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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賈母知道襲人背後說嫡親外孫女壞話,散布外孫女的謠言會怎麽樣?

2023-12-11心靈

賈母還真說過她對這類事情的看法。

元宵夜宴,賈母就當著一家子的人評道:

賈母因說:「襲人怎麽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

賈母評價別人的時候一向意簡言賅,她對襲人的看法就是兩個字「拿大」。

用咱們的話來解釋:飄了。

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
賈母聽了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裏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

從王夫人的回答看,賈母似乎一開始不知襲人戴孝,說了她兩句,這是個誤會。

但王夫人替襲人解釋後,賈母並沒有改口,反而更進一步的批評說:

如果襲人還跟在賈母身邊,就算要守孝,她還敢不伺候賈母?

可是接下來賈母又說,鴛鴦身上也有孝所以鴛鴦休年假去了,此時不在賈母身邊伺候,乍一看,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邊,我也沒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

賈母的問題早就預設了答案。

這裏賈母對襲人的不滿,倒不是針對襲人的某一具體行為,而是襲人自作主張更換門庭。

襲人作為賈母的丫鬟,不聲不響地投靠了王夫人,守孝、放銀、改待遇這樣的事情也不和自己打招呼,一心一意聽王夫人的調遣,讓賈母覺得不太舒服,這點我之後會出個回答細寫,這裏不再展開分析。

籠統來說,賈母就是對現在的襲人不滿意。

而她對襲人的評價也是一針見血的,直接拿準了襲人發生的一系列變化。

總之,「拿大」這句詞可謂一針見血,因為襲人沒有做任何夠得上「惡毒」的事情,在寶玉甚至大部份人看來她仍然是個非常好的姑娘,她的一些觀點和做法,旁觀也未必是錯的。

但是她的心態出了點小問題,她開始不把小姐們當主子,或者說有點把自己當成了主子了。

比如,這個問題中提出的,襲人作為一個丫鬟,她開始有膽子點評主子了。

襲人對黛玉的一系列褒貶,這裏不說對錯,因為對錯是非常主觀的,掰扯起來沒頭。

就說這段話為什麽聽起來有點奇怪,或者說,哪裏讓人覺得不是滋味?

【襲人道:「她可不做呢!饒是這麽著,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煩她做?舊年好一年的功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最關鍵之處在於 「誰還煩她做?」

這句話有很大的問題。

黛玉是林家小姐,賈敏的親生女兒,賈母的心肝寶貝,身體又不太舒服,又是客居的親戚,襲人作為一個奴婢,本來就不應該去勞煩主子做針線。

哪怕林黛玉身體特別健康,能倒拔垂普都,襲人也沒有道理隨便去麻煩人家。

關於這點,探春是明說過的。

賈府有統一的針線房,各個房頭都有做針線的丫鬟,寶玉那裏還有個刺繡高手晴雯,怎麽可能沒人做針線。

如果小姐愛做針線,愛給哪個兄弟姐妹做是人家的事,如果寶玉想求哪個姐妹做針線,也應該寶玉自己去求,然後給與相應的報酬和酬謝(給姐妹帶書呀帶好玩的小玩意呀)。

【探春聽說,登時沈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麽田地!怎麽我是該作鞋的人麽?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麽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閑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

史湘雲和襲人一起長大,愛聽襲人的話,半夜不睡覺也要給襲人做十根蝴蝶結子,做的不勻稱還覺得不好意思,這是兩個人關系好,這不是賈府的常態。
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使罷;要勻凈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

賈府再無能再缺人,也不至於編不出十根蝴蝶結子,特意求到史家那裏。

因此這話,說的怪,聽著更怪。

而且黛玉做沒做針線呢,做了。

寶玉進來,只見地下一個丫頭吹熨鬥,炕上兩個丫頭打粉線,黛玉彎著腰拿著剪子裁什麽呢。寶玉走進來笑道:「哦,這是作什麽呢?才吃了飯,這麽空著頭,一會子又頭疼了。」黛玉並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個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寶玉聽了,只是納悶。

而到了下一段,襲人的心態就更微妙了。

她在史湘雲的面前,用寶釵去對比黛玉,對兩個小姐做了一系列評價。

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家臉上過得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 .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 ,她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到過不去,只當她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份了。 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她,你得賠多少不是呢 !」

這不是一個丫鬟的視角,倒像是身份更高一點的人的口吻。

寶姑娘讓人敬重,林姑娘還要別人賠禮道歉。

寶姑娘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那反面例子自然就是……

襲人在這段話裏流露出的情感是「看不慣」,而且是以寶玉家人的身份看不慣,仿佛寶玉是她的一部份,所以寶玉在黛玉那裏受了氣,她就比寶玉更委屈,那寶玉要是甘之如飴呢?

她還是覺得委屈。

所以這段話的個人情感非常濃烈,濃烈到她不管身份的差異也要說出來。

這像什麽?

像媽像姐,唯獨不像丫鬟。

當然由於寶玉一向寵著這些丫鬟,所以她們或多或少都有點不拿二爺當主子,有的還和二爺嗆聲,這也不奇怪,但是就襲人的話來說,她的心態和一般的丫鬟是不一樣的。

事實上,丫鬟小廝這些人對小姐少爺們的態度應該是恭敬的,應該是自下而上仰視的。

翻看【紅樓夢】,你會發現這些丫鬟也會嚼舌根子,背後說悄悄話的時候也議論這個主子寬和那個主子剛強, 但只要是在一個相對公開的場合,除非必要,她們不會也不敢給主子下評語。

【紅樓夢】裏面有一個小廝,叫興兒,如果說光說身份的話,他其實在外門的身份也是很高的,因為他是賈璉的貼身小廝,而賈璉是賈府中的實權派人物,所以興兒之於賈璉和鴛鴦之於賈母,平兒之於鳳姐是差不多的。

但他是怎麽評價林黛玉和薛寶釵的?

【奶奶不知道,我們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麽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麽,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這樣的天,還穿夾的,出來風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還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兒,姓薛,叫什麽寶釵,竟是雪堆出來的。每常出門或上車,或一時院子裏瞥見一眼,我們鬼使神差,見了他兩個,不敢出氣兒。」】

從這段話裏不難看出,他評價林黛玉和薛寶釵完全是站在一個很低的角度去仰望一個罩在玻璃罩子裏的兩個小姐,階級感是躍然而生發自肺腑的。

他不會說林黛玉體弱多病每次出門的時候我們還要小心照顧,真討厭,真煩。

他也不會說薛寶釵喜歡外出串門兒,老走來走去的,我們還要外服侍,真煩。

他不會抱怨,他對這兩個小姐的描述完全是凡人仰望天人的角度。

當然還是要說到這是寶玉手下的人和其他少爺手下的人的不同,並不完全只是襲人個人的問題,只是她的問題比較突出。

因為其他丫鬟,我實在是找不到她們公然點評姑娘主子的言論,大概就放一下平兒跟管家娘子們評價探春的話。

同樣,不需要特別指出平兒和探春的身份差距,也能一眼看出來這是一個低位的人在評論高位的人。探春發怒了,太太和二奶奶都要讓一讓,你們又算什麽?

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的不像了。他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他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他。果然招他動了大氣,不過說他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他撒個嬌,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麽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

仔細對比一下,就會發現這種差異。

平兒口中的「三姑娘」是沒有錯誤的,她生氣了也是你們的問題。

不過好訊息是,襲人也不僅僅只是點評院裏的姑娘們,她膽子上來的時候,比晴雯敢說多了。

晴雯沒什麽真章,但襲人是真的很喜歡褒貶別人。

襲人聽了說道:
「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

這段原文很長我就不貼了,大概就是賈赦想要求娶鴛鴦這段。

按理說賈璉是賈赦的兒子,作為賈璉的通房,平兒和賈赦的必要交往肯定更多,但是平兒對大老爺一句褒貶的話都沒有說過。

鴛鴦被大老爺求娶,她恨透了賈赦,但是鴛鴦也沒有說過賈赦你這個老白菜幫子如何如何,她只說我不想做賈赦的妾,而不會說賈赦怎麽樣。

但襲人就敢這麽說。

當然她說的這些話不是錯的,甚至可以說是很客觀公正,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但是從身份地位的角度來說,這些話她不該說,尤其不該隨便和別人說。

後文寫,鳳姐生病的時候,襲人還特意去看望鳳姐說悄悄話。

紫鵑會自己去看望鳳姐嗎?

侍書會自己看望鳳姐嗎?

晴雯麝月會去看鳳姐嗎?

不會。

只有襲人認為自己有資格「代表」怡紅院出戰。

而這種「拿大」的心態,也不意味著襲人就是壞人了,心腸就惡毒了,只是她的心態被有意無意地擡得太高了。

而這些來自於賈寶玉的縱容和襲人個人對未來的規劃,在襲人的構想中,她早晚是寶玉的姨娘,現在是怡紅院的大管家,王夫人的代言人,所以她有義務有身份來處理賈府的事情,這個想法其實是沒錯的,從今人的角度來看甚至理所當然。

但是在當時那個時代,在賈府那樣的環境裏,當她遇上賈寶玉那樣的人,她的命運就必然要坎坷。

這是件很無奈的事情,因為如果她沒有遇上寶玉,她甚至未必有被人「嬌慣」的機會,然而又因為她遇上的是寶玉,她絕不可能看見寶玉成為她想象中的如意郎君。

這就叫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