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駕崩了。
按照規定,我們這些無子的嬪妃都要殉葬。
太監壓著我要強行灌毒酒,我大喊一聲,「放肆!本宮腹中已有先帝龍種,誰敢動我?」
總管太監陰白的臉上半信半疑,他派人去敬事房取起居註,當著我的面一一翻檢。
之後,就見他眉梢一挑,似極為訝異,隨即垂手恭敬地向我請罪,「奴才有眼無珠,還請儷妃娘娘恕罪。」
我心知,在宮裏最不能得罪的就是這些沒根的太監,便和悅笑道,「不知者無罪,公公請起吧。」
他頗為討好地向我道喜,望著我尚還平坦的小腹,眼中精光閃爍,滿含計較。
我知道他在懷疑什麽,他猜測的沒錯,孩子不是老皇帝的。
而是即將登基的新皇帝的。
*
先帝病重之時,我隨詔入內侍疾。
到了殿中,先帝已是昏睡不醒,太子坐在案前,正批閱奏折。
多時不見,他身上越發積威日重,清貴煊赫,雖還未登基,儼然已有一國之君的風範。
我這才明白,原來竟是太子下的口諭。
他於百忙之中瞥我一眼,眉眼淡漠,不辨喜怒,「今日就有勞儷妃照料一下父皇了。」
我耷拉著眉眼,淡淡應是。
皇帝尚在昏睡,也無需我做些什麽,只是守在床邊看著而已。
殿內燭火輝煌,光照滿室,身影被無限放大,映在墻上,生動而溫馨。
仿佛忽然之間,便有了煙火的味道。
我不禁恍惚,悵然所失。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勾起了往昔的回憶。
記憶中曾有個少年踏月而來,毫無體統地夜探香閨,只為求得少女的原諒。
少女賭氣地背對著他,他轉到哪,少女就背對到哪。
少年急了,好話說了一羅筐也不見效。
無奈之下,他只好拉下身段,就著燭光,在少女面前表演紙影戲。
只見他一手一個裁好的紙人,黛眉紅唇的是少女,軒眉星目的是少年,拿腔怪調地表演著,「若漁妹妹,你怎麽又不理我了?」
少年紙人圍著少女紙人打轉。
少女紙人捏著尖細的嗓音說,「既有了別人,何必又來找我,你滾!」
少年紙人委屈巴巴地說,「妹妹從何處聽來這樁沒影的事兒?李小姐摔倒向我撲來時,我一下子就避開了,連衣角也不曾沾她半點。」
少女紙人陰陽怪氣,「你竟還知道她姓李呀!」
少年紙人更加委屈,「真是說多錯多,不說也錯,唉,我好生命苦啊!喜歡上一個刁蠻不講理的小姐……」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他一直在抹黑我,「你說誰刁蠻不講理了?」
他嬉皮笑臉,「當然是面前站的這個,眼裏看的這個,心間想的這個了!」
我臉蛋灼紅,追著他罵,「油嘴滑舌的登徒子,你快出去!」
他笑著跳開,旋身跑到我背後,將我抱在懷中,「不生氣了好不好?」
「哼。」我扭過臉不理他。
他偷偷親我一口,唇瓣溫涼,「那我走了,不要太想我……」
*
更漏聲聲,我驀然回神。
宮人皆被屏退,滿室悄然,太子站在我身後,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不知看了多久。
我視線平平,半垂著眼睫,不發一語。
他清幽的嗓音回響在殿內,「若漁,我已安排好了,過幾日你就可以出宮。」
話外似乎另有含義。
出宮?呵呵 ,我憑什麽要聽他的,乖乖出去做他的金絲雀?
當初他袖手旁觀,冷眼不顧我落入他父皇的手中時,就該清楚,我們之間的情分已經絕了。
無論他這是得不到的念念不忘,還是心懷愧疚的補償,我都不稀罕。
但我一個無子的妃嬪,要想名正言順地留居宮中,總得需要一個理由。
我心中漸漸有了主意,「殿下容我再想想。」
「好。夜深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
翌日,太子又以皇帝的名義召我入見。
他問我答案。
我含笑地為他倒了一盞清茶,「破鏡重圓,前緣再續,此等美事,應當好生慶祝一番才是,可惜無酒,便以茶代之,殿下,可否賞光,飲下這一杯?」
他聽聞我的話,早已是癡了,似是不敢相信,「若漁,我……」
我打斷了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我都明白的。」
太子不假思索,一飲而下。
很快,他便感到了不對勁,欲火焚身,震驚地看著我,目光又怒又傷,「若漁,你居然下藥,你……」
我又一次打斷了他,實在不想跟他廢話,「辦完事兒再說吧,若不是你還有這點用處,我真是連看你一眼都嫌多余。」
他怒極反笑,狠狠撕扯我的衣服,「好,你好得很,那便如你所願!」
我也不遑多讓,對他又抓又撓,又掐又咬。借種而已,說到底吃虧的還是我,他氣個什麽勁兒?
我們在皇帝龍榻的西廂,一夜癲狂。
怕一次不中,後來我各種威逼利誘,強迫了他好幾次。
也因此徹底撕破了臉,他不願再見我,我更懶怠見他。
*
兩個多月後,太子正式登基,我確診有孕,奉旨移往行宮養胎。
只因宮中傳出了我和他不倫的流言。
沒錯,是我放出的,就是要給他添堵。
另外,我不想處在他的監視之下,被動掣肘,無法護住孩子。
身在宮外,天高皇帝遠,做事更加方便,更有利於我的行動。
裴恂一向註重名聲,愛惜羽毛,他生怕我再造謠生事,很快下令將我遣往行宮,以避嫌疑。
正中我的下懷。
呵呵,都不知睡過幾次了,還避嫌呢,狗男人就是道貌岸然,慣會裝蒜。
行宮裏,我辛苦懷胎十月,痛了兩天一夜,終在次年初春,產下一子。
禮部迎合上意,擬名裴慎,義為謹慎肅恭。
我不以為意,取了個小名,喚他承繼。
孩子滿月,我爹來了。
這是自我入宮後,他第一次來看我。
相比於我剛出月子的臉色紅潤,他的氣色就顯得頹敗多了。
也是,新皇登基,朝臣勢必要經過一輪清洗,他這個老牌丞相主持朝政多年,也該放權讓路了。
裴恂向來是個冷情果決的人,想來他的日子不怎麽好過。
我有些幸災樂禍地想。
我疏離客套地與他閑話幾句後,實在不想應酬,就借口身子微恙,端茶送客。
他曉得我不待見他,後來便差遣我的哥哥時常過來,給我送錢送物,借此修補親情。
東西我照單全收,其他免談。
不知若我生的是位公主,他可還會記得我這個女兒?
*
我寫了一封信,交予哥哥寄去。
半個多月後,哥哥再次求見時,身後跟著一名侍衛。
此人劍眉星目,氣度迥異,竟頗為大膽地直視著我,語調閑涼,「臣不遠萬裏,特來拜見娘娘,恭祝娘娘千秋如儀,芳顏永駐。」
正是被裴恂趕往封地,連先帝喪禮都不許參加的二皇子裴懷。
裴懷一直都喜歡我。
他曾為我簪花遊街,只為博佳人一笑,為我西郊狩獵,只為那冬日的一領圍脖,更曾為我耗費萬金,燃放了照亮半個京都的煙火。
他為我做過許多出格的事。
但那時我已有了青梅竹馬的太子哥哥,自是看不上他的。
做什麽都白搭,平惹一身討厭。
如今想來,自己當初真是年少無知啊。
我一時感慨不已。
「王爺不必多禮,請坐。」
哥哥識趣地退了下去。
我讓催雪將孩子抱來。
裴懷伸手要接,催雪恐他失手摔了,躲閃著不敢給他。
裴懷哂笑道,「本王又不是毛手毛腳之人,何必如此防備?」
我走上前,將孩子親自遞給他,「王爺你看,他才兩個多月,胎發便已極為濃密了。」
他細細地打量著,笑道,「這是福澤深厚之象。」
說著,他從懷裏摸出一枚玉佩,塞進小兒的繈褓中,「皇弟,哥哥送你的,別客氣。」
我心裏發笑,恐怕他做夢都想不到,這是他的親侄兒吧。
逗弄了一會兒,承繼累了,我吩咐催雪將他抱下去睡覺。
她躊躇著沒有離開,不敢將我一人留下面對裴懷。
惹得裴懷輕嘲道,「催雪這丫頭也太防著我了,當年就是你經常攔我,不替我傳話,不許我見你家小姐,敢情爺的銀子都白花了。」
催雪漲紅了臉,辯解道,「王爺的銀子奴婢一文沒留,全都施舍到廟裏添香油了。」
裴懷拊掌而笑,「做得好,也算給爺積功德了。」
我打著圓場道,「催雪性子忠厚,同本宮的感情就如同親姐妹一般,自是十分護著我了。」
而後示意催雪趕緊退下。
待室內無人後,我將裴懷請到靠窗的榻上,分坐兩端,為他斟上一杯清茶,「王爺,現在我們可以說些正事了。」
*
裴懷審視般地看著我,問了一句,「你舍得?」
我笑,飲了一口香茗,「我為何不舍?難道女人就一定心軟?」
他掏出我寫給他的信件,放在燭上點燃,「你能下定決心就好,我只擔心事到其間,你會不忍,放他一條生路。」
「不會。」我認真而篤定道,「我如今真正想要的,和你一樣。」
「不一樣。」他立即反駁,手指點我一點,「除了江山,我還想要你。我對你的心思,從未變過。」
他的赤誠觸動了我,我真心道,「其實,我曾後悔過的。」
「有你這一句話就夠了。」
他望著我笑,鋒利的眉眼都柔和下來,眸中映著燭火,裏面清晰地有一個我。
「阿漁,你能站在我這邊,這是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我默然良久,「值得嗎?」
我曾深刻地自我懷疑過,痛苦糾結過,是不是因為我不值得,才令家人和愛人那般輕易舍棄?
可他卻道,「對我來說,不是值得,是幸運。」
眼裏泛起熱潮,我偏頭避過,余光中見他拾起銀剪,撥弄燭芯,「夜裏煙火熬眼,你早些休息,我這就走了。」
原來他也有如此細膩的一面。
我輕柔低聲道,「一路小心,來日再會。」
*
許是日有所思,當晚我便做起了夢。
一年多前,先帝身體愈發不好,開始多疑並忌憚太子分權上位。
因此對太子一黨加以大力打壓,並提拔了不受寵的二皇子與其分庭抗禮,太子處境艱難,被迫低調行事。
朝中卻有了易儲的傳聞。
據說,訊息是從勤政殿當值的太監們口中傳出,那日,多人皆聽見了聖上對太子的評價,
「恂雖賢明,但過於鋒芒激進,圖謀妄為。朕聞民間鄉野,家有老父在堂,子不敢自斷專行,凡事無大小,倶請示慈翁,侍奉在側,分毫不違。朕竟不如鄉村老叟也!」
變相指責他不孝不忠。
太子惶恐,至聖上寢殿請罪,帝不見,他便在殿前跪了一天一夜。
半夜下了小雨,他淋了一宿,天還未明就發起高燒,昏倒在地。
帝不聞不問。
東宮屬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我爹身為太子黨的領頭人,更是焦灼焚心。
似此形勢不妙,該如何重新贏回聖上的歡心?
很快,機會來了。
沈屙老邁的皇帝晚年迷通道教,身邊寵信的方士獻策,若修煉道家陰陽和合術,擇八字相合的妙齡女子雙修,可延年益壽。
正巧,全京城就屬我八字最合。
天子動心垂問,我爹叩首長拜,賣女求安,「依照天意,此女正為陛下所有。」
聖上歡喜非常,下旨宣我入宮。
我便成了老皇帝采陰補陽的玩意兒。
而我爹很快就另擇一女許給了太子,正是我的妹妹,如今的端妃娘娘。
太子對這一切都持沈默態度。
我去求他救我,他卻連見也不見。
你體會過絕望到想死的滋味嗎?
曾經,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幸福的,有父母和太子的嬌寵,無憂無慮,自在活潑。
但那終究只是以為罷了。
在絕對的利益面前,我一文不值。
*
巨大的悲傷籠罩了我,我仿佛沈進了冰冷的深海,痛苦得無法呼吸。
這時,一道聲音將我從海底拉至彼岸,明朗的嗓音像一束強光,照徹了我周身的黑暗。
他說,「阿漁,莫要再想那些傷心的了,往後的路有我陪著,我不會丟下你的。」
我縮在他懷中瑟瑟發抖許久,那夢魘一般的幻境才消散無蹤。
平復心緒後,我支起身子,微訝問道,「可是路上有事?你怎的沒走?」
他苦笑道,「恰逢皇上正巡視京郊大營,擇近駐蹕行宮,道上戒嚴,關卡甚多,我暫時是走不了了。」
「阿漁,你得收留我了。」
黑暗中,他輪廓分明,雙目如星。
我笑道,「那是自然,裴懷,我們的機會來了。」
裴恂定是特意前來帶走孩子的,我不可能讓他如願。
走到了這一步,他自己偏送上門來,那就別怪我心狠。
月色透窗,在床前灑下一片銀白。
我和裴懷布置商議半宿,決定了動手的計劃。
天剛擦亮,裴懷摸出人皮面具戴上,趁著微曦的薄霧,隱入林間。
*
日暮分時,皇上巡營完畢,一行人馬入駐行宮。
總管公公先行一步,過來傳報,好預備恭迎聖駕,我淡淡道,「本宮是先帝妃嬪,理應避嫌,就不去前門接駕了。」
公公看看我懷裏的小皇子,沒敢多說什麽,悻悻去了。
向來沈寂的行宮一下子熱鬧起來。
我看著寢殿門外多出來的禁軍,心知他定會抽空過來。
果然,夜靜分時,他手執宮燈,披著滿身霜華,踽踽而來。
見我正立於階前, 他一滯,隨即溫聲道,「外邊風涼,怎麽站在這兒?快些進去,小心受寒。」
我不是專意等他,而是想確認一下他身邊有多少侍衛保護。
沒想到他竟是一個人來的。
入內坐定後,裴恂柔和的目光久久凝視著我,語氣溫和,透著一絲無奈道,
「本想早些來看你,但我知道你大概是不想見我的,朝中政事又多,這一拖便拖到了現在。」
「若漁,跟我回宮去,好嗎?」
我不由嘲諷道,「回宮當太妃嗎?」
「我會安排好一切,你相信我。」
「那孩子呢?可是記在我名下?」
他沈默了。
他登基八九個多月,後宮仍無子嗣。
這其中自然不是身體患有隱疾,我可是親身驗證過的。
而是為了平衡某些事情,做了某種承諾。
當初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後娘娘,出自大將軍府,世代駐防邊境,兵權在握,在民間很有威望。
當初他和裴懷的鬥爭中正處於下風,位置即將不保時,將軍府卻仍然願意把女兒許配給他,為的自然是權位了。
他們想要一個嫡長子,立為東宮,但裴恂明顯是不樂意的。他想打破這種平衡,拿我的孩子涉險。
「他可是你的兒子啊,你都未曾看過一眼,就要這般利用他,裴恂,你簡直不配為人!」
刺耳的破碎聲在寂夜裏響起,茶水濺了一地。
門外立時傳來太監緊張試探地詢問,「陛下?可需傳喚伺候?」
裴恂淡淡回道,「無事,下去。」
他轉眼看我,深深嘆息,悲傷莫名,「若漁,你對我成見太深,罷了,往後你自會明白我的心意。」
話落,他便起身,回宮歇息去了。
我望著窗外沈冷的夜,心中發恨,他既不仁,休怪我不義,看來計劃要提前動手了。
*
越日,裴恂在行宮設宴,犒勞嘉獎營中將領。
碧水閣中絲竹歌舞,響徹雲天,眾人歡暢怡然,大醉而臥。
帝不勝酒力,早歸,宿重華殿。
我命催雪送去一碗醒酒湯,須臾,她帶著空空的食盒向我稟復道,「奴婢親眼見陛下飲下,方才回來。」
我不由問道,「那他是什麽反應?」
催雪蹙眉回憶道,「陛下先是歡喜,接著又落寞了起來,最後竟似有些傷心,將空碗遞給奴婢時,雖面上帶笑,可眼裏晶瑩一片,就好像……」
就好像唱戲一樣?變臉真快。
我打斷她道,「你做得很好,竟觀察得如此仔細。」
她垂首細聲道,「這都是奴婢應該做的。」
我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出聲問道,「催雪,你可覺得我狠心?」
她一怔,連忙回答,「奴婢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我牽住她的手笑道,「你我一起長大,你應該是這個世上最能理解我的人吧。」
她點頭道,「是,奴婢理解娘娘。」
「那就好。」
*
夜半,行宮突然走水,從重華殿往東起,大火蔓延,火光沖天,我所居的宮殿也在其間。
宮裏頓時亂成一團,我在禁衛軍的協助下逃出生天,身邊皆是陌生臉孔,只不見催雪。
我請求禁軍統領幫忙尋找催雪,他急得大吼,「娘娘,聽說皇上還沒救出來呢!末將實在沒閑工夫浪費在一個奴婢身上!」
我無法,只能祈禱上蒼,保佑她平安歸來。
直至淩晨,大火才算撲滅,昔日富麗堂皇的重華殿早已燒成灰燼。
禁衛們找了一夜都沒找到皇上,惶恐不已,一面往京都傳報訊息,一面加派人手清理廢墟。
朝中幾名元老大臣聞訊火速趕來,主持大局,我爹這個兩朝老臣也赫然在列。
在徹底將重華殿翻了個底朝天後,終於在灰燼中發現疑似皇上的屍骨。
屍骨與皇上的身形相差無幾,身上裹著的殘縷經幾位重臣仔細辨認後,確認是龍袍無疑。
結論一下,瞬時間,廢墟上的所有人都跪伏在地哭喪,哀嚎聲響徹天地,長拜不起。
連老天都不忍聽聞,下起了淅瀝小雨,似在為君王默哀哭泣。
*
我聞知裴恂真的死了時,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那麽快意,心裏反而空落落的,沈不到底。
這不是我一直所期望的結局嗎?為什麽真的發生了時,我卻沒有半點高興呢?
不過,當今的形勢容不得我再多想。
朝中大臣們緊急商議,討論了一次又一次,逐漸分為兩派,一是大將軍主張的立長,一是我爹主張的立幼。
先帝的皇子目前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只有裴懷和我所出的裴慎。
我抱著孩子,隱在簾後,聽著他們爭吵不休,誰也不肯相讓。
正僵持著,太監傳報裴懷到了。
大將軍率先至門口相迎,態度殷勤,請他表態。
裴懷沈默了一下。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他似無意般地往簾幕後看了一眼,鄭重而誠懇道,
「本王不羈遊蕩慣了,無才無德,自認難以擔當大位,皇弟雖年幼,若得忠臣良將悉心輔佐,必成大器,造福萬千黎民。因此,本王認為,還是皇弟更適合這個位置。」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他這等於是把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讓人。
大將軍不敢置通道,「王爺,你可要三思啊!」
裴懷再一次確定,「本王所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無一字作假。」
大將軍黨明顯很不甘心,還要再勸。
這邊,我爹他們的神色驚疑不定,不知裴懷是故意演戲,還是真心實意。
眼看堂上群臣的嘈嘈議論之聲沒完沒了,我心中發急,手上用勁不由大了些,惹得承繼不舒服,在我懷裏亂動,最後,竟驀地「哇啊」一聲,哭嚎起來。
我尷尬地哄他閉嘴,他卻越哭越響亮,宛如一道平地驚雷,撕裂了所有的委蛇和算計。
簾幕前,眾人隨聲望來,氣氛為之一滯。
而裴懷反應迅速,他當先跪下,朗聲道,「臣裴懷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爹帶著皇弟黨緊隨其後,頓首高呼,「臣等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剩下大將軍黨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只得也隨著眾人俯首叩拜。
至此,皇位之爭塵埃落定。
我不費一言一語,一兵一卒,輕松獲得皇位。
這一切都是裴懷的功勞。
如果你曾因權勢而被拋棄過,可有一個人卻為了你放棄了江山這個更大的權勢。
你會不動心嗎?
我不會。
往後的日子,我想有他陪著我一起度過。
*
裴恂的棺槨停靈於太和殿。
宮中皇帝喪禮和登基大典同時進行,日子緊迫,我時刻關註朝堂上的動靜,生怕在此關鍵時期有所閃失。
裴懷安慰我,「目前大局已定,不會出現變故,你莫要胡思亂想。」
我道,「不知為何,最近我這顆心一直砰砰亂跳個不停,總覺得會發生什麽。」
他把我摟在懷裏,輕柔哄道,「可能是你最近太緊張了,憂思過重,你放心,出了事自有我頂著,我必會護你周全。」
「阿懷……」我埋在他肩上靠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催雪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難道她真的……」
「我一直派人在找,你所居宮殿的廢墟裏掏出來的屍骨都已確認過了,沒有她,可能她跑到別的地方去了。」
「不可能!」
她對我忠心耿耿,就算因避火跑了出去,事後也一定會回來。
「別想那麽多了,你今晚早些休息,我守著你,別怕。」
「好。」
日盼夜盼,終於盼到承繼登基的那天。
太極殿裏,文武百官列隊兩行,莊嚴肅穆,我抱著身穿特制小龍袍的承繼,坐在正中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註視著禦階下的一切。
唱禮太監拖著洪亮的嗓音高喊道,「百官朝賀,覲見新皇,一叩首……拜……」
眾人紛紛屈膝跪下,動作整齊劃一。
「起。」
「二叩首……拜……」
「起。」
「三叩首……拜……」
「起。禮畢,鳴鐘,奏樂!」
渾厚莊重的國樂響徹於大殿內外,古樸的編鐘演奏出華美樂章。
耳聞目見之下,我心潮澎湃,激動得手腳發顫。
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裴懷的身影,卻發現他一直在凝目仰望著我,深情得不含一絲雜質。
縱使眼中星辰萬千,唯我而已。
我沖他燦爛一笑,他回我一笑,可隨即意識到什麽,突然臉色立變,回首緊盯大殿之外。
霎時,音止,鐘停,變數陡生。
*
殿外,成千上萬的禁軍漸漸圍攏而來,皆黑甲長戈,屬於皇帝親衛。
當中一人黃袍玉冕,肩披華章,胸盤金龍,足踏山海。
越近,他越如閑庭信步一般,緩緩踱來。
我震驚得無以復加,裴恂竟然沒死?
掃視堂上諸臣,大將軍黨與我同樣震驚,而我爹他們正安然自若,向皇帝行禮如儀,仿佛早有所知。
這難道從開始就是一個局?
此時,朝堂之上。
裴恂面上帶著舒朗的笑意,出聲亦是溫雅無比,仿佛他正該在這個時候出現他這個人,
「與眾卿睽違許久,朕甚為牽掛,然大敵當前,必須將計就計,方可一網打盡。隱瞞卿等,朕實屬無奈,愛卿們可不要怪朕才好。」
眾臣皆道,「臣等不敢!」
又道,「皇上英明!」
只除了裴懷一人。
裴恂含笑走近,與他相對而望,話語中盡是得勝者的自傲和輕狂,
「二弟素有野心,令朕日夜寢食難安,欲除之而無計。多虧太妃娘娘與朕解憂,定下這先死後生,甕中捉鱉的絕妙之策,方才拿下你等。二弟,此番落於朕手,你可服氣?」
裴懷不語。
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設計你!
我正欲下去解釋,禦階右側匆匆上來一個女子,她帶著面紗,露出的眉眼極為熟悉。
「催雪?」
她屈身行禮,「是我,娘娘。」
我立刻問道,「你去哪了?你的臉怎麽了?」
她低垂著頭,淡淡回道,「奴婢被煙火迷暈後,是陛下救了我。臉上的傷疤醜陋,恐怕驚擾到娘娘,故此遮面掩飾。」
我顫抖著聲音,「給我看看……」
她輕輕避過,「娘娘,給奴婢留一個體面吧。」
我頓時哽住,憋悶得慌。
「催雪,你是不是怪我了?」
「奴婢不敢。」
*
正當此時,裴懷說話了,他用他那慣有的憊懶態度,語氣散漫道,「陛下的離間計用得真差勁兒,臣弟有腦子,可不會輕易上你的當。」
我松了口氣,還好,他不相信……
裴恂似是早知道他會如此回答,並不以為忤,轉而又道,「你們之間當真如此信任,從無欺瞞?但有一事,她定未與你實情相告。」
我猜到他要說什麽了,當下慌得手足無措,只能緊緊抱住孩子。
他正對著我,貼近裴懷耳邊,嘴唇微動,眼睛卻一直緊盯著我,似要欣賞我的反應。
只短短一句話,可謂殺人誅心。
話落,裴懷僵住了。
我也僵住了。
許久,他才回過神來,轉身看我,目色沈痛,面如死灰。
他知道了,他精心綢繆,拱手讓位的,竟是裴恂的孩子!
這簡直是一場笑話!
我的眼淚紛亂而下,只會無助地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
無從辯駁,因為這是事實。
半晌,他突然笑了,仰天大笑,笑得無比狂肆,
「若論玩弄人心,陰險狡詐,臣弟自然不如你,你雖贏了,可有什麽好驕傲的?躲在女人背後,讓心愛的人出賣色相,行使美人計……這種事情臣弟打死也做不出來。臣弟確實服氣,服氣你的無恥,你的狠心。」
在我聽不見的距離,他同樣貼近裴恂,輕聲道,「你如此設局,就不怕我情難自禁,碰了她嗎?」
我只看到裴恂面色一變。
他接著笑道,「放心,我可沒你那麽齷蹉,她始終如一。只是眼瞎,錯跟了你,你不配!」
錚然一聲,裴恂拔出身邊禁衛將領的軍刀,直指他的咽喉。
我爹怕他氣怒之下,親手殺了皇弟,將來史書有汙,連忙跪諫道,「陛下請冷靜行事!」
群臣跟著跪下,「陛下三思!」
裴恂把劍扔了,冰冷命令,「將罪人帶下去一一審問,擇日處決!」
「是!」
*
禁軍進殿,反綁了裴懷和大將軍一黨。
就要將他們帶離下去時,我猛然醒悟,將孩子往催雪懷裏一塞,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
「阿懷,我沒有設計你,今日的事我絲毫不知情,你相信我嗎?」
他看我良久,末了滿不在乎地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死也瞑目了,阿漁,我走了,你要好好的,莫要傷心太久。」
「阿懷……」
我忍不住去牽他的衣襟,卻被裴恂一把奪過,他將我推至身後,吩咐近侍道,「太妃累了,帶她回宮休息。」
幾個宮人忙圍上前來,簇擁著我往後宮行去。
臨行前的最後一眼,是裴懷昂然挺直的背影,他大步磊落,瀟灑走過,好像不是即將身赴刑場的囚徒,而是凱旋遊街的將軍。
他那麽好,終究是我害了他。
*
裴恂借此時機,著實清理了朝堂。
大將軍府抄家滅門,皇後被黜,打入冷宮,我身份不改,仍是太妃,而催雪因救駕有功,冊封容妃。
催雪對我說了謊。
不是皇帝救了她,是她救了皇帝。
火海洶湧時,她像不怕死一樣,沖進重華殿裏去救裴恂,正巧被帷幔上掉落的火團砸中臉頰,當場毀容。
裴恂感念她對自己的忠心和癡情,帶她從密道一起逃走,又憐她容顏盡毀,不好嫁人,索性成全她的心意,收入後宮。
我竟從來不知道催雪喜歡裴恂。
原來我從未看清過身邊的人。
唯一對我真心的只有阿懷,可他死了。
我經常想他,想到精神崩潰,頭腦發昏,日夜顛倒。
各種情緒紛雜混亂,像蟲蟻般日日噬咬著我的心,只是外表光鮮,內裏早已腐爛模糊。
如同蛀空的房梁,即將坍塌。
裴恂曾前來看過我,被我大罵著趕了出去。
一切都是因為他!我不想見他,他一來我就發瘋,後來,他便也不來了。
我半昏半醒時,曾聽到伺候我的宮人們聚在帳外,悄聲議論,
「娘娘瘋了!篡位不成姘頭又死了,不瘋才怪!你說她一個女人家,有陛下和小皇子傍身,還要那麽大的野心做什麽?竟然想當太後……」
當太後怎麽了?我現在仍然想當太後。
從剛進宮時起,我就想生個兒子去奪裴恂的位。
他不是最在意這個位置,不惜拋棄我嗎?那我就偏偏奪了他的,讓他一無所有,悔恨終生。
可惜老皇帝身子骨不行,又為了修煉長生戒了女色,最終失敗了。
如今的我猶如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了無生趣,平日裏唯有寄托於神靈來安慰自己。
我跪在菩薩前為阿懷抄寫經文,祈禱他早日往生,對於裴恂則是日日詛咒,盼他早死。
我殺不了他,只能這樣發泄氣憤。
倒是那幾個宮人後來都不見了人影,許是跑了吧。
*
守在堪比幽禁的宮殿,望著頭頂四四方方的藍天,我曾以為,我這一生也就這樣了。
但裴恂許是看不慣我,總不容我好過。
他下令要收回孩子,記在催雪,哦不,是容妃名下撫養。
他防著我,生怕我再用孩子大做文章。
無所謂了,我早知以裴恂的心性,不會放心孩子由我教養。
何況這孩子有他一半血脈,越大越發與他生得相像。
況且,當初懷孕的目的那般不光彩,我實在無法對孩子真心疼愛,心中總有隔閡解不開。
還不如交給催雪,省得傷了孩子,又傷了自己。
催雪為人,我很信任。
可我終究還是低估了人性。
不久,我聽聞我的妹妹端妃娘娘,因不滿催雪一個家養奴才和自己同等位份不說,還擁有教養皇子之權,心裏不忿,時常對催雪尋釁滋事,企圖奪走皇子,而裴恂對此卻不管不問。
催雪無奈,怕護不住孩子,幾番上門求見,我不願摻和這些烏糟腌臜的事,將她拒之門外。
她鍥而不舍,在門前跪了半天,最後暈倒路旁,被自家宮人擡了回去。
過兩天休養好了,接著又來。
有時還會帶著承繼,隔著一道門絮絮向我訴說,他如今多大了,每天吃些什麽,喜歡什麽,大人說話他會分辨誰是誰了,看見熟人就笑,聰明異常……
那是,我敲敲抄經抄得酸痛的肩膀,心想,這孩子性子隨我,自是聰慧了。
在說到承繼愛咬人,喜歡對人吐唾沫時,我心裏一陣嫌棄,這八成是遺傳自裴恂那個狗東西,我可沒這惱人的壞習慣。
遺傳也不傳些好的,要他有何用?簡直該死。
後來,連續好些天,催雪一直沒來。
我起先還能坐得住,到最後實在煩惱得一個字都寫不下去了,便問身旁的宮人道,「容妃怎麽了?好些時候沒見她來了。」
宮人回道,「聽說小皇子前些天中了毒,腹瀉嘔吐不止,容妃娘娘日日懸心照料,想是因此才沒空過來。」
我徹底坐不住了。
*
玉衡宮中,催雪向我講述了承繼中毒的起因經過。
她說,端妃趁她不在時,私自進殿逗弄小皇子,還餵了他一塊甜糕。
正是吃了那塊甜糕後,當晚承繼便拉稀出疹,上吐下瀉。
催雪猜測,端妃是想借機生事告她一狀,令她失去陛下的信任,好趁機奪走承繼的撫養權。
因為端妃已經不是第一次這般算計生事了。
我聞言,氣得渾身發抖,高聲怒道,「去把端妃給我叫來!」
不久,若淑來了。
她比我小一歲,長相與我有六分相似,從前我們最為要好。
她一進來就笑嘻嘻的,抱著我的胳膊道,「阿姐可算想起我這個妹妹來了!前陣子阿姐回宮,我歡喜極了,登門拜訪,阿姐怎麽不見我呢?」
我咳了一聲,冷著聲音道,「我的身子近日不太好。」
她立馬關心問道,「可是生孩子落下的病根兒?這個毛病母親也有,哪日回家問問她該如何保養。」
我敷衍過去,「到時再說吧。」
她這時才有空賞給催雪一個眼神,不屑又氣懣地對我道,
「阿姐,你萬不可將慎兒交給這個賤人撫養,她總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一會兒跟皇上說孩子頭疼,一會兒又說孩子哭鬧,好趁機把皇上留在她的宮裏。這人不光容貌醜陋,心也黑了,阿姐,外人可不如自家姐妹可靠,你還是將慎兒交給我吧。」
催雪被她直言譏諷,蒼白著臉垂下頭去。
我默了默,道,「若淑,不要亂說話。」
若淑急了,「阿姐,你我自小在高門深府中長大,後院裏那麽多女人,什麽技倆沒見過?我可沒冤枉她!」
「好了。」
「皇上駕到!」
門外太監高聲傳報,緊接著一道明黃身影闊步走來。
裴恂背著雙手,嘴角含笑道,「今日這般熱鬧,可是有什麽好事發生?」
好你個頭,再好的事碰見你也就不好了。
我翹著二郎腿,眼稍也不分給他一個。
催雪和若淑趕忙屈身行禮。
若淑搶先一步將事情原委敘述一遍。
誰知,這狗男人竟風輕雲淡道,
「愛妃們皆是良善賢德的女子,不會做出下毒的事來,許是吃壞了東西才引發的癥狀,找太醫瞧瞧便是。男孩子也不必太細心著緊,粗養些身子才更加壯實,想朕當年……」
我忍無可忍,一巴掌甩到他臉上,「你能跟我兒子比嗎?沒見你抱過孩子一次,講起理論來倒是賣弄得不行了,看把你能的!你這個只管生不管養的狗東西!」
*
「嘶……」
眾人皆暗暗吸氣,滿場皆驚。
而裴恂臉上頂著色彩鮮明的巴掌印,竟笑得十分和顏悅色,像個變態一樣反常,「太妃教訓的是,是朕不對。」
眾人又暗暗吸了一口氣。
我白他一眼,從催雪手中抱過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事後,若淑來宮裏看我,懷著無比歆羨和驚嘆的語氣對我道,「阿姐,你太厲害了!你是我永遠的姐!我要向你學習!」
我欣慰地摸摸她不怎麽聰明的腦袋,「乖,別妄想了,你學不會的。」
你遇事只會喊叫,怪不得鬥不過催雪。
她嚶嚶嚶的似兔子精上身,扒拉著我的胳膊撒嬌,「不過有阿姐在,我可以狗仗人勢,看誰敢欺負我!」
「……」
孩子,有這麽形容自己的嗎?
當初你若是多讀點書,也不至於連成語都不會用。
在我這墨跡半天後,若淑終於期期艾艾地道出她的來意,
「阿姐,先帝駕崩時,身體已極是衰敗,你是如何懷上子嗣的?我沒有別的意思啊,我不是懷疑孩子的出身,我只是想復制你的成功。阿姐你那天太颯了,敢甩皇上耳刮子,不就是因為有孩子作為底氣嗎?我也想像你一樣母憑子貴!」
這……
個中情由,不好明說。
我轉而問道,「你侍寢頻率如何?」
她立時羞紅了臉,「還可以,但是……」
「怎麽了?可是他太粗魯了?」
她捂著臉羞答答道,「但是我們每次都只是蓋著被子睡覺,皇上他都不碰我的!」
什麽鬼,給誰守身如玉呢?
「阿姐,」若淑開始哭唧唧地抹淚,「皇上他是不是不喜歡我,討厭我才這樣的。」
我安慰道,「別哭了,是他不行,與你無關,阿姐替你想法子。」
我進內室拿出上次沒用完的情藥,這麽久了,也不知失效了沒有。
為了保險起見,我又寫了個自制的貞節牌坊,將兩樣東西都放在一個木盒裏,讓若淑交給皇上,就說是我的意思,讓他二選一。
若淑眨著懵懵的眼睛道,「這就行了嗎?」
我肯定地點頭,「對,保管有效。」
她欣喜非常,好聽的話流水一般淌了出來,「阿姐最美最善良了!我愛阿姐,你是我永遠滴神!」
*
萬萬沒有想到,我最終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當夜,裴恂猩紅著眼睛,破門而入,闔宮上下人等嚇得跪了一地,被他怒吼著趕走,「都給朕滾出去!」
青筋都爆出來了,看來是真的火了。
越近,我越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皺著眉頭嫌棄道,「要耍酒風到別處耍去,別來老娘這裏撒野!」
裴恂冷笑連連,神情陰翳癲狂,「若漁,你沒有心!」
我涼涼道,「曾經有過,但被你摔碎了,你倒還有臉來怪我?」
「只因為我做錯了一件事,往後就步步皆是錯,被你打入無邊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沒錯,傷害了我的人,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唯有死亡,才可抵消。」
「你就這麽盼著我死?」
我笑了,「那當然,你若死了,我便能當上太後,垂簾聽政,母儀天下,你活著只會惹我生氣,阻止我兒登基的腳步,還不如死了,來個清凈。上次怎麽就失敗了,沒能燒死你這個禍害呢?」
最後死的卻是我的阿懷。
我想一次,就恨一次。
裴恂久久望著我,像被抽去了渾身力氣,失神自語道,「我竟不知,你原來這般恨我……」
「現在知道也不算晚啊,若你真有悔意,便去自戕贖罪吧,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我可以為你風光大葬。」
「哈哈哈……既是如此,那我還在顧忌什麽呢?反正無論如何你都會恨我,那我為何不順應自己的心意,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戒備地瞥他一眼,「你想幹嘛?」
他面無表情地脫著衣裳,「你下的藥,不打算解開嗎?」
「找你的後宮妃子去,你這個變態!」
他陰惻惻道,「你也是朕的後宮中人。」
我怒罵道,「我是你爹的妃子,是你名義上的庶母,你這是亂倫!」
「既然知道這是亂倫,那你當初為何要下藥勾引我呢?太妃娘娘?」
最後一句太妃娘娘,飽含諷刺之意。
我見勢不妙,扭頭要跑,卻被他一把薅住腰帶甩到榻上。
我各種尖叫掙紮,可無濟於事。
這個狗男人強迫了我。
更可惡的事,次日清晨,我腰酸背痛,還未從床上爬起來,一碗避子湯就已送至眼前。
我恨怒得咬牙切齒,心裏暗暗發誓,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
我發誓要與裴恂老死不相往來。
平日,我都是閉門謝客,念佛理經,唯有催雪和妹妹時常登門,對於她們的到訪,我一概推脫,實在不太想和她們過多接觸。
人都是會變的,誰也不是記憶中的那個美好的模樣了。
催雪偷偷下毒,利用孩子爭寵是實。
若淑試探我在裴恂心中的份量,借我的勢打壓催雪是實。
我並不傻,她們也知道我不傻,無非是仗著我對她們的感情罷了。
可我累了,不想再纏結其中了。
感情是經不起利用的,與其最終將情分消磨殆盡,變成面目可憎的陌生人,不如早些了斷,保留最初的美好。
*
承繼長得很快,春去秋來,他從一個只會滿地亂爬,流著口水咿呀亂叫的小嬰兒,長成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小金童。
而三歲,正是調皮搗蛋的年紀。
除了個頭尚小不能上房揭瓦,上樹掏鳥外,諸如破壞古董,殘害花草,欺負動物,折騰宮人,他是一個都沒落下。
只要是他能夠得到,摸得到的東西,就別想完好無缺。
所有宮人都被他謔謔得敢怒不敢言,見了他就跟見了瘟神一般,跑得飛快。
為了改正他的不良行為,我都不知教訓了他多少次,可他根本不記打,挨打的時候鬼哭狼嚎地說我錯了,下次不敢了,實際上是下次照樣犯。
後來我想,孩子天性如此,過了這個階段就好了,也不能太過拘束著他,讓他缺失一個快樂的童年。
但不久後,我就改變了主意。
小小的奶娃娃說話還未能十分清楚地表達,求知欲便已極為渴望,每天數不清的問題接踵而來,搞得我焦頭爛額,根本理解不了這孩子的腦袋瓜是怎麽想的。
偏偏他得不到答案不罷休,吵著鬧著不好好睡覺。
嚴重影響了我的作息。
我感覺我的眼袋都快耷拉到腳尖了。
睡眠不好,容易衰老。
我忍無可忍,把他的東西都打包好,連夜送到皇帝的寢宮。
*
夜深沈,人未眠。
殿門外透出些微的光亮,值守的太監看見我,像大半夜見了鬼一樣,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娘……娘娘?您來這,有,有何貴幹啊?」
我拎著小崽子的後脖頸,下巴朝裏面點點,「還沒睡?」
太監楞楞道,「欸。」
「那就好。」
我不客氣地一腳踹開了殿門,隨即將崽子扔了進去。
金磚地滑,光可鑒人,崽子小腿小腳剎不住車,直接趴在地上一路滑跪過去,給他多時未見,久別重逢的親爹來了個五體投地。
接著一擡頭,跟他爹大眼瞪小眼。
他爹「……」
他爹揉揉額角,「起來吧,倒不必行如此大禮。」
我把崽子的包袱丟到地上,口沒紮緊,裏面的玩具掉了一地。
崽子嗷的一聲撲過去,手腳並用地在地上將玩具摟成一堆,兩眼包淚,委屈又氣憤地用眼神譴責我。
我不為所動,指著他對案後的那個男人道,「從今往後,他的課業就交給你了。」
裴恂放下朱筆,起身走來,「三歲正是開蒙的年紀,我近日也正有這個打算,不想你先把孩子送了過來。原來我們竟想到一塊去了。」
說完,他把崽子抱在懷裏,顛了顛,笑得眉眼慈愛,「看著不顯,倒是不輕。」
崽子在生人面前是比較內斂矜持的,他振幅小小地扭動了下身軀,小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那你快把我放下來吧,不要累到你。」
裴恂笑得更加和藹了,「無妨,我抱得動。」
崽子看著他,羞澀地抿起小嘴巴,冷不丁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你真好,我喜歡你。」
裴恂既驚訝又歡喜,跟崽子額頭貼貼,「我也喜歡你。」
我非常煞風景地打破他們的父子情深,沒辦法,我實在太困了,「喜歡那便留在這兒吧。」
「為什麽呀?」
崽子一臉無知且單純。
我拍拍他的小臉蛋,頗為同情,「小崽子,你的好日子到頭了,這世上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叫做功課,從此它將伴隨你所有的少年時光,如影隨形,不離不棄。」
崽子懵懂發問,「它好玩嗎?」
我珍重地按了下他的肩膀,「你試過就知道了。」
裴恂失笑,「若漁,你別嚇他。」
我沒理他,非必要之外的話,我一句都不想跟他多說。
時候不早,我事了拂衣去,準備打道回宮。
裴恂叫住我,頓了頓道,「夜深了,路不好走,今晚就留下來吧。」
我回頭,先把孩子的小腦袋別到一邊,才無聲地一字一頓道,「做,你,娘,的,春,秋,大,夢!」
還想嬌妻稚子懷中抱,美滿幸福一家人?
我呸,你看你配嗎?
別以為有了孩子,時間會沖淡一切。
在我這裏,永遠都不可能發生。
*
於是,承繼便開始了每天三點一線的生活。
清晨天剛破曉,他就要從春暉殿出發,先去太極殿給裴恂請安,之後再去上書房跟著師傅讀書。
中午若是裴恂有空留飯,他就陪著裴恂用膳,若是沒空,便再趕回來跟我一起吃。
小孩子消耗大,餓得快,每天我都會給他準備一個食盒帶上,裏面是我親手做的容易消化的糕點,種類繁多。
承繼驚喜得口水連連,「都是我的嗎?」
我搖搖頭,「吃太多容易積食,每樣你最多只能吃三塊,剩下的不許再動。」
「阿娘,那不就浪費了嗎?」
「浪費不了,你記得只能吃上面的三塊就行,我會讓跟讀太監看著你的。」
好於提問的他忍不住疑惑道,「為什麽只能吃上面的不能吃下面的,是上面的比下面的好吃嗎?」
我哄他道,「對啊,你一定要聽阿娘的話,不然,以後就不給你準備點心了。」
「嗯,我會聽話的!」
*
轉眼承繼五歲了。
在他爹和雪姨淑姨的加餐投餵下,不負眾望地長成了一個小冬瓜,圓滾滾,白胖胖,比除夕門上貼的年畫娃娃還要喜慶。
所以,年末的祭祖祭天大典上,裴恂帶他一同祭祀,說是有他這麽個吉祥物在,祖宗和神靈看見了一高興,準能給百姓和社稷帶來福音。
回來後,承繼顯然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開心,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覺,同時開始有了責任和擔當的意識。
不得不承認,裴恂比我會教育孩子,我的決定沒有做錯。
夜裏,我摟著承繼小小的身子,本以為他已熟睡,可他突然貼近我的耳邊,很輕很小心地問,「阿娘,皇上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呼吸一滯,隨後語氣平常地道,「因為他喜歡你呀,將你當做繼承人培養,抱有很大的期望。」
「哦。」
他對這個回答勉強接受,但語氣不復以往的活潑,好像希望落空時的悶悶不樂。
他可能聽到了什麽吧。
沒關系,總有一天他會知道的。
*
承繼七歲時,有陣子回來,身上總是帶著一股子淡淡的藥味,我還以為他怎麽了,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裴恂身子有恙,近日一直在吃藥調理。
掐指一算,他今年也就才二十八歲,這就不行了?
我心裏不由生出一絲絲的痛快,是報應來了嗎?
之後,承繼身上不止有藥味了,還經常帶一些小物件回來,看著極為眼熟。
我拿起來細細端詳,再三確認後,臉色變了,「承繼,這小紙人是哪裏來的?」
他老實道,「從皇上宮裏看見的,皇上看我喜歡,就讓我帶回來了。」
說完怯怯看我,「阿娘,我只是看著有趣兒才拿的,沒在上課的時候玩。」
我沖他勉強笑笑,「這個紙人太舊了,都泛黃了,我先收起來,改天再給你買一個新的。」
他乖巧應答,「好吧。」
我轉手就將其丟進了熏籠,化成灰煙。
我明明記得,當初決裂時,我曾把他送過我的東西全都付之一炬,為何仍有遺留下來?
是了,催雪。
她伺候我多年,我的東西一向由她保管。
我捏緊掌心,這算什麽?拿我的舊物去討好裴恂,上演故劍情深的可笑把戲?
真讓人惡心。
*
承繼長至八歲,裴恂病重了。
一開始訊息封鎖得極嚴,後來,大概是撐不住了,他身邊的總管太監來我宮裏,求我務必去見他一面。
被我無情拒絕。
催雪,若淑聞信後相繼而來,在我宮門口哭啼不止,說些什麽「這是皇上最後的心願了」,「莫要讓他死不瞑目」之類的話。
我不勝其煩,派人給她們帶了口信,「相見不如不見,執念太深,下輩子仍要纏結,我不想再與他有任何瓜葛了。」
催雪叩頭哀泣,「求娘娘去見皇上一面吧,臣妾願意用性命交換……」
隔著一道金釘朱漆的大門,我冷漠地回答她,「你的命在你眼裏這麽不值錢,對我來說就更不重要了。」
若淑在外面尖聲嘶罵,語氣裏憤恨無比,再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乖巧可愛的妹妹了,
「你求她有用嗎?這個冷血自私的女人是沒有心的,她只顧著自己的感受!李若漁,你享受了父親和皇上十幾年的寵愛,為他們做點事犧牲一下怎麽了?」
「至於記恨了這麽多年?也不想想,若是他們倒了,你哪來的富貴生活,尊貴身份?沒了權勢,就豬狗不如,你的下場未必比現在強!你就是一個不識大體,沒有良心的白眼狼!」
這番話有如當頭一棒,令我渾身戰栗,背脊生寒。
不是因為她點醒了我,而是話中她對我的仇恨。
「你是不是早就這麽想了?」
若淑痛快承認,「是!明明同是父母所生,可父親和皇上的眼裏只看得見你,有什麽好事都是落在你頭上,從小到大衣服首飾我都是撿你挑剩下的,婚事也是最好的留給你,我比你差在哪裏?憑什麽我不能嫁給皇上做太子妃?」
她越說聲音越發陰寒,「當年你被選中送給老皇帝的時候,我心裏不知有多開心呢!可惜不能表現出來,不然我真想放掛鞭炮慶祝一下,我的機會終於來了!父親的眼睛總算能看到我了!」
「可就是因為你,原本定好的正妃位置被皇上抹了去,他說姐易妹替,終究不太好聽,不想太過惹眼。但我知道,他其實是在乎你的感受,怕你知道了傷心!也是因為你,皇上至今沒有碰我,不允許我有孩子!我的一生都被你毀了!」
*
我怔在原地,久久沒有回神。
這其中的恩怨是一朝一夕積累而來的,在過去的那些我覺得平常快樂的日子裏,在和善親熱的表象下,她都是懷著這樣的心情,戴著假面面具,同我扮演著姐妹情深。
我一直以為,我們感情很好。
若淑發泄過後,催雪接著勸道,「娘娘,您就是看在大皇子的份上,也去看一眼吧,大皇子近日為了照顧皇上,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
她話音剛落,承繼的聲音便遠遠傳來,聽著氣喘籲籲,似是一路奔跑而來,「阿娘,承繼求您去太極殿一趟,皇上他快不行了!」
我倒是不得不去了。
龍榻上,裴恂面容蒼白,形銷骨立,乍看之下,竟有些認不出了。
聽到傳報聲後,他睜起沈滯的雙眼,強打著精神道,「若漁,你來了。」
他微微朝後面看了一眼,眾人紛紛退下,一時間殿內只剩下我和他。
「真好,你還願意過來看我。」
我張了張口想說什麽,終是沒有說出口來。
裴恂頗為費力地擡起手臂,握住我的手道,「如你所願,這天下我留給你們了。」
他喘了口氣,接著道,
「朝中事物我已安排好了,何人可用如何用,我都寫在了密旨裏。另外,我給慎兒準備了三名顧命大臣,輔佐朝政,他們都有把柄落在我手上,證據存放在密匣之中,你放心用,若不可用就揭發罪證,殺。」
「繼位的遺詔我也擬好了,放在……」
我聽不下去了,「你都快死了,就別操這麽多心了。」
他倏忽笑了,「我死了,你開心嗎?」
我捫心自問,好像並沒有。
「慎兒還這麽小,我實在不放心,可我真的撐不住了。」
他緩了緩又道,「我怕你等不及,畢竟糕點太好吃了。」
我心尖巨震,他知道我每天給承繼準備的點心有問題?那他還吃?
是的,我千叮萬囑,又讓太監看著他,只許他吃上面三塊的原因是,我在裏面下了毒。
是慢性毒藥,長期服用可導致臟腑衰竭,發病後,連太醫診斷不出原因。
但我放的劑量很小,不可能現在就發作啊?
*
「若漁,我們會有下輩子嗎?」
我回答不出來,或者說不想回答。
他執著地想要一個答案,「有的,是嗎?」
在說這句話時,他的神識已瀕臨渙散,我還是心軟了,不想他臨死前有什麽遺憾,便冷淡答道,「每個人都會有下輩子。」
「是嗎……」
他閉著眼睛,停頓好久才喃喃自語地,說著久遠的記憶中那句似曾相識的話,
「若漁妹妹,不生氣了好不好……」
他一手牽著我,一手擱在胸口,以一種保護的姿態珍而重之,仿佛裏頭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
我若有所覺,伸手輕輕探去,摸到了薄薄的兩個紙人,成色很新,穿著打扮均是我們如今的模樣。
紙人揣在心口,觸感溫熱,而他的手已僵硬不動。
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我是什麽心情?
開心沒有,難過也沒有。
就像有團濕熱的棉花捂在心裏,又潮又悶,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直覺不想再呆在這裏了,手指觸電一般地從他的手裏掙脫出來,大跨步地朝外走去。
殿門開啟,外頭站著一群心慌不安,焦慮等待的人,他們一見到我,目光都直直地射了過來,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麽。
我挺直背脊,生硬冷漠地道,「陛下已龍馭上賓,準備入殮吧。」
「啊,皇上……」
到底是有心理準備了,我話剛落下,眾人立即反應過來,跪倒在地,哭得如喪考妣。
不遠處哀鐘響起,混合著哭聲更顯淒愴,我驀然間有些恍惚,他是不是同上次一樣,又在暗地裏密謀著什麽?
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立馬被現實打破了。
承繼哭著從地上爬起來,從我身側如箭般沖了進去,撲在他的床頭大喊,「皇上……」
每個人都哭得那麽傷心,獨我除外,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我逃避般地離開。
*
新帝登基,我牽著承繼的手從禦道一路行至龍椅上,頭頂金龍藻井,彩畫輝煌,座下百官叩首,跪接遺旨。
旨意冗長,其中詳盡表明了朝中大臣的升遷任用,以及對自己生平政績的總結和自責,最後,他用極為平淡的字眼揭開了一個驚天動地的真相。
他說,裴慎是他的親生子,已將玉牒改成裴珞,望子克己勤勉,光耀青史。
各位大臣的表情都很淡定,似是早已猜到。
承繼的表情更加淡定,只是在聽到最後一句時紅了眼眶。
我仍以太後自居,輔助幼子,垂簾聽政。
*
若淑生了場大病,整個人渾渾噩噩的。
我額外開恩,讓父母將她接回家去,好好休養。
緊接著,催雪自盡了。
她死前給我留了封信。
信上說,她知道我不願見她,但有些話不吐不快,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那時,我因裴懷的死神魂盡失,心如死灰,為了喚醒我的求生意誌,她在皇帝的暗示下利用孩子勾動我身為母親的舐犢之情。
對小孩子下手,她感到很是愧疚,可她卻不得不做,因為這是她存在的意義。
她沒有家世,沒有容貌,更沒有寵愛,若是再不聰明,再不為皇上分憂,那她在後宮還有什麽地位可言呢?
其實,這些年看著我與裴恂離心絕交,她既慶幸,又心疼。
慶幸的是我若是與裴恂和好,她勢必會受到冷落,身份尷尬。
心疼的是裴恂心裏寂寥,毒素深入肺腑,時日無多。
她曾經猶豫過很多次,要不要瞞著裴恂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可她最後還是沒說。
本質上,她也有自私的一面。
信的最後,她如那道遺旨一般,同樣揭開了一個秘密。
當年,我被老皇帝征召入宮,除了方士從旁煽惑外,背後另有一人暗中推波助瀾。
這個人就是裴懷。
他本不被老皇帝看重,是為了制約太子才扶他上位,在此之前,他本無野心,是個逍遙自在的閑散王爺,但老皇帝的算盤打在他身上後,卻著實滋長了他的奪位之心。
野心膨脹後,他再無法接受現狀,將自己喜歡的女人拱手讓人。
他得不到,也不想讓裴恂得到。
政鬥到了一定的程度上,是事事必爭的,無關大小。
因此裴懷買通了方士,讓其如此那般地渲染一通,果然老皇帝心動上鉤。
原來竟是這樣……
我手一松,信紙翩然飄落地上,一滴一滴,眼淚墜下,模糊了字跡,墨痕點點。
後來,裴恂一為怕夜長夢多,裴懷再有動作,二為怕我被老皇帝染指,喪失清白無意存活,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在老皇帝日常吃的丹藥中下了慢性毒藥。
但因為那陣子,裴恂為了討得父皇的歡心,且更方便掌握皇帝的言行動態,每日在宮內特意修建的三清宮裏殷勤地侍奉老皇帝。
凡丹藥開爐,他定第一個親自試藥,如此日日積累之下,他不免也中了毒。
怪不得他年紀輕輕的就去了。
怪不得他臨終之前,說到我處心積慮準備的糕點時,他的態度那麽平淡,有種宿命的意味……
這一切,是輪回,報應?是劫難?
每個我以為最愛我的人都傷害過我,最後又間接因我而死。
可能我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吧。
如果沒有我,裴恂不會吃有毒的丹藥,裴懷不會密謀造反,他們一個好好地當著皇帝,一個瀟灑地做著王爺,日月照常升起,人生迥然不同。
哈哈,全是因為我……
喉頭腥甜,在衣裙上綻開,我昏迷前的最後一眼,看到的是壓在身下的信紙。
紙上的字如同有了生命了一般,在我腦海中演繹出一幕幕結局,我不禁淚眼迷蒙,心痛如絞。
有時候活著,才是最大的懲罰吧。
*
從此,我更加虔誠地抄寫經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故人。
我祈求佛祖,為他們安排一個好的歸宿——
「諸佛菩薩,大慈大悲。
信女在此立誓,願減今生己身壽算,以求來世他人圓滿。」
漁歌唱晚,人盡處,才知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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