彈劾成功沒有區別。
結語
無論怎麽說，為了個人利益，尹錫悅可以說做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總統權力在他手中如同玩具，毫無莊嚴敬畏可言。
南韓動蕩的社會局面、渙散的軍隊士氣、高企的民生成本、劇烈的金融波動，都不過是廟堂中人爾虞我詐的籌碼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